《暴雨凶猛》 第1节 暴雨凶猛 作者:林不答 简介: 十六岁之前,弋戈是多余的女儿、没来得及打掉的意外、户口被上在亲戚名下的小孩。 弟弟意外去世后,弋戈是不贴心的女儿、目中无人的学霸、“那个总考第一的胖子”。 而在蒋寒衣心里,弋戈是为他赶跑过恶犬的英雄,是悉心照料流浪狗的女孩,是为了一道题静坐一整夜的求知者。 弋戈是勇敢、温柔、坚毅。 和一点点从不回头的冷漠。 阅读指南: 1.青春群像,成长故事,70%校园+30%都市。 2.关于身材焦虑和语言的暴力,关于不完美的青春。 3.女主很强,男主傻白甜。cp配置是典型的“没头脑与不高兴”。 第01章 .“嚯,壮士!” 少女,是锐利的剑锋,是鲜活的棱角,是浪里翻腾的船,是直击骄阳的箭,是于群峰之巅俯视平庸沟壑的热烈野心与澎湃意志。 是终身美丽,是美丽本身。 ——题记 九月,江城一夜之间入了秋。 午休时间,校园里安静无比,只有强弩之末的蝉断续发出几声虚弱的鸣叫。 弋戈等在树人中学的门口。 几步远外的那位保安背手站在保安亭的台阶下,严肃地拧眉盯着她,目光中充满不友善的怀疑和探询。 其实真不怪他反应过度。 弋戈看起来并不像个学生。她背着巨大的登山包,足足高过她半个头;穿了一身黑色的冲锋衣,从桃舟赶来江城这一路上沾了灰,腰际还有一块诡异的油污;她个子高得很突出,打眼一扫快一米八,肩宽腿长,看起来人高马大,十分结实。如果不是那一头乌黑浓密的齐肩发,恐怕没人能在第一眼确定她是个女生。 这样的身形和打扮,加上一张漠然得有些呆滞的年轻脸庞,不怪保安对她多长个心眼。弋戈对此表示理解,因此面无表情地挪开了眼神。 十分钟后,一个中等身材、头顶锃亮的中年男人步履匆匆地走出来。 中年男人停在校门口,环顾左右看了看,没见到其他人,才将打量的目光停在弋戈身上,拧起眉,有些不确定地问道:“…弋戈?” 弋戈看了眼手表。 她的这位新班主任迟到了足足二十分钟。 她上前一步,微微倾身,“老师好。” 刘国庆再次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这位新学生。 从教二十多年,他见多了通过各种手段被塞进树人的学生,但能直接空降到尖子班的,这是头一个。 看这模样,又是个格格不入还被强塞进来的怪咖。 刘国庆早已经是江城教育系统里赫赫有名的老师,带学生从来只看成绩不看背景,没什么心思招待这些三教九流的人,于是简单点了下头便转身,“跟我来吧。” 弋戈默默跟上。 刘国庆边走边做了一个非常简单的自我介绍,然后就再没开口,脚步匆匆。 弋戈原以为他会向自己介绍一下学校情况,现在见他一路沉默,反而松了一口气。正好,省了她假装认真听的心力。 刘国庆带她依次穿过竖着孔夫子雕像的广场、经过一栋占地红砖房大楼和一排看起来年久失修的小平房,才走到教学楼。一楼的教室里空空如也,学生们都还没来。 他终于开口说了句:“这是普通班,中午都休息去了。咱们班不一样的哈,中午也要留在学校自习,你做好心理准备。” 语气中难掩得意与规训。 当然还有一丝丝对她这位插班生的不屑和警告。 弋戈神色不变:“嗯。” 刘国庆抬腿正要上楼,余光忽然瞥见个人,冲走廊尽头叫了句:“蒋寒衣!” 弋戈循着他的声音望过去。 是个穿着白色校服的男生,个子很高,因为高而显得清瘦。 他背对着他们站在走廊尽头,靠着阳台,略低头,两手操作着什么。 很明显,是在打游戏。 听见刘国庆的声音,他身形一动。 “蒋寒衣!” 刘国庆显然也看出来了,又叫了一声,迈步走上前。 弋戈对班主任教育学生没兴趣,但她忽然觉得刘国庆刚刚喊的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寒光照铁衣。” 脑海中没由来地闪过这么一句诗。 男生回头,毫不慌张但动作迅速地把手机往兜里一揣,笑着说:“老刘好!” 话音刚落,他那手机大约网络延迟,从兜里传来一声愤怒的呼噜声,然后是高空抛物的音效。 …他居然玩愤怒的小鸟。 弋戈视力极佳,站在原地微微眯眼打量那男生。 他肤色白皙,脸庞棱角分明,一对剑眉有些叛逆地上扬,眉下一双眼睛也细长锐利,挺直的鼻子下,嘴角微微敛着。 是有些冷感的长相,很有英气。 偏偏此刻笑得悠哉肆意,一点儿没有玩手机被当场抓获的心虚。 他转了身,弋戈才看见阳台上还放着两沓杂志,花花绿绿的,最上面两本是《花火》和《男生女生》。 弱智游戏。地摊杂志。 省级重点?示范学校?校风端正管理严格? 哼,放屁。 弋戈看着走廊尽头和秃头老师嬉皮笑脸的男生,心中不耐烦地嗤了声。 “不在教室自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刘国庆对蒋寒衣似乎很宽容,表面上是质问,语气里却没有丝毫的问责或怒意。 对于他明目张胆藏手机的行为,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略过不提。 “课间休息呗。” “你本事了?自己给自己定个课间?”刘国庆气笑了。 “可不是,劳逸结合嘛。”蒋寒衣对答如流,看见刘国庆身后站着个人,还悠闲地关心一句,“老刘,这就是新同学?” 他毫不见外,正要上前认识一下,刘国庆嫌弃地摆手把人赶走,“去去去,给我把夏梨叫来!” 蒋寒衣应了声,抱起阳台上的两摞杂志,从另一侧的楼梯上了楼。 刘国庆还赶着个会要开,对弋戈说了句在楼下等班长,又匆匆忙忙地走了。 走廊里一片寂静,只剩下弋戈一个人。 她走到教学楼外,百无聊赖地看起宣传栏上的排名榜。 第一名是一个叫夏梨的女生,应该就是刘国庆说的班长。她的成绩非常漂亮,只有数学和物理相对弱势一点——和她的其他科目相比,100 分考 85 分确实可以说“弱势”。 弋戈心里默默算了一下自己上一次考试的分数。 眼神向右漫不经心地扫过,鬼使神差地定格在一个中不溜的位置。 蒋寒衣。 果然是这几个字。名字倒是好名字,可惜这人……看起来不怎么样,油腔滑调。 他的排名在第五十八,并不起眼,但数学却是满分。怪不得刘国庆对他那么宽容,原来也是个香饽饽。 楼梯间传来轻快的脚步声,一个身形纤瘦五官标致的女生小跑着来到弋戈面前,露出甜美的笑容。 她笑起来有两个小梨涡,弋戈因此在心里正式记住了她的名字——夏梨。 “哇,你这么高!”见到弋戈第一眼,夏梨仰起头感叹了一句,“咱们班女子篮球队有希望了!” 弋戈抿嘴笑了笑,心里却在翻白眼——看见高个女生就要叫人去打篮球究竟是哪个二百五先想出来的社交礼仪? “你的课桌我们都帮你搬来啦,”夏梨一把嗓子细细柔柔,边说边引她上楼,“还好你今天来得早,我们马上要做周练呢。” “周练?” 才 1:20,非上课时间。 “哦,老刘经常会给我们加练,利用午休的时间,”夏梨吐了吐舌头,俏皮道,“有点难,我们都很怵的,你做好心理准备。” 弋戈默默听着,不时道谢,话不多。 夏梨见她沉默,不知想到什么,忽然亲切地挽住她的手,熟稔道:“刘老师都跟我说了,你是刚从外地转上来的,可能会有点不适应。没关系,有任何问题你随时问我就好啦。我们这里可能进度紧张一点,你多花点时间,肯定很快就能赶上了,别担心!” 弋戈不习惯这么亲密的肢体接触,下意识甩开了。 夏梨还有一大堆话在嘴边,被她这一动作骤然打断,尴尬地笑了一下,也没说什么。 弋戈在桃舟时就听说过树人中学,这所大名鼎鼎的省级重点有着严格的录取门槛,她能在这个首尾不接的尴尬时间点上转学并空降至尖子班,不知她神通广大的亲爹是走了谁的后门。 但听夏梨的意思,似乎已经默认弋戈是个有些特殊的插班生,经由不太光彩的特殊通道进入了“她们一班”。 那她这么热情,是真心想帮助新同学呢,还是怕她这位乡下中学来的插班生跟不上进度、融不进集体呢? 弋戈沉默地跟在夏梨身后,一路无话。 高二(一)班在教学楼顶楼,整一层只有两间教室,一间是一班,另一间是一班各科老师专用的办公室。 这环境,可谓得天独厚。 第2节 非上课时间,教室里却静悄悄的,大家都埋头苦读。一片整齐的脑袋里,弋戈一眼看见最后一排靠门有一个特别不安分的。 弋戈不自觉地又在心里念了一遍他的名字。 蒋寒衣。 可惜了,挺好的名字。 她们站在后门外面,能清楚地听见他和他同桌压低了嗓子的对话。 “你丫下次再买八卦杂志泡妞,还他妈骗我去拿,老子灭了你!” “顺手嘛,还是不是兄弟了?!” “我是你妈的兄弟!” “欸,大舅!” “……” 弋戈听了两耳朵垃圾,心里冷笑一声落下判断——“智障。” 夏梨直接走过去伸手戳了下蒋寒衣的背,小声呵斥:“还不快自习!” 弋戈发现夏梨连生气的时候嗓音都是细细柔柔的,微微鼓着嘴,两颊泛红,神态就像小孩子玩过家家时扮演刁蛮的妻子或严厉的妈妈。 蒋寒衣倒老实,一被警告便低头,翻书前回了下头,目光极快地掠过站在夏梨身后的弋戈。 他同桌却笑嘻嘻地回头道:“班长,你这可是谋杀亲夫啊?” 夏梨霎时脸更红了,轻轻一跺脚急道:“范阳,你别乱说!” 叫范阳的男生瘦得像个猴,长相也像猴,嬉皮笑脸的,看见夏梨身后面无表情站着的弋戈,似乎被她的身高和体格震惊了一下,上下打量了好几眼,“嚯”了声抱拳:“嚯,壮士!” 第02章 .“谁知道,万一人家是特厉害被挖上来的呢。” “这位壮士想必就是新同学了吧,敢问尊姓大名?” 这个身上溅油星子的男生脸上仿佛写着“不太聪明”四个大字,弋戈冷漠地别开脸,并不搭理。 夏梨出来打圆场,指着范阳前面的空位问弋戈:“你就坐那里可以吗?跟我坐同桌。” 弋戈看了眼座位,从喉咙里闷出一个“嗯”字。 登山包太大,放不进桌洞里,只好丢在地上。弋戈有条不紊地从中拿出几样常用的文具、一本《王力古汉语字典》、一本《高中英语基础知识手册》,按习惯摆放在桌面两角。 刚收拾完,刘国庆小跑着进了教室。 “来把卷子传一下,半个小时哈!” 班上响起一阵长吁短叹,弋戈表情木然。 夏梨十分贴心地凑过来安慰道:“老刘经常这样临时加练,不算排名的,别担心,放轻松~”她手里的天蓝色中性笔上挂着一只蓝色的米菲小兔,随着她活泼灵动的语气摆动着。 弋戈拿出本语文课本垫在桌上,冲她笑了笑。 雪片似的试卷白花花传下来,弋戈拿了自己的,还要把最后一张传给后面的范阳。 正要转身,范阳动静不小地把桌子往后一拉,“壮士小心!你这吨位,别把我桌子给掀了!” 桌腿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一声,他的声音也不小,周边同学都闻声看过来。弋戈没有做自我介绍,他们便借此机会好奇地打量新同学。 弋戈感觉到数柱目光正盯着自己。 范阳依旧笑得贱兮兮,甚至有点挑衅的意思,弋戈便知道他是在报复她刚才对他的无视。 弋戈迎着他挑事的目光,脸色不变。 思索两秒,她把试卷放在他桌上,然后迅速用力一推,范阳连桌带人直接向后摔了个结实,“扑通”一声巨响,桌洞里的东西哗啦啦全掉了出来。 “那你就再滚远点,更安全。”弋戈撂下话,转身去做自己的卷子。 “艹!”范阳直接坐到了尾椎骨,痛得眼冒金星,爬起来骂了句。 动静太大,刚走出教室的刘国庆又折回来,见这一片狼藉,厉声道:“干什么!做卷子时间有多是不是!” 范阳揉着屁股站起来,倒是嘴快,指着弋戈恶人先告状:“她发卷子就发卷子,推我干嘛!” 范阳在班里一向是“活跃分子”,刘国庆看了眼规规矩矩做试卷的转学生,对他的控诉表示怀疑。 蒋寒衣抓住机会把范阳拽回座位上,“老师,他自己不小心摔的,没事没事。” 范阳猛地坐回凳子上,尾椎骨更痛了,惨叫了一声。 这时夏梨也转过身来搭腔:“是啊老师,就是他不好好坐,不小心摔了,弋戈是转身给他传卷子呢。” 班长都发话了,范阳彻底没了可信度。刘国庆警告地瞪了他一眼:“平时就坐没坐相!赶紧写卷子!” 范阳憋屈地骂了句粗,缩回自己的桌子上。 等刘国庆走远了,他才狠狠拍了把蒋寒衣的肩,压着声音道:“你有病?!” 蒋寒衣算着题,眼皮也没掀一下,“就算我不说,老刘会信你的鬼话?到时候挨罚的还不是你。” “……” 前座的夏梨留着半边耳朵听见他们的对话,不由得再次偏头打量自己的新同桌,目光里带着好奇和探询。 而弋戈全程专注地写着自己的卷子,对身后发生的一切置若罔闻。 所谓的“周练”其实只有小题,12 道填空加 4 道选择,但难度都不小,而且限时 30 分钟内完成。 弋戈按正常速度一题一题往下做,到第 12 题,立体几何,她还没有学过。 树人的进度比桃中快,她并不意外,考虑两秒之后盲选了一个看起来最顺眼的答案,然后迅速转向填空题。 弋戈写完试卷,用时二十五分钟。 三分钟后,夏梨也抬起头来,放松地呼了一口气。余光瞥见弋戈早就写完了的样子,她很是讶异:“你写完了?” 她的惊讶不加修饰地落进弋戈眼里,弋戈顿了顿,点头说:“蒙的。” 夏梨温和一笑,安慰道:“没事,马上老刘就会讲的。” 上课铃响,刘国庆走进教室。他不收卷子,飞快地报了答案让大家自行批改,然后开始讲解。 弋戈对完答案,那道瞎蒙的选择题果然错了。 刘国庆从倒数第一题开始讲,刚好是弋戈没有学过的内容。她看着黑板上刘国庆随手画的立体坐标系,听了两分钟,确定这一节内容她不可能直接听懂,索性翻出课本,低头先自学起来。 这一“自暴自弃”的行为再次吸引了班长的注意,夏梨轻轻拉了拉弋戈的袖子,小声道:“还是先听课吧?” 专注在自己的事情里的时候,弋戈很讨厌被人打断。她不耐烦地往外推了推手肘,头也没抬,“不用管我。” 夏梨像受了惊的兔子似的收回手去,深受爱戴的班长大概是从未受过此等委屈,足足愣了半分钟,才回了神,坐直身子继续听课。 刘国庆滔滔不绝讲了一整节课,弋戈把课本上立体几何的十几条公理捋了一遍。 盘算着晚自习的时候再做题巩固,明天说不定能跟上进度听课。 第四节化学课下课,夏梨邀请弋戈一起去校外吃饭。 女生笑吟吟道:“其实咱们学校食堂也挺好吃的,不过今天你是第一天来,我请你去对面吃煲仔饭怎么样?” 中午来时弋戈观察过,树人对面有一整条美食街,大概就靠着傍晚学生们下了课做生意。 肯定很多人。弋戈想了想,摇头:“你自己吃吧。” 一般人推辞邀请都会说“我还不饿”或者“我待会儿再吃”之类的,弋戈直接让人家自己去吃,拒绝得太干脆,夏梨霎时愣了,显然有些尴尬。 但弋戈就是这么个性格,她也没察觉自己有哪里说得不对,见夏梨还杵在面前,还疑惑地问:“还有事?” 夏梨轻轻蹙眉,摇了摇头,挽着另一个女生的手走了。 教室里人陆陆续续走得差不多,弋戈写完下午老师布置的英语试卷,错峰去了食堂。她今天心情极差,没什么胃口,只吃了一小碗汤粉。 踩着点回到教室,晚自习开始。 树人的晚自习没有老师监督,也没有占课的情况,但大家都很安静自觉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写作业,就连弋戈身后那个范阳,全程也没发出什么动静。 弋戈想到桃中那形同虚设的晚自习和永远坐不满的座位,不得不承认弋维山说得也有些道理,回来有回来的好处。 九点半,晚自习结束,刘国庆又踩着点进教室,大嗓门道—— “通知一下哈,我们第一次月考的时间出来了!下周一二两天!这个周末按惯例是不补课的,大家自己在家也不要松懈,查漏补缺,好好复习!” 刘国庆马不停蹄地开始介绍考试注意事项,包括考场安排等。考号条传下来,所有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只有弋戈两手空空。 刘国庆这才想起还有个她。 “哦,那个谁……你!”他一时没想起来弋戈的名字,就用手指点了点,“你之前没有排名,只能安排在最后一考场,十二班,就是一楼最右边那个教室!” 第二次,全班同学扭头看她。 弋戈面无表情地点了个头。 她不用看就知道那些目光里会是什么内容,会有人忍不住地打量她高大的身材,会有人带着“我们一班”的优越感不屑她这个走后门的插班生,当然,也会有人单纯地、对一个普通新同学传递好奇而友好的信号。 类似的目光她很熟悉,在桃舟初高中入学的时候,也不是没经历过,只是没现在这么夸张罢了。 范阳看了眼前方这位暴躁大姐一动不动的后脑勺,嘴巴又闲不住了,“啧”了声蓄力:“喲——” 刚蹦出个字儿蒋寒衣就把抄完的物理卷子甩他桌上,“赶紧,十分钟抄完回家。” 范阳没功夫再嘴贱,立马埋头苦抄起来。 * 蒋寒衣和范阳用互抄大法把没写完的卷子补齐后,教室里就剩下夏梨一个人了。 他们撂下笔轻松地叹一口气,夏梨也拉上书包拉链,回身笑着问:“回家吗?我爸爸来接我,把你们也一起送回去。” 范阳正要答应,蒋寒衣摇摇头,“别了,你爸一看到我又要叫我好好学习,我听着头疼。” 夏梨噗嗤一声笑了:“那你就用点功呗。我爸还不是看你天天吊儿郎当的才说你。” 蒋寒衣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笔,态度闲散,“没兴趣,用功不起来。” 夏梨又笑:“你就对那些枪啊车啊感兴趣。”语气熟稔而亲昵。 蒋寒衣没再接茬,扛起书包拍了拍范阳的肩。 夏梨见状,非常善解人意地摆手同他们告别,“那我就先走啦,晚安!” 第3节 夏梨窈窕的小小身影消失在教室前门,长长的马尾辫随着她的步伐左右摆动。 只有这时候范阳才觉得语文作文里那些话也不全是扯淡——这可真是“洋溢着青春的步伐”啊。 范阳恨铁不成钢地啧啧叹气:“你怎么就这么不解风情呢?” 蒋寒衣:“闭嘴。” “……” 两人像往常一样,单肩背着包晃荡着走出校园。 蒋寒衣的自行车送修了,他们今天得坐公交。 校门口走到公交站还有段距离,范阳远远地看见站牌前站了个高高的身影。 弋戈一边啃着面包,一边看着书,耳朵上还戴着耳机,似乎是在练英语。 “胖子!”范阳拉住蒋寒衣。 蒋寒衣也看见弋戈,皱眉道:“你给人乱起什么鬼外号?” 范阳倒是有自省精神,“客观”地道:“也是,她跟朱潇潇比其实也不算胖。但你看她那体格,卧槽都快比我高了,还那么壮!我觉得她一拳能打死两个夏梨!” 蒋寒衣嗤笑一声:“我觉得她一拳也能打死两个你。” 范阳没听出他话里的讽刺,还一本正经地反驳:“那倒不行,我跟你讲啊,女的再壮在力量上也比不过男的,这都是生理差异。” 蒋寒衣:“……” 范阳这人,身高一米八零体重不足一百一十斤,其中 70%是水,30%是油,贱嗖劲儿已经渗进骨子了。他中午刚在新同学那吃了亏,这会儿就总想在嘴上赢回来。 他拉着蒋寒征想迎上去,“走,会会她!” 蒋寒衣顿住脚步,“会个屁会。” 范阳回头,“你就算不会她,也得坐车吧!车快来了!” 蒋寒衣却态度坚决,“等下一班。” 范阳越被拦着,心里就越痒,“你干嘛?怕她啊?” “我怕你被人打死。”蒋寒衣骂道,“你看她像是想理人的样子么?干嘛自讨没趣。” “那不是无聊么,交个朋友嘛,毕竟新同学。” 蒋寒衣斜眼睨他,“你缺这一个朋友?” 范阳无话可说,摇摇头只好作罢。 蒋寒衣这人是个少爷脾气,但不太典型,因为他既不纨绔也不跋扈,相反好相处得很,属于上至刘国庆这种老古板下至初中部学弟学妹他都能有些友好交往的那类人。但这并不代表他和范阳一样二百五,这一下午他已经看明白了,新来的这位脾气古怪,虽然原因不详但很明显满脸写着仇恨社会,蒋寒衣作为一个正值青春期的中二少年,该阶段的人生最高信仰是全世界我最牛逼,他可没那兴趣去热脸贴冷屁股。 两人就这么停在路口,等着弋戈上车了,再去坐下一班。 他们发现,五分多钟了,弋戈全神贯注地看着书,除了嘴巴和眼睛,哪儿都没动一下。 “…她一个插班生,还挺用功。”范阳奇道。 蒋寒衣好笑道:“插班生怎么就不能用功了?” “用功也没用啊!”范阳分享自己的情报,“咱们都是靠中考成绩实打实进来的,她这种走了关系的,肯定不行!我听说她还是别的市乡下中学来的,她们连中考卷子都比我们的简单那么多,你说她能有多高的水平?” 蒋寒衣懒得听他婆婆妈妈地八卦新同学,随口回了一句:“谁知道,万一人家是特厉害被挖上来的呢。” 范阳不屑道:“你以为拍电影呐?我跟你打赌,这大姐绝对是走关系进来的!” 蒋寒衣才不参与他这种无聊的赌局。 范阳自顾自地继续分析:“不过啊,我觉得这姐脾气有点暴,估计是家里有背景,拽得二五八万的……她虽然成绩不行,但说不定贼能惹事儿,到时候那就是树人女老大,江城扛把子,刘国庆肯定要气死了!” 范阳这人,也不知祖上是不是挨着天津,一张口就像在讲相声,满嘴跑火车,说到哪儿他自己也不知道,但那张嘴就是停不下来,这导致他说的大部分话都没人在意。 但后来的很多年里,范阳都洋洋自得地宣称自己的嘴开过光。 因为弋戈很快就用事实证明,她的确是个“贼能惹事儿”的奇人。 第03章 .一家三口,中间的男孩骑在父亲的脖子上,牵着妈妈的一根手指,头发微卷、笑容灿烂。 弋戈在滨江大道站下了车,马路对面的小区金碧辉煌,巨大雕花铁栏门前的喷泉不要钱似的大开大合,还奏着乐。 而仅仅一街之隔,弋戈所在的站台背后,就是个摊贩混杂、随地可见烂菜叶和泡沫饭盒的城中村。 这城市规划,可真是够有创意的。 她盯着那“盛世华庭”四个字发呆,实在很难提起意愿走进去,却忽然听见对面传来熟悉的声音“我们住在这里,凭什么不让进?!” 是三妈。 弋戈如梦方醒,连忙穿过马路走去。 陈春杏背着大包小包,右手还牵着银河,面前站了三个制服齐整的黑脸保安。不知是累得还是窘迫所致,她满脸通红,看起来就像是在和保安大吵了一架。 可就她那软脾气,能跟谁吵起来? 弋戈连忙走过去挡她身前,掏出兜里的门禁卡,正色问那保安道:“有什么问题吗?” 保安看也没看,公事公办地道:“您二位可以进,这条狗不能。” 弋戈拧眉,霎时面露愠色,“为什么?” 客观来说,银河是条不太好看的狗。 呃……这其实已经是很委婉的说法了。 银河是弋戈小时候捡的小土狗,爹妈均不祥,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必然混了天南海北多种血统,而且都是不太高贵的那种,不然很难解释他为什么会长成现在这副熊样——一身黑混棕带点黄的浓密杂毛,硕大一颗脑袋,两只耳朵只立了一只,鼻子是一半黑一半灰白,看起来就像是被谁啃掉了一边,舌头上还长着一块巨大的红色胎记。 陈春杏第一次见着它的时候怎么说的来着? ——“天哦,别的狗是舌头上长胎记,他是胎记上长了条舌头!” 饶是如此,弋戈还是给他起了“银河”这么个十足浪漫的名字。叫着叫着,银河好像也长好看了些,越看越顺眼。 但对于银河不受待见这件事,弋戈仍然很敏感。偶尔碰见路人嘟囔几句“这狗吓死人”也就算了,如果因为长得不好看就不让银河进小区,那未免欺人过甚! 弋戈的态度不算和善,那保安却非常有职业素养地微笑起来,彬彬有礼地说:“我们小区有规定,没有办过犬证的狗是不允许饲养的。” “我有犬证。”弋戈卸下巨大的登山包,从小夹层里拿出证件袋,其中就有在桃舟时给银河办的犬证。尽管狗养在乡下是没必要办什么证的,但当年也才不到十岁的她还是非常有仪式感地拿着家里的户口本去给了银河一个“名分”。 陈银河,她的小狗有名有姓。 保安粗略扫了一眼她手里的证件,又微笑道:“不好意思,我们只认可江城相关机构签发的犬证。” “……” 弋戈觉得自己快炸了。 这一天下来,火车上遇到个傻缺把方便面汤泼在她衣服上还一句道歉都没有,坐公交碰上过于狂野的司机差点把她从车尾甩到车头,还有那个所谓的“超级中学”里的一群长舌鬼和二百五,再加上这个只会假笑的保安,每个人都往她心里添堵。 原本乖乖坐着的银河好像也感觉到自己受了歧视,忽的站起来,冲那保安吠了几句。 保安目不斜视,这回的态度多了些傲慢,“您也看到了。” 弋戈并没有那么好的耐心和他扯嘴皮,冷笑一声问:“你们小区不许狗叫?” 她满眼戾气,狠狠盯着这个“衣冠楚楚、正义凛然”的保安。 陈春杏知道她这段时间心情一直不好,忙出来灭火,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小声道:“要不还是给你爸爸打个电话吧……” 话音刚落,一辆黑色汽车停在小区门口,闪了闪车前灯。 后座上的车窗摇下来,露出弋维山和蔼的笑脸,“小戈,怎么不进去?” 弋戈看了眼自己的亲爹,和亲爹身边看着她眼神空洞得像看陌生人的亲妈,心里憋屈极了,却又不得不开口求助:“他不让银河进。” 弋维山看向她身边的那条壮硕而不太美观的大狗,几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头,然后又舒展开,笑着问:“小郑,这是什么原因?” 刚刚还一脸富贵不能淫的正义保安一抹脸便狗腿起来,小步跑到弋维山车窗前,微微弯腰,和颜悦色地给他讲了事情的经过。 弋维山看了下女儿的脸色,心里有了权衡。他呵呵笑了两声,道:“小郑,这个事情,要卡得这么死么?毕竟我们确实是办了犬证的,只是签发机构不同而已。而且你知道我们家的户型,狗养在院子里,没有楼上楼下的邻居,我想应该不会太影响其他业主?” 保安笑着点头:“弋先生,我这里当然没问题,就是怕有其他业主举报,经理要是追究下来……” 弋维山笑笑:“这你放心,要是真的影响到你工作,你直接来找我。” 说完他没等回答,看着弋戈笑道:“小戈,你是走进去还是上车?” 弋戈看着保安戴着白手套为她拉开侧边的小门,平静地说:“我和三妈走进去。” 弋维山点点头,“也好,那爸爸先去停车。” 小区里花木繁复,还有各种喷泉、雕塑和娱乐设施。弋戈心里默记弋维山给的地址,跟着各种造型艺术然而实用性极低的路牌,绕了半天才找到“中心花园”。 这座复古风格的小花园把整个小区一分为二,东侧是高耸的楼群,临江的西侧则是一排排精致的独栋别墅,每一栋都自带车库和小庭院。 弋戈用目光找到院门前写着“七号院”的那一栋,她将会住在那里。 弋维山和王鹤玲还没到,弋戈知道房门密码,却不想先进门,于是坐在中心花园里的长凳上等着,百无聊赖地打量着这从地段到设施到绿化,甚至连保安的着装都十分高级的小区。 她的亲爹亲妈很有钱,这她一直知道。 以前在桃舟的时候,每个月生活费到账,陈春杏都要感叹好几天说又给多了,后来还给她开了张银行卡,每年多余的钱都存进去。来江城之前弋戈看了眼卡里余额,已经有小十万了。 陈春杏看了眼神色不虞的弋戈,有些心疼,伸手抚了抚她的肩膀,“学校怎么样,还可以吧?” 弋戈抿嘴笑道:“挺好的。” 她看见陈春杏眼睛里的血丝,就知道她肯定为了三伯的转院事宜忙前忙后,不忍心再说自己的事给她平添负担了。 花园外传来脚步声,陈春杏和弋戈同时望去。王鹤玲穿着一身利落的白色风衣,脚踩细高跟,两手交叉抱臂站在花园入口处,轻声问:“怎么不进去?” “来了来了!”陈春杏赔着笑脸,忙拉起弋戈跑过去。 进入院子里,到了家门口,王鹤玲忽然说:“这狗就别跟进去了,多脏。” 说完又嘟囔似的问:“你怎么来的?车上司机没说不能带狗?” 陈春杏干笑一声,解释道:“搭村里邻居车来的,我们都熟!他们人也好,就愿意让狗上车。” 王鹤玲不太高兴地瞥了她一眼,看向弋戈,似乎是要征询女儿的意见。 弋戈面无表情地说:“银河不脏,擦下脚就可以。” 王鹤玲拧眉打量着这条体型过于庞大、品相又实在糟糕的狗,似乎在做最后的心理斗争。 第4节 陈春杏见气氛僵硬,生怕这母女两人刚重逢就闹别扭,破天荒开口做了一回主:“我看这院子挺好的,要不……就养在院子里吧!” 王鹤玲和弋戈都不说话。 “我、我这还带了点零食呢,丫头,就让他在院子里待着,啃两块骨头,他也自在!”陈春杏从小包里掏出两块磨牙棒往地上一丢,银河立刻摇着尾巴过去捡。她又拽了拽弋戈的手,充满安抚和嘱咐的意味。 弋维山停好车来晚一步,一进门并没有察觉到气氛不对,乐呵地招呼道:“小戈回家第一顿,爸爸在酒店里订了好多菜!马上就送到了!” 弋戈看了眼累得满头大汗的中年男人,略过了面色阴沉的王鹤玲,点点头走进门。 一楼开门正对着走道,左边是餐厅,右边是客厅。弋戈一进门,看见客厅一侧墙壁上挂着全家福,一家三口,中间的男孩骑在父亲的脖子上,牵着妈妈的一根手指,头发微卷、笑容灿烂。 虽然统共没见过几面,但弋子辰是她的弟弟,同父同母的亲弟弟。 两年前,弋子辰车祸去世时,未满十二岁。 原本那时弋维山就想将弋戈的户口转回自己名下,但当时王鹤玲精神状态极差,这事就被搁置下来。直到上个月弋维金病情加重,弋维山借着把他转来江城治疗的契机,一并把弋戈接回了家。各类手续办齐费了些周折,因此弋戈不得不在这个已经开学两周的尴尬时间点转学。 弋维山看见弋戈目光定格在那张照片上,有些尴尬,正要开口岔开话题,王鹤玲后一步进了门,淡淡地说:“什么时候重新去照一张吧。” “好,肯定!我马上就叫小陈去安排。”弋维山笑着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小戈喜欢什么风格的,可以跟爸爸说。” 弋戈没回答。 一阵门铃声打破了尴尬,弋维山如蒙大赦般转身开门。服务员彬彬有礼地打过招呼,套上鞋套,把各式菜品转移到餐桌上。 弋维山重新撑开笑脸,用一种极力生动但尽显古怪的活泼语气一一向弋戈介绍他精心挑选的菜品。 “粉蒸鮰鱼,多吃鱼补脑子的!” “这个莲藕汤是他们家的招牌菜,爸爸最喜欢喝的,小戈肯定也喜欢。” “蒸三圆,听过吧?有肉有豆腐,很香的!” “清炒藕带,很爽口,小戈要多吃蔬菜哦……” “……” 弋戈渐渐听不清弋维山究竟说了什么,只看见他嘴巴一张一合,面色渐渐涨红,额角的青筋因为过分用力的表演而突突跳动着。 弋维山终于说完了,弋戈看着满满一桌外卖盒子,轻轻说了声:“谢谢爸。” 这声“爸”显然让弋维山有了一种“功夫不负有心人”的感动,他的眼眶甚至一瞬间就红了起来。他连忙拉弋戈坐下,开始了这顿前奏过于漫长的晚餐。 三个女人都很沉默,一顿饭下来,只有弋维山时不时问弋戈一些问题,譬如转学紧不紧张,有没有想买的东西,零花钱够不够用之类。 弋戈通通以最简单的字眼回答。弋维山倒不介意,默认孩子跟他们确实还不亲,每每回以慈祥包容的微笑。 饭快吃完的时候,一直沉默的王鹤玲开口了:“我给你买了新校服,已经洗好了,就放在你床上。” 弋维山适时补充:“你妈妈可是亲手洗的!爸爸都从来没这个待遇呢!” 弋戈察觉到王鹤玲的嘴角不自然地抿了抿,同样对她说了一句:“谢谢妈。” 她把碗放进厨房洗手池,上楼走进房间。 新房间很大,窗户朝西开,视野极好。长书桌就安在窗前,搁着台液晶屏的电脑,配了把一看就很贵的人体工学椅。书桌后面摆了张大床,白色床单淡粉色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床头挂了个淡紫色的风铃。 弋戈花了点两分钟适应这淡粉色调的房间,然后拿起床上的校服。 树人的校服没有什么特殊设计,是最普通的白底蓝条款,面料也不怎么样,一摸就知道是化纤。弋戈想到王鹤玲长长指甲上繁复的晕染图案,心说可惜,这衣服实在很没有手洗的必要。 王鹤玲没见过她几面,买校服时大概也是凭记忆估计她的身形,保险起见直接买了最大码的。弋戈看着衣领内侧“xl”的标签,顿了两秒,还是换上了。 校服本就偏大,这一身穿在她身上,裤子还算合适,将将到脚踝;上衣却实在太大了,肩线下滑至手臂,袖管也空了一大截。 弋戈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活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 王鹤玲对她的印象大概也就停留在小孩的时候吧,那会儿她还没抽条长高,而且有婴儿肥,看起来是胖嘟嘟的肉团一个。 她把袖管往上折了两折,试图适应这件宽大的校服。 再下楼的时候,陈春杏在厨房洗碗,弋维山靠在餐椅上慢悠悠地抽一支饭后烟,王鹤玲则躺在客厅的按摩椅里,贴着面膜,细白如藕段一般的胳膊分别卡在按摩椅两边的把手里,享受着数个触角的按摩。 弋戈看见宽大的开放式厨房里那个勾着背的瘦削身影,一整天积攒的情绪好像再也绷不住,就要决堤了。 “…三妈。”她走过去,喊了陈春杏一声,尾音带着哭腔。 陈春杏忙着掏卡在水池里的剩菜,头也没抬,“欸,马上。马上洗完了哈。”她直接用手掏出下水口里的食物残渣丢进台面的小垃圾桶里,然后把水池冲了一遍,抬头看她一眼,才发现她情绪的异样,叹了口气,又回头确定了下弋维山听不见,才小声叮嘱道:“我这几天要在医院陪你三伯,你在家好好的,听话哈,不要跟你爸爸妈妈吵架。” “你不住这里?”弋戈忙问。 “住还是住的,但你三伯在医院,我肯定不能经常回来。”陈春杏拍了拍她的手,“听话,好好陪你爸爸妈妈,他们也不容易。” “还有银河,”她又替弋戈整了整肩线,不经意嘟囔了句这衣服怎么这么大,又继续啰嗦,“你妈妈是个讲究的人,银河那么爱掉毛,养在家里肯定不行。我看那个院子那么宽敞,你就让他在院子里待着,别带进家里来,听见没?” 弋戈低头,轻轻地“嗯”了声。 她不能说不行。 因为这是别人的家。 她也不能说她想回桃舟。 因为三伯还要靠这里的医生、靠弋维山的钱和人脉才能活下来。 第04章 .…原来是他 不咸不淡地上了两天课,弋戈仍然没有认识任何新同学。不过两天下来,她决定买辆自行车,江城的公交车司机风格狂野,她实在受不了。 周六早上,弋戈还是六点半就起了床,洗漱后打算去医院看看三伯,走出房间却发现王鹤玲穿着睡裙在厨房忙碌,煎锅里的东西发出滋滋的响声。 王鹤玲个子很高,目测也在一米七五左右,弋戈的身高大概是遗传。 但她比弋戈瘦很多,身体罩在睡裙下空荡荡的,小腿苍白而枯瘦,几乎只有弋戈手臂那么粗。 弋戈记不起来她以前的模样,也就不知道她是一直这么瘦,还是在弋子辰去世后才憔悴至此。 听见动静,王鹤玲回头看见她,神情淡淡的,“起来了?吃早饭吧。” 说着,从料理台上端出两个碟子。 弋戈犹豫了两秒,见她睡眼惺忪的倦色,还是点点头,走到餐桌边坐下。 两片烤全麦吐司,一只半熟的煎蛋。 弋戈看着这碟简单却摆盘精致的早餐,没说什么,先拿起手机给陈春杏发了条信息。 “家里做了饭,我不去医院了。” 陈春杏很快回复:“好的,陪你妈妈吃早饭吧,她难得起这么早,肯定是特意为了你做早餐呢!” 王鹤玲又从厨房里拿了两个小碗走出来,说:“吃饭别玩手机。” 弋戈把手机放回口袋,看了眼王鹤玲放在桌上的酸奶碗。铺着草莓、猕猴桃和蓝莓,还撒了一层坚果,奶香混着水果清香,看起来比那碟吐司有食欲多了。 但是量依旧很少。 王鹤玲见她眼神端详,问:“吃不惯西式的早餐?” 弋戈收回眼神,拿起一片吐司开始啃,“没有,挺好的。” 王鹤玲上下扫她两眼,又问:“以前在桃舟,你三妈给你做什么早餐?” 弋戈如实回答:“粥、面条、豆浆油条油饼,三样换着来。” 王鹤玲点点头,像在思考。 “管饱倒还可以,但是营养太单一,都是碳水,而且热量高,胖人。”王鹤玲说,“西餐清淡点,营养也更全面。” 弋戈麻利地吃完了吐司煎蛋,开始挖酸奶吃,没接她的话。 “我今天想去买辆自行车。”酸奶几口就吃完了,弋戈忽然说。 王鹤玲愣了一下,不确定地问:“…需要我带你去?”没等回答,她先拿起手机看了眼日历和邮箱,“我待会儿有个会……” “不是,”弋戈解释道,“我就跟你说一声。” 王鹤玲动作停住,僵了两秒放下手机,点头道:“好。” 弋戈换好衣服走出房间,王鹤玲坐在沙发上等她,递给她一个信封。 “平时零花钱你爸爸应该已经给你了,这个给你买自行车,多的你拿去给身边的同学挑点礼物,”王鹤玲说,“你是转学生,要尽快融入学校的环境。” 弋戈蹙眉,摆手拒绝,“不用了。” 给夏梨蒋寒衣他们送礼物?想想都头皮发麻。 “你别想太复杂,也别挑太贵的,买点可爱实用的就可以,实在不行请你同学喝杯奶茶也是一样的,”王鹤玲声音平平的,听不出情绪,“不是要你讨好同学,只是表示一个友好的态度。” “老师那边,我会帮你打点,你跟同学好好相处就可以了。” 弋戈抿着唇,心中权衡几秒,点了个头。 “好,谢谢妈。” 王鹤玲出门后,弋戈牵着银河去买自行车。 小区后门出来是一条文东街,东西走向,将城区一分为二。北边是滨江的繁华胜景,南边则是被遗忘的老城区,鱼龙混杂,破败不堪。 与小区后门隔街正对着,有一间老旧的修车铺。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穿着一件单薄的短袖 t 恤,坐在门口的板凳上修车轮。秋风瑟瑟的天,他累得大汗淋漓,肩膀上搭的白毛巾湿淋淋的,发着黄。 他身后支了个极富年代感的长木板,沾了车油,看起来脏兮兮的,粉笔写着四个大字——老蒋修车。 陈春杏从小区的保姆们那里打听到,这家店不止修车,也卖车,在文东街上开了好几年,有口皆碑。 弋戈虽然也不打算买什么名牌,但看着这破落的店铺,还是犹豫了一下。可举目四望,也没别的店了,她选择相信陈春杏打听来的“有口皆碑”,牵着银河过了马路。 “老板,有自行车么?”弋戈径直问。 “要啥样的啊?变速的没有,折叠的没有,只有最普通的。”老板头也没抬。 “就要最普通的。”弋戈说。 老板这才抬头看了她一眼,顺便也看见了咧着舌头一脸傻样的银河。他目光停滞一秒, “嚯,这狗大。” “嗯。”弋戈应了句,“能看下车么?” “能,就在里面!”老板拨冗抬起下巴往店里一撇,“里面有人。” “好,谢谢。”弋戈牵着银河往店里走。 “寒衣,带人看下车!” 第5节 “哦!” 她听见老板冲店里喊了声,觉得有哪里不太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蒋寒衣松松垮垮地套着件白色外套,原本悠闲地蹲在店里欣赏他老舅的那台机车,一回头,一颗硕大的狗头直冲他呼气。 “卧槽!” 蒋寒衣惊呼一声,应激反应下,整个人往后一仰,摔了个结实的屁股蹲。他身后那一排车也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台压着一台,哗啦啦全倒了。 蒋寒衣:“卧槽!” 弋戈:“……” 门外的老板本人倒还淡定,没听见动静似的,连句话也没问。 蒋寒衣连着爆了两句优美的中国话,才回过神来,幽幽地看了弋戈一眼,默默退了两步,转身开始一辆一辆地扶车。 那眼神,怎么看都有点敢怒不敢言的意思。 弋戈被他这动静惊呆了,也花了好几秒才从这一片狼藉的场面中回过神来——他一个一米八几的男生,被一条狗吓成这样?! 她抿抿唇,上前道:“我帮你吧。” “不用!”蒋寒衣反应激烈,回头指着银河道,“你…你牵好他就行。” 弋戈快被气笑了,无奈地点点头,转身把牵引绳绕了三圈拴在门口的车把上。 “行了吧?”弋戈问。 蒋寒衣目有戚戚焉,谨慎地问:“他会不会挣开绳子跟着你?” “不会。” “那行,你来帮忙吧。”蒋寒衣这才点点头。 弋戈:“……” 怎么好像她求着去帮忙似的? 她轻笑了一声,上前走到蒋寒衣对面,从另一边开始扶车。 一排车好不容易都扶起来,蒋寒衣和弋戈在车列中间“会师”,发现眼下的情形有些尴尬。 他俩都被挤在车子中间,有点不太好出去了。 两人面面相觑,蒋寒衣看着弋戈,第一秒想的是,她今天好像不仇恨社会了,居然还会主动帮忙了。但他的注意力很快又被另一件事吸引——她有这么高?! 这两天虽然能看出弋戈身高突出,但因为她一直坐在座位上写作业,也没近距离接触过,没想到……她好像和他一样高?甚至,还比他高一点儿似的? 这不科学!他堂堂六尺男儿! 蒋寒衣下意识低头,试图观察弋戈是不是穿了带跟的鞋。 然而还没看出名堂,弋戈冷清的声音响起:“你先出去。” 蒋寒衣猛地抬头,“哦。” 说完,他深吸了一口气,缩着肩膀从两列车的狭窄缝隙间挤了出去。 弋戈看着他滑稽的背影,忽然有点想笑,费了好大力气憋着,有样学样地也提着气从车列间走出去。 蒋寒衣眼一亮,扬眉笑道:“嘿,你还挺灵活!” 话刚说出口,他就意识到哪里不对,差点咬着自己的舌头。这话细究起来,可太阴阳怪气了。 蒋寒衣悄悄抬眼观察了一下弋戈的神色,还好,她没黑脸——不过也没什么好脸色就是了。 “我要买自行车。”弋戈面无表情地扫他一眼,说。 “哦哦。”蒋寒衣愣愣地应了一句,指着角落里的几辆车,“就在那,最普通的款。” 说完,他挠着脖子纳闷地嘟囔了句:“还真有人上这买车。” 弋戈问:“你说什么?” “没啥!”蒋寒衣下意识搪塞,想了想又笑了,厚道地说了实话:“唉其实就是,我舅这店主要是修车的,新车就那几辆,还不知道是猴年马月的货了……一直没人买的。” 蒋寒衣没等她接话,又道:“虽然这车质量都没什么问题吧,但款式都太老了,比二八杠也好不了多少。”他顿了顿,提议道:“时代广场有家捷安特,你知道在哪么?我可以带你去!” 他说完,有些紧张地看了眼弋戈。 得益于亲妈蒋女士的言传身教和这么多年武侠电视剧的熏陶,蒋寒衣从小就是个追求“江湖道义”的热心肠——虽然用蒋女士本人的话来说,他这属于没心眼的二百五。 但他也没有古道热肠到放弃自家生意还亲自把客人引到别人店里去的地步,这个提议,一是因为弋戈今天看起来心情还不错,像个正常人了;更多的,则是因为他自己眼馋时代广场那几辆山地车很久了。 老蒋把他拴在这看店,他得找个由头才好旷工。 但话说出口他又有点后悔——弋戈脾气古怪,他这么上赶着,她八成不会感激他热心,只会觉得他有病。 但弋戈没接受他的提议,也没觉得他有病。她只是像没听到似的,自顾自问:“有多老?永久的有么?” 蒋寒衣愣了两秒,反应过来,“有!” 他引着弋戈走向最角落里的那辆永久牌黑色自行车,充满年代感的二八造型,大车杠,大车轮,后头还有个长座位。 “估计整个区也就我舅这还卖这玩意儿了。”蒋寒衣狐疑地看着她,“你要买这辆?” 弋戈看着那熟悉的大家伙,满意地点了点头,“嗯。” 蒋寒衣:“……” 见了鬼了,转学两三天没看见这姐脸上有表情,这会儿她居然对着辆古董笑得这么慈祥? 蒋寒衣脑袋里冒出四个大字——俗世奇人。 “多少钱?”弋戈问。 蒋寒衣扭头冲门外喊:“舅,这古董多少钱?!” 弋戈:“……” 老蒋喊回来:“二百!” 蒋寒衣扭头,“二百。” 弋戈有点吃惊,“这么便宜?” 蒋寒衣耸耸肩,“能卖出去就不错了。” 弋戈来之前在网站上查过“二八自行车”的价格,大多在八百以上——这年头,“古董”应该是很值钱的。她说:“我觉得,你们定价可以再高点。” 蒋寒衣有些接不上话了,这年头居然还有买东西主动抬价的人? 他愣了一下,摇头说:“不用了,多给我舅肯定也不收。” 他都这么说了,弋戈也不再坚持。她点点头,瞥了瞥墙壁架子上挂着的车锁,说:“那给我配把锁,一起算二百五吧。” 蒋寒衣:“……” 她是钱多得没处花了?还是在骂人? 他好笑地点点头,伸手从架子上拿了最贵的那套锁,“行,随你。” “谢谢。”弋戈付了钱。 弋戈推着车走出门,又解了银河的绳子。银河看见这大家伙很是兴奋,摇着尾巴围着车转了好几圈,还跳起来扒着车座闻了闻。 修车的老蒋见了,笑道:“你这狗还挺喜欢这车。” 弋戈心情好,笑着点了点头,“谢谢老板。” 老蒋摆摆手,回头招呼蒋寒衣,“寒衣,送客!” 弋戈一回头,蒋寒衣还杵在店里,隔着大排自行车和她遥遥相望,十分矜持地挥了挥手,“好走不送!” 手一挥完,立马又收回去,抱着臂,隔着二十米的距离,警惕地盯着银河的行动,生怕他下一秒就扑过去吃了他似的。 然而银河忙着看新车,屁股朝他,显然对他一点兴趣也没有。 弋戈:“……” 这人怎么怕狗到这种地步? 她朝他点点头,又说了句“谢谢”。 推着车过马路的时候,弋戈盯着红灯跳动的数字发呆,不知怎的,蒋寒衣刚才那警惕的怂样又浮现在脑海里。 等等……这怂样,怎么越想越眼熟? 模糊的记忆碎片再一次滑过脑海,弋戈终于将它抓住。 …原来是他。 第05章 .狗、糖果和一个二百五 江城以西两百公里,有一座风景美丽但除了风景之外从 gdp 到基础设施到教育水平等方面都不太美丽的县级市,桃舟。 从出生到十六岁,弋戈一直在这里长大。 弋戈忘了自己是怎么知道的,也许是小孩子的直觉,也许是某一年过年时不小心听到大人的讲话。但她很早就明白,对于弋维山和王鹤玲来说,她是一个没来得及被打掉的意外。 如果她是个男孩,意外就能变成惊喜;可她不是,那么意外就永远只是意外。 为了给以后的弟弟腾位置,弋戈一出生就就被王鹤玲送回桃舟老家,交给弋维金和陈春杏夫妇抚养,户口也上在他们名下。 “弋戈”也并不是弋维山本来想给她起的名字——据说要上户口那会儿弋维山很忙,忘了拍板给她定个名字。最终是小外公潇洒挥毫,在姓氏上加了一笔,给她起了现在这个名字。 对于“寄人篱下”这件事,弋戈其实并没有什么感觉。 陈春杏虽然没什么文化,但为人和善,也从不短她吃穿;而弋维金常年卧病在床无法照顾她,但恰恰因此,她有了极大的自由。 她在桃舟的山间田野撒欢长大,既不比城里小孩的经济条件差,也不缺农村孩子的自由快乐,两全其美。 只是大人们,尤其是陈春杏,并不这样认为。 弋戈天生性格安静,朋友也不多,还因为高壮的身材被许多同学嘲笑过。陈春杏把这些统统归结为她缺少真正的母爱,甚至一直为此心怀愧疚。 弋戈很少对别人的话上心,更不觉得朋友少有什么值得伤心的。无奈,总有一些热心肠的人不仅要哀她之苦,还想替她疗伤。 比如二年级那年突然转来桃舟小学的那位小少爷。 桃小是所典型的“自产自销”的小学校,历年的学生都是村里自己的孩子,有些孩子长大了又回到桃小来当老师。因此“外来郎”蒋寒衣到来之前,就已经吸引了全校同学的注意。 小孩子散播八卦的能力不容小觑,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知道,蒋寒衣家是省会来的,很有钱。他爷爷还是个军人呢,立过功的那种,很威风。 第6节 蒋小少爷来之前风头十足,来之后也没让大家失望,他没什么大城市的架子,长得又讨人喜欢,很快就跟大家伙打成一片。 弋戈对此并不关心,只远远围观过几次,心想这人可真是话多。 却没想到,这人不仅话多,还事儿多。 蒋寒衣性格开朗大气,又是天生的乐天派,从繁华的省城转到吃个肯德基都得坐半小时车的小镇里也没有丝毫的不适应,不过两天就和班里同学都混了个脸熟,还交了几个勾肩搭背的好兄弟。 所有人都很喜欢他。 除了班上老考第一名的那个弋戈。 事实上,在他刚转学来的第二天,新兄弟就告诉他,“弋胖子”不好惹。蒋寒衣问她怎么不好惹,那兄弟嘀咕半天说不清,高深莫测地用新学的词语总结了一句“她很孤独,没朋友”。 “孤独”。对一个二年级小朋友来说,这可是真一个严重又高级的词。 蒋寒衣小时候大概是个满级傻白甜,一听“没朋友”,心想好可怜。又经观察,发现弋戈确实独来独往,不爱跟人说话,成绩好到几乎每一次都考双百分,但就连老师表扬她的时候她也不笑。 后来又听爷爷说,弋戈父母都在江城做生意,她从小是在桃舟被三伯和三妈带大的。她三伯身体还不好,常年躺在床上,三妈忙不过来,弋戈有时候还得帮忙做饭洗衣服。 这话一听,蒋寒衣的热心肠是彻底冷不下去了,他想到《暖春》里可怜的小花,脑补了一出小女孩寄人篱下受尽欺负吃不饱穿不暖的苦情剧。于是蒋小少爷忙着下河抓鱼上树掏鸟蛋的充实山村生活中又多了一项任务——思考如何帮助弋戈。 但弋戈实在是太难接近了,蒋寒衣回回嬉皮笑脸地往她身边凑,回回热脸贴个冷屁股。有一次把弋戈惹毛了,一个凶神恶煞的白眼瞪过来,吓得他往后摔了一屁股蹲——那时候弋戈比他整整高出一个头,居高临下的,板起脸做凶相特别吓人。 然而蒋寒衣除了热心肠,另一个优点就是执着。他不敢再去烦弋戈,但心里仍然记挂着,怎样能让这位没朋友的大姐开心一点。 半个月后,蒋寒衣终于找到一个机会。 爷爷所里的一只警犬不知什么时候跟村里的土狗暗度陈仓,生下一窝狗崽子来。总共六只,样貌各异,还有两只白毛的,特别可爱。 小派出所任务清闲,留着这么多狗没用,蒋寒衣又不忍心看它们无家可归,就赖着皮跟爷爷要了来,说可以送给班上同学养。 放学后在自家院子门口把六只狗崽子排成一排,果真吸引了一大批同学前来围观,而且主要是女同学。女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夸着小狗狗真可爱,蒋寒衣小小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仿佛她们夸的是他真帅。 等到几个女孩子陆续抱走了小狗狗,蒋寒衣见她们脸上的笑容,忽然灵机一动,要不送一只给弋戈? 女孩子应该都喜欢毛茸茸的小动物吧!而且有一只狗狗作伴,弋戈也就不算没朋友了。 蒋小少爷行动力尤强,说干就干,一低头,却发现六只狗子只剩了一只。 这被挑剩下的一只还活像是在娘胎里被它那五个兄弟胖揍过几个月,长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丑得实在很令人抱歉。 蒋寒衣犹豫了,把狗崽子揣回自己家养了一个星期,寻思着要不换条好看的再送给弋戈去。 谁知那丑狗越养越顺眼,蒋寒衣还跟它培养出了感情——“行走江湖,怎能以貌取狗?!”侠义正气上了头,蒋寒衣一咬牙一跺脚,揣上小狗就翻了弋戈家的院墙。 至于当年为什么有门不走非要爬墙,这是许多年后的蒋寒衣也没想明白的丢脸事儿。 初春傍晚,天色都比平时好看些。 蒋寒衣在粉黛色的天空下看见弋戈独自坐在院里,她手里握着一把鹅卵石。 弋戈拿了块石子,手臂轻轻向后扬起,瞄准五米开外的一个水桶,快很准地丢了出去。 “咚”的一声,石子准确地落进那收口略窄的小桶中。 她紧接着又瞄准扔了第二个,可惜这次准头不怎么好,没进桶。但石子打到树上,震动树干,桃花便纷飞而下,如雪一般。 蒋寒衣看呆了。 弋戈投得可真准,比他们那几个不懂装懂的兄弟投的烂球好多了,他想。 从侧面看她的脸肉嘟嘟的,像蜡笔小新。但她的手臂却很帅,好像有肌肉,他又想——对一个七岁小孩来说,“肌肉”是个非常值得崇拜的高级玩意儿。 他想着想着,差点被弋戈的声音吓得惊落墙头。 “你干嘛!”弋戈敏锐地发现了坐在院墙上的不速之客,警惕地叫道。 蒋寒衣原本自认是个舌灿莲花的小帅哥,却不知为什么那一刻大脑一片空白,打好的腹稿忘了个一干二净。 支吾半天,连个屁都没放出来。 弋戈拧眉盯着这有门不敲的墙上君子。 和他手里的狗。 好在那小狗崽儿嘤嘤叫了声,蒋寒衣终于回过神来,低头见弋戈微微蹙眉,站在桃树下。 她手里攥着块鹅卵石,横眉立目,眼神坚毅而警惕。 蒋寒衣忽然想到看过哪部电视剧或者动画片里,有个女侠很会用暗器,和她现在这样就挺像的。——哪个来着?他死活想不起来了,就记得挺漂亮的。 “你干嘛?!”弋戈又吼一句,把蒋寒衣跑到天边去的思绪拽了回来。 蒋寒衣被她这一吼,紧张起来,一只手揣着狗,一只手在兜里瞎摸,忽的摸到一根棒棒糖,头脑一热,两手皆往外一捧,笑道—— “给你!” “从今天起我和它就是你的朋友啦!” 弋戈满脸疑惑地仰头看着突然出现在她家院墙上的三位—— 狗、糖果,和一个二百五。 一时间,她那能考双百分的小脑袋瓜还真想不明白这一出到底是怎么回事。 然而她还没细想,先是听见院墙外一声凶悍的狗叫,然后墙上嘚瑟的那人一个没坐稳,惊呼一声掉了下去。 最后,是一声惨叫。 弋戈一惊,连忙推开院门跑出去。 蒋寒衣四脚朝天地摔在地上,五官痛苦地皱成一团。他怀里还护着那只小狗崽,小腿上却已经是一片血淋淋的。 离他几步远之外,有条脏兮兮的独眼流浪狗,冲这边凶狠地呲着牙,一边叫,一边伸长前腿弓背后退,明显处于进攻状态。 弋戈脑袋霎时一白,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用尽全力把手里的鹅卵石全砸在那恶犬身上。 平时无聊玩的小把戏在这时发挥了作用,她的准头和力度都很好,那狗吃痛地嚎了一声,蹦跶着又后退了两步。 但它还是没走,一只浑浊的独眼仍死死盯着他们,看起来杀气腾腾的。 弋戈害怕了,但蒋寒衣还躺在地上。她沉了口气,眼一闭心一横,大步上前挡在蒋寒衣身前。 “走开!!”她气势汹汹地喊了一句。 恶犬不为所动。 弋戈心里紧张得要命,拳头死死攥着,微微发颤。 没了武器,赤手空拳又不可能打得赢,毕竟狗能咬她,她又不能咬狗。 没办法了,弋戈只能扯着嗓子地喊了句——“三妈!有狗!!” 尾音发颤,她也害怕得快哭了。 很多年后,弋戈仍然不承认——在这场和恶犬对峙的战斗中,她确实是哭了的。 而在蒋寒衣的视角里,弋戈勇敢的背影孤零零地支在被夕阳映红的天空下,晚风把她的衣角向后吹起,比大片还大片。 大人们听见动静赶来,那流浪狗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弋戈刚松下一口气,又听见身后一声虚弱的惨叫——“啊!” 一回头,蒋寒衣握在手里的那只小狗崽子不知什么时候爬到他肩上,也不知为什么,或许是受了惊,咬着他的脖子就不松口。 幼崽没长牙,怎么咬也不痛,但蒋寒衣刚捱了那么重的一口,还处于恐惧中,所以惨叫出声。 弋戈走上前,把小狗崽抱到自己怀里。 而让蒋寒衣发出惨叫的那块“伤口”上,除了亮晶晶的口水,什么也没有。 弋戈默默地看了蒋寒衣一眼,问:“你没事吧?” 其实这句是废话,蒋寒衣腿上都流了那么多血,怎么可能没事?但弋戈也不知道应该要问什么,只是觉得就这么走了也不太好。 蒋寒衣十分坚强地摇头说:“我没事!” “那就好。”弋戈点点头,抱着小狗崽又问:“这是送我的?” “嗯,你别看他现在丑……” 他想要隆重介绍一下这只先天相貌有些抱歉的小狗,抬抬它的身价,免得弋戈嫌弃。但还没说几个字,弋戈撂下句“谢谢”,抱着狗走了。 清晰的记忆到这里就断了线,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弋戈不太记得了。 印象中,恶犬事件发生后好像就没怎么见过蒋寒衣,大概是又转学回省城了。而那只小丑狗一直跟在弋戈身边,有了个好听的名字,叫做银河。 时间太长,她那时候年纪又小,起初有人问起银河哪来的,她嫌麻烦就回答“捡的”。这么说着说着,自己都快分不清了,下意识地觉得银河就是捡来的,连带着那个送给她狗的人,也被丢到了记忆的犄角旮旯里去了。 而现在,蒋寒衣躲在修车铺里和她挥手的样子,渐渐和当年那个骑在她家墙头上的小男孩重合。 原来就是他。 弋戈心里觉得好笑,怪不得他那么怕银河,看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看样子,蒋寒衣也并不记得她。 被狗咬这么深刻的经历都能忘?弋戈纳闷。 算了,看他那二百五的样子也不像是能记事的。她又很快给出了自顾自答案。 回忆被翻起一页,弋戈简略复习了一遍,只觉得乏善可陈,便又按了回去。她把新买的自行车停进院子里,喂银河吃了小半袋零食,又回房间自习去了。 第06章 .毕竟他现在从里到外,从灵魂到皮囊,都特别有个人样 老蒋收了摊,蒋寒衣试图蹭他摩托车骑未果,悻悻晃悠回了家。 走到楼下,发现蒋胜男女士的车停在车位上。他眉毛一扬,撒腿往楼上跑。 刚拉开单元门,蒋志强臊眉耷眼地拎着一盒燕窝走出来,父子俩差点撞个满怀。 蒋志强抬眼见是儿子,先是愣了两秒,然后又耷拉下眼皮,戏剧性十足地提了一大口气,又长叹出声。 蒋寒衣没有这么多心理活动,看见大半年没见的亲爹,他只有一个反应——“爸!你怎么又来了?!” 蒋志强刚在楼上被前妻从经济条件到相貌人品全方面冷嘲热讽了一顿,下楼碰见儿子,迎面又是这么冷冰冰的一句,一颗心等于被正反两面不同角度不同力度地抡了两巴掌,算是凉透了。 但他习惯性地想卖卖惨,于是颓然叹道:“寒衣,你妈妈……还是不肯见我。” 蒋寒衣对他亲爹这套“人到中年妻离子散”的凄惨论调早就免疫了,这会儿卖惨求原谅,真当他不知道当年他搞外头彩旗飘飘家里红旗不倒那一套么。 不过是一直没挑破罢了——不是他不想替亲妈出气,而是蒋胜男女士做事太干净利落,发现蒋志强出轨后立刻提了离婚,然后股权分割财产分配,幼年蒋寒衣还没从“爸爸妈妈为什么要分开”的疑惑中反应过来,蒋胜男已经牵着他搬进敞亮的新房子,言简意赅地通知他:“以后咱娘俩过。” 第7节 年仅七岁的蒋寒衣过上“孤儿寡母相依为命”的生活之后,非但没有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受欺负被排挤,反而人见人爱顺风顺水地长到 17 岁,一来因为他天生乐观又讨人喜欢,“没爸爸”这种事在他身上从没成为一个弱点;二来,他的母亲蒋女士强悍如铁,无坚不摧。 蒋胜男是杭州人,大学念的商务英语,毕业后留在江城做生意,专业能力强,人际交往方面更是一把好手,不到二十五就把自己的小公司干得有声有色。可惜,三十岁之前她栽了这辈子最大的一个跟头——为色所迷,脑子一热嫁给了蒋志强,还心甘情愿地退居幕后过上了相夫教子的生活。 做生意方面,蒋志强实在没什么天赋,即使上任一把手,公司也还是靠蒋胜男以前打下的基础支撑着。可惜蒋志强对自己的认知不太清晰,过了几年江山美人的好日子,得意忘了形,觉得自己今时不同往日了,先是外出应酬的时候敢揩服务员的油了,又是在公司里和实习生眉来眼去了,最后就发展到在外租房子养小三了。 被蒋胜男发现的时候,他还十分沉痛地剖析自己:“我犯了错,但并不是不可原谅,说到底,我和你的感情基础是别人比不了的。”并且,他话里话外都在表忠心,“虽然我乱搞,但我从没想过离婚”,言下之意——“你永远是大房”。 这话听得蒋胜男差点没当场吐出来,直接扬手扇了他一巴掌,骂道:“滚你妈的,哪个地摊上买的盗版文学跟我在这放洋屁!” 蒋胜男把一辈子知道的脏话都骂出来了,还砸了一屋子的东西发了好大一通火,起诉离婚的时候却理智得很,几张照片把蒋志强这个过错方锤得死死的,逼他净身出了户,带着儿子单过去了。因为一家人都姓蒋,她甚至连给儿子改姓的功夫都省了。 蒋胜男这些年忙着做生意,十天半个月不见人影是常有的事,是以对儿子的管教并不严格,但也明明白白给他划了底线——不违法,尊重人,负责任。其他比如成绩之类的,爱咋咋的,她不强求。 蒋女士原话是这样的——“分数高低不能说明什么,你考再高挣的还能比我多?” 蒋寒衣心服口服,就这样在衣食无忧精神愉悦的环境里被放养着长到了十七岁。 据他观察,蒋胜男女士对他喜人的长势也是很满意的,毕竟他现在从里到外,从灵魂到皮囊,都特别有个人样。 而“有个人样”,正是英明神武的蒋女士对他的全部要求。 蒋志强抬手抓着儿子的胳膊,恳切道:“寒衣,你也劝劝你妈妈……我们这把年纪了,实在不应该再折腾了。” 蒋寒衣没心没肺地笑了声:“我妈就那样,爱折腾,也什么都折腾得挺好的,赚钱恋爱一样没落,你就别担心了。” 他虽然是笑着的,但目光冷淡,眼里含着层冰似的。 蒋志强听见“恋爱”两个字,心里一慌,正要追问,对上儿子冰冷的眼神,什么话都给吓回去了。 蒋寒衣继承了父亲的好皮囊,脸庞棱角分明,浓密的横眉剑一般斜斜扫入鬓角,一双细长的瑞凤眼,眼睛大而双眼皮窄,到眼尾处微微上挑,总像含着笑意似的。然而嘴角一敛,不怒自威。 他仍噙着笑,心里虽然烦蒋志强,但没打算真的和他撕破脸皮。 蒋胜男女士说:“你爸出轨,那是我和他的问题;你和你爸,那是另一个问题。”她不需要儿子替她出气评理,但是要他自己想清楚,“你要觉得你爸对你挺好的,那你该怎么孝顺他就怎么孝顺他;你要觉得不好,那也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决定。” 一码归一码,这是个简单但有用的道理。 平心而论,至少在七岁以前,蒋志强在蒋寒衣心里,都还是个有趣又可靠的父亲。 蒋寒衣不想把自己搞得苦大仇深,也没那闲情逸致去恨谁,于是这么多年,他对蒋志强一直保持着“碰了面就喊爸,没碰面逢年过节也能电话问候一下”的随和态度。 但最近的蒋志强确实有点太烦人了,平时短信骚扰骚扰他也就算了,现在居然敢登门了,还专挑蒋胜男在家的时间。蒋志强时不时来找他诉诉孤寡的苦,他尚且能勉强接受陪个好脸,谁让他生下来就是给人当儿子的;但蒋志强硬要来恶心他妈,他可就没那么客气了。 蒋寒衣捏捏眉心,皮笑肉不笑地说:“爸,你跟我妈都离婚多少年了,别再来了。你要想见我,直接打个电话给我就成,我请您吃大餐!” 蒋志强还想再说什么,蒋寒衣已经拉开单元门,摆出了送客的姿态。 蒋志强可怜巴巴地看了儿子一眼,没得到任何回应,只得再叹一口气,垂头丧气地走了。 蒋寒衣回到家,蒋胜男正悠闲地翘着二郎腿靠在沙发上,端了碗新炖的燕窝吃着,一屋子的奶香味。 蒋寒衣扭头看了眼厨房料理台上的包装,他母亲大人吃的燕窝果然还是那个老牌子,目测比刚刚蒋志强拎着的那个不知名杂牌贵了至少得有一位数。 而看蒋胜男这兴致大好的模样,要么是又谈下了个大单,要么是刚刚大骂蒋志强发挥极佳,酣畅淋漓。 蒋寒衣觉得二者皆有的可能性高些。 于是他非常狗腿地走过去,“蒋总,奴才可想死您了!” 蒋胜男嫌弃地挪屁股坐远了点,睨他一眼,问:“又给你舅看店去了?” “啊。”蒋寒衣应声,“我还帮我舅卖了辆车呢。” 蒋胜男呵了声:“他那堆古董还没锈?谁买的?” “没呢,我舅多宝贝车啊。”蒋寒衣说,“我同学还挺喜欢的。” “你同学?”蒋胜男有点惊讶,她印象中这个年纪的小孩都追求性能高造型酷炫的车,哪个小朋友这么有品味? “嗯,新转来的。”蒋寒衣又想到弋戈牵着大狗的高挑身影,一拍脑袋,“妈,咱家卷尺在哪儿?” “你干嘛?” “我量量身高!”蒋寒衣从茶几底下的抽屉里掏出卷尺,贴墙站好,“你来帮我看看。” 蒋胜男不知他这又闹的是哪出,老佛爷起驾似的缓缓从沙发里站起来,踮着脚用手指在他头顶的位置标了个记号。 这面墙壁上从下至上一道道的刻度和日期,都是蒋寒衣从小到大量身高的记录。 最近一次记录还停留在一年多前,蒋寒衣蹿过一米七之后蒋胜男替他量身高就很费劲了,索性也就不量了。反正他儿子身高长相已经远超合格线,不愁嫁。 “你又受什么刺激了?”蒋胜男问。 蒋寒衣拿卷尺仔仔细细量了下自己的身高,正正好一米八。 “这不科学啊……”他纳闷地嘟囔了句,弋戈难道超过一米八? “别神神叨叨的,有事说事!”蒋胜男一巴掌呼在他后脑勺上。 “哎,就是我们班转来的那个新同学,个子挺高的,我……比划比划。”蒋寒衣莫名地有点不好意思。 蒋胜男噗嗤笑出声,感叹了一下青春期幼稚的胜负欲。“你又不是姚明,有人比你高不是很正常。” “不是,她是个女的!”蒋寒衣补充道。 “女孩子?”蒋胜男也有点惊讶了。 “对啊!特别猛一女的。”蒋寒衣拿手比划了下,脑海里又浮现弋戈的身影。 也不知怎的,他一想到弋戈刚刚默默帮他扶车的举动,还有她那天果断推翻范阳课桌的样子,心里都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既觉得新奇,又好像有点熟悉。大概是从没见过这样的女生,老觉得挺有意思的。 他想不出更贴切的词了,摆摆手说:“哎反正就一女生,跟我差不多高,整天牵条巨大的狗,看起来牛逼哄哄的!” 蒋胜男看着儿子丰富的肢体语言和渐渐激动的语气,敏锐地眯起了眼,抱起臂退后一步审视地问:“你就是这么背后说人的?” 蒋寒衣一看他妈这种表情,立刻明白她误会了——蒋家家训,不许背后议论别人,更别提嘲笑和讥讽。 他忙解释:“没没没,我没那意思!我就觉得新奇,随口一说!其实我的意思是……她、她看起来还挺帅的!” 蒋胜男冷哼一声:“你少跟范阳那个嘴上没边的学,哪天要是被人打死了,我可不给你收尸。” 蒋寒衣:“……” 蒋胜男把他手里的卷尺收了,又喝完最后一口燕窝,把碗往茶几上一撂,指挥蒋寒衣道:“你,把碗刷了。” 蒋寒衣:“杜阿姨呢?” 蒋家的保姆叫杜丽娟,从蒋寒衣三年级起就在家里做事了。蒋胜男生意非常忙,这么多年一直是杜阿姨照顾蒋寒衣的衣食起居。 蒋胜男闭目养神,“我都回来了,给杜阿姨放个假。” 蒋寒衣:“……” 您是回来了,倒也没见您动手啊! 蒋寒衣认命地“喳”了声,收了碗走进厨房忙活起来。 第07章 .新来的那个转学生刚考完数学就被叫进校长办公室了 周一,树人中学高二年级的第一次月考准时来临。 在最后一考场,弋戈没有看到在桃舟时司空见惯的“染着黄毛打着鼻环的不良少年聚在一块儿抽烟”的景象。她看着空了的十几个座位,猜测大约是那些不良少年都直接弃考了也不一定。 但她明显感受到这里的氛围与一班大不相同。 沉闷,压抑,每个人的眼睛都无神。 他们看弋戈的眼神也和一班的人不太一样,没那么多的惊异、好奇或是意味难明的探询,大部分人都只是幽幽地抬一下眼,再默默地收回去。 看起来,他们都很困。 弋戈找到自己的考号,她的位置是临时加的,最后一考场的最后一个座位,和垃圾桶比邻而居。 一个男生拖着步子慢腾腾地走过来,一边走一边擤鼻涕,发出虚弱的黏糊糊的声音。 鼻涕擤完,他站在离弋戈两步远的位置,有气无力地扬手一抛。 那坨纸团在空中划过一道极低的抛物线,擦过弋戈的桌角,险险落进垃圾桶里。 弋戈的桌面上,留下一道不算长,但很明显的水渍。 “不…不好意思啊。”那男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小声道歉,鼻音浓重。 弋戈的脾气发不起来,摇头说:“算了,你拿纸擦干净吧。” “好。”男生又慢腾腾地从兜里掏出另一坨纸团。 和刚才那坨比,只是干和湿的区别而已。 虽然知道这团纸大概率是干净的,只是塞在兜里变皱了,弋戈还是有些膈应,眼皮跳了两下,扭头不想看了。 那男生不知是不是感冒太严重了,一边吸着鼻子一边展开纸巾,动作实在很慢,还没等他开始擦,预备铃打响,监考老师抱着卷子进来了。 “快点啊!”弋戈忍不住催促。 “好好好。”男生一慌,又扶了下眼镜,还在捋纸。 “算了我来!”弋戈实在看不下去,伸手把他那一大团纸全拿走了,往桌上一怼,三两下擦干净。 “你丢一下。” 擦完,弋戈腾开手,她还是有点嫌弃,不太想把擦过的纸拿起来,毕竟沾了鼻涕。 “哦…好。”男生又点头。 “那两个!干嘛呢!” 讲台上的副校长发现他们俩还不安分,厉声呵斥道。 在考试关注度上,最后一考场和第一考场难得享受同样的待遇。每次月考最后一考场都是有资历的老师来坐镇,监考的力度也严得多。 那男生被吓得一哆嗦,小声说了句“不好意思”一溜烟跑回了自己的位子。 剩下那一大团纸巾还陈尸桌面。 弋戈:“……” 跑的时候动作倒挺快。 她剜了那男生的背影一眼,嫌弃地拈起那团纸巾的一角,丢进垃圾桶里。 “坐好!桌面上除了笔不要留任何东西!现在开始发卷子!”副校长叫杨红霞,年过四十,中等身材,大卷发,红框眼镜,眼神犀利,瞪了弋戈一眼,警告道。 第8节 弋戈平静地回视她的目光,拿着笔坐正了。 上午考语文,弋戈答卷速度快,作文她一向只写议论文,按着老套的框架凑三个论点三套论据堆上去,提早了四十多分钟完成。 但树人规定不能提前交卷,弋戈又没有检查语文试卷的习惯,只好搁下笔发呆。 其他同学都还在埋头苦干,弋戈突兀的“闲适”让她成为了副校长的重点关注对象。她时不时地就抱着手臂晃到弋戈身边来,左看一眼,右瞟一眼,生怕她是作了弊或想抄袭。 弋戈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索性把卷子往前一推,拿笔压住,别开脑袋撑着手肘面壁发呆,以行动表示自己没有抄袭的意图或机会。 捱过四十分钟,弋戈第一个交了卷,快步走出教室。 杨红霞狐疑地看着她的背影,又把她的答题卡翻来覆去看了两遍,看着她答得满满当当有模有样,心里更加疑惑,暗道下午要更仔细地监考。 下午考数学。 弋戈拿到卷子就通览了一遍,还好,除了立体几何,都是她熟悉的内容,而且立体几何相关的她也已经自学过一些了,多少能动笔。 她答题很流畅,写完整张卷子的时候,离交卷还有半个小时。剩下半道大题、一道选择和一道填空没有头绪,都是立体几何的题目。 弋戈仰头活动了一下脖子,又交替着摁了摁手指上的关节,才低下头去,准备用最后半小时死磕这三道题。 可在接下来的半小时里,杨红霞又像上午一样,隔几分钟就往她这边晃悠、探脑袋、轻声咳嗽,似乎很不甘心,非要从弋戈这里发现点什么才对劲似的。 弋戈原本专注的注意力被她时不时打断,本就不太熟的题目,更加没思路了。 她越是急躁,就越是没头绪,一条简单的辅助线,怎么也找不准位置。明明在脑海里想的时候没问题,往图上一画,又不对了。 杨红霞在教室后方反复踱步,来来去去的脚步声扰得弋戈心烦意乱。 终于,弋戈心里着急,手上一用力,试卷纸被擦破了。 “……” 这条辅助线,是彻底画不出来了。 时间只剩最后十五分钟,弋戈不再纠结这道大题,转战选择和填空。 填空题做完,杨红霞又踱回她身边,在她座位旁边停留着,抱着手臂,侧倾身体看着她的试卷。 弋戈忍无可忍,抬头看了她一眼。 杨红霞终于找到了发挥的机会,拧着眉毛呵斥道:“不要乱瞟,自己写自己的!” 弋戈胸口气结,唰唰在草稿纸上写了个大字,直接怼到她面前。 副校长探头过来一看,勃然大怒,手掌重重地拍在她桌面上—— “你写的这是什么?!” 其他同学纷纷侧目。 弋戈抬头,淡淡地迎着她的怒视,“我叫你走开,看不懂?” “你怎么跟老师说话的?!” “叮铃铃——” 考试结束。 弋戈把答题卡塞到她手里,起身想要离开。 “你给我站住!”杨红霞火冒三丈,“你跟我去校长办公室!” * 两天的考试结束,老师们被关进综合楼连夜阅卷。 翌日,树人中学高二(一)班的学生们得知了两条大新闻—— 第一条,新来的那个转学生刚考完数学就被叫进校长办公室了。 第二条,夏梨这次考砸了,年级第一怕是悬。 树人的惯例,考试后发卷子的那天不上早读。 弋戈走进教室时已经是 7:45,她知道所有人都在偷偷看她,一定是因为数学考试那件事。 她目不斜视地走到位子上坐下。 热心的班长同桌再一次投来关切的目光,但因为见识过弋戈的脾气,她没敢直接开口。 倒是后座的范阳,盯着弋戈的后脑勺,又联想到这两天听到的种种刺激八卦,实在是按捺不住,手贱地戳了戳弋戈的背。 “喂,喂!”他叫道。 弋戈黑着脸转过头来,“有事?” 范阳兴奋地问:“我听说……你跟杨红霞杠上啦?”没等回答,他赞叹起来:“牛啊大姐,我都不敢跟灭绝师太正面交锋,她太能哔哔了!” “……”弋戈又黑着脸转回去。 范阳又戳她一下,“哎别走啊,跟我们说说,你怎么就跟杨红霞干上了?她骂你了?你骂她了?……我靠,你不会真的作弊了吧?!” 自前天以来,学校里流传着种种说法,关于一个空降的转学生怎么就和灭绝师太正面硬刚上了。有人说,是因为弋戈考试不规矩被杨红霞抓了现行;也有人说是杨红霞先找茬,弋戈才骂了她。 总之,大家把她俩对峙的场面传得十分离谱,比李莫愁杠上了灭绝师太还惊天动地。 范阳起先觉得作弊是不可能的,都已经在最后一考场了还有什么作弊的必要?可现在看弋戈不说话,他又想事情也许没有那么简单。 夏梨倒吸一口凉气,连忙朝他使眼色。 蒋寒衣也抓着他的胳膊用力一捏,警告他闭嘴保平安。 “干嘛,我就问问!”范阳莫名道。 说着,他还要继续去戳弋戈的背。 “……” “……” 蒋寒衣和夏梨二脸绝望,仿佛已经看到了范阳半分钟后血溅当场。 还好,上课铃拯救了他。 第一节是语文,弋戈第一次见到了语文老师,是个很年轻的女生,打扮得也青春靓丽,这让她有些意外。她还以为尖子班都会是教龄二十年以上的秃头呢。 答题卡发下来,她毫不意外地迎来了一个不太好看的分数——99. 60 分的作文,她只拿了 38 分。前面的题目,除了前三道论述类文本阅读和古诗文默写,她每一题都得扣一两分。 弋戈看着那两位数有点烦躁,抬头随意地看了看别处。 正好对上夏梨的目光。 再往下一点,看到了她的分数,129 分。 夏梨朝她温柔地笑了笑,两枚小梨涡显得她更甜美了。她看见弋戈的分数,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有些欲言又止。 弋戈牵牵嘴角笑回去,低头继续检查自己的失分点,然后认真跟着老师的节奏订正试卷。 虽然根据经验,再怎么订正,她这分数也不会有什么起色。 弋戈考不好语文,就像银河小时候怎么也学不会用奶嘴喝奶。 这都是命。 第二节数学课,刘国庆夹着一沓卷子走进教室,潇洒地往讲台上一扔,“课代表来发一下!” 蒋寒衣站起来开始发答题卡。 弋戈有些吃惊,这货居然能当课代表?再一想,怪不得他那天在刘国庆眼皮子底下打游戏也丝毫不慌,原来是亲生的。 发完卷子,刘国庆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忽然想起来让弋戈做一个自我介绍——在她已经转学快一周之后。 “我们掌声欢迎一下新同学!” 弋戈抬头看了看讲台上笑眯了眼的刘国庆,又看了看自己桌上刚发下来的数学试卷,不确定是不是这个成绩改变了他对她这位“乡下转学生”的看法。 147. 她最后关头瞎选的那个选择题居然蒙对了。 那半道她没有思绪的大题,也拿了点步骤分,最终只扣了三分。 弋戈把试卷反过来扣在桌上,起身走向讲台。 她折了半根粉笔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说:“大家好,我叫弋戈。” 接着径直走回座位。 班里静了几秒,刘国庆搓了搓手,点点头道:“欢迎弋戈同学加入我们班哈,接下来的两年里,希望大家互相帮助,共同进步!” 刘国庆开始讲评试卷,弋戈能感觉到夏梨一直往她这边看,想知道她的卷子答得怎么样,大概又是要提供帮助。 弋戈对这位班长兼同桌的过度热情已经不太耐烦,反正都 147 了,她干脆再次低头做起自己的事,还是一副“自暴自弃”的样子。 身边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夏梨没有再关注她。 下课后,刘国庆把弋戈叫进办公室。 “原来你基础这么好!”一坐下,刘国庆就不掩惊喜地说了句。 弋戈站在他面前,如实道:“我第 12 题是蒙的。” 刘国庆喜色不减,还非常善解人意地替她分析了原因:“没事,立体几何你们是不是还没学到?咱们这进度确实快一点,而且我看你其他题目都答得很好了。” 弋戈“嗯”了声。 “找你来呢,是有两个事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刘国庆慢悠悠吹了口茶叶,“一个是,你需不需要换座位?” “?”弋戈有些疑惑,刚坐一天就换座位? “哦,没事哈,你个子虽然挺高的,但毕竟是新同学,坐倒数第二排会不会有点影响听课?”刘国庆看出她的疑惑,笑着解释道。 弋戈默然。 她身高 1 米 78,在女生中远远不止算是“挺高的”。 一张高分的试卷就能带来一个换座位的机会,甚至把她前天犯的“不尊重师长不遵守考场纪律”的错误也一笔勾销,这位刘主任还真是一点不掩饰自己唯成绩论的心思。 哼,重点学校?人文底蕴?素质教育? 狗屁! 弋戈又在心里愤青了一把。 第9节 她不想再认识新的同桌经历新一轮的寒暄,直接摇头拒绝。 “啊……也行,夏梨帮你融入融入环境也好。”刘国庆顿了顿,又说:“第二个事,你愿不愿意当数学课代表?” “?”弋戈更惊讶了,这位大爷哪来这么多莫名其妙的想法? “你可能不知道哈,每次我出的试卷呢,他们都是要掉一层皮的,这次年级平均分估计都上不了 80。”刘国庆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不无得意,“就你一个考到 145 分以上,所以说实话,你的成绩非常让我惊艳。” “我现在的课代表是蒋寒衣,上学期临时委派的,当时找不到合适的人,”刘国庆看起来有点头疼,“那小子数学成绩不错,但性格不太沉稳,不是很适合当课代表的。” “你觉得呢?”刘国庆巴拉巴拉一大串,最后问一句。 弋戈明白老师露出这种微笑基本等于不容拒绝,说是“征求意见”,其实是知会一声而已——上位者都这样。 但她还是摇了摇头。 “我性格也不沉稳。” 第08章 .“她数学147,你觉得怎么作弊能考147?” 刘国庆的表情有点僵,但他毕竟当了二十多年老师,很快调整过来,温和地问:“能和老师说说,是什么原因吗?” 弋戈看着他和煦慈祥的笑容,不得不想到仅仅两天之前,也是在办公室,他对她的态度和现在截然不同。 杨红霞拉着弋戈穿过满走廊围观的人群,怒气腾腾地把她带到校长和刘国庆面前“接受审判”。 “刘老师,你看看你们班的好学生!” 弋戈写着个潦草的“走开”两个字的草稿纸被她“啪”的摔在桌上。 刘国庆一看,脸色就变了,皱眉质问弋戈道:“这是你写的?!” 弋戈点头,“是。” “还好意思说是!你想干什么?!”刘国庆怒火中烧。 弋戈面不改色,“她一直在我身边晃悠,影响我考试,所以我想让她走开。” 杨红霞声音尖利:“你要是不心虚,怎么会这么怕老师监考!” 弋戈:“你觉得你在我身边晃悠的频率正常么?你的脚步声、咳嗽声,哪一样对考生来说不是干扰?” “你从上午考语文就不正常!”杨红霞气得说不出话来,又转向刘国庆,“刘老师,这就是你收进来的好学生?!” 刘国庆此时却收敛了方才的怒意,看了眼弋戈。 这两天他终于有空看了看她之前的成绩单,也扫了眼她的档案。他心里有数,弋戈没必要作弊。 这其中应该有什么误会。 但杨红霞气成这样,又是在校长面前,不给个交代说不过去。 他一时没说话,杨红霞已经开始新一轮的训导。 “我们树人,从来没有这么态度不端正还不尊重师长的学生!” “老师监考严厉一点是因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从来不担心第一考场的学生?你自己怎么不反省反省!” “刚来就敢作弊,树人的风气都……” 弋戈默默听她义正言辞的一大串,却在此时开口了。 “我没作弊。”弋戈冷冷地看着她说。 杨红霞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在还没有确切证据的情况下断定了一个学生“作弊”。 她执教三十年了,虽然因为教学严厉不苟言笑被学生背地里叫作“灭绝师太”,也从来不受学生欢迎,但一直自认是个公正负责的老师。 她很久没因为生气而口不择言过了。 杨红霞没接话,轻哼了一声。 弋戈则表情冷淡,但目光坚毅,看着校长又说了一遍:“我没作弊。” 老校长头发花白,揉了揉眉头,给刘国庆递了个眼神,意思是他自己班上的学生自己搞定。 刘国庆轻咳了声,指了指弋戈说:“这个事情我们老师会调查清楚,教室里都有监控,调出来看看就知道了。” 弋戈说:“调查结果出来了,请告诉我一声。” 刘国庆没想到她会这么要求,怔了下才点了个头,又正色道:“但不管结果怎么样,你现在都要给杨校长道个歉。怎么能那样和老师说话?” 弋戈不说话。 刘国庆催促:“快呀!” 弋戈抬头,说:“那也请她给我道歉。” 刘国庆惊呆了,“你说什么?” “戴着有色眼镜看学生、打扰学生考试、冤枉学生作弊,不该道歉么?”弋戈语速很快,一个磕绊也没打。 “什么叫打扰你考试?我是监考老师!”杨红霞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教书三十年,她什么时候见过这么横的学生? 居然还理直气壮地罗列起老师的罪名了,多荒唐! “还有,调查结果还没出来,什么叫我冤枉你?!”杨红霞气极了,连头发丝儿都在发抖。 “好,那就等调查结果出来。”弋戈淡淡地说,“出来后,我为我的出言不逊道歉,你为你的偏见和错误道歉。” 说完,弋戈扫了眼刘国庆,“我能走了么?” 刘国庆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处理过那么多师生矛盾,见过不服管教敢在办公室直接摔杯子的学生,也见过一被批评就委屈巴巴疯狂掉金豆的学生,但就是没见过这一号的。 你说她没错吧,她把老师气得直接告到校长办公室了。 你说她有错吧,她句句反驳都逻辑清晰,好像还有那么点道理。 弋戈见他不说话,自顾自说了句“那我走了”,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办公室。 现在,两天过去了,刘国庆说的“调查”没了下文,弋戈也没有收到任何处罚或道歉。 倒是昨晚弋维山回家,她听见他打电话,似乎叫了对方一句“老师”。不知道是不是和这件事有关,弋戈也没问,反正她亲爹一向神通广大手眼通天,她早有耳闻。 刘国庆还保持着亲和度一百分的笑容等待她的回答。 弋戈看着他满脸皱纹挤得像朵发育不良的菊花,有点于心不忍,想了想编了套说辞:“我才刚来,还不太熟悉班里的环境。而且我从来没做过班干部,没有经验。” 这个理由虽然很空,但至少听起来冠冕堂皇的,更何况弋戈说得一本正经,十足真诚。 刘国庆有了台阶下,呵呵笑着点头,“那老师也不强求了,这件事我们就以后再说吧。” 弋戈点点头,“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刘国庆笑着摆手,“行,回教室去吧。” 弋戈没有回教室。上午上完两节课后,有一个二十五分钟的大课间,她下楼去小卖部买水。 树人的小卖部和食堂分开,在综合楼那边,离教学楼还有一段距离。据说是当年某个老领导的家属开的,这么多年一直是私人所属,垄断了树人的零食市场,但装修却很破旧,特别像个黑店,因此被学生们叫做“小黑屋”。 江城的天气实在过于诡异,昨天还妖风阵阵,今天就艳阳高照,气温直接蹿升了五六度,从教学楼穿过操场到综合楼,弋戈走出一身汗。 她很怕热,所以特别能喝水,抱着三瓶农夫山泉去柜台结账。 正好看见一个白白胖胖的女生挤进那扇摇摇欲坠的小木门。 朱潇潇。 弋戈认得她。 一是因为客观来说她的身材的确很容易被记住,二是因为课间时,她看见范阳问她:“朱妹妹,早上吃的啥?” 当时朱潇潇居然一点不生气,反而笑呵呵的,任范阳嘴贱。 她笑起来,脸上白乎乎的肉挤作一团,有些滑稽,也不失可爱。 弋戈对这个大大咧咧的笑印象深刻,因为她不太理解,面对这么不怀好意的讥讽,朱潇潇怎么能笑得这么自然? 朱潇潇其实长得很好看,皮肤白皙,脸若银盘,眼睛也是圆圆的杏眼,十分灵动,鼻梁很高,嘴唇小巧似樱桃。只是走起路来,因为腿上肉太多,会有些迈不开步子的样子,看起来是横着往前挪动,有点像螃蟹。 “hello!”朱潇潇也看见她,笑着打了声招呼。 弋戈意识到她盯着人家看了太久,有点不礼貌,抱歉地朝她笑了笑。 朱潇潇却没什么反应,走到收银台边的冰柜前挑了一支巧乐兹,还主动问弋戈:“你要来一根吗?” 弋戈摇摇头,不知为什么觉得有点尴尬,随手又抽了盒口香糖。 朱潇潇倒是大大方方,继续往右边走,又问老板娘要了一只烤肠,隔着烤炉指了指,“要烤爆了的,那根。” 柜台后的老奶奶也说笑一句:“丫头,真会吃啊!” 朱潇潇又露出那种大咧咧的笑,眯眼道:“那当然,肉不能白长!” 奶奶被她逗得哈哈大笑。 弋戈结完账,抱着三瓶水正要出去,就见蒋寒衣和范阳也勾肩搭背地走进来。 “哇,咱们班两大‘巨头’会面啊!”范阳是一刻不说话就能憋死,见弋戈和朱潇潇齐聚,夸张地叹了句。 弋戈看见蒋寒衣脸色微变,用力撞了下范阳的肩。 朱潇潇还是不生气,边笑边佯怒回了句“你不说话能死?” 笑得还挺好看。 弋戈觉得这三个人都不太正常,没再看他们,擦着范阳的肩走了。 范阳又追着她问:“喂,大姐,你到底为啥跟杨红霞杠上了啊?跟我们说说呗!” 弋戈顿住脚步,语气不善,“跟你有关系?” 她板起脸,原本寡淡的五官显得凌厉起来。 范阳被她噎了一下,觉得又是热脸贴了冷屁股,占了下风,于是不怀好意地笑道:“怎么没关系?你要是因为作弊被杨红霞抓了,那可是我们班的脸面!我们一班,从没这么丢人过!” 弋戈神色分毫微变,看也没再看他一眼,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蒋寒衣眉毛一绞,狠狠拽了他一下。 范阳不耐烦地一甩手,“你老拉我干嘛!她拽什么拽啊,我好好地跟她说话她干嘛每次都那个脸色……说句话能死是不是?!” 蒋寒衣:“不说话不会憋死你。” 第10节 “我关心一下怎么了?再说了,我说的有错吗?”范阳来劲了,“如果没作弊,她干嘛藏着掖着啥都不说啊?要是真作弊了,咱们班丢得起那个人?” 蒋寒衣冷笑一声:“她数学 147,你觉得怎么作弊能考 147?” 范阳下巴都快掉地上了,“啥?147?!” 蒋寒衣没空欣赏他的蠢样,快步走出了小卖部。 第09章 .蒋寒衣一帆风顺的人际交往史中出现了第一个滑铁卢 弋戈走了几十米,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然后听见有人喊了她一句——“弋戈!” 回头,蒋寒衣站在她面前。 大概是因为天气太热,她的心情也跟着烦躁,眉毛又不自觉绞起来。 这人怎么阴魂不散? 她这副生人勿近的神色有点唬人,蒋寒衣看着,差点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他原本是觉得范阳刚刚的话确实有点没分寸,过分了,想替兄弟道个歉来着。 “哦,我叫蒋寒衣,坐你后面左边的。”他决定先自我介绍,以免弋戈并不记得他。 弋戈眉毛绞得更深,眼里闪过一瞬疑惑的神色。 那个眼神的意思很明显——“您智障还是我智障?” “那个……”蒋寒衣尴尬地挠了挠脖子,“范阳就那样,嘴贱,其实没恶意的,你…你……” 蒋寒衣心里急死了,他明明是个人见人爱花见花爱的小帅哥,老少通吃跟谁都能聊几句,连卖油饼包烧麦的老太太每次都会给他包个最大的烧麦,怎么他一看到这位就不会说话了? 就算她养了条恶犬,也不至于把他吓成这样吧?! 蒋寒衣一帆风顺的交际人生里,出现了第一个滑铁卢,名叫弋戈。 “哦。”弋戈干脆地打断了他纠结的措辞,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四个大字——“有屁快放”。 “……” 一箩筐的话,因为他自己的紧张抖掉了半箩筐,再被弋戈这么一“哦”,剩下半箩筐也吓没了。 “你…你别跟他计较。”蒋寒衣挤出这么一句。 “他是智障。”弋戈语气平平,“我不跟智障计较。” “……”蒋寒衣看着弋戈铁血神色,勉强点了个头,“那就好。” 他感觉到弋戈不太想再看见他,于是自觉地转身以最快的速度消失了。 他头顶两绺不安分的头发立起来,也随着他的步伐倔强地跳动着。 弋戈看着他背影,心里那点模糊的记忆又清晰了一点——没错,就是当年那个送她狗的二百五。 弋戈回到教室,发现夏梨趴在桌上,身边围了几个女生。 “好啦班班,别难过了,这次题目太难啦,你已经考得很好了!” “就是呀,老刘出卷子一直这么变态,我才刚及格呢……” “对嘛夏梨,你给别人留条活路吧,118 还差啊。” “蒋寒衣也才考了 132 欸……” “……” 看来是数学没考好。 座位被围住,弋戈没法进去,只好站在外围默默地听女孩子们柔声细语地安慰夏梨。 “132 是不是最高分啊……这次卷子真的太难了。” “不是吧,听说三班还有个 140 多的呢。” “三班?!那这次第一名不会也在三班吧……”一个女生忽然有些忧心忡忡地说。 其他人忙朝她使眼色,又说:“怎么可能呢!咱们班还有学委他们呢。” “但这次数学拉分实在太严重了啊……” “我听说三班那个 140 多的,就是姚子奇,他其他几门也挺好的。” “……” “干嘛呢!这么热闹!” 范阳勾着蒋寒衣的肩膀走进教室,手里还拿着本杂志,“班长,我从楼下文科班给你劫了本最新的《青年文摘》!” 夏梨迅速直起身,抹了抹眼睛,小声地驱散地围观的女生们,“好啦我没事,你们回去吧。” “哟,这怎么了这是!”范阳看见夏梨眼睛红红的,忙回头叫蒋寒衣,“寒衣!夏梨哭了!” 围着的女生们纷纷露出暧昧的微笑,还自觉给蒋寒衣让了条道。 弋戈抓住机会,先坐进了自己位子。 夏梨这才发现弋戈刚刚一直被堵在外面,红着眼睛还要来和她道歉,“不好意思啊。” 弋戈摇摇头。 蒋寒衣走到夏梨身边,问了句:“怎么了?” 夏梨还没说话,先有人问了:“蒋寒衣,你数学是第一名吗?” 蒋寒衣:“不是。” “啊?那完了!真的是三班的人啊!”有人哀嚎。 “谁说的?!”范阳嘴快,一巴掌拍在弋戈肩膀上,“一哥 147 呢!” 弋戈被他忽然这么不见外地一搭,肩膀僵了半边。 范阳还笑嘻嘻地问:“欸,我给你起的这外号,霸气不?是不是贼适合你!刚好还和你名字谐音,妙啊!” 然而其他人没空关心他给弋戈起了什么外号,她们都被范阳说的“147”给说懵了。 147? 这么变态的卷子,她考了 147? 她不是乡下中学转来的吗? 不是说成绩不行走后门来的吗? 夏梨也惊讶极了,她没能控制住表情,错愕地看着弋戈。 她还以为她把答题卡反扣起来不让别人看,是因为考得差没面子;她还在想,如果弋戈愿意的话,她可以抽空辅导她…… 此刻夏梨无比庆幸自己没有自作多情地提供帮助。 弋戈瞪着范阳,“手拿开。” 范阳悻悻地收手,嘴里还不停,“哦哦,不好意思啊,大意了大意了,没想起来你也算个女的。” 弋戈冷冷地问:“你怎么知道我考多少分?” 说完,她不等范阳的回答,看了眼蒋寒衣。 蒋寒衣是课代表,除了老师,只有他看到过她的答题卡。 蒋寒衣被她这么一瞥,忽然有些心虚似的,摸摸鼻子躲开了眼神。 躲完他才反应过来,这有什么好躲的? 他堂堂数学课代表,讨论一两句班级成绩怎么了? 夏梨怔了半天忽然笑了声,说:“你好厉害!这样就不用担心了,第一肯定还在我们班的。” 其他女生好像也感受到她的号召,附和道:“对对对,肯定还是在我们班。” 弋戈看着她们,也不知怎么想的,把自己的语文答题卡拿了出来。 99 的分数很是扎眼。 “我没戏。”她淡淡地说。 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尴尬,只有范阳目瞪口呆地说了句“卧槽!你这到底是啥水平啊,也就比我高五分!” 弋戈:“……” 最终还是夏梨出来打圆场,“算啦,我们别在这瞎猜了,晚上就知道了。” 众人渐渐散去。 弋戈继续写自己的练习册,夏梨看着她专注的侧脸,犹豫了很久,还是什么都没说。她看着自己 118 分的数学试卷,整整两道空着没时间写的大题,心里堵得慌。 身后蒋寒衣忽然叫她一声:“夏梨。” 夏梨扭头,蒋寒衣把自己订正好的试卷递给她,“不会的问我。” 夏梨看见他用红笔写上详细的解题步骤,和以前一样。她笑道:“好,我不会客气的!” 范阳插嘴道:“订完了别忘了给我啊!我这才是重灾区呢。” 夏梨笑道:“知道啦,哪次忘了你?” 蒋寒衣摊开课本糊在范阳脸上,“你先给我把这几个定理背了。” 夏梨从小见惯了他俩打打闹闹,咧嘴笑起来,笑声如银铃般清脆。 直到笔尖在试卷上划出一道痕,弋戈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发愣很久了。 ……她居然在听身边三个人的对话。 有什么好听的? 她晃晃脑袋,提醒自己集中注意力,又继续写卷子去了。 * 晚自习的第一节 临时改成了班会,用来公布开学考试成绩。 刘国庆春风得意地走进教室,站到讲台上,满眼喜色地先扫视了一下全班,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弋戈身上,难掩激赏。 虽然被他锁定的弋戈仍在埋头干着自己的事,理也没理他。 第11节 “好了,大家停一下,我们一起看下开学考试的成绩哈。”刘国庆难得和颜悦色,“弋戈,你也停一下。” 他笑眯眯的,还单独点了弋戈的名。 范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搓着胳膊嘀咕道:“老刘这嘴脸……” 蒋寒衣笑了声。 弋戈放下笔,茫然地抬头看。 多媒体幕布上已经打开了排名表。 第一名,弋戈。赫然在列。 语文 99,数学 147,英语 141,物理 98,化学 89,生物 92,总分 666. 第二名,夏梨。 语文 129,数学 118,英语 142,物理 85,化学 86,生物 89,总分 659. 人的眼睛习惯性地去捕捉熟悉的事物,弋戈因此还看见了蒋寒衣的名字。 他排在年级第 49 名,似乎除了数学之外,其他科目的分数都属于中等偏下,很不起眼,偏科偏得相当有技术。 “我说下整体情况啊,”刘国庆清清嗓子,开始总结发言,“整体来说,大家发挥得不错,这说明大家暑假里都没有偷懒,值得肯定!” “我要着重表扬的是弋戈同学,刚刚转来两天,很快就跟上了节奏,发挥出了自己的实力,为我们班在年级前十中又拿下了一个席位!”刘国庆赞许地看着弋戈,“大家给弋戈同学掌声!” 他说得其实很委婉,只说“年级前十”,而没有强调弋戈一来就占据了第一名。他需要照顾到其他学生的感受。 掌声响起来,夏梨是最积极的那个。 她笑着凑过来对弋戈说:“你真的好厉害!” 圆圆的梨涡使她的笑容极富感染力,弋戈也笑了,点头说了句谢谢。 “当然,我们也还存在一些问题!”刘国庆向来喜欢给个甜枣再扇巴掌,“大部分同学,尤其是排名靠前的同学,或多或少,都有偏科的问题。” “大家要引起重视,不能顾此失彼!”刘国庆的目光放在夏梨那一桌,“各科老师也会针对你们的情况找你们单独沟通,这几天大家自己也要反思一下。” 范阳又耐不住戳了戳弋戈的背,小声问:“哎,一哥,你语文是发挥不好还是一直这德行啊……咱俩要不一起找老师去看看啊?” 他稳坐一班吊车尾一年多了,关心的当然不是语文成绩,只是对弋戈这位一直不给他好脸色的新同学充满好奇罢了。 弋戈没理他。 他不顾蒋寒衣的阻挠,又戳了两下,还吐槽道:“卧槽,你背上肉挺厚啊!你瞅瞅这形变,好明显!” 蒋寒衣再一次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弋戈回头,眸子漆黑,“你舌头瘸了?” “…啊?”范阳没反应过来。 “我叫弋戈。”弋戈冷冷地说,“普通话不标准就闭嘴,别出来现,多丢你们一班的人。” 她重音强调“你们一班”四个字。 “你……” 范阳空张着嘴,被怼得毫无招架之力。 蒋寒衣没忍住,笑出了声。 * 晚自习结束,树人中学自行车棚内,范阳又和弋戈狭路相逢。这次他怎么也不听蒋寒衣的劝阻,誓要迎上去一雪前耻。 弋戈耳机里放着 beyond 的《不再犹豫》,等着旁边的一个男生把车先挪走。两首歌切换的空档,她忽然听见一声口哨声。 一回头,蒋寒衣,还有那个满脸蹦油星子的范阳。 刚刚那声流氓口哨,想必就是范阳吹的。 范阳:“巧了,一哥!” 蒋寒衣:“骑车回家?” 两人异口同声,弋戈一个也不想理,像没看到他们似的,撇开脑袋。旁边那男生动作磨磨唧唧的,弋戈有些不耐烦,扫过去一眼,才发现这人有点眼熟。 定睛一看,不正是考场上擤鼻涕那位么。 弋戈正想说什么,范阳忽然吊着嗓子上前打了声招呼—— “奇妹儿,是你啊!” 被叫到的男生猛地回头,隔着啤酒瓶底儿认了半天,才扶了扶眼镜,笑得有些局促:“哦,好巧。” “车怎么回事?坏了?”范阳上前扫了眼,发现是他的车锁太旧了,生锈了不好打开,二话不说伸手帮忙。 他使蛮力一拧,车锁“咔嗒”一声开了。 “谢谢。”姚子奇轻声道谢。 范阳大喇喇地勾住他肩膀,胳膊被他嶙峋的骨头硌得生疼,夸张地“嘶”了声:“奇妹儿,你可多吃点吧!这小身板,真的比林妹妹还林妹妹……” 姚子奇没接话,范阳又开始嘴上跑火车,“你看,连个车锁都拧不开,挡了我们班大哥的去路!” 说着他往弋戈方向一指,却指了个空,再一看,弋戈不知什么时候直接把车扛了出来,已经潇洒地骑下了坡,只剩个背影了。 “我靠,骑得还挺快。”范阳咕哝了句。 姚子奇从他胳膊下钻出来,支吾地说:“我…我先走了。” 说完,也一骨碌骑上车跑没影儿了。 一连勾搭两个人都没人理他,范阳有些挫败。 但他很快想到了另一件事,看着姚子奇瘦弱的背影嘟囔了句:“他怎么还这么缩头缩脑的……你说,他舅还打他么?” 蒋寒衣摇摇头,“不知道,希望不会吧。” 范阳叹了声:“我上次还碰见职高那群混混围着他,妈的都是些怂包,净挑软柿子捏,吓两句就跑了!” 想到那天姚子奇被堵在巷子里瑟瑟发抖的模样,范阳就有些于心不忍,后悔当时没把那几个混混的模样记住,不然还可以报警或私下找人教训一顿。 “……唉,你说奇妹儿怎么就那么衰呢,感觉全天下的破事都让他碰上了。” 蒋寒衣瞥他一眼:“你少喊人家几句奇妹,他能好命点。” 范阳撇撇嘴,“叫着好玩嘛,而且你看他那体格,一哥一个打他仨都没问题,不叫妹叫什么?” 蒋寒衣懒得理他,长腿一跨坐上自行车,乘着风冲下了坡。 巧的是,在校门口,两人又追上了弋戈。 下课时间校门口人流量大,弋戈两条腿支在地上,随着车流缓慢挪出。 “我去,她腿挺长啊!”范阳看了一眼,脑子里的实时弹幕又活跃起来了。 蒋寒衣一个没看住,他又挤上前去了。 “一哥!”范阳伸手拍了拍弋戈的肩,“你是不是住盛世华庭?寒衣也住那,他上次都看见你了!我们同路,一起走啊!” 弋戈二话不说,脚一蹬,眨眼便从人群缝隙里钻了出去。 她灵活得像一尾鱼,留下蒋寒衣和范阳在人群拥挤中目瞪口呆。 “…说句话能要她命?”范阳忿忿道。 蒋寒衣:“是你嘴太贱,和人家没关系。” “放屁!”范阳拒不认罪。 从弋戈转来第一天起,范阳被蒋寒衣和夏梨教训了好几次,都说他不该这么拿弋戈的身材开玩笑。既然她不爱搭理他们,他就别自讨没趣了。 范阳心里却觉得,怎么会有这么开不起玩笑的人?他从小是个爱说笑的人,嘴上没把门,但从小到大也没有谁真和他急过眼,反而还交到了不少朋友,因此,他常常为自己的风趣幽默洋洋得意。 而且他也没有恶意,想用不见外的方式拉近与转学生之间的距离,图个好玩罢了。 再说了,弋戈那身材只能算是壮实,个子太高,倒也说不上特别胖,班里又不是没有比她胖的。人家朱潇潇不也从来没发过脾气吗? “就她开不得玩笑,嘁。”范阳嘟囔了句。 “走了。” 蒋寒衣没听他的牢骚,长腿一蹬先骑远了。 第10章 .因为是男生,从没有受过这世界刻薄的审视 熟悉学校环境之后,弋戈顺利地进入到习惯的生活模式。 上学,写作业,遛狗,陪陈春杏说会话,周末的时候抽一个上午去看望弋维金。 她不期待和同学成为朋友,因此始终独来独往,班上大半的人还认不全。除了夏梨和蒋寒衣,也没有人主动和她打招呼。 但她知道在范阳的大肆宣传下,她和朱潇潇已经成立了名为“王炸巨头”的班级组合,她俩一个壮、一个胖,一个软、一个硬,一个是棉花球、一个是钢球……在课间贡献了诸多的笑料。 范阳不太敢单独拿她开涮,所以每次都把她和朱潇潇放在一起说笑,其中的逻辑大概是——朱潇潇都不生气,你怎么好意思生气? 而弋戈只是诚实地履行着对蒋寒衣的承诺——“我不跟智障计较”。 弋维山和王鹤玲出差频繁,一出差便没了踪影,弋戈也不问他们什么时候回家。弋维山每天都会发短信来关心一下她在学校的情况,弋戈每次都回“还好,谢谢爸爸”,连她自己都觉得没创意。 王鹤玲倒是给她打过一次电话,说的是校服的事情。她看弋戈的校服不太合身,想要重新买,问弋戈的尺码。 弋戈说不用,马上就换季了,她会自己上报新的尺寸。 电话里一阵沉默,然后是果断的忙音。 转眼就到了月末。 树人每一年的运动会安排在国庆长假前,月考反而在长假之后,为了让同学们安享假期,非常人性化的方案。 一班没有体育委员,据说是因为分科后刘国庆只顾着确定班长学委和课代表,卫生委员文体委员之类的班干都空着,事情全都一股脑儿丢给夏梨。 范阳最爱凑这种热闹,一早主动揽了活,猴子似的在教室里窜来窜去问大家要报什么项目。 一班人少,女生尤其少。男子项目范阳还能半商量半胁迫地勉强把报名表填满,女子项目就不好办了。 求爷爷告奶奶绕了几圈,女生们要么以身体原因婉拒,要么象征性地报一些比较好浑水摸鱼的项目。短跑跳高之类的勉强填了几个名字,1500 米、铅球等项目还都空着大半。 范阳哭丧个脸对蒋寒衣道:“要不咱俩男扮女装去吧。” 第12节 蒋寒衣早读时默写交白卷被语文老师抓了现行,这会儿正双管齐下抄着《逍遥游》,眼皮也懒得抬,言简意赅吐了一个字:“滚。” “班长,咋办啊这……”范阳上午刚对刘国庆夸海口说保证完成任务,被现实毒打了只好又找回夏梨。 夏梨扭头看着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要不你再问问?” 范阳绝望地指了全班一圈,“你看看这一个个鹌鹑似的脑袋,再问八百遍都没用啊。” 巧的是,那根绝望的手指停在了弋戈身后。 弋戈坐在自己位子上,专注地写着物理试卷,从刘国庆宣布运动会的消息到范阳满教室拉人,她全程没有关心。 反正已经没希望了,范阳消停了半个月的贱脾气又冒头,拿着根笔贱兮兮往弋戈背上一戳:“欸一哥,报个铅球不?” 他这一戳,弋戈手一滑,卷子上顿时出现长长一笔划痕。 弋戈没好气地回头,绞着眉:“你有病?” 范阳看惯了她这凶神恶煞的样子,毫无惧色,还十分善解人意地重复了一遍:“我说,你要不要报个铅球?您这个吨位不上个硬菜可惜啊!” 范阳一开口话就没边,夏梨和蒋寒衣忙给他使眼色。弋戈看在眼里,忽然觉得没劲。他们三个有的唱红脸有的唱白脸,好像她是个精神脆弱的定时炸弹,一点就着。 可明明挑起话题的是他们。 她收敛神色,平静道:“没兴趣。” 然后转回身去。 弋戈没发飙,居然连个黑脸都没甩,范阳觉得新奇,更来劲了,往前一凑又说:“别呀,这运动会说到底是集体活动吧,一个两个都不报咱班还怎么参加?!” 他音量不小,虽然是针对弋戈说的,其他人倒是都听到了,头埋得更低。 范阳见状,索性扯嗓子对全班喊:“都听见了别装傻啊!虽然是自愿报名,但这是集体活动!都想着去操场上吃吃零食聊聊天,不怕其他班的笑话?!” 越说越戏瘾上身,他干脆把报名表一甩,叉腰道:“都这样的话,这活我也不干了!反正连名都报不齐,咱班退出算了!” 姿势到位,语气到位,范阳这一出演得还真挺像,陆续有几个同学心虚地回过头来观望。夏梨会心一笑,偷偷给他比了个赞。 范阳得了鼓励,心里得意,倒没忘了正事,戏继续演着。仍旧摆副黑脸,“爱报不报,反正不是我一个人丢脸!” 终于,有个女生站起来,豪迈道:“报嘛报嘛!又没说不报!我报个立定跳远!” 这是抢着把轻松的项目挑了,范阳心知肚明,但也没说什么,点了个头在报名表上加上名字。 立定跳远总共仨名额,瞬间报满了,教室里又安静下来。其余项目还是空空如也。 范阳没想到自己这么足一出戏药效才这点,火气真的窜上来,极不耐烦地“啧”了声:“搞什么,真跟我求着你们报一样!” 刚刚是演戏,这会儿是真有点不爽了,手里拿着笔往边上一摔。 好死不死,这杆笔撞在墙上,一个反弹,打在了弋戈背上。 “……” 范阳对天发誓,这次他绝对不是故意的。 说来也奇怪,从方才被打断起,弋戈就一直不能再集中注意力,止不住地竖着耳朵听身后的动静,好奇一场运动会而已怎么值得这么一番折腾。 一支笔弹在背上倒没有多疼,弋戈盯着试卷上那笔划痕,鬼使神差地,回头问:“报名表呢?” 范阳提心吊胆,生怕前座这位大姐直接给他一拳。蒋寒衣也紧张着,既怕弋戈真的被影响了心情,又怕弋戈发脾气跟范阳干一仗。 谁知,弋戈看起来无比平静,还问报名表在哪??? 范阳反应不过来,蒋寒衣却鬼使神差地两指摁着报名表,戳到她面前。 弋戈抬眼,说了句:“谢谢。” 蒋寒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仿佛她签的不是报名表,而是张价值千万的支票。 弋戈快速地填完,把表推回去,平静地转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范阳连忙抓过报名表看,发现弋戈报了两个项目,1500 米长跑和铅球。 这俩每年都是无人问津的老大难项目,别说人少的 a 班了,就是人数占优势的普通班,也未必能报齐名。 “靠!大哥你行啊!!!”范阳激动无比,爆出一声惊呼,十分没数地一巴掌拍在弋戈肩上。 这架势,不知道的真以为弋戈是他拜把子兄弟。 蒋寒衣连忙赶在弋戈黑脸前把他的狗爪子拽了下来。 弋戈回头,满脸写着“你有病?” 范阳后知后觉地怂起来,心虚地嘻嘻笑:“我就是没想到你能报这俩,诶对,能采访你一下不?为啥报铅球啊?” 十几岁的少年有些难以言说的“心机”,在运动会的项目选择上要弯弯绕绕地想许久。譬如篮球、短跑,这些是自带魅力加成的项目,男生投篮时动作定格耍耍帅,女生跑起来的时候马尾飘扬,围观同学里春心萌动一大片。 铅球却是一个处在鄙视链底端的项目,被认定属于“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大傻个,对女生来说尤其如是。铅球赛场上,大家好像也从来不关心成绩如何,倒像是个“身材博览会”,偷偷观察着每个班被推出来的那几个可怜的胖子。 范阳都做好准备放弃这个项目了,没想到弋戈主动报名。 弋戈上下扫了他两眼,面无表情道:“不然呢?靠你肩膀边上这两根筷子去扔?那才真是丢人,不知道的以为到了菜市场要选白斩鸡。 ” “噗嗤——”她话音刚落,蒋寒衣便绷不住笑出声来。 范阳懵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弋戈是在说他胳膊细得像筷子。他不服气,两边胳膊抬起来正要反驳,话还没说出口自行闭了嘴。 …确实像筷子。 身边的家伙还在笑,范阳一巴掌呼在他后脑勺上:“笑屁笑!你比老子好到哪里去?!” 一看才发现,蒋寒衣确实在笑,但人家不是对着他。 这人笑得像朵见了太阳的向日葵,眼睛直勾勾盯着弋戈。 而一向对后桌深恶痛绝的弋戈,居然也这么久都没转回去。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她是不是也有点勾着嘴角在冷笑的意思? 这俩人,是在一起嘲笑他??? “靠!大姐,这么好笑?!”范阳新奇地勾着脖子问。 弋戈被这一问,迅速敛了表情,剜他一眼转回身去。 范阳觉得不对劲,问蒋寒衣:“你俩笑啥?” 蒋寒衣也早收敛了笑意,看着范阳一连二傻子样,故作不屑道:“笑你。” “笑你大爷!”范阳迅速被转移了注意力,一巴掌拍了拍蒋寒衣胳膊,还捏了两下,“你比我好多少?不一样是个白斩鸡!” 蒋寒衣不直接反驳,指了指报名表上自己的名字。 铅球 蒋寒衣 3000 米 蒋寒衣 4x200 米接力 蒋寒衣 “你行你上。” 范阳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才凑齐的男子铅球名单,不得不把这口恶气咽下,灰溜溜起身开启了新一波求爷爷告奶奶之路。 没了眼毒且嘴碎的同桌,蒋寒衣忍不住继续看着右前方的女生伏案的背影。 刚才她故意用打量的眼光看范阳,又不屑地嘲讽他在运动会上不顶用,正大光明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说白了,范阳这嘴贱的屡屡拿人身材开涮,他自己那小身板又好到哪里去?不过因为是男生,从没有受过这世界刻薄的审视,无端生出自信而已。 蒋寒衣又想到弋戈刚刚的那个眼神,憎恶的、不屑的、报复的,仿佛燃着一小丛蓝色的焰火。 蒋寒衣从没见过女孩子的眼里袒露这样直白的对抗与厌恶。 这个眼神像被拍了照片一样定格在他的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 第11章 .“努力”是个笨重的龟壳,人人都想证明自己是轻盈的飞鸟 运动会的意义是什么? 刘国庆在班会上说起这个话题,从勇于拼搏再创佳绩讲到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口若悬河地上了二十多分钟的思想教育课。 但对于大部分学生来说,这些都是扯淡——运动会真正的价值在于那宝贵的三天假期。再加上树人每次的运动会都连着国庆长假,艺高人胆大的,直接“旷会”,凑齐十天,约等于半个寒假。 当然,对于尖子班学生来说,这些都是不存在的。 刘国庆一早就“暗示”大家,开幕式结束后,没有项目的,可以轮流回教室自习,留几个同学加油就可以。 但他这话从来都没人听。 一年就一次的机会,一班就算有想留下来自习的同学,也会被其他人的热情感染,选择下楼去放松放松。 “多学这两天就能考上清北咋的,谁留谁傻!”去年,范阳更是一句话把大家的后路都给封死了。 毕竟没谁敢用行动宣誓“我要考清北”。 但今年,不知前情的弋戈就做了这第一人——当然,就算知道了前情她也会这么干。 她报了两个项目,铅球和 1500 米长跑。铅球报名人数少,没有预赛,决赛在今天下午;1500 米小组赛在明天上午,半决赛和决赛都在明天下午。 弋戈在方阵里凑人头,混完开幕式就溜回了教室。 夏梨是一班方阵的旗手,又兼任广播站的播音员,焦头烂额地忙活了两个多小时,才找到时间回班换衣服。 一路走上楼,每一层都空荡荡的,因此发现弋戈专注地坐在教室里刷题的时候,她差点被吓了一跳。 “…你,你没下去啊。”夏梨出声道。 弋戈这才发觉教室里来了个人,抬头见是她,点了个头,简略道:“嗯。” 说不清为什么,看着弋戈这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专注模样,夏梨有些介怀。如果换做是别人,她也许会关切地问一句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才没下去,或者直接玩笑着说对方一点集体荣誉感都没有。但这个人是弋戈,她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不下去看看?”夏梨走过去,从抽屉里拿出备用的衣服,语气轻松,状似随意地说。 “不了。”弋戈没抬头。 “……”夏梨没话说了,但她胸口莫名地堵着一团气,怎么也下不去。 想了想,她又说:“铅球是在下午吧?到时候我们去给你加油!可惜今天我要在广播站值班……我让范阳找几个人组织个啦啦队吧,咱们班还是第一次有人主动报这个项目呢。” 这话终于让弋戈有了点反应,她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了夏梨一眼,好像在想事情。 夏梨微笑着等待她的回答。 第13节 两秒后,弋戈说:“跳高是不是也在下午?我早上看了眼赛程表,好像和铅球是同一个时间。” 范阳报名了跳高项目。 夏梨一愣,笑道:“啊是吗,我没注意。”她有些尴尬地说,“那我帮你看看其他同学有没有时间吧。” “不用那么麻烦。”弋戈下意识回答。 但看到夏梨有些僵硬的表情,她不确定自己这样是否有些无礼,于是又加上一句:“谢谢。” 夏梨摇摇头,笑道:“应该的。” 弋戈又低头去写题了,夏梨还是没忍住往她书页左上角瞥了一眼。 是物理题,她没刷过的一本教辅,似乎也没有听老师提起过。 换好衣服再次下楼前,鬼使神差地,夏梨从抽屉里拿了本物理错题集带上。 运动会的广播站就安排在主席台边上,几个大音箱支着。没轮到自己播报的时候,夏梨就躲在音箱后面,翻开错题集看。 可她高估了运动会的环境。 广播声、欢呼声,还有人来人往的脚步声,她根本没办法集中注意力看完一道题。更要命的是,她才勉强读完一道题,已经有好几个人经过她身边,感叹道—— “班长你也太用功了吧,这就是学霸的境界吗!” “给我们留条活路吧……” “啧啧,班长你这看的不是书,是清北正向你挥动的双手!” “……” “啪”,夏梨把错题集合上了。 她开始后悔把错题集带下来的行为,既没有真的看进去,还起了反效果——如果要听这些夹杂着崇拜羡慕和酸气的感慨,她为什么不干脆坐回教室里去? 像弋戈那样。 夏梨心里忽然产生一种冲动,她很想叫几个同学回教室看看,让他们看看弋戈才是唯一一个运动会还在努力学习的人。 这样就能证明,她并没有多努力,弋戈那才叫真正的废寝忘食——所以她才能拿第一名。 学生时代有个很奇怪的现象,似乎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很努力。 被问到为什么英语考得好,没有人会回答“我背了很多单词”,轻描淡写地来一句“语感”才是标准答案;说起晚上几点睡觉,大家纷纷表示“我回家就睡啦”,没人会承认自己点灯熬油到凌晨;有人来问题目,学霸的表面任务是讲解,隐藏任务是表现出这题太简单了我都没印象。 那时候,“努力”是个笨重的龟壳,而人人都想证明自己是轻盈的飞鸟,不费力气就能冲上云霄。 直到又做了很多年学生之后,夏梨才明白,那时候他们所羞于承认的,才是真正宝贵的。 错题集像烫手的山芋一样被夏梨装进书包里,不让别人看到。 正默念下一篇广播稿,范阳搭着蒋寒衣的肩走过来,问:“班长,铅球是下午几点?” “两点半。” 范阳哀嚎一声:“靠,真的撞了!”他很是失望的样子,“我还想去看看一哥的英姿呢!” 蒋寒衣说:“没事,我替你去看。” “你能看出个屁!”范阳不屑道,“只有我,才高八斗的我!才能用最精彩的解说词陪伴一哥的首秀!” 蒋寒衣:”那我怕她的球会往你身上砸。” “滚!” 夏梨看着这俩发小斗嘴,罕见地没有笑,也什么都没说。 * 下午两点半,铅球比赛在小操场进行。 弋戈粗略看了眼,高二年级一共 12 个班,只有 10 个女生报名参赛。而且和她想的一样,大部分是超重选手,还有两个满脸写着“我想弃赛”的小个子女生。 但和她预料的不同的是,铅球比赛并没有很多人围观。小操场边稀稀拉拉站了一圈人,表现得也没有其他项目的观众那么激动,都懒洋洋的塌腰站着,遛鸟大爷路过似的。 弋戈环视半圈,没有看见熟悉的人。心里刚松了口气,就看见朱潇潇在另外半圈,拿着瓶脉动朝她挥手。 其他人还在抽签,弋戈想了想,还是朝她走过去。 “给你喝,加油加油!”朱潇潇把脉动塞她手上,看起来有些激动。 “谢谢。”弋戈接下。 “是我谢谢你哦。”朱潇潇笑着说了句。 “谢我什么?” “要不是你主动报了名,今年肯定又是我……”朱潇潇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根本不会,去年就垫底了。” 有一瞬间,弋戈在朱潇潇脸上看到了赧然。 那种神情她很熟悉。青春期里,每一个胖姑娘都体会过那种心情,明明很难过,甚至很羞愧,已经没办法笑出来,却还是要尽量露出轻松寻常的表情。 但在朱潇潇脸上看到这种表情,弋戈还是有些意外,看惯了她大喇喇地自嘲“喝水都胖”,还以为她豁达至极不会为此难过。 弋戈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这话。 好在口哨声响起,比赛即将开始,朱潇潇忙催她回去,“加油加油!”她振奋而亲昵地拍了拍她的肩。 弋戈笑了笑,摇了摇手上的脉动,小跑回场地。 女子铅球重 4kg,每个人有三次投掷机会,取最好成绩。 按抽签顺序,第一个投掷的是三班的一个女生。她梳着低马尾,从上场到拿到铅球的这短短半分钟里,她捋了三次头发,明显有些紧张。 弋戈只消看一眼她抓球的动作,就知道这是个被强推出来凑名额的倒霉蛋。 果然,她的成绩只有 4.1 米。 裁判问她是否要再投一次,女生连忙摆手,如释重负地小跑出了场地,连比赛都不继续看了。 第二个女生,最好成绩 6.2 米。 第三个,4.6 米。 第四个,4.5 米。 第五个,7.8 米。 第六个,8.1 米。 第七个,6.6 米。 弋戈抽签在第八个,上场前,她把头发重新扎了一遍,还多绕了一圈,扎得更紧。 她回忆着前两天现查的资料,以及在家练握球时的经验,握球时手指分开,大拇指和小指支撑着球的两侧,空出手心不触球。两脚分开,左右分至比肩稍宽。调整好重心后,她把球推至锁骨边,想象着小时候在桃舟玩扔石头的样子,蹬地、转髋、送肩,将铅球全力推了出去。 她还没看清球落在哪里,先听见人群一阵惊叹。 远方的裁判挥着小旗子报回来她的成绩,9.1 米。 裁判桌上那个昏昏欲睡的体育老师也终于清醒了点儿,笑着看向弋戈问:“还扔么?” 弋戈点点头。 第二次,弋戈调整了一下脚步,把两腿稍微再分大了一点。推球时,右肩也更用力地往前送。 这次成绩是 9.5 米。 朱潇潇在人群里下巴都快惊掉了。 “还扔么?”裁判又问。 “是取最好成绩,不是最新成绩覆盖吧?”弋戈确认道。 裁判被她较真的表情逗乐了,说:“这不管取哪个成绩你金牌都没跑了啊!” 弋戈点点头说:“扔。” 第三次,弋戈没做动作上的调整,只是更专注地握着球,用尽全力推了出去。 可惜,成绩只有 9.4 米。 “9.5!”裁判潇洒一勾,确定了她的最终成绩。 人群里传来一阵夸张的欢呼叫好声,弋戈望过去,除了朱潇潇,没有一个认识的人。 …等等。 蒋寒衣什么时候来的? 弋戈看见蒋寒衣在人群中,随着大家一起鼓掌,表情却有些怔怔的。她见他像个呆鸟似的,奇怪地瞥了一眼,没多想,又收回眼神看最后两个选手比赛。 最后这两位倒不像是被推出来凑数的,她们的动作相对标准,也都投满了三次,最终成绩分别是 8.7 米和 9.0 米,分列亚季军。 拿到冠军,弋戈松了口气,心里也短暂地雀跃了几秒。做完登记后,她拎着脉动去找朱潇潇。 半路却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范阳截住,范阳兴奋得直接拍了下她的肩,“牛逼啊一哥!你这快破树人记录了吧!” 弋戈一口气咳出来,扭头一看,又是范阳和蒋寒衣。 弋戈瞥他一眼,说:“没破记录,但比你应该强点儿。” 范阳满不在乎地耸耸肩,一把接过蒋寒衣手里拿了很久的冰矿泉水,殷勤地递给弋戈,“来来来,大哥喝水!” 弋戈:“我有脉动。” 范阳笑笑:“行,大哥就要喝高级的!” 弋戈懒得再和他废话,转身正要走,蒋寒衣忽然出声了:“那个……” “?” 蒋寒衣打了个磕巴,眼睛却一直盯着她,顿了顿才问:“你…是不是桃舟人?” 弋戈一愣。 这是突然又想起来了? 他这记忆系统还真是够抽风的。 不过这事倒也没什么特别,虽然她没有和蒋寒衣“认亲”的打算,但也没必要不承认,毕竟只是个籍贯而已。 于是她爽快地点了个头,“是。” 蒋寒征的眼睛明显瞪大了一瞬,但他一时没接话,表情还是怔怔的。 第14节 弋戈等了两秒,见他还是一副傻鸟样,也没再说什么,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12章 .“那都是其他班的女生,全是来看蒋寒衣的。” 弋戈已经走远了,蒋寒衣还望着她的方向发怔。 “不是,这啥意思啊?” “什么桃舟啊?” “桃舟咋了?” 范阳看得云里雾里的,一连三问,着急想知道蒋寒衣到底是犯了什么魔怔。 蒋寒衣被晃了半天,终于说了句:“我好像,以前就认识她……” “我靠!你俩还有一段旧情啊!”范阳惊呆了。 蒋寒衣没说话。 小狗。樱花。鹅卵石。 一些模糊的记忆闪回脑海,画面渐渐变得清晰。 原来是她……那么,那条大狗,不会就是当年他自己送出去的那只吧?也就是说……他被自己养过的狗吓了两次? 这经历略有些魔幻,蒋寒衣一时半会儿捋不过来。 他那时候太小,在桃舟待的时间又很短。原本是爷爷以替儿子儿媳照顾孙子的名义把他接过去的,结果没到两个月,蒋胜男和蒋志强火速离了婚,雷厉风行地又把他转回了江城。 再加上他被狗咬之后生了场大病,以及父母离异带来的的情绪影响,那段时间在蒋寒衣的记忆里一直是混乱而模糊的,就像磁带被卡住了一样,以至于他到现在才想起来。 “发什么呆啊?”范阳见他一副中了魔的样子,急了,“赶紧的,坦白从宽!你啥时候认识这么一尊大佛的?” 范阳、蒋寒衣和夏梨三人的母亲是好友,他们仨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他跟蒋寒衣更是,开裆裤都不知道一起穿过多少条了,十多年里他们俩形影不离,他怎么不知道蒋寒衣早就认识弋戈这号人物? 蒋寒衣回神,搪塞道:“没啥。” “少放屁!”范阳再没那么好糊弄,“我那天就说你不对劲!” 蒋寒衣怔了几秒,岔开话题:“你刚看她扔铅球没?” 范阳:“废话,老子跳高呢上哪儿看去?!” 蒋寒衣摸了摸鼻子,低头笑笑:“挺帅的。” 刚刚弋戈的动作,流畅、迅速,手臂上的肌肉线条清晰而优美,整个人的姿态挺拔舒展,像一棵坚韧的向上生长的树。和当年他骑在院墙上看到的那个扔鹅卵石的女孩一样。 范阳震惊地看着他嘴角诡异的笑容,疑心自己听错了,“你说啥玩意儿?!” 蒋寒衣收敛了些,斜睨他说:“说不定你扔的真没她远。” “啥?!” 范阳彻底迷惑了。 然而蒋寒衣没再搭理他,只留下一个春风得意的骚包背影。 * 运动会第一天,高二(一)班进账两枚奖牌,一枚是弋戈拿下的铅球金牌,另一枚是范阳的跳高银牌。这对一班来说已经是历史最好成绩了,毕竟去年他们比完整整三天也才拿了三块奖牌,荣膺全年级倒数第一,和成绩排名实现了完美的倒挂。 更何况,一班的优势项目都在第二天。蒋寒衣的 3000 米,学委高杨的 200 米,团体的 4x200 米接力,还有几个女生的 1500 米,都是有可能拿牌的项目。 1500 米小组赛在 11:30,时间还早,弋戈仍然留在教室里自习。可不知怎么,她有些静不下心来,远不如昨天那么专注,只得挑了套不太用动脑子的完形填空,有一搭没一搭地勾画着。 大概是昨天拿了金牌,多少有些激动。她想。 20 道题还没勾完一半,走廊里忽然传来重而快的脚步声,弋戈抬起头,还没看见人,先听见了粗重的喘气声。 是朱潇潇。 “你真的……在、在这儿啊!”朱潇潇扶着墙,弯腰大口喘着气说。 “怎么了?”弋戈问。 “接力啊!”朱潇潇急道,“马上就决赛!你不去看?” 弋戈有点疑惑,她的语气,好像接力非看不可似的。 朱潇潇咽了口口水,直起身,径直上前把她从座位上拉起来,“咱们班接力很强的,去年就是金牌!” 弋戈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已经被她拉下了楼。 今天是个绝佳的好天气,天朗气清,风和日丽。操场上,所有参赛选手错综站在自己的起跑点上。 弋戈眯眼看了看,一班在第四跑道。第一棒是学委高杨;第二棒是一个有些眼熟的男生,她不记得名字;第三棒范阳站在跑道上也一点不老实,左看右看的,还冲广播台上夏梨的方向抛了个贱兮兮的媚眼。 最热闹的是第四棒。 起跑线前,蒋寒衣微微弯着腰,两手撑在膝盖上,做着侧转热身。跑道外围了一大群女生,胆大的直接把手机拿出来拍照,没有手机的,手里也都拿着一两瓶饮料或矿泉水,时刻准备着。 弋戈疑有点疑惑,指着那边问:“啦啦队都站在第四棒吗?” 难道不应该站在起点或终点,或者全程跟着才更合理? 朱潇潇顺着她手指看过去,噗嗤一声:“那可不是啦啦队。” “那是什么?” “你看不出来?”朱潇潇奇怪地看她一眼,“那都是其他班的女生,全是来看蒋寒衣的。唉,咱们班都见怪不怪了。” “看他干什么?” 弋戈下意识地问,但话刚说出口她自己就明白了,对着朱潇潇看异生物似的眼神点了点头,“好吧,我知道了。” 朱潇潇无言地给她比了个赞。 运动会嘛,最好看的男生当然最受欢迎。 但蒋寒衣有那么好看?弋戈拧起眉,又仔细地看了一眼。 全校统一的运动服穿在身高腿长的蒋寒衣身上,确实有些“卓尔不群”的味道。他还戴了条发带,被薄薄的刘海覆盖着,显得整个人帅气精神。 …好吧,确实挺帅的。弋戈不得不承认。 但帅顶什么用? 还不是怂。 她轻笑一声,听见发令枪响,第一棒男生们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 第一棒竞争激烈,八个男生几乎并驾齐驱,咬得很死。看台上大家的加油声一浪高过一浪,弋戈也不由得被这氛围感染,紧攥拳头,心跳加速,默默喊了几句加油。 第一个弯道,高杨和第五道的三班男生一起杀出重围,和其他人拉开了一点距离。但他比第五道还是稍慢一些。 广播台上,夏梨和三班的班长紧张地解说着,你一言我一语,唇枪舌剑之间也有了些火药味。 两人几乎同时将接力棒递给各自队伍的第二棒选手,这时候,一班的优势显露出来。他们配合默契,接棒极快,比第五道先一步出发。 又过了一个弯道,一班已经确立了领先地位,但第五道男生仍然追得很紧。 弋戈在众人的加油声中想起了第二道男生的名字,徐嘉树,似乎是班上的化学课代表。 “树哥,稳住啊!!” “徐嘉树,加油!徐嘉树,加油!”只有几个女生的啦啦队以整齐划一的节奏把其他人也带入,愣是喊出了一个方阵的效果。 “树哥,冲啊——” 第三棒交接的时候,徐嘉树已经将领先优势扩大到两个身位。 然而猴子似的范阳在这关键时刻并没有表现出猴子的轻盈灵敏,视觉上看他那两根筷子似的胳膊明明在飞快地抡动着,可大家还是眼睁睁地看着第五道男生在下一个弯道与他擦肩而过,完成了反超。 “…为什么选他跑接力?”弋戈忍不住问。 朱潇潇看她一眼,笑了声:“咱班就 30 个人,选出四个不错啦!他其实也不算慢,就是比其他人差点儿而已。” “……”弋戈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然后心如擂鼓地盯着第三棒与第四棒的交接时刻。 “放心,蒋寒衣两秒就能追回来。”朱潇潇把握十足地说。 “这么有信心?” 弋戈扭头刚问完,朱潇潇就激动地抓住她的胳膊,眼睛盯着操场,“看!反超了反超了!” 弋戈连忙看过去,只见蒋寒衣已经超过了第五道的男生,并且把差距越拉越大。风把他的刘海吹起,一下一下地跃动着,露出黑色的发带,以及发际边亮晶晶的汗水——很多年后弋戈都疑心这个画面是她的想象,不然她怎么连他额头上的汗珠都能看见?她视力还没好到那个地步。 “赢了!” 弋戈还没回过神来,看台上已经爆发出欢呼。 …还真是,说两秒就两秒啊。 朱潇潇轻轻撞了撞她的肩,“听见没,我们赢了!” 弋戈也忍不住露出笑来,攥紧的拳头也松开了。 “加上你昨天那枚,咱们班金牌数已经超过去年了,可喜可贺!”朱潇潇说。 “……”弋戈失笑,总共也就两枚,还真是够可喜可贺的。 蒋寒衣在终点线被几个大胆的女生围住,面前多了好几瓶水。 他没接,扭头找人。 范阳这孙子,说好了比完就来救他的,不知道又跑哪去了。 从初中开始,蒋寒衣就在运动会、篮球比赛等场合各种被女生争着送水,但他实在不太会处理类似的局面——照他的原则,吃人嘴软,喝了人家的水吧,得还。但他又怕这有来有回的给人家错误的暗示,所以还是不接为妙。 目光逡巡两圈,忽然有人一把勾住他的脖子,“牛哇兄弟!” 蒋寒衣伸手:“水?” 范阳递过来一瓶脉动,“向大哥学习,给你升级了!” 蒋寒衣闻言,愣了一下,旋即恢复过来,默不作声地拧开那瓶脉动喝。 青柠味,酸酸甜甜的,很清新。 弋戈昨天喝的也是这个味道么? “欸你看到没,一哥还来看比赛了呢!”范阳勒着他脖子说,“她昨天除了自己比赛,一整天都在楼上自习,啧啧,这要是让刘国庆知道了,还不得把她当雷锋一样供起来树典型啊!” 第15节 “今天貌似是朱潇潇把她叫下来的,昨天夏梨也去了,没叫动。”范阳又啧啧说个不停,“唉,我就知道她只能和朱潇潇交朋友,古话说得好啊,物以类聚,人以群……” 他话还没说完,看见蒋寒衣愣头愣脑地朝看台上摆了摆手。 动作之机械,表情之呆板,比他老妈小卖店上的那个招财猫有过之而无不及。 范阳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正好对上弋戈疑惑的眼神。 弋戈看见蒋寒衣冲她打招呼,也愣了一下。 她只是凑巧看了过去、目光就撞上了而已。一般来说,这种情况,不应该迅速撤开眼神当没看到吗? 蒋寒衣干嘛还特地打个招呼? 旁边有几个同学投来好奇的目光。 半个多月以来,这位转学生除了月考成绩的存在感尤强,其余时间都高冷异常,没见她和几个人说过话;而蒋寒衣则是另一个极端,他从入学起就极受欢迎,和谁都聊得开,收过成沓的情书,也能和男生们打球运动玩成一片。 这俩人……怎么还打上招呼了? 尤其是,跑道上那么多加油的女生,看台上还有这么多相熟的同学,蒋寒衣为啥光冲她挥手? 众人还在疑惑,弋戈还在尴尬,这时,范阳叉着腰冲这边喊了一大嗓子—— “一哥,牛不牛?!” “可惜了,要是你能加入男队,咱班说不定就破纪录了!” “……” 哦,原来是范阳又犯贱了。 大家不约而同地这样理解,然后收回了好奇的目光。 弋戈也顺势剜了他一眼,和朱潇潇说了声,扭头走了。 第13章 .他把自己的校服披在弋戈身上 接力比赛结束半小时后就是女子 1500 米小组赛,弋戈没再上楼,去小卖部买了瓶水之后就提前等在了检录处。 “一哥,寒衣马上比铅球,我就不去看你跑步了!”跑道上,范阳朝她挥了挥胳膊。 弋戈淡定地拧开水瓶喝了口水,没搭理他。 范阳继续兴奋地挥胳膊,喊道:“决赛我俩再去看你!” 弋戈还是没说话,他也不介意,贱兮兮地又喊了几句“一哥雄壮”“一哥威武”,勾着蒋寒衣的脖子走了。 弋戈看着他猴似的活泼背影,心里有一半觉得好笑,一半觉得不解——范阳这人,属实奇葩。你说他好相处吧,弋戈有无数次想撕了他那张嘴;你说他招人烦吧,他又永远都笑嘻嘻的,人缘似乎也真不错,这学校里的每一个人他似乎都能搭上话。 弋戈从小到大认识的人少,朋友更是寥寥无几,她没法定义这种性格,只能在心里潦草落下三个大字——神经病。 清完操场,做好登记后,弋戈走上跑道。 她抽到了第 8 跑道,起跑点最靠前。将近正午,太阳已经高高悬在头顶,弋戈扭动脚腕做了会儿热身,还没开始跑,先热出一脑门的汗。她又抻长了胳膊左右扭动做拉伸,一回头,余光瞥见第 7 跑道的女生是夏梨。 她记得夏梨没有报径赛项目。 “你怎么在这?”弋戈问。 夏梨被太阳晒得睁不开眼,伸出手掌挡在额前,“一一临时有事,只能我顶上了。” 弋戈想起来,和她一起报了女子 1500 米长跑的女生叫江一一,外号破折号,是个瘦瘦的、说话温温柔柔的女生。上次夏梨数学考砸,她一直在旁边安慰。 夏梨吐吐舌头,自嘲道:“我跑步超级慢,咱们班就靠你啦。” 弋戈笑了笑说:“加油。” 但她其实有点担心,今天的太阳算得上毒辣,夏梨瘦得像豆芽菜似的,能跑完 1500 米么?当班长也不容易,还真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弋戈担心的事很快成了现实,甚至比她预想的还严重一些。 指令枪一响,弋戈敏捷地起跑。 1500 米是长距离比赛,前程不能用尽全力,因此弋戈跑得还算轻松。但这么多年她的速度和耐力都已经被银河训练出来了,步伐轻盈,速度却不慢。再加上她本身就在最外圈,起跑点靠前,所以视觉上看,她已遥遥领先。 弋戈最先跑过弯道,余光里看见几个女生还在弯道以下,正好和她隔着椭圆形跑道中间那块绿茵地。 只分了这么两秒钟的神,第一跑道的女生就已经追上了。 弋戈正要加速,忽然听见看台上一阵哗然,扭头一看,绿茵地对面有个女生倒下了。 是夏梨。 她跑得最慢,还没进入弯道,倒在跑道上,胸口起伏,脸色苍白。隔着绿茵,弋戈和她直线距离最近,她没来得及多想,改变方向穿过绿茵地跑了过去。 夏梨嘴唇发白,额头上细细密密布满汗珠,黏着她的刘海。 裁判桌上的老师也反应过来,拦住了要往这边一拥而上的同学,“别挤,别围着!” 说完,他随手点了个两个同学,一男一女,“赶紧,男生背她去医务室,女生跟着照看一下!其他同学,快去通知你们班主任!” 两个同学刚应声,便看见弋戈已经背上夏梨,一刻也没耽误,飞快地往医务室跑去。 “哎,那个女生!”裁判老师也感觉有什么东西从他身后蹿过去了,扭头一看,居然是个女生把伤员背走了。 再一看,那女生衣袖上还别着号码牌,“你比着赛呢跑什么跑!” 但弋戈速度飞快,一步两个台阶地跨上看台,就快见不到人影了。 “赶紧跟上啊!”裁判急着催道,刚刚被点到的两个学生才如梦方醒般追上去。 “一个女孩子,这么能跑……”裁判嘟囔着,还是有些不放心,坐回裁判桌上,对着名单看了眼晕倒的女生是哪个班的,然后给刘国庆打了个电话。 弋戈跑得很快,中途夏梨就被颠醒了。但她还是犯晕,也没什么力气说话,难受得直想吐。 弋戈跑进医务室,一阵冷气袭来,她才觉得清醒了点。 医务室静悄悄的,只有一个年轻的女老师坐诊。 看见弋戈背着人来,她见怪不怪地示意她把人放里间床上去,“中暑了?” 弋戈喘着气,点点头,“应该是。” “运动会也该注意着点,这两天都几个了……”医生揣着大褂兜,俯身解开了夏梨运动衫领子下的两颗扣子,又取了好几个冰袋,分别放在她额头和四肢边。 见夏梨睁着迷糊的大眼睛,医生问:“很难受?” 夏梨摇摇头,她已经清醒得差不多了,也知道是弋戈把自己背来的,她有些不好意思,小声说:“好多了。” “你们这些学生啊,心里都没点数。”医生又多拿了两个冰袋,咕哝着,“今天太阳这么大,就你这小身板,怎么想的,还参加比赛……” 说着,她把冰袋往夏梨肚子和大腿上也放了两个。 “嘶——”夏梨有些难受地动了动。 医生看她一眼,敏锐道:“来例假了?” 夏梨脸红,轻轻点了点头。 “……”医生表情有些不悦了,“就仗着年轻不把身体当回事儿吧,到老了有你们受的!尤其是女孩子,要晓得保养自己……” 弋戈在一旁也很惊讶,心说夏梨这班长当得未免也太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来例假还替人跑步。中暑这事儿可大可小,万一处理不及时或不妥当出了什么岔子呢?更何况,她就算没中暑没例假也不像能跑下来 1500 米的…… 弋戈心里有些庆幸,还好她情况不严重。 要是为了凑齐班上的名额自己出了事,多不值当。 “还有你!你们班没男生了?”医生教训完夏梨,又点了点弋戈,“我还头一次见女生背女生来的,你也是厉害,跑得还挺快!” 医生不得不微微仰头看着这个高大的女孩子,她背着人跑了这么长一段路,喘得厉害,但看起来面色红润精神十足,简直让人怀疑她再跑个 1500 米也没问题,还是能勇夺金牌的那种。 弋戈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指指夏梨说:“没事,她很轻。” 确实轻,和银河卯足了劲往前冲的力气比,夏梨可真是“轻如鸿毛”。她应该还不到 80 斤吧?弋戈猜想着,而她小学毕业的时候就快 100 斤了。 “……”医生彻底无语了。 “自己去接杯水喝,别你也脱水了。”医生倒了杯热水,又兑了点凉的,扶着夏梨喝。 “好,谢谢老师。”弋戈应声,走到饮水机边接了满满一杯冷水。 她渴得厉害,咕嘟咕嘟灌下一杯后,又接了第二杯。 然而第二杯水刚喝了一口,她忽然觉得身下一小股热流涌出。 …靠。 不会吧。 她的例假一向规律,算日期,明明还有好几天呢。弋戈想起昨天喝的那瓶冰脉动。难道是因为这个? 她暗道倒霉,莫名有些心虚地问医生道:“老师,请问这里有卫生间吗?” 医生在给夏梨量体温,头也没回地指了个方向,“里面就是。” 弋戈点头道谢,快步走了进去。 从卫生间出来,弋戈已经感受到了亲戚的威力——她比较幸运,从不肚子痛;但每次例假前两天,腰都疼得像是有人抓着她的肩和腿想把她掰成两截。 医生坐在办公桌旁写病历,弋戈做好被骂的准备,扶着腰小声问了句:“老师……您有卫生巾吗?” 医生抬头,打眼一扫就知道是什么情况,有些生气地从抽屉里掏出一个黑色的塑料袋丢给她,又念道:“你们这些小姑娘,一点都不知道轻重!” 弋戈想说这其实是个意外,但还是闭了嘴,乖乖挨训后,又灰溜溜地走进了卫生间。 收拾干净之后,弋戈把黑色塑料袋铺平折好,整整齐齐地还给了医生。扭头见夏梨已经睡着,她打算回操场看看。 1500 米预赛分了好几个小组,不知道裁判会不会同意她加到后面的小组继续比赛——弋戈在这方面有点强迫症,比赛都开始了她因意外中途退出,总觉得别扭。更何况,不出意外的话,她应该能拿到奖牌。 煮熟的鸭子飞了,这滋味对弋戈来说不太好受。 “干嘛去?”医生叫住她。 “我……”弋戈知道当然不能照实说,但她缺少说谎的经验,没有现编的本事。 “把这杯热水喝了,进去休息会儿。”医生的语气不容商量。 “其实我没事……”弋戈试图挣扎。 “去!”医生把纸杯往她手里一送。 “……” 第16节 这就是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弋戈只好端着杯烫手的热水,略有不甘地走进房间。 夏梨躺在病床上,白皙的小脸终于恢复了些血色。她睡得很安静,呼吸均匀,长而翘的睫毛覆着眼睛。 睡美人似的。 弋戈出了一身汗,不想弄脏病床,也怕自己躺下就睡着了,错过小组赛的时间——她打算糊弄糊弄把水喝完就走,垂死挣扎一下,看看能不能赶上最后一个小组的比赛。 于是她选择在夏梨床边的椅子上坐着,水放在床头柜上,等凉了再喝。 可就这么坐着坐着,她还是睡着了。 先是迷迷瞪瞪地靠着椅子睡,然后腰疼得实在受不了,又不自觉地趴下了。 夏梨醒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趴在她床边睡熟了的弋戈。 还有,站在床尾看着她的蒋寒衣。 “你怎么……”她轻声开口,嗓子有点疼。 “嘘。”蒋寒衣却轻声但迅速地打断了她。他把食指放在嘴边,比了个安静的手势,然后才笑了笑,压低声音说:“好好休息,多喝水。” 他又走了。 夏梨看着蒋寒衣的背影,他背上有一大片的汗渍,后脑勺的头发也湿漉漉的,整个人都好像在冒热气。她有些疑心这是梦,要么就是她发烧烧糊涂了,不然她怎么觉得她看不清蒋寒衣,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 可她垂眼,看见了弋戈身上披着的那件校服。 同学们明里暗里都开玩笑说弋戈高大得不像个女孩子,范阳嘴贱起来还损她“套马的汉子你威武雄壮”,可现在她罩在男生宽大的校服下,安静睡着,看起来居然也是单薄瘦弱的。 那是蒋寒衣的校服,谁都认得。 蒋寒衣不喜欢别人用他的东西,所以每次新校服发下来他都会在袖口做个标记——他有轻微的洁癖。 可现在,他把自己的校服披在弋戈身上。 第14章 .“但你也是我们班的一份子啊!” 弋戈没睡多久,趴着总是不舒服的。腰疼得厉害,她忍不住轻轻锤了两下,直起身,肩头的校服滑落。 她捡起来,拍了拍,问:“这是谁的?” 夏梨原本望着窗外发呆,听见声音才回过头,静静地说:“蒋寒衣的。” “对了,这是朱潇潇给你买的士力架。”夏梨指了指床头柜,“她刚来过,没叫醒你。” “哦,谢谢。”弋戈了然地点了个头,下意识问了句,“蒋寒衣来看你了?” 对于蒋寒衣给她披衣服这件事,她看起来一点不觉得奇怪,似乎也没有什么不自在,只是自然地理解为蒋寒衣来看夏梨,顺便借了她一件衣服。夏梨一时语塞,没有接话。 “你感觉怎么样?”弋戈又问。 “已经没事了。”夏梨摇摇头,笑了笑说,“谢谢你送我来啊,我还挺重的,你背了那么久……” “你不重。”弋戈简单陈述了一个事实,然后起身,“能走么?” 她看了眼窗外,天色渐暗,小组赛肯定早就比完了。 “嗯,走吧。” 夏梨掀开被子起身,弋戈上前想扶她一把。 夏梨失笑,摆手拒绝了,“我真没事,就是中暑了。其实都不用那么麻烦来医务室的,到荫处待一会儿就好了,现在这样多耽误……” 话没说完,她主动住了嘴。因为她意识到这样说话有些无礼。 夏梨从小就被教得很好,知书达理、体贴周全,作为大学老师的父母以言传身教告诉她何为教养。她懂得如何让所有人都觉得舒服,从不说一句不合时宜的话。 即使像现在这样,一不小心嘴快了,她也能及时止住,然后聪明地圆回来,不让听者觉察异样。 可弋戈似乎不需要她圆回来,她好像也并不觉得这话是一种冒犯,又或者有什么弦外之音。夏梨说不用帮忙,她就真的退后了两步,面无表情地等着。 夏梨笑了声,不知为什么,开口说的是:“我也没那么虚弱……其实,我体能还可以的。” 弋戈点点头,对于她突兀的“体能自白”,没反驳,但也不像是赞同。 她拿着蒋寒衣的校服,出于礼貌,问了句:“就这样还给他可以吗,还是需要洗一下?刚刚掉地上了,不过也没沾灰。” 答案应该是不可以,因为蒋小少爷金贵得很。 但鬼使神差地,夏梨说:“可以的。” 弋戈心里松了口气——要是洗衣机里突然多出一件男生的校服,陈春杏能拉着她的手八卦兮兮地问一晚上。 运动会第二天赛程结束,一班收获了三枚奖牌:男子接力金牌、男子铅球金牌,还有一枚女子跳高的银牌。 回到教室,大家看起来都挺激动的,三金两银,这成绩至少不会再倒数了。 “一哥!牛逼啊!”范阳激动地咆哮道,“早知道你就该多报几个项目!我早就说了吧,您这体格,不上硬菜可惜!” 弋戈腰疼得厉害,没力气翻他白眼,略过他把校服往蒋寒衣面前一递,“谢谢。” 蒋寒衣抬头看她,顿了一下才接,问:“你还好吗?” “?”弋戈有些奇怪地看他一眼,“我又没生病。” “……” 夏梨慢一步走过来,范阳忙把保温杯拧开送到她面前,“给,班长!红糖水!”-又压低声音凑近了问:“你是不是那个了?快多喝点。” 夏梨的脸“唰”地就红了。 弋戈把他压着嗓子说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不知怎么,心里忽然觉得不痛快。 女生来例假,即使是在医务室,即使是女医生,也要把卫生巾用黑色塑料袋包得严严实实地递给她;男生对这件事有好奇,但这好奇里究竟是关切还是窥探她无从得知——只知道,他们神神秘秘地用“那个”来指代这件事;而夏梨的脸红,是因为感动而不好意思吗?还是因为某种莫名的羞耻呢? 但那个时候弋戈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心里的这点不痛快是因何而来,她只能把它归结于激素水平的不稳定——“女生嘛,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 那时候,她们都听过很多这种话。 前几桌的高杨耳朵尖,也听见范阳说的“红糖水”,立马捏着嗓子学小太监说话:“哟,范阳,你挺懂啊,你就知道班长要喝红糖水?” 范阳熟练甩锅,“寒衣说的!”他又笑嘻嘻地对夏梨补充了一句:“寒衣特地跟我说的,要泡红糖水给你喝。” 夏梨脸色绯红,含着笑意瞥了蒋寒衣一眼。 蒋寒衣面不改色,嗤笑了声:“你的功劳,干嘛白送给我?”说着,他又对夏梨道:“快喝吧,小卖部没红糖,这小子靠两根筷子翻墙出去也不容易。” 夏梨没让任何人看见自己嘴角凝滞了一瞬,笑着点点头,“我肯定喝完,不会跟你俩客气的。” 范阳暴跳起来,勒着他脖子骂道:“去你大爷的,你特么才筷子!” “喂,你看看一天天都传播了些啥玩意儿?!”他又冲着前座喊。 弋戈没搭理他,范阳凑上前看了眼,发现她戴着耳机,压根听不见。 他悻悻坐回自己位子上,小声道:“学习好就是拽咯。……你说,老刘要是发现她带手机来教室,会罚她么?” 不等蒋寒衣回答,他嗤声酸溜溜地说:“肯定不会!她都成香饽饽了老刘肯定舍不得,唉,这世道。” 蒋寒衣明目张胆地把自己手机从裤兜里拿出来放桌上,笑得异常欠扁。 “我觉得,全班任何一个人被发现带手机都还有一线生机,除了你。” “滚!!!” 虽然今天的比赛已经全部结束,但刘国庆下了命令,所有人都得自习到下午放学时间才能离开。 大家闹腾了一会儿,被夏梨提醒了一句后又安静下来,各自做各自的事情。 快下课时,刘国庆忽然出现在教室门口,把夏梨叫出去说了几句话。 夏梨回来,小声问范阳:“老刘跟你说了要把这次的金牌都收上来挂教室里吗?” 范阳一拍脑袋,“哦对,说了说了!我差点忘了!” 夏梨嗔怪地白了他一眼,“还好他又提醒了我一遍。” “哎,高兴忘了。”范阳笑道,“这不是咱们班今年成绩好吗,老刘就说,想把金牌都收上来,一块儿挂教室里,也可以裱个框摆个造型啥的。到时候毕业或者换教室再还给大家,毕竟这也是集体荣誉,挺难得的。” 夏梨点点头,“那跟得了金牌的同学说一下就可以。” 这种时候范阳是最积极的,他行动力极强,刚说完便拍了下弋戈的肩,“哎,一哥,你昨天铅球的金牌呢?” 弋戈有点不耐烦地回头,“干嘛?” “此等宝物,须得上交国家!”范阳插科打诨,“交出来吧,过两天我们一起挂墙上去。” 弋戈怕自己没听明白,拧眉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集体荣誉啊!”范阳笑道,“你们以前班上不贴奖状挂锦旗的啊?喏,你看那!” 他往前一指,一面小三角锦旗挂在黑板边上,上书四个光荣大字——“流动红旗”。 弋戈扭头看了眼,仍然不解,“但这是个人项目啊。” 范阳顿了顿,他看出来了,这位大姐不太想交。但他又有点想不通,谁会抗拒这种事啊? 他试图和她解释:“但你也是我们班的一份子啊!” 弋戈:“奥运冠军拿了金牌也不用上交国家队。” 范阳:“……” 他们的争执声音虽然小,但还是吸引了几个同学的注意。 夏梨见情况不对,连忙出来打圆场,“范阳可能没讲清楚……其实就是咱们今年成绩太好了,这几枚金牌很宝贵,大家都挺开心的,与有荣焉嘛,老刘就说可以一起挂起来展示,也算是我们班的一个荣耀。” “一定要交吗?”弋戈问。 “……”夏梨被问住了,艰难地回答,“…最好还是交一下。” “现在?” “应该不会吧……班长,至少让我们自己把金牌捂捂热再上交啊。”蒋寒衣抢在夏梨之前回答,笑得一脸阳光灿烂人畜无害。 “嗯,运动会结束之后吧,明天我们说不定还有金牌呢。”夏梨笑笑说。 “那到时候再说。”弋戈撂下话,又塞上了耳机。 “……” 第17节 范阳盯着弋戈的后脑勺,表情一言难尽。 “这大姐,脾气好了没两天,又开始犯病了。”他心里犯嘀咕。 交个金牌而已,至于这么抗拒么?多光荣的事儿啊!再说了,又不是不还,老刘还能骗学生几块金牌不成? 怪胎! “明天还有什么项目?”弋戈忽然又摘下耳机问。 夏梨摸不准她是什么意思,笑笑说:“就剩一个了,男子 3000 米长跑,寒衣和高杨都参加,他俩都有希望拿牌的。” 被点到名的蒋寒衣看着弋戈,心里忽然升起一股莫名而汹涌的期待。 “就没别的了?”弋戈问。 “没有了。” “闭幕式呢?” 夏梨翻了翻赛程,“下午四点半。” “还要走方阵吗?” “不用,就是校领导致辞,然后选最佳运动员和最佳班集体之类的。” 弋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好,谢谢。” 范阳抓住机会,兴奋地说:“欸,寒衣和高杨跑步都贼猛,明天记得下去看!” 弋戈摇头,“不去。” “干嘛不去?!接力你不就看了。” 弋戈无语,心说她明明是被硬拉下去的——不知道为什么,她不太忍心拂朱潇潇的好意。 范阳却和她想到一块去了,眼睛滴流一转,贱兮兮地笑道:“哦,我请你你就不去,朱妹妹请你你就去啊?你怎么还搞体重歧视呢,怎么着,那我得多长五十斤肉才有资格和您做朋友呗?” “不对,至少得多八十斤!”他煞有介事地说。 弋戈的脸瞬间就黑了,结了层冰似的冷冷剜他一眼,转回去了。 范阳被她那眼刀一划,莫名觉得后背发凉,悻悻地凑到蒋寒衣身边小声问:“…又过了?” 蒋寒衣弄死他的心都有了,咬牙道:“滚。” 第二天上午,男子 3000 米决赛,弋戈果然没有出现在看台。 事实上,她连学校都没去。 第15章 .从小到大,她还真是少听这个“瘦”字 昨天刚下过雨,进村的路坑坑洼洼,小面包车颠簸地行驶着,弋戈和银河一起窝在后座,被颠得一摇一晃的。 她归心似箭地回桃舟过假期,还不知道自己在学校已经出了大名。 铅球得金牌的彪悍女生、一人顶俩男人地把夏梨背去医务室,再加上刚来就考了年级第一还把杨红霞怼得颜面尽失……弋戈在班里已经拥有了个人专属单曲,是范阳天天挂在嘴边的那首“套马的汉子你威武雄壮”。 手机开着免提,传来陈春杏喋喋不休的絮叨:“你怎么一声不吭就跑回去了,你们学校不是还开着运动会吗?你一个人回去谁照顾你呀,你怎么吃饭?你爸妈万一回家发现你不在,他们多担心……” 她一句接着一句,根本不给弋戈回话的机会。 倒是银河,不知道是不是听烦了,还是对听筒加工过的声音不熟悉,警觉地冲着手机“汪汪”吼了两声,逗得弋戈直发笑。 “运动会没项目了,跟老师说一声就可以直接走。”虽然她只和刘国庆发了条短信,还没得到许可。 “我去小外公家蹭饭吃。” “他们应该不会回来的。”回来了也没关系,打个电话说一声就好。 弋戈一口气回答完,奖励式地揉了揉银河的大脑袋。 “那也不好又这么回去的呀……”陈春杏仍然咕哝着,语气里充满担忧,“你这才回家半个多月……你爸爸妈妈知道了,肯定不高兴的。” “没什么好不高兴的。”弋戈干脆地说。 “你还小,不懂爸爸妈妈的辛苦。”陈春杏叹了声,似乎还想教育她两句,但还是止住了。 陈春杏心里很清楚,不说弋维山,至少王鹤玲肯定是会不高兴的。而她不高兴或许不会让弋戈看出来,但一定会让陈春杏知道。 王鹤玲大家闺秀,不屑于使不入流的手段克扣陈春杏的生活,但只需一个充满告诫和不悦的眼神,就够让她难受的了——仰人鼻息过生活,最煎熬的从来都不是现实的难处,而是要看人脸色。 陈春杏放下电话。虽然她只会打电话发短信,但弋维山还是让秘书给她买了最新款的智能手机,说是转账更方便。来江城前,陈春杏刚学会用网络银行收款取钱。 她看着病床上一动不动的弋维金,眼睛发酸,抹了把头发,没掉眼泪。 挂了陈春杏的电话,手机上紧接着就来了条短信。 “知道了!好好休息!”发件人刘国庆。 他发短信的语气也和平时说话一样,严肃简洁,热爱使用感叹号。弋戈半真半假地扯了个身体不舒服的谎,他也没多问,爽快地准了假。 面包车停在村小门口,弋戈付了钱,牵着银河下车。 她喊“小外公”的人其实是陈春杏的爸爸,是一瘦瘦高高的老头,须发尽白,小时候弋戈老觉得他像张三丰。他早年去北京服过兵役,退役后又回乡当了老师,开了桃舟第一所小学,在村里算是有威望。 村小如今已经废弃不用了,但小外公还一直住在学校里,弋戈老远就看见他背着手等在大铁门前。 还没走近,院子里养的那只大鹅听见动静就大摇大摆地跑出来,“哒哒哒”拍着两只大掌横着走,挺着前胸伸长了脖子,老远就把银河吓得狗毛竖立。 可怜银河白长了九十多斤肉,从小到大,还是一看见这只鹅就吓得屁滚尿流。弋戈一个没牵住,他已经撒腿逃跑了。 反正是在村里,银河熟门熟路,弋戈就没再去管。 “小外公!”弋戈叫了声。 陈思友年轻的时候就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男子,现在七十多了,也还是脊背挺拔、仙风道骨的。他笑眯眯地打量好久不见的外孙女,上下扫了几眼,拧眉道:“怎么瘦了?” 弋戈:“?” 从小到大,她还真是少听这个“瘦”字。 结果回房里一称,69.2kg,还真瘦了。 弋戈心里愈发感慨小外公百年之后说不定真能羽化登仙,少了区区两斤肉他都能肉眼看出来。 “怎么,你爸妈亏待你了?”陈思友坐在太师椅上,倒了杯茶,冷哼一声说,“不是赚大钱了么,没给你喂鲍鱼鱼翅?” 弋维山和弋维金曾经都是陈思友的学生,可以说是陈思友看着长大的,可这么多年,陈思友对这两兄弟一直没有好脸色。 当年弋维金不学无术,却很爱追各种时髦,把念高中的陈春杏迷得七荤八素,16 岁就跟他上了床,气得陈思友差点要和她断绝父女关系。后来弋维金又醉酒跟人打架,把自己打进医院成了植物人。他无知无觉地躺了多少年,陈春杏就里里外外伺候了多少年。四十多的中年女人,看起来憔悴得像六十多的。陈思友每回看见,又是心疼又是心烦,后来甚至不登门了,眼不见为净。 和弋维金比起来,弋维山曾经也算得上是陈思友的得意门生的。那个年代名校毕业、入职国企,娶了城里书香门第的女儿,后来又下海经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整个村子没有不知道他的。可自从弋维山把弋戈放到桃舟抚养、连起名字的时候都没出现的时候,陈思友对他也不大待见了。 弋维山给他送烟送酒送营养品,他从来都没收过。这一大家子人,包括他自己的亲女儿,都得靠弋维山养活,他却不肯。老头子每个月领点退休工资和政府补贴,守着老学校和最后这点傲骨,过得也算自在。 弋戈看着老头儿阴阳怪气损人的模样,觉得好笑,故意说:“外公,又被电视剧骗了吧?真正的有钱人才不天天吃鲍鱼鱼翅呢,那都是暴发户作风。” 陈思友常常想这荒唐的一家人,也就只有这个和他没半点血缘关系的小外孙女可爱些。小时候圆嘟嘟的像个球,现在长大长高了,机灵劲儿却只增不减,讨人喜欢。 他很给面子地笑了声,问:“哦,那你爸妈给你吃什么?” 这弋戈怎么知道,王鹤玲统共也就给她做了一顿早餐。 但她不会把这事儿告诉陈思友,于是半真半假地说:“就各种水果和坚果,看起来都挺贵的。” 陈思友“哼”了声:“狗长犄角闹羊式!” 弋戈大笑起来。 中午,陈思友做了阳春面——这么多年,老头的“拿手菜”也就这么一道了。 弋戈原本是很有食欲的,呼呼吃了一大碗。可再好的胃口也架不住陈思友没有尽头的“多吃点”、”再盛点”和“最后这点吃干净”。 碗里添了三回面之后,弋戈实在吃不下了,捂着肚子缴械投降。 “我真吃饱了外公!”弋戈哀嚎道。 陈思友还拿着那“最后一铲子”的面,看她这样,横眉立目地斥道:“跟你爸妈过了半个月,胃都小了?!” 弋戈无奈地笑:“真不是……这都吃了两大碗了得有。” “哼!你就不吃吧!””陈思友瞪她一眼,“晚上饿了别哭!” “不会的不会的,”弋戈笑嘻嘻背起包,“那我就先回去啦,银河不知道又躲哪儿去了。” “着什么急,先坐会儿。坐会儿就饿了,把这点面吃完。”陈思友说。 弋戈看了眼桌上的“这点面”,干笑一声,心有戚戚地道:“这……我还要写作业呢外公!省城布置的作业好多!” “写作业那么积极干什么,少写两个没事。”陈思友幽幽扫她一眼,忽然问:“你回家这么久……唢呐还记得怎么吹么?” 弋戈顿了顿,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问这个。 但她很自然地回答:“记得啊,哪儿能忘得那么快!” 陈思友会吹唢呐,她从小就对那声音大到霸道的乐器好奇,陈思友虽然不大乐意正儿八经地教她,但她这么多年跟在他身边,零零碎碎也学了不少。 “下午有空和外公一起练练。过两天……”陈思友挑面的手顿住,似乎在犹豫什么,顿了好几秒才沉叹一口气,认命似的道,“过两天,陪外公去送个人。” 弋戈愣住了。 陈思友提出的这个请求绝不寻常。从小,她对唢呐那么好奇,陈思友都不太乐意教她,他说吹唢呐是为了村里的白事,小孩子接触这些东西不太好。 当然,这只是陈思友说的理由。随着年龄增长,弋戈也慢慢咂摸出了另一层原因:那几年,省城里殷实家庭的女孩子都在学钢琴古筝小提琴这些提高气质的“高雅乐器”了,陈思友不敢越俎代庖,教别人家的姑娘学唢呐。更重要的是,他知道弋戈早晚有一天是要往大城市去的,万一姑娘长大了,觉得唢呐拿不出手了,怪他怎么办? 这么多年,弋戈虽然靠着死皮赖脸和耳濡目染,也学会了吹那么几首曲子,但陈思友从来不让她多练,也不让她去村上的吹手班,更不可能带她去葬礼上的。 弋戈忽然有些害怕,“…谁走了?” 陈思友听她话音发颤,抬头安抚地笑了笑,“你孙爷爷,记得吧?” 怎么可能不记得。孙国富和陈思友一样,是村里吹手班上的,他们俩都吹唢呐,每回有白事,都是两个老人家一起上。 弋戈记得,她小时候总觉得孙爷爷是个什么都会的奇人,既会吹唢呐,又会做麦芽糖,还会给动物看病——银河有两回上吐下泻,都是他给看好的。 孙爷爷,就这样走了吗?那小外公……就只能一个人了。 猛然听见这个噩耗,弋戈一时没回过神来。 倒是陈思友笑得豁达,嗦了口面摇摇头,自言自语道:“七十八……不算高寿,但也可以喽。” 弋戈有点拿不定主意,问:“我去……人家家里人同意吗?”白事讲究多,唢呐要是吹得不好,走的人也不安心。 第18节 陈思友笑了,“哪儿能真让你挑大梁呢?班子里来了新人的。叫你去……就是陪陪外公,也送送你孙爷爷,你小时候他也教过你的。”说完,他又顿了顿,像在想事情,欲言又止地问:“小戈害怕不?害怕就不去了。” 弋戈猛地摇头:“不害怕的。” 长大后,她和孙国富见面次数不多,印象也渐渐变浅,算不上有多深的感情。但既然知道了,她愿意去送送老人家。 可惜,她的计划没有达成。 下午,祖孙俩在屋里练习合奏的时候,院子里忽然传来汽车鸣笛声。 弋戈拿着唢呐走出去一看,王鹤玲从熟悉的黑色轿车上走下来,脸色不太好看。 第16章 .这是妈妈的手。 陈思友跟着出来,看见拎着各种营养品礼盒的弋维山,脸色登时就黑了,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弋戈下意识也想跟着他回屋的,一垂眼看见王鹤玲手腕上缠着圈纱布,不知怎的,就走不动道了,低头站在原地。 “你这孩子,怎么回老家也不跟爸爸说一声呢!”弋维山赔着笑目送陈思友进了屋,赶紧上前拽住弋戈手腕,压低声音急切道。 “…忘了。”弋戈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回家了,还来了桃舟。 “爸爸打电话你也不接!” 弋戈抬头,想起手机在书包里一直没拿出来,对上弋维山关切的眼神,心里莫名的有些歉疚,低声道:“对不起,我没看到。” 弋维山剩下的话被她这一句“对不起”全堵了回去。 他直觉但清楚地意识到,弋戈的抱歉,是出于一个好孩子的礼貌,或者说得更直接一点,是教养和素质。 这教养不是他的功劳,素质却用在了他身上。 王鹤玲上前问:“这是唢呐?” 弋戈点点头,“我在跟小外公一起吹,所以没听见铃声。” 王鹤玲皱了皱眉。 弋维山察觉苗头不对,忙揽住母女两个的背说:“来,小戈先带你妈妈回家去!我去看下老师,马上就来。” 弋戈扭头道:“我还要跟小外公一起……” 弋维山仍旧推她,“先不急,下次再说!” 弋戈坚持,“我书包还在里面。” 弋维山笑笑,语气暗暗加重,“爸爸待会儿帮你拿过去!” 弋戈有些不乐意,顿住脚步看着他。 弋维山叹了口气,笑说:“先回家去,听话。我跟你妈妈还特意赶回家陪你过节的,结果回去家里人都没有,问了三嫂才晓得你回老家来了……”他说着指了指王鹤玲的手腕,“看看,你妈妈手都扭伤了……” 弋戈看着王鹤玲那一截细得好像一扭就断的腕子上一圈白色纱布,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好又说了句:“对不起。” 弋维山摆手一笑,“傻孩子,跟爸妈说什么对不起!快点,带你妈妈回家去,她到现在都不认得路呢。” 当然不认得。 十多年来,王鹤玲来桃舟的次数屈指可数。 弋戈点点头,看了王鹤玲一眼,轻声说:“走吧。” 弋家老屋离村小不远,但村里小径纵横,七拐八拐的,外人来了很容易辨不清方向。 王鹤玲穿着高跟鞋走在坑坑洼洼的泥泞小路上,磕磕绊绊的,好几次差点摔跤。 在她第三次差点崴脚之后,弋戈终于顿住脚步,回头伸出手,“我扶你吧。” 王鹤玲看了她一眼,表情有些不自在,但脸色终于微晴,轻轻地牵住她的手。 这是妈妈的手。 但和书里写得不一样,弋戈想。并不温暖,也不柔软,王鹤玲太瘦了,手指几乎像干枯的树枝,是冰凉的。 弋戈把手从王鹤玲的手掌里抽出来,上移,握住了她的胳膊肘。这样能扶得更稳。 母女两个搀扶着走了一段,王鹤玲忽然问:“你想学乐器?” “?”弋戈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问这个。 “想学什么?钢琴、古筝,这两年学大提琴的孩子也挺多的,你有没有兴趣?”王鹤玲继续问着。 弋戈明白过来她的用意,回答得很干脆:“不感兴趣。” “也好。可以多看看再决定。”王鹤玲也很干脆,没再说什么。 快到家的时候,弋戈想了想,还是开口道:“唢呐是我小时候好奇偷学的,不是小外公主动要教我。” 这话说完,她明显感觉到王鹤玲身形一顿。 老屋的院门已经在眼前,弋戈心里叹息一声,松开了手。 她知道这话说了王鹤玲八成会生气,毕竟她话里的意思,谁听了都会觉得是王鹤玲小肚鸡肠要迁怒陈思友。 没记错的话,她的母亲从生下来起就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小时候有外公宠着,结婚后弋维山更是百依百顺,王鹤玲的人生从来都既不缺钱也不缺爱。而在弋戈尚不成熟的世界观里,这类人最介意的一般都是“面子”或者说“人格”之类比较高级的东西。 马斯洛需求理论不就是这么说的么?人类最高层次的需求就是自我实现的需求。弋戈猜想,她这话说不定影响她亲妈自我实现了。 尽管如此,弋戈还是这样说了。一来,她怕王鹤玲真的会迁怒陈思友,哪怕这可能性很小;二来,她也并不期待和王鹤玲之间有什么温情的母女时刻,她不怕她生气。 有些事情是要尽量讲清楚的,至少为了日后翻旧账有个依据。 可令她意外的是,王鹤玲并没有什么反应。 她垂下被松开的手臂,抬头冲前方努了努下巴,“就是那个院子?” “嗯,前几年刷过一次,你可能不认得。”弋戈说。 “走吧。”王鹤玲径直走在前面。 老屋共三层,顶层是阳台,不住人。总共四间卧室,最大的主卧本就是留给弋维山和王鹤玲的——奶奶去世时,这栋房子留给了弋维金。但这么多年,房子的修缮、维护、换家具,都是弋维山出的钱。 弋戈给王鹤玲指了下院子里的洗衣池,示意她可以去那里刷刷鞋子,就回自己房间了。 半个小时后,弋维山回来了。 他敲弋戈的房门给她送书包,看起来有点臊眉耷眼的,估计是在陈思友那里没吃到什么好果子。 弋戈接过书包,发现他没拿她那把旧唢呐。 她犹豫了一下,没有问。她转而开口道:“你们要住在这里吗?” 弋维山搓了下手,“啊…对!我跟你妈妈想多陪陪你,也给自己放放假!” 弋戈在心里权衡要怎样表达这件事的不必要和不可行,但看着弋维山一分钟内两次搓手缓解尴尬的动作,她还是什么都没说,牵起嘴角笑了笑,“好。” 弋戈在书桌前坐了十分钟,盯着眼前的电路图,压根没心思动笔。 对于这屋子里忽然多出的亲爹亲妈,她有很多讶异、困惑、不理解,以及不满意——不是主观情感上的不满意,而是客观地认为,不管出于何种原因,弋维山和王鹤玲来到这里的决定非常不明智。 其他的不说,陈春杏不在,他们俩连吃饭都成问题。弋戈可以去陈思友家蹭饭,而就算弋维山和王鹤玲能忍受老头的白眼和蹩脚的厨艺,陈思友肯不肯让他们俩进门都还两说。 弋戈攥着笔思虑了半天,也没想到什么两全之法。 她有些烦闷地随意勾了个选项,强迫自己从这道题开始认真写。 勉强写完一张物理试卷,她听见敲门声,弋维山在门外小声地问:“小戈,还在写作业吗?” 弋戈起身开门。 “是这样,村里书记请爸爸妈妈吃饭,你要不要一起?”弋维山笑吟吟地问,“在‘小荷酒家’,那里东西挺好吃的,你应该会喜欢。” 她差点忘了这茬,以弋维山的身份地位,从领导到老同学,这村子里不知道多少人排队请他吃饭叙旧呢。 小荷酒家她知道,是镇上最好的一家酒店了,老字号。弋戈八岁的时候去过一次,那一年弋子辰得了全市儿童珠心算大赛的特等奖,回老家办宴席,顺便举办正式的祭祖仪式入族谱。 弋戈对这个亲弟弟的印象不深,却始终记得小荷酒家有道菜,叫“金银馒头”,要配炼乳吃。 她记得那时她很馋那个金色的馒头,因为没吃过,而且名字好听,她很好奇它为什么是金色的。可就在她左右观察了好久,确定没有人在转那个转盘的时候,一只肉嘟嘟的胳膊伸了出来。弋子辰被保姆抱在怀里,半个身子几乎扑在餐桌上,两手齐用,拿走了仅剩的两个金馒头。 大人们似乎都觉得弋子辰的动作可爱,纷纷露出慈爱的微笑,还有个叔叔竖起大拇指表扬他,“好样的,男孩子就是要大口吃饭!” 盘子里还剩下好几个银馒头,白花花的。 弋戈愣了很久,最终还是伸手夹了一个,沾了一点炼乳吃。 她记得很清楚,那个银馒头太甜了,甜得她想吐。那一刻她忽然很想回家,陈春杏蒸的老面馒头比这个好吃多了。 “怎么样,和爸爸妈妈一起吧?”弋维山又问了一遍。 弋戈回过神来,摇摇头,“我不想去。” 弋维山并不意外,他很流畅地露出一个宽容的微笑,似乎早有预料,“好,没事,那你去陈爷爷家吃?” “嗯。” 接下来的两天,弋戈和“回来陪她”的父母基本没打上照面。他们有很多盛情难却的饭局,弋维山每次都会问弋戈要不要一起去,得到否定的回答后,又笑着关切几句。 这套流程弋戈都快会背了,连他的措辞都能猜得一字不落。 令她意外的是,王鹤玲并没有阻止她练习唢呐。但不知是不是因为有所顾虑,陈思友反倒不太想让她参与了,也念叨了几句“女孩子吹这个确实不好看”。 这话弋戈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当没听到。 可她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这唢呐,吹得实在算不上好听,活像被菜市场里被掐着脖子待宰的鸡。 第三天早上,弋戈还是在天将将亮、万籁俱寂的时候醒来。 她习惯蹲在院子里洗漱,和银河一起,看着远处群山轮廓外透出的熹微晨光。银河是条很粘人的狗,即使自己还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也总要陪她一起蹲着。 刷完牙咕嘟嘟吐了两口水,刚起身,银河又一个甩尾,转身冲着屋里吼。 弋戈隐约听见厨房里有声响,顿住脚步想了想,把银河拴在院子里,往屋里走去。 果然是王鹤玲。 她穿着睡衣,不太熟练地揭开土灶上的木锅盖,试图用竹刷洗锅。 弋戈怔了两秒,上前接过王鹤玲手里的竹刷。 王鹤玲似乎被她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愣了两秒才问:“怎么起得这么早?” “习惯。”准确来说,是环境使然。在所有人都早睡早起的环境里,睡懒觉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第19节 厨房里又恢复沉默,王鹤玲却没有走。弋戈忽然想起,她是不是应该说点什么?按照正常的交流礼仪,她现在是不是该反问一下你为什么也起得这么早? 有来有往,气氛才不至于太尴尬。 但她对于和人寒暄这件事实在生疏,尤其在这人虽然是她亲妈但她俩其实不熟的情况下。她还没想好该怎么问,王鹤玲先开口了:“我来吧。你还在长身体,应该多睡会儿,以后别起这么早。” 说着,她又要去拿那个竹刷。 弋戈看见她手上的纱布,反手一闪,“不用。你不会。” 她麻利地涮好锅、加上两瓢清水准备煮面时,余光瞥见王鹤玲黯淡的表情,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又说错话了。 不应该说“你不会”,而是“你受伤了”或者“你手不方便”——她又后知后觉地开始斟酌用词。 弋戈的大脑又空白了一会儿,她在思考是否需要解释一下。 但王鹤玲没给她这个机会,她看了弋戈一眼,默默走出了厨房。 三碗面条出锅,王鹤玲把弋维山叫起了床。 弋维山明显还是没睡醒的晕乎状态,却直觉地开始捧场,呵呵笑着说有老婆女儿一起给他做早饭也太幸福了。他扯着笑在餐桌边坐下,还非常有表演意识地搓了搓筷子表达自己的兴奋与迫不及待。 弋戈见他这样,忽然觉得这是个错误的片场,他们三个都是蹩脚的演员。 又或者说,该和他们俩搭戏的不是她。 弋维山呼呼嗦着面,吃得满头大汗了,拿起手机说:“爸爸有个老同学请吃饭,就在他家里。小戈一起去吧?” 这次不是询问了,是带着不容拒绝意味的邀请。 是老同学和村领导的分量不同?还是家宴和小荷酒家的吸引力有差别?弋戈心猿意马地开始想。 她想不出来,然后回答:“我就不去了。” 弋维山的笑容凝滞了一瞬,咳了声道:“这个是爸爸高中最好的兄弟,你出生的时候,他还抱过你的。还有你小时候,爸爸和他一起骑摩托,带你去山上玩……” 不知道为什么,弋戈很抗拒他打回忆牌。 她的小时候,并没有这两号人。 因此她直接打断了弋维山的话,问:“你们什么时候回江城?” 弋维山和表情骤然僵住,王鹤玲也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无奈地低下头去。 弋维山放下筷子,尽量笑着问:“小戈…不希望爸爸妈妈在这里陪你吗?” “不是,”弋戈说,“但你们就算在这里,我们也没多长时间在一起。你很忙,我也要去小外公家。” “怎么会……爸爸妈妈在这里又没有事情,不忙。”弋维山干笑着说。 弋戈不想同他争论忙不忙的问题,好像她在祈求他们的陪伴一样。她淡淡地说:“但我很忙,我要去小外公那里练琴。” 沉默不语的王鹤玲终于发话:“那个唢呐就不要练了,我昨天跟你外…陈爷爷说过了。” “为什么?”虽然早有准备,但弋戈还是没控制好语气。 王鹤玲被她的厉色吓了一跳,但很快又恢复雍容的样子,淡淡地说:“不合适。” “就是呀小戈,你这花季的年龄……哪有小姑娘去吹唢呐的,还是在葬礼上,看起来多不像话。”弋维山帮腔道。 弋戈一时失语,不是无言可辩,而是觉得根本没有辩的必要。 太荒唐了,她想。她自由自在地长到这么大,习惯了自己做决定,习惯了独自消化一切情绪,无论是快乐还是悲伤。现在忽然冒出两个人,以理所当然的态度对她的生活指手画脚。 凭什么? “我没觉得不像话。”弋戈面无表情地说。 眼前三碗面还冒着诱人的热气,一张小小的方桌上,弋维山坐在上座,弋戈和王鹤玲相视而坐。 如果用相机把这一刻的画面记录下来,想必也是无比温馨吧。 可弋戈吃不下去了。 半个多月来她心里一直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叫软弱的温情,不断呼唤着她心里尘封多年的那点期待;另一个叫直觉的冷漠,训诫她认清现实放弃幻想,准备战斗。 这一次,后者终于飞踢一脚,把那点软弱的温情踩在脚底,还泄愤地跺了好几脚。 “我的事,你们管不着。”她把筷子一撂,起身走了。 第17章 .他发誓他没有想去桃舟找弋戈的意思 国庆长假第三天,蒋寒衣在家里快躺发了霉。 放假第一天蒋胜男在机场接到一通电话,说好的新疆七日游眨眼就泡了汤。在母上的威逼利诱下,蒋寒衣被迫“主动选择”了最新的游戏机,然后就被蒋胜男一招手喊了辆的士扭送回家。 此刻范阳正坐在他床尾的地板上,拿着他用血泪换来的任天堂 3ds,聚精会神地盯着大屏电视打游戏,嘴里还兴奋地飚着各种带脏字的语气词。 蒋寒衣被他吵得脑仁疼,一脚踹在他背上,“闭嘴!” 范阳浑然不觉,挪了下屁股继续打游戏。 “……” 蒋寒衣用被子把脑袋一蒙,烦闷地嚎了声。 “怎么了你又?”范阳打完一局游戏,恋恋不舍地放下手柄,“不想在家就跟兄弟出去啊,溜冰?打球?去网吧也成!” 外面人挤人,蒋寒衣一点兴趣也提不起来。 范阳抬脚踢了踢床上蛄蛹的人,“啧,这也不去那也不去,你是想写作业啊?哥们儿陪你……哦不,找班长陪你,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滚!” 范阳哈哈大笑,抬头的时候看见他书桌上还放着三块金牌。 “哟,大户啊。”范阳走过去把金牌掂在手里,“你咋没上交?夏梨不是说她假期想想怎样设计个造型一起挂么。” 蒋寒衣头埋在枕头里,“弋戈不也没交。” 这话听在别人耳朵里平平无奇,可偏偏就正好接上了范阳诡异的脑电波。 他眼一眯,看向床上继续憋闷的寂寞少男。 不对劲。 一定有哪里不对劲。 以往蒋寒衣和他聊天,几乎从来都不主动提女生。青春期男孩子对异性有很多好奇,也有不懂事的时候,凑在一块儿百无禁忌地评比班上谁胸大。这种事,蒋寒衣几乎不参与,顶多就是心不在焉地听一耳朵,配合着扯嘴笑一下。 范阳福至心灵,想到运动会那两天,蒋寒衣呆鸟似的问弋戈那个问题,还有弋戈手里的校服,以及 3000 米比赛蒋寒衣跟牲口似的玩了命地跑、跑完了看向看台又一脸失落…… 他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人家一哥早就交了。”范阳幽幽地说了句。 “什么时候?!”蒋寒衣猛地从床上弹起来。 “不知道啥时候。”范阳耸耸肩,“反正夏梨说她把金牌放桌上了。她最后一天不是没来么,耍大牌。” “我怎么不知道?”蒋寒衣呆呆地问,又瞪他一眼,“你不做狗仔真是可惜了,别乱给人扣帽子。” “谁让你不回教室,领完奖就走了。”范阳轻飘飘地说。 蒋寒衣坐在床上,似乎很疑惑弋戈怎么又那么爽快地把金牌交了。 范阳趁乱添了把火,“这大哥就是个怪胎……那天凶巴巴说不交,自己又啥也不说把金牌留桌上,搞得夏梨犹豫了半天不敢拿。” 蒋寒衣把杯子一掀下了床,“你少说点话吧。” 范阳跟着他到洗手间,不怀好意地问:“3000 米,跑得挺拼啊?我以为你最多就拿个牌呢。” 蒋寒衣满嘴泡沫,不无得意地“哼”了声。 “我就好奇,你咋就突然这么拼命了呢?是想给谁看呢?”范阳捏着嗓子道。 蒋寒衣动作一顿,“滚。” “你果然不对劲!”范阳一拍掌,下了定论。 蒋寒衣睨他一眼,不置可否。 “你口味挺重啊?!”范阳不可置信地吼道,“你真的看上那胖子了啊?!” 蒋寒衣绞起眉毛,把剩下半杯水往他身上一泼,“叫你少说话,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我去!”范阳躲闪不及,t 恤湿了一大片,锲而不舍地问,“不是,你哪根筋搭错了啊?你是近视了啊还是直接瞎了啊,那个大姐?!卧槽她胳膊比我都粗吧,脾气还差得要死,你不怕她一屁股把你给坐死啊?!” “夏梨哪儿不好啊,又漂亮又温柔,你个垃圾渣男!”范阳义愤填膺地道。 蒋寒衣换了件 t 恤,嗤笑一声说:“夏梨是挺好的,怪不得你喜欢了这么多年。” 范阳脸色一变,“乱讲!我喜欢,那也是对儿媳妇的喜欢!你的终身大事,爸爸很关心!” “滚。” “不是,你真喜欢一哥啊?”范阳百思不得其解,“为啥啊?你发现了她啥不为人知的人格闪光点吗?!” “儿砸,你不要冲动啊!” 蒋寒衣忍无可忍,终于勒着他脖子警告了一句,“不关你的事,再乱说爸爸削你!” 说完,他单肩背上书包,“游戏机你还玩不玩?要玩带回家去。” 范阳懵了,“干嘛,你要出门啊?不是叫我来一起吃饭的吗?” “要出门,刚决定的。” “靠,老子坐了十几路车来的!” “那就再做十几路车回去。”蒋寒衣轻轻一笑,从鞋柜上拿了两个钢镚丢给他,“爸爸给你报销。” “我去你大爷的!”范阳骂了句,揣上游戏机走了。 左边一个抱着蛇皮袋的阿姨,右边一个横着扁担卖鸡蛋的老爷爷,蒋寒衣坐在车厢最后一排的中间位置,动也不敢动一下。 长途车挤满了人,开得又慢,蒋寒衣昏昏欲睡之前,回忆了一下爷爷家的位置。 去爷爷家的确是他十分钟前临时做的决定。 当年爷爷为了阻止蒋胜男和蒋志强离婚,不打招呼就把他接去桃舟,表面上说是替儿媳分担,其实是想拖延时间给蒋志强挽回的机会。自那以后,蒋胜男就不太愿意让他跟爷爷来往了——“这家人,上不得台面的心眼太多。”她是这么说的。 反正蒋寒衣在家闲着没事,刚好蒋胜男不在,他就想去桃舟看看爷爷。 第20节 他发誓他没有想去桃舟找弋戈的意思——我根本不知道她也在桃舟呀,蒋寒衣在心里给自己台阶下。 但两个小时后,在桃舟村头看见开着大三轮的弋戈时,他还是产生了一种“有缘千里来相会”的奇妙心情。 这种诡异而激动的暗流把蒋寒衣的小心脏冲刷得砰砰乱跳,以至于他半分钟后才意识到弋戈现在的造型有多拉风。 弋戈骑了辆电动三轮车,最常见的宝蓝色、后头带个载货大框的那种。她大开两手握着车把,车后框里还坐着条威震四方的大狗,正尽职尽责地守护着一筐柚子。 刚开走的大巴车卷起一片灰尘,弋戈就在那飞扬的黄色尘土后静静看着他。 “好…好巧。”蒋寒衣被震撼得说话都打磕巴。 弋戈从喉咙里闷出个语气词,算是打了招呼。 “见了鬼了,怎么什么人都往桃舟跑?”她心里却在发牢骚。 某种意义上,桃舟是她的“蛋壳”——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蛋壳,就是那种回来就安心、谁也不能打搅的地方。可这几天,已经连着三个人闯进她的蛋壳里了。 弋戈的心情很糟。 她打转车龙头掉头,正想拧把手,蒋寒衣长腿一迈,两步就拦住了。 “哎,等一下!” “干嘛?”弋戈扬了扬眉,语气也不太好。 “那个,我回来看我爷爷的,他住电厂那边,挺远的。”蒋寒衣委婉地说。 但弋戈听明白了——他想蹭车。 她也不多废话,径直找到了问题的最关键一处,抬抬下巴问:“你不怕狗了?” 银河坐在车后头,一颗大头靠在那满筐柚子上,半眯着眼,惬意地咧出半条舌头。他认得蒋寒衣,也就不再防备。 看起来,倒没那么吓人了。 自从知道银河就是他小时候送出去的那只狗崽子,蒋寒衣心情就十分复杂。一方面他觉得丢脸,史诗级别的丢脸,他估计他这辈子不会有比这更跌份的事情;另一方面他又有点震撼,小时候还没他手掌大的玩意儿,吃了什么长成了这么个庞然巨物? 当然,也还有一丁点儿——他发誓只是一丁点儿,发憷。毕竟银河的体型和相貌摆在那儿,他得花时间克服。 但为了蹭车,他决定当场就克服。 可还没等他开口,弋戈已经不太耐烦地说:“算了,你坐前面也行。上车。” 蒋寒衣愣住了。 虽然这三轮车的驾驶座设计成了一整排的样式,坐两个人绰绰有余,但他还是很震惊,震惊之余又有一些隐秘的雀跃——她居然愿意和我坐一起? “快点。”弋戈不太耐烦地催了一句。 她忽然有点后悔自己的提议——这人看起来很麻烦。但电厂的确太远了,而且毕竟他借过衣服给她,这人情得还。 蒋寒衣坐上车,略有些拘谨地把书包搁到自己腿上。 “你…还会开这个车啊。”他笑着说,试图打开话题。 “没证。”弋戈一句话就把天聊死了。 “……”蒋寒衣咧起嘴角,“没事儿,我相信你……” “我靠!” 他话还没说完,弋戈冷不丁扭动车把,蒋寒衣在惯性下一个后仰,车子已经飞速驶了出去。 蒋寒衣默默抱紧了自己的书包,回头看了眼,飞尘滚滚,银河一只狗头背对着他,狗毛在风中飘舞。 …还挺拉风的。这飞扬的感觉。 再转回头,弋戈已经稳住了车速,气定神闲的。她只穿了件短袖,握着车把的小臂上隐约显出流畅的线条。 蒋寒衣下意识地握紧拳,低头看自己的手臂。 嗯,我也不赖。没输! 小三轮一路往西开,跋山过桥,蒋寒衣看见了熟悉的电厂大门,和远处群山之间的大风车。 但要命的是,他微弱的记忆里只有这个电厂,没有爷爷家的具体位置。 是往左还是往右来着? 他在弋戈等待的目光中尴尬地沉默了。 “你爷爷叫什么?”弋戈终于忍不住问。 “蒋连胜。”蒋寒衣说。 弋戈点点头,转了下车钥匙,扭动车头往右边小路上开。 “你认识我爷爷?”蒋寒衣有些惊喜地问。 “嗯,知道。”弋戈说,“他打牌老欠我外公钱。” “……” 蒋连胜家离电厂果然很近,不出五分钟就到了。 蒋寒衣下车,还没道谢,弋戈已经在掉头了。 “欸,柚子掉了一个!”蒋寒衣弯腰捡起来,小心翼翼地绕过银河坐的那一边,把柚子放了回去。 弋戈忽然又想起那该死的“社交礼仪”——这时候,她是不是应该顺势送个柚子给他吃?好像村里来客人了大家都会这么做,“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地给人送。 虽然她眼下没有鸡也没有鸭,只有一筐卖不出去的柚子。 “给你一个吧。”她说。 蒋寒衣顿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一对剑眉喜气地一扬,“啊?柚子,给我?” “嗯。”弋戈点点头,又补充,“这是我外公院子里结的,可能很酸,卖不出去。” 话刚说完,她又迟钝地反应过来——后半句不该说的。本来就是为了客套一下才送个柚子,怎么能说“卖不出去”这种大实话呢?这不就显得她是把没人要的东西给他了吗? 她心里有些懊恼地叹息一声。 社交这件事,给她带来太多挫败感了。 但蒋寒衣似乎不介意,他笑着抱走了刚才那只掉地上的柚子,“没事儿,肯定是甜的!” 弋戈很敷衍地笑了笑。 蒋寒衣其实还有很多问题想问她,比如她会在桃舟待到几号,这几天在村里打算干什么,要不要一起玩,或者一起写作业也行。但没等他鼓足勇气问出口,弋戈又一扭车把,扬长而去了。 蒋寒衣站在原地看那一人一狗一车的背影,后知后觉地闻到怀里大柚子的清香。 这柚子很重,摸起来皮又硬又厚,嗯……看起来的确不太甜。 第18章 .也许,她需要有个人来和她说说话 老房子看起来破败,蒋寒衣轻轻推开了门,果然没锁。映入眼帘的只有一对脱落了半截的对联、一个褪了色的福字,还有一张方桌并两张条凳。 偌大的厅堂里,除了这些,再没有其他的家具摆设,简直是“家徒四壁”。 家里似乎没人,蒋寒衣小心翼翼地在那看起来下一秒就要折了腿的条凳上坐下,艰难地用钥匙和手扒开了那只柚子,扒得手指月牙处生疼。好不容易掰下一瓣来尝,只一小块,酸得他眼泪都快出来了。 但他又不想浪费,舌头颤抖着把果肉吞下去,又掰了第二瓣。 没办法,一整天没吃饭,他饿得能吞下一头牛。 等了三个多小时,直到快趴在桌上睡着,蒋寒衣才听见门外蒋连胜哼着曲儿回来了。 蒋连胜看见许久不见的孙子,露出惊喜的表情,“小兔崽子,你怎么来啦?!” 说着,短厚的手掌在他脑袋上薅了一把,力气挺大,薅得蒋寒衣脑瓜子嗡嗡响。同时,蒋寒衣还闻见了一股气味——熟悉的,混着汗味、霉味和狐臭味的味道。 蒋连胜肯定又好几天没洗澡。 “趁着放假,我来看看您。”蒋寒衣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脑袋从他咯吱窝下面解救出来,笑着说。 “哦,对!你们放假了!”蒋连胜从起着油腻子的不锈钢茶壶里倒了杯水。 蒋寒衣分明看见那水面上还漂着一层说不清是油还是灰的东西,蒋连胜却眼睛也不眨地喝了个干净。 蒋连胜打了大半天的牌,边打边和人聊天争吵,嗓子冒烟,喝完水之后舒爽地叹了声,才坐下来问:“大孙子,你爸有没有让你给爷爷带什么东西?” 蒋寒衣早有准备,从书包里拿出一盒补品、一只信封,说:“我爸让我给您的。” 蒋连胜两眼放光,径直拆开信封点了点,表情说不上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只啧啧两声点头说:“还行还行,你爸最近生意还好吧?” “这个蜂蜜对身体也很好的,您记得每天泡一杯喝。”蒋寒衣没回答,扯开了话题。 他怎么会知道蒋志强生意怎么样?不过估计是不太好的。要不然,他也不至于每回来看爷爷都得自掏腰包买补品塞钱。 虽然蒋小少爷生活费不少,但蒋胜男也并不是给钱不眨眼的主。每次为了给爷爷包个厚点的红包,他都得节衣缩食好几天。 蒋连胜看了眼那盒营养品,似乎不太感兴趣,笑着说:“唉,我身体好得很,这些东西用不上!这一盒,不少钱吧?” 蒋寒衣故意说了个小数,怕蒋连胜转头就卖出去。 “您记得吃,身体好也得注意保养。”他说。 “好好好,晓得!”蒋连胜起身回屋,他有个饼干盒子,所有钱都放里头,再锁柜子里。老人家不相信银行,总觉得钱财都得握在自己手里才安全。 “你就和爷爷住哈!”蒋连胜从柜子里掏出条褥子,往床上一丢,冲房间外说。 蒋寒衣想到那些床单枕头不知在蒋连胜被窝里捂了多久没见过天日,忙说:“我打地铺就成!” “天凉,打什么地铺!” “没事,我睡觉不老实,怕吵着您!” 蒋连胜没意见了。 夜色渐晚,蒋寒衣终于把自己的地铺铺好了——先是晾在院子里通了俩小时的风,又拿刷子正反两面掸了三遍灰,地毯式检查确认没有虫眼后,他才敢安心躺下。 蒋连胜睡在床上,身上的气味更浓了。蒋寒衣崩溃地发现,他今天还是没洗澡。 “爷爷,明天你做饭么?”根据经验,蒋连胜肯定是懒得开火的,他在想是不是要请他去镇上饭馆吃。 “不做。”蒋连胜很理直气壮地回答,然后忽然“哎”了声,想起什么,从床上坐起来说,“哦对,明天得早点起!” “怎么了?” “有家人做白事,咱们早点去送送,顺便在那吃个早饭!”听起来,比起送走一个逝者,蒋连胜似乎更期待那顿免费的早饭。 第21节 蒋寒衣无语了几秒,“哦”了声:“那我定个闹钟,明早叫您。”他知道蒋连胜必然是起不来的。 “好!” 蒋连胜很快就睡过去了,哈欠打得震天响。 蒋寒衣在嗅觉和听觉的双重折磨中辗转反侧,天快亮了才勉强睡着。 * 桃舟的习俗,丧事都开始得很早。天还没亮,蒋寒衣就跟着蒋连胜到了孙家老宅。 灵柩停放在堂下,两个中年妇人一左一右地跪在棺边,哭嚎地唱着什么。棺下放着个火盆,来吊唁的客人都在那火盆前烧纸、鞠躬。角落里,还放着两个火盆,几个小孩子围在那儿烧纸玩,时不时发出笑声,也没人管。大概是大人们故意引他们在那儿玩的,免得吵闹到其他宾客。 蒋寒衣看了眼堂中黑白相片上的那个老人,全无印象。他在桃舟待的时间太短,几乎谁也不认识。 倒是蒋连胜,吊唁完之后,拉着他在好几圈人面前走了一遍,得意洋洋地介绍自己的孙子。蒋寒衣觉得尴尬,但也不好拂老人的面子,只好配合他,表现得彬彬有礼地和一群陌生人打招呼。 炫耀完孙子,蒋连胜马不停蹄地奔向侧厅。那里摆着三张大圆桌,门外起了三口大锅,不断炒出新的菜肴给客人们端去。 豆腐炒粉丝、腌白萝卜、蒸扣肉,还有一道不知是用什么做的白色糕点。 蒋寒衣看着这一道又一道白色的菜肴发愣,一个没跟上,蒋连胜已经溜进厅里占了个位子,大快朵颐起来。 那一桌上的人似乎并不都互相认识,但很快就吃到一起去,推杯举盏,十分热闹。 虽然知道“红白喜事”是习俗,但蒋寒衣一时间还是不太能理解这么“喜庆”的葬礼。他也吃不下这桌“宴席”,于是默默从侧门走出去,自己找了个院墙下的安静角落待着。 就是在这时候,他看见了弋戈。 她就站在不远处池塘边的一棵古皂角树下,背对着他,面前还有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 那对中年人穿着体面、仪态大方,一看就不是本村的人。应该是她爸妈?蒋寒衣猜想。 两个中年人一直在说些什么,男的颜色和缓,女的则冷着脸,看起来有些唬人。他们一唱一和地说了快十分钟,那个男人神情有些凝重地拍了拍弋戈的肩膀,牵着女人的手走了。 “太犟了……” “你生的好女儿!” 他们从侧门进去,蒋寒衣听见他们一个叹息、一个埋怨。 他不了解发生了什么,但直觉这种气氛他还是不要出现比较好。可还没来得及闪人,目光已经和弋戈对上了。 没办法,他只好挥了挥手,“好巧啊。” 弋戈看起来似乎没什么情绪,甚至还主动走了过来。 “你也来送孙爷爷?” “嗯。”蒋寒衣回答得有些心虚,毕竟他连孙爷爷全名叫什么都还不知道。 “拜过了么?”弋戈又主动问。 “嗯,刚去了。” “哦。” 对话中止,弋戈却没有离开的意思,这让蒋寒衣有些意外。 也让他有了“多管闲事”的勇气,他想了想,做出轻松的语气问:“刚刚那是你爸爸妈妈吗?” “嗯。” “你爸还挺帅的。”蒋寒衣笑了笑。 弋戈也牵起嘴角笑了声:“是吧,都这样说。” 两个人再次陷入沉默,弋戈却还是没有离开,她甚至看了看蒋寒衣。 蒋寒衣直觉地意识到,也许,她需要有个人来和她说说话,随便说什么都行,哪怕只是问一句有没有吃饭。 “你…吃早饭了么?”蒋寒衣问。 “吃了。”弋戈说。 “在里面吃的?” “不是,在家。” “哦,我也觉得在这里吃怪怪的。”蒋寒衣又成功逗笑她一次。 “你爸妈刚刚在说什么?”蒋寒衣终于问起正题,“气氛看起来不太好。” 问完,他有点紧张地看着她,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尽管活到现在他一直对自己的情商非常自信,但面对弋戈,他总是有很多不确定。 还好,弋戈平静而坦白地回答她:“他们不让我吹唢呐。” “就是待会儿下葬路上,我本来要和我外公一起吹的。” 蒋寒衣一时没反应过来——这答案也太不走寻常路了吧。 唢呐??? 他对这个乐器存在着深刻的刻板印象——遥远的黄土高原、广袤的黄土地,以及穿羊皮坎肩的西北壮汉。 他没控制好语气,流露除了一点儿没见过世面的尴尬,“你还会吹唢呐啊!” 弋戈敏感地睨他一眼,“怎么?” 蒋寒衣忍不住笑,摸摸鼻子说:“没什么,觉得你的特长都挺有意思的。” 弋戈“哼”了声:“听起来不像好话。” “没有啊!就是好话!”蒋寒衣语气认真起来,“你的特长都贼拉风你不觉得吗!” “不觉得。”弋戈冷笑一声,才不相信他的话。 蒋寒衣有点无奈,没想好该怎么接话。 “你觉得,女生能吹唢呐么?”弋戈忽然又问。 “为什么不能?”蒋寒衣的语气理所当然,仿佛这个问题根本不值得提出。 弋戈笑了声,低头道:“可我爸妈就觉得女生吹唢呐不像样,不像女的。” “你爸妈……应该是觉得在葬礼上吹不太好吧,毕竟你还是小孩,也不是吹手班的。我听说,葬礼上的奏乐都挺有讲究的。”结合短短几句话内知道的信息,蒋寒衣选择了另一种理解。 弋戈淡淡地看他一眼,从鼻腔里闷出一声不屑的笑声,好像在说——“你好天真”。 蒋寒衣挠挠头,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话确实有点想当然,有点“慷他人之慨”,尤其在他根本还不了解具体情况的时候。 他没想好该怎么弥补,院子里传来唢呐的乐声。 起灵了。 火葬虽已大力推行好几年,但在桃舟,老人亡故后,家人还是会把他们抬上山下葬。 送葬的路上宾客大多都不用去了,基本只有亡者的亲属或好友。 送葬队伍从大门出去,拐弯后,蒋寒衣和弋戈从侧门能看见。 “这首叫《千张纸》。”弋戈忽然说。 蒋寒衣“嗯”了声,不知道该怎么接,总不能说“挺好听的”?这可是葬礼。 弋戈又沉默了会儿,直到送灵的队伍消失在视线内。她收回眼神,对蒋寒衣说了句“我走了”,便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弋戈轻车熟路地抄近路,翻过一个小斜坡,站在半山腰上看着送灵的队伍缓慢地前行。 陈思友年纪大了,体力明显不如以前,弋戈听得出来,这一首《千张纸》,主要是那个年轻的新人在扛着。 其实她也吹过《千张纸》的。 也是在葬礼上。 第19章 .银河是一条没有任何一处长相符合“标准”审美的狗狗,但弋戈觉得他值得一个漂亮的名字 如果说过去十六年弋戈的人生都像一幅清淡的山水画,那两年前弋子辰的意外离世,就好像是画师忽然得了帕金森,手一抖在她的画布上泼了整瓶墨。 漆黑一片,一塌糊涂。 弋戈记得葬礼那几天,王鹤玲一直躺在床上——据说她亲眼看见了儿子的车祸现场,当场就吓晕了,后来也晕了好几次,根本就站不起来。 三妈嘱咐她去照顾妈妈,弋戈有点害怕,但也还是照做了。前几次,她都是趁王鹤玲睡着的时候给她擦擦额头的汗、倒杯热水放着。但最后一次,她擦着擦着,王鹤玲忽然醒了。 弋戈被她骤然睁开的漆黑眼睛吓了一跳,动作也滞住了。 “你怎么在这里?”王鹤玲的声音很轻,也很沙哑。 “三妈叫我来照顾你,”弋戈拿起床头柜上的茶杯,“你要喝水吗?” “啪!!” 茶杯被王鹤玲一挥手打翻,瓷片碎了一地。 “你弟弟都死了!你还不去看看他?!”王鹤玲忽然从床上坐起来,好像拥有了无限的力气一样,眼睛瞪得仿佛要跳出眼眶,恶狠狠地对弋戈吼道。 弋戈被她突如其来的怒火一震,没说出话来。等她反应过来,她发现自己其实无话可说。 看看他? 怎么看? 弟弟变成了一把灰,装在盒子里。 房间里的动静惊来了堂厅的大人们,王鹤玲怒火中烧地喘了几口气,又晕了过去。弋戈被手忙脚乱的陈春杏推开,隔着几个焦急的身影看到床上虚弱的她的妈妈。 然后她走出了房间。 弋子辰的照片挂在堂厅里,弋戈第一次这么细致地观察自己的弟弟。 她长得很像王鹤玲,细眉凤眼,男生女相。哦不,村里的老人说,这种叫“美人相”。反正是很好看的。 比她好看。 第二天一早起灵,弋维山和王鹤玲,还有其他亲戚都没有去,是请了专门做殡葬的人来,把弋子辰的骨灰下葬。这是桃舟的习俗,白发人不能送黑发人。原本葬礼都不必办的,是在弋维山的坚持下,这么多亲戚长辈才来送弋子辰最后一程。 弋戈穿着白麻的丧服,戴了个草编的白色帽子,站在堂厅角落里,没有人管她——弋家的宝贝儿子死了,一部分亲戚忙着安抚和陪伴弋维山,另一部分忙着帮陈春杏干活,连陈思友都面色凝重地陪弋维山坐着。他们家也没有别的小孩,只剩她一个,哪怕是偷偷溜出去了都没人知道。 然后她就偷偷溜出去了。带着她的唢呐。 弋戈熟悉这山上的每一条路,她站在另一边山腰上看着那些人把弋子辰的骨灰埋进一块“风水宝地”——那是找大师合了弋子辰的八字后专门算过的地点,“前有照、后有靠”,弋戈对这六字口诀记得很清楚。 第22节 那些人离开后,弋戈又等了一会儿,确定没人在周边,她跑到弋子辰的墓前。 她想她应该听王鹤玲的话,来“看看他”,可她好像没有什么话想对弋子辰说。她只有一只唢呐,和并不怎么好的技术。 但陈思友说过,吹唢呐不是比谁声音大、排场大,是为了让亡者知道有人在思念他、保护他,这样他在路上才不会害怕。 于是弋戈拿起她的唢呐,摸了摸它的哨子,然后吹响了《千张纸》的旋律,这是她吹得最好的一支曲儿。 我不知道人死后会去哪里,小外公说人死了就是死了,什么都没有了,可三妈又说人死之后会投胎转世,还有下辈子。我不知道谁才是对的。 但如果有来生的话,希望你还是回来做爸爸妈妈的儿子。 他们很喜欢你,也很需要你。 弋戈在心里对弋子辰说。那是这么多年,她第一次和弟弟说这么长的一段话。 回想起来,弋戈总觉得自己两年前的行为有些神经质,甚至是做作。大概是武侠剧看多了,她把自己也想象成茕茕孑立的大侠,亲友凋零,空有一身武功,却只能穿着破布衣裳,孤独地站在墓碑前吹一曲悲凉的萧。 但她其实不是大侠,吹的也不是萧。 最重要的是,那个死去的人和她并不熟,根本不需要她这样送别一场。 现在,弋戈又和当年一样,看着送灵的人把孙爷爷下葬。但老人的葬礼比孩子的隆重太多,有人围着坟包转圈、有人磕头、有人烧纸,仪式繁琐而漫长,好像没有尽头。 “你…你爬山真快!” 身后忽然有动静,弋戈警觉地回头一看,只见蒋寒衣手脚并用地爬过斜坡,抓着半截的树干一步跨了上来。 “你怎么在这?” “我跟着你来的啊!”蒋寒衣说得理直气壮,还悠闲地用巴掌给自己扇风,“你也太厉害了,这路这么陡。” “你跟着我干嘛?”弋戈拧着眉问。 蒋寒衣笑了笑,早有准备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大大方方地摊开手掌。 “给你这个!” 弋戈定睛一看,居然是一枚金牌。 “……” 一瞬间,弋戈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院子里,有个二百五坐在她家院墙上说要送给她一条狗。 这人的脑瓜子果然是十几年如一日的有问题。 弋戈没接,问:“给我这个干嘛?” “金牌啊。我有三块,交两块就成,送一块给你!”蒋寒衣臭屁地说。 “…我也有。”弋戈表示自己并不是很稀罕金牌。 “你不是只有一块么。” “……”你有三块就了不起? 弋戈不想再继续这诡异的攀比,说了句“我不要”,转身要走。 “别啊!就当我是谢谢你让我蹭车呗!”蒋寒衣一着急,拉住了她。 等弋戈的眼刀飞过来,他才意识到自己牵着她的手腕——更准确的说,是手腕和手掌的中间地带。 所以也可以说,他牵了弋戈的手。 蒋寒衣对上弋戈的眼神,触电一般撒开手,支吾地扯开了话题,“其实……我也觉得上交金牌这事儿不太合理,自愿交也就算了,哪有强制交的。” 弋戈没说话,倒想听听他怎么说。 “但老刘就喜欢搞这种集体荣誉感,没办法,他那年纪……有时代局限性,咱得理解。”蒋寒衣笑了笑,“不过夏梨还挺好说话的,我少交一枚,关系不大!” 弋戈说:“那你就自己留着,我不要。” “我留着也没用啊!而且你昨天让我蹭了车,还给我指了路,礼尚往来,我送你这个!”蒋寒衣坚持地说,“你就挂狗脖子上都行,你看啊,别的狗都只有链子,他还有块金牌,多拉风!” “……” 弋戈想说,她让他蹭车其实是还了那件校服的人情。如果他又要来还蹭车的人情,那岂不是套娃游戏,你还我我还你,永远也扯不清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居然被“把金牌挂狗脖子上”这个诡异的点子吸引了。然后,鬼使神差地,收下了他那枚金牌。 上面还写着——树人中学第二十六届田径运动会 男子 3000 米长跑 金牌 蒋寒衣见她收下金牌,眉眼扬起藏不住的笑意,“走,我们现在回去给你家狗挂上!” 弋戈脚步迟疑,“你也去?” “我们”、“回去”,她的耳朵对这两个词天生敏感。 蒋寒衣眉毛不自觉耷拉下来,不确定地问:“我……能去么?” 弋戈反问:“你不怕狗?” “不怕了!”蒋寒衣昂首挺胸,非常笃定,“我接生的狗,我怕啥?!” “……”有生之年,弋戈第一次从一个一米八的男生嘴里听到“接生”两个字,印象深刻到下辈子也不会忘。 事实证明,蒋寒衣的确不怕狗了。但他和那没出息的狗一样,怕鹅。 两人回到弋家老屋的时候,院子里正实时上演一场“鹅飞狗跳”——陈思友家那只嚣张的大鹅不知是不是吃饱了没事干,竟然直接上门挑衅,在银河的地盘,把银河追得上蹿下跳、屁滚尿流。 好在陈春杏不在,院子里没有她常晒的那些咸菜、肉干或者衣服,不然场面更加惨不忍睹。 蒋寒衣还没看够热闹,村霸大鹅看见了他这个眼生的人,伸着脖子改变了攻击目标。 然后,弋戈又开了一回眼界——蒋寒衣居然瞬间就和银河达成了高度默契,一人一狗,一个往上跳,一个往下钻,把自己挤到墙角,隔着一张旧桌子和横在桌子下的半块破木板和大白鹅对峙。 “它能飞。”弋戈好心提醒这俩傻子。 话音刚落,肥硕的大白鹅扇动翅膀,往上扑腾了几米——虽然动作十分笨重,但对吓唬那一对活宝来说,足够了。 “我靠我靠它这么肥还会飞!”蒋寒衣惊叫出声,然后果断地用膝盖一挤,把队友银河往前一推,自己先溜了出来。 “汪汪汪汪!”忽然被背叛,银河忍无可忍地骂骂咧咧起来。一边叫唤,一边试图把自己肥硕的身体从蒋寒衣留下的那个狭窄缝隙中挤出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弋戈捂着肚子,笑弯了腰,怎么也停不下来。 “三傻大闹弋家院”的游戏最终在裁判弋戈的强制指挥下叫了暂停,因为弋维山和王鹤玲回来了。 他们又坐在那辆黑色轿车里。 “小戈,有个朋友临时有点事,爸爸妈妈去看看,今晚或明天回来。”弋维山坐在驾驶座,露出讨好的笑。 但弋戈从那谨慎的笑容里感受到了他的如释重负——所以啊,何必要来呢。 她点点头,“好。” 弋维山早就猜到她会是这个波澜不惊的反应,但心里还是生出一种混着失望和愧疚的复杂心情,笑了笑又说:“你自己在家注意安全,也可以带外公去镇上下下馆子,爸爸给报销!” 弋戈说:“好。” 弋维山再没什么可说的,又笑着点了点头,摇上了车窗。 院子里恢复了寂静,静得连刚刚那好一通热闹都像没存在过一样。 蒋寒衣观察了一下形势,待弋戈颜色和缓了一些,才笑着问:“对了,你的狗叫什么名字?我到现在都不知道。” 弋戈看了他一眼,说:“银河。” “银河?”蒋寒衣似乎有些惊喜,然后笑着对银河说,“你命挺好呀,还有个这么好听的名字!” 银河似乎听懂了他的话,乖乖地趴坐在地上,一咧嘴,露出笑来。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像卧着一整条银河——这就是他名字的由来。 虽然他没有标志的鼻子嘴巴,没有长出柔软温暖的黄色或白色的毛,也没有可爱的耳朵。银河是一条没有任何一处长相符合“标准”审美的狗狗,但弋戈觉得他值得一个漂亮的名字。 “蒋寒衣。”弋戈忽然叫了他一声。 “啊?”蒋寒衣沉迷撸狗,回了一句。 “你什么时候回江城?” 蒋寒衣心里飞快地思考起来,她问他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难道要邀请他一起回去?! “啊…我,我啥时候都行啊!”蒋寒衣极力克制自己内心的激动。 “那你能捎我一起么?”弋戈问,“就今天…或者明天。” “嗯……啊?!”蒋寒衣懵了。 弋戈要带银河回去,坐长途汽车是不可行的,只能蹭村里人的面包车。但现在大家都知道弋维山回来了,她要是单独跟人说要搭车,肯定让别人觉得奇怪,说不定还会去找弋维山求证,那就太麻烦了。 但这原因不太好跟蒋寒衣直说,总不能让人家觉得她是在利用他吧。 弋戈想到蒋寒衣说的“礼尚往来”,思考了一会儿交换条件,一本正经地说:“我可以给你抄作业。” 蒋寒衣呆了两秒,哈哈大笑起来。 “哦,我知道了!”他用他聪明的脑袋瓜顺利地解出了前因后果,“你要带银河回去,没法坐长途车是吧?然后你爸刚又走了,你想问我是不是坐私家车回去,对不对?” 这逻辑,倒也没错。 弋戈抿着嘴,点了个头。 “好说好说!”蒋寒衣爽快摆手,“我让我舅来接我们就行了!今天下午是吧?” 说着他就拿出了手机。 弋戈看他热情的模样,有点愧疚,小声道:“…也不用那么着急,麻烦就算了。” “这有什么麻烦的?”蒋寒衣反问一句,“我舅无业游民,时间多得很。” “……” 就这样,弋戈蹭着蒋舅舅的车回了江城。 可笑的是,原本她是为了躲开弋维山和王鹤玲才提前回家,可第二天她又收到弋维山短信,说他们临时有事,得去出差,不回桃舟了,还叮嘱她在桃舟照顾好自己。而此刻已经回到江城的弋戈看着趴在花园长木椅上飞速抄着自己作业的蒋寒衣,心里生出了一些些悔意。 …这都什么事儿。 “我去,你写作业速度也太快了吧,放假才几天啊,这么多全写完了?”蒋寒衣奋笔疾书了一个多小时,实在是抄累了,停下笔来甩了甩手。 蒋寒衣怎么也没想到,他堂堂六尺男儿,居然还要蹲着趴在小区长木椅上写作业——这明明是他一年级那会儿才干的事。 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伸开憋屈的长腿,试探性地看了弋戈一眼,牢骚到了嘴边就转了个弯,变成不痛不痒的聊天:“你放假也天天写作业啊。” “没有啊。”弋戈其实有些不耐烦,心道这人怎么抄作业都这么慢,但还是如实回答,“这几张试卷,也不用写很久。” 她在桃舟,大部分时间都在和银河瞎玩,的确没花多长时间在作业上。 第23节 蒋寒衣看着那几指厚的一沓试卷,简直怀疑人生,“这是‘几张’试卷?” 弋戈奇怪地看他,“不然呢?” “……”蒋寒衣无话可说,冲她比了个大拇指,“您牛。” 第20章 .夏梨沉稳周到得不像青春期的孩子 国庆假期后返校没多久,第二次月考如期而至。 弋戈坐进了第一考场,第一个座位。夏梨就坐在她身后,转身和她打招呼的时候,弋戈看见隔壁列的一个座位上坐着个眼熟的人。 鼻涕男? 他怎么在这? 弋戈一时没控制住,露出了疑惑的表情。那个男生倒很和善,还朝她笑了笑,就是有些害羞,笑完就低下了头。 弋戈用视力 5.0 的眼睛看了看他桌上贴的考号条:11 号,高二(三)班,姚子奇。 三班是除了一班之外最好的理科班,而 11 号说明上次月考他考了全年级第十一名。这么好的成绩,为什么上次他也在最后一考场? 弋戈纳闷,树人这些学生还真是奇奇怪怪。 第一场语文考试,监考老师恰好是刘国庆。 他看着这一考场三分之二都是自己班上的学生,颇感欣慰,站在讲台上拆密封袋愣是拆出了一种睥睨江山的感觉。 他睥睨江山的目光还特地在“首都重镇”夏梨以及“沿海新一线”弋戈身上停留了一会儿,似乎试图传递给她们俩一些鼓励的力量。 夏梨很乖巧地回以一个自信而沉稳的微笑,弋戈则面无表情地挪开了眼神。 考语文,弋戈从来都没什么感觉,死记硬背古诗词默写、随机抽取“乐景衬哀情”、“比喻贴切、形象生动”、“伏笔巧妙、加深悬念”等术语回答阅读题、机械地用感动中国和司马迁当论据,分数半死不活,大概就是因为她考试时的状态也半死不活。 但她答题速度还是很快,又多出将近一个小时。 有了上次考试的前车之鉴,她把答题卡一对折,用笔袋压着,推到课桌前面,给自己留了一小块地方,撑着手肘面壁发呆。 没出半分钟,刘国庆就走下讲台敲了敲她的桌面。 “你就写完了?”他压低嗓音,但语气里仍有焦急和不满。 “嗯。” “写完了检查呀!哪有写完就睡大觉的?!”刘国庆急得又叩了两下她的桌面,把几个正答题的学生引得看过来。 “……”弋戈没办法,只好又把卷子摊开,低头装作检查的样子,实则是由“面壁发呆”改为了“面卷发呆”。 夏梨犹豫地收回了打量的目光,对上刘国庆的眼神后,她浅浅一笑,低头继续认真构思自己的作文。 这次作文主题很玄,就俩字,“得失”。夏梨写到了第三段论证,想了想,把提纲上伍子胥的论据删了,太普通。她不知从哪儿燃起了熊熊的胜负欲,踌躇满志地准备写一篇更出彩的。 弋戈糊弄着答完的语文试卷最终还是引起了刘国庆的高度关注,第二天下午考最后一门英语之前,刘国庆把她叫出了考场。 “你那语文怎么回事?”刘国庆压低声音问。 弋戈一听就知道估计是成绩出来了,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她索性直接问:“及格了么?” 刘国庆气不打一处来,“你看看你写的那个作文!还不如我呢!” “……”您一个数学老师,和学生比作文,真有出息。弋戈糊弄着说:“我不太会写议论文。” 事实是更加不会写记叙文。 “那你可以写记叙文呀!”刘国庆倒是略懂行的样子。 “……”“得失”这么故弄玄虚的主题,写记叙文,是要她写拾金不昧么?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面? 弋戈不再说话了,一副虚心接受的样子。 她难得乖巧的表情忽然提醒了刘国庆,他后知后觉地想到考前找学生谈话可能会影响学生考下一场的状态,于是咳了声,着补道:“…及格了。” “……” “数学考得也很不错。” “……”我谢谢您嘞。 “行了,回去吧。”着补完,刘国庆摆摆手,“考完自己找语文老师好好聊一下!” “好,谢谢老师。”弋戈如蒙大赦,回到了座位。 考完试第二天,成绩和排名就全部出来了。 夏梨重回年级第一,第二名是学委高杨,弋戈是年级第三——她的语文只有 91 分,比高杨少了十几分,比夏梨更是低了整整三十分,就算她理科全考满分也救不回来。 弋戈看一眼 ppt 上的排名表,再看一眼自己眼前的语文试卷,心里的无奈多过忧愁。 她深信不疑的一个道理是:世上不会有不努力就有结果的事,但一定有努力了仍然没有结果的事。 就像她半死不活的语文分数,就像她生下来就长了一副大骨架怎么也纤细不起来,就像银河再努力也不能立起另一只耳朵,就像蒋寒衣天生是个二百五…… 咦?怎么会想到蒋寒衣? 她刚被自己的思绪惊了一下,夏梨忽然推了推她的手臂,凑过来问:“能给我看一下你的数学答题卡么?” 弋戈愣了愣,从桌洞里抽出答题卡。 “谢谢!”夏梨高兴地接过去,扫了一眼,由衷地赞叹道,“哇,你这个卷面也太漂亮了吧!” 范阳闻声也凑上去看热闹,不看不知道,一看,弋戈的卷面简直像是印刷品,干净整洁,一个涂改都没有,连选择题的小方块都规整得好像复制粘贴上去的一样。 而且,她的字很好看,写数字和字母也开阔大气,铁画银钩,一个推导符号也能看出笔锋有力。 “可以啊一哥!你连写字都这么 man!”范阳叹了句。 “闭嘴!”夏梨嗔怪地拍了一下他的手背。 “我…我有不会的能问你么?”夏梨有点小心地问,“我二面角总是算错,还有解析几何,我算得好慢,能跟你讨教一下吗?” 弋戈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一个多月来,她对自己同桌的印象停留在“周到而善良的完美班长”,从来都只有她帮助别人的份。这种帮助不仅体现在学习和班级事务上,听说班长书包里甚至常备卫生巾和藿香正气水,前者是以备女生不时之需的,后者则是为在大夏天里打球的男生们准备的。 夏梨沉稳周到得不像青春期的孩子,弋戈好像还没见过她向谁寻求帮助,除了蒋寒衣和范阳。 但夏梨的语气让人没法拒绝她温柔而谦和,不卑不亢,让人相信哪怕被拒绝了她也一定会报以包容的微笑表示理解——所以没人可以拒绝。 弋戈点点头,“好,我尽量。” “谢谢!”夏梨神色雀跃,又主动说,“你要是有想要借的资料或者试卷,也可以问我,我不在的话你直接在我桌上拿也可以。” 弋戈心下一动,忽然想是不是可以借夏梨的语文试卷来看看,观摩一下满分作文是怎么写的。但转念一想,观摩了大概也没什么用,于是摇摇头,“不用了,谢谢。” 夏梨的眸光暗了一下,弋戈没有看到。 “干嘛不看啊!我们梨儿的作文每次都被老师表扬的好吗,不识货!”范阳忽然冲弋戈嗤了声,又笑嘻嘻地道,“她不看我看!” 范阳有时候会下意识喊夏梨“梨儿”。这个昵称的由来是他们小时候喜欢一起看的一部情景喜剧,里面的主角是北京人,一口京腔。范阳看着看着就想学,第一个蹦出口的词就是夏梨的名字,加儿化音,学那北京小爷的模样,吊儿郎当地喊——“梨儿!” 不过夏梨不太喜欢,她总觉得范阳这样把她喊得不正经,就像……就像古装剧里的纨绔公子招呼青楼里那些放荡的姑娘。因此上初中后她就勒令他不准这样喊了,可范阳不太长记性,有时候一个不注意,“梨儿”两个字又从他的嘴里溜出来。 “你看八百遍也没用。”蒋寒衣忽然幽幽地损他一句。 夏梨噗嗤就笑了,转身把自己的答题卡放到两人桌子中间,俏皮地道:“你们俩还是都看看吧,半斤八两,谁也别损谁了。” 蒋寒衣厚颜无耻地摊开自己的试卷,“您觉得我这 88 分,是光靠看作文就能治好的病么?这是绝症啊绝症!”他喟叹了一句,语气里却全无焦虑或羞耻,轻轻松松地拿自己开涮。 “哈哈哈哈哈哈哈,老子都考了 89 分!”范阳得意大笑,“儿砸,你要加油啊,早日继承爸爸的衣钵!” “滚蛋!” 夏梨被他俩逗得肚子疼,笑得肩膀耸动。 倒是蒋寒衣,敛下嘴角没怎么笑,眼神轻轻往侧前方瞥了眼。 弋戈正襟危坐,埋头苦读。 未免也太努力了……不是写作业速度快么,一天天哪儿那么多题可刷? 他刚刚的话难道不好笑么,怎么她还不笑? 真难哄。 蒋寒衣憋屈地腹诽了几句,把自己耻辱的 88 分试卷翻了个面,没心思献丑了。 中午,范阳勾着蒋寒衣的脖子催他一起去食堂吃饭。 蒋寒衣却看着前座的弋戈,她戴着耳机,左手一沓试卷右手一沓草稿纸,刷题刷得心无旁骛。 …到底哪来那么多题可刷。 范阳勒了勒他的脖子,小声道:“别看了,跟爸爸去吃饭!” 蒋寒衣瞪他一眼。 “我说,你去了趟老家回来就不对劲。”范阳眯着眼,朝弋戈的背影努了努下巴,“怎么,再续前缘了?” 蒋寒衣:“没前缘。” “我就知道!”范阳嗤声,“你俩没可能。” 蒋寒衣下意识想问为啥没可能,还好在最后关头咬住了舌头,保住了男人的面子。他烦躁地啧了声:“走吧,吃饭去。” 刚走出教室,迎面碰见从教师办公室出来的夏梨。 “欸,你们是不是要去吃饭?”夏梨笑着招手问。 范阳后一步走出来,正好就看见夏梨站在那一泼阳光里,笑容清澈可人。他坏心地撞了撞蒋寒衣的肩,“擦亮眼睛,你可已经是坐拥女神的人了。” 蒋寒衣没好气:“再瞎说我把你胳膊卸了。” 范阳满不在乎地耸耸肩,吹了声口哨招呼夏梨,“走啊,一起!” 因为夏梨是女孩子,初中之后他们仨一起吃饭并不多,而且大多数时候都是范阳在扯东扯西,夏梨会很给面子地笑一笑,蒋寒衣则默默听,偶尔损他一两句。 坐下没多久,夏梨夹起碗里的芹菜,“你们谁吃芹菜?我还没动过的。” 夏梨从小就不吃芹菜,这他们俩都知道的。 范阳奇怪地问了句:“你不吃芹菜,干嘛要点这个菜?” 夏梨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看错了。” 范阳点点头,又煞有介事地端起自己的碗躲得老远,伸手戳了戳蒋寒衣的肩膀,“欸,你的人,你解决。” 第24节 蒋寒衣这才抬起头,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他刚刚并没有听他们的对话。 夏梨腾地红了脸,小声嗔道:“你又乱说!” 蒋寒衣看见夏梨筷子上的芹菜,又看范阳笑得一脸贱兮兮,明白了大概。 他顿了顿,说:“不喜欢吃就放一边吧。” 夏梨有些尴尬地愣了下。 蒋寒衣浑然不觉似的,又端起自己盘里的一个小碟,自然地问:“菜够吗?这个土豆牛肉,我还没动过。” 夏梨抿嘴一笑,摇摇头。 气氛骤然变得尴尬。 范阳干笑了两声正想着怎么岔开话题,迎面看见在找位子的弋戈,“嚯”了声:“又是她。” 蒋寒衣和夏梨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弋戈也正好与他们对上视线。 食堂正是人流量最大的时候,弋戈停了半秒,点了点头算是和他们打过招呼,端着餐盘转身走了。 “欸,她最近是不是脾气变好了点?”范阳若有所思,“不过还是神经,咱们四个好歹也是同一组的吧,食堂位子这么紧,她都不愿意跟我们坐一起。” 一班四人一个小组,按座位分。语文课上集体讨论、理化课做实验,都是以小组为单位。每学期期末,还要评选优秀小组。 夏梨笑笑,替弋戈解释:“离得太远,走过来不方便吧,这么多人呢。” 蒋寒衣说:“也可能是你成绩太拉跨,人家并不想和你同一组。” 范阳瞬间就被转移了注意力,“你比我好到哪里去?!” 蒋寒衣幽幽道:“也就高个三十多分吧。” “你要不要脸!” 吵吵闹闹的,饭吃到一半,范阳被一个突然冲出来的黑影抓住了胳膊,仅剩的一块排骨掉在了地上。 “老子的排骨!”他哀嚎着看清了来人,是徐嘉树,“你干嘛啊一惊一乍的!” 徐嘉树跑得全身肥肉乱颤,喘了口气,咽了口口水,才道:“出大事了!”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范阳不耐烦地说。 “我听说…我听说,学校要强拆小黑屋!” “什么?!” 话音一落,不光范阳惊得跳脚,连一贯沉稳的夏梨都瞪圆了眼睛。 第21章 .那是蒋寒衣第一次,对这世上的“苦”有了具象的认知。 这么多年,作为树人中学零食市场的“垄断者”,小黑屋在学生心中占据着不可取代的地位。 除了那些物美价廉且食堂禁售的零食之外,小黑屋里那对年迈而慈祥的老夫妻在学校里做了十几年的生意,也和学生们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每年都会有已经毕业的学生回来看他们。 爷爷奶奶为人厚道,即使自己的日子过得清贫,也从来不薅学生的羊毛。这么多年,小黑屋的零食涨价总是比外面慢很多;爷爷会进那种便宜但好写的笔芯,拆出来用皮筋绑成一捆一捆的卖给学生,只收进货价;奶奶的烤肠火候永远刚刚好,爆而不焦,碰到没零钱又找不开的学生,她也从来不记账,只说下次来记得补上就行。 爷爷奶奶还喂了只流浪猫,橘白相间的花色,被喂得膀大腰圆油光水亮的,整天趾高气扬地在小黑屋附近走猫步。那猫长得漂亮,可惜脾气不太好,不许人摸。 十几岁的孩子,心里还揣着“扶弱济贫”的理想,因此,即使小黑屋的环境不好,即使有些人没有那么多需求,大家也总是去买点什么,大课间时习惯性地往那边溜达,就是希望能让爷爷奶奶多挣点钱。 就连范阳这种一学期都用不掉几支笔芯的,也隔三差五就去给爷爷“清摊”,一大袋子笔芯买回来,每人发一捆,用不完也硬着头皮用。 徐嘉树的话一出,食堂里吃着饭的大家都停筷子,往他这边看。 “真的假的啊?你听谁说的?”有人问。 “我…我爸跟我说,学校让所有老师轮流去给爷爷奶奶做工作!好像是想劝他们搬走。”徐嘉树的爸爸是常年带高三的化学老师。 “什么玩意儿?!”范阳一听着急了,“人家住了几十年,说搬走就搬走?还让老师去劝?!哪个傻逼出的主意?!” 徐嘉树看他一眼,默默道:“…校长。” “……”放范噎了一下,“校长也不能搞强拆吧?!还欺负老人家!” 蒋寒衣拽了拽他的胳膊,“你先冷静点,还没确定的事儿。” “对呀,徐嘉树,你确定你爸是这样说的吗?”夏梨问,“是真的不让爷爷奶奶开小卖部了吗?” 被这么一问,徐嘉树就犹豫了,吞吞吐吐地说:“…反正我爸就说下周就轮到他去和爷爷奶奶做工作。” “……”范阳白他一眼,“你能不能说点有谱的!” “不过,我好像也听说,学校要开超市,就在食堂里多开个摊位……”不知是谁又小声说了句。 “对啊,刘国庆不也说了好几次小黑屋是个危房,卖的东西不卫生么。”高杨说。 “他那就是不想让我们吃零食,巴不得所有人课间屁股都钉凳子上写作业。”蒋寒衣冷笑一声,说出了真相。 树人的校领导和老师对小黑屋的态度与学生们截然相反。对校领导来说,小黑屋是个“历史遗留问题”,在综合楼那边唯一一间没拆的小平房里开个破破烂烂的小卖部,无论是从学校规划还是从校风校貌上来说,都很不合适;对老师们来说,小黑屋的问题虽然没那么严重,但也麻烦,哪个老师愿意看自己的学生一下课就去吃吃喝喝?用刘国庆的话来说,大家扎堆往那平房前一站,“跟群小流氓一样,哪有学生的样子?!” 总之,大家心里都有数,学校估计早就想把小黑屋端了。 “不行!不能让他们拆!”范阳义愤填膺地拍桌子站起来,“什么年头了还搞强买强卖那一套啊,还欺负老年人!” “我也是说!”徐嘉树附和地猛点头,“所以我一听我爸说这事就来告诉兄弟们了!要是他们把爷爷奶奶赶走,那跟外头那些城管有什么区别?!” 树人的学生对这一带城管的印象都很负面,因为他们上下学的路上见证了无数次城管驱赶小吃摊贩的情景。 那几年,城管行事还很粗暴,大多是厉声教训两句之后就直接上手,强行没收摊贩的推车,连车上的钱、食材、锅具之类的也一概收走,什么也不留。更有甚者,会对人动手,几乎所有人都见过那个又高又壮的卖烤鱿鱼的大叔每一次都被直接踹倒在地,蒋寒衣还见过卖油饼包烧麦的老奶奶穿着脏兮兮的围裙、驼着背追着城管的车跑,想要拿回推车上的钱。 蒋寒衣记得很清楚,那是城管最不留情面的一次,似乎是为了即将到来的什么七城博览会。他和范阳把那个老奶奶扶起来,裤兜掏了个精光也就凑出三百多块钱,只能手足无措地看着奶奶哭。 十几岁的少年能感受到的最无力的时刻莫过于此。穿着破旧围裙的老奶奶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攥着从围裙里掏出来的仅剩的几张毛票,好像没有尽头地那样哭,而他们什么都做不了。 那是蒋寒衣第一次,对这世上的“苦”有了具象的认知。 后来有很多次,只要碰到城管抓人,蒋寒衣和范阳就帮那奶奶逃跑。他们一个推着车猛撒丫子往前冲,另一个背着老奶奶跟在后头,跑得比运动会卖力一百倍,每次成功逃脱,都喘得像快要断气。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在某一个早晨发现老奶奶不来了。也许是身体出了状况没法再摆摊,也许是学校门口实在太惹眼,经不起再一次“倾家荡产”。具体缘由不得而知,只是他们再也没吃到过那一家酥脆油饼和软糯烧麦融为一体的美味。 范阳的情绪感染了很多人,原本只是小声发牢骚的同学们也渐渐大声附和起来,一时间食堂里沸沸扬扬,炸开了锅似的。 “老徐,你今天回去再问下你爸,看学校到底是什么意思。”蒋寒衣虽不像范阳那么咋呼,但其实心里也早就愤愤不平了。 “对,还是要先确认清楚。”夏梨温声附和道。 “他们要是真敢拆小黑屋,老子就退学起义!”范阳一拍桌子,豪言道。 “冷静点,你退学威力不大。”蒋寒衣说。 “那不还有梨儿和一哥吗!”范阳厚颜无耻地伸手一指,又回头去找弋戈,“一哥,到时候一定要加入……” 回头一看,弋戈已经掀开塑料帘走出食堂了,留给他一个冷酷的背影。 “算了,她转来的,指望不上。”范阳嗤了声,语气里说不清是不满还是泄气。 转学一个多月,弋戈只去过小黑屋两次,除了爷爷奶奶看着面善之外,并没有其他的感觉。她暂时无法理解这一食堂的人为什么会激动至狂热的地步——也没空去理解,刘国庆一早就叫她中午吃完饭去办公室。 午休时刻,教师办公室静悄悄的,刘国庆坐在最靠里的书桌前,唰唰写着教案。 一个多月来,弋戈已经大致了解了这位班主任的风格:他为人古板,行事风格也像个教头,但态度认真、专业能力极强,是真正想教出好学生的那类老师——尽管他对“好”的判断标准趋于单一,有唯分数论的嫌疑。 不过,相比于那种热衷于搞各种活动来“增进同学情谊、促进全面发展”的老师,弋戈反而更喜欢刘国庆简单粗暴的风格。 万万没想到,她下一秒就被打了脸。 刘国庆十分慈祥地让她坐下,嘘寒问暖地关心了一下考后状态后,提出了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主意:“我和小杨老师商量了一下,我们觉得可以在班里办几期小型的沙龙,以小组为单位,每周每小组上台朗读一篇本组同学的作文,大家坐在一起欣赏欣赏、提提建议。” 小杨老师就是杨静,那位每次看到弋戈表情都十分受伤的年轻语文老师。 朗读、欣赏、建议。 这几个词凑一块,弋戈身上掉下来的鸡皮疙瘩都够炒一盘菜了。 她稳定了一下情绪,先是迂回地问:“沙龙……听起来挺费时间的,杨老师要每周专门拨出一节课来么?” 理科尖子班,语文课处于食物链底端,课本来就少,她猜测杨静舍不得花那么多课时在这个活动上。 哪知,刘国庆大手一挥,十分大气地表示:“没关系,我可以把班会课让出来!实在有事的话,用我的数学课也没问题!” “……” 弋戈,卒。 为了她半死不活的语文成绩,刘国庆还真是肯下本。弋戈心里,不耐烦、感恩以及愧疚,三种情绪轮着蹬鼻子上脸。 她僵硬地笑了笑,决定以退为进,“其实,杨老师之前和我聊过,还给了拿了两本作文书,我最近在看,还挺有心得的……” 刘国庆闻言,眉毛喜庆地一扬,“哦?是吗!那很好啊!” “嗯,对……”弋戈硬着头皮继续扯淡,“而且我最近也有了一些灵感,打算自己多写几篇作文给杨老师看看有没有进步。” “很好啊!杨老师肯定跟愿意帮你辅导!”刘国庆高兴得快跳起来了。 “嗯,谢谢老师。”弋戈斟词酌句,穷尽毕生的演技装出诚恳乖巧的样子,“我觉得这个沙龙活动也挺好的,但是不是过段时间再举行更合适?我……我现在作文写得不好,就不要浪费同学们的时间了。我想先单独找杨老师补补课。” 刘国庆一听,立刻露出理解和怜惜的表情——啊,果然还是个小姑娘,脸皮薄。 但既然她都肯单独去找杨静补课了,他也就能放心一大半了,之前他着急,完全是因为弋戈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刘国庆爽快地松了口:“好,没问题!老师相信你,只要多和小杨老师沟通,你肯定会有很大进步的!” 弋戈默默松了口气,“好的,谢谢老师。那我可以走了吗?” “当然当然!快回去吧,中午好好休息一下!” 弋戈恨不得以八条腿的速度溜出办公室,可刚起身,忽然想到刚刚食堂的盛景,好奇心以前所未有的姿态破土而出,她不自觉地顿住了脚步。 “怎么,还有事?”刘国庆主动问,笑得相当慈眉善目。 弋戈受到这笑容的鼓励,顿了顿问:“老师,我们学校的小卖部……是要拆了么?” 刘国庆没想到她会关心这种问题,怔了一下,似乎在回忆,然后模棱两可地说:“这是政教处那边负责的事情吧,我不太清楚,不过应该是要拆的,说了好几年了。” 弋戈默默地观察他的表情,试图判断他是在打马虎眼还是真的不清楚事情。 刘国庆没抬头,继续写着教案,边写边发牢骚:“本来当年就是走后门在学校里开的店,手续不清不楚,现在还成了钉子户……” 他适时地打住了话题,看了弋戈一眼,笑道:“你怎么也这么八卦了?” 在他心里,弋戈明明是浮躁、抱团、咋呼等一切不良因素的反义词,永远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第25节 弋戈扯嘴角笑笑,摇了摇头,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回教室的路上,弋戈仔细回想了下刘国庆的话,心里大概有了猜测,小黑屋,估计真的要被取缔了。 她对那座小破房子没有任何滤镜,说句公道话,她也觉得校园里光秃秃竖着一间破落平房奇丑无比;对房子里的爷爷奶奶,她也没有多深的感情。 但不知怎的,一想到刚才食堂里大家义愤填膺的样子,还有范阳曾经塞给她用的两捆笔芯,以及某一次上学路上看见的蒋寒衣推着小推车狂奔的模样,她心里竟也有点忿忿不平起来。 第22章 .“罢课!砸食堂!” 学校取缔小黑屋的行动在十一月终于露出端倪。 就在大家都以为徐嘉树谎报军情、小黑屋安然无恙的时候,期中考试后的某一天,陆续裹上羽绒服的学生们早上来上学时发现,小黑屋没开门。 大家心中一边纳闷,一边安慰自己,可能是天气冷了,爷爷奶奶起床晚了。 只有范阳,整个早读都在焦躁地抖腿,屁股上长了针眼似的不停地变换坐姿,嘴里不断咕哝着什么,整个人就是只热锅上的蚂蚁。 他的动静有点大,夏梨往后看了好几眼,终于忍不住出声履行班长的职责;“范阳,你安静点。” 范阳尿急似的扭了扭,苦着脸道:“我担心啊,他们从来没关过门的!” 夏梨欲言又止,还是没忍心苛责。 范阳一只脚搁在桌子横杠上,继续抖。 弋戈就坐在他前面,冬天大家穿得厚,桌子之间的距离好像也缩短了似的,范阳抖脚的动作传递到她位子上,一阵一阵的。还有衣料摩擦的声音,窸窸窣窣。 弋戈不堪其扰,不悦地回头道:“别抖脚。” 范阳不耐烦地冲她翻了个白眼,把脚从横杠上放下来。 弋戈没说什么,转回去继续早读。 可半分钟后,后座那只脚又开始抖起来。虽然不在横杠上了,但弋戈还是能明显感觉到。 她忍无可忍,回头怒道:“ 别抖脚!听不懂人话?” 范阳心情本就不好,被她连着甩了两回黑脸,也爆发了,骂道:“你他妈事儿逼啊?!我在我自己位子上抖脚关你屁事!真拿自己当根葱啊?!” 蒋寒衣抓住他胳膊,冷声警告:“范阳。” “你也有病?!”范阳把胳膊一甩,怒气冲冲地道,“这他妈是我惹的事吗?艹,大家都在担心爷爷奶奶,就她一个人还有心思早读,是吧,年级第一?!” 他阴阳怪气地往弋戈脸上砸了四个大字,又不屑地冷笑道:“哦,差点忘了,您也就第一天来拿了个第一,还是我们梨儿让给你的,牛逼什么啊你牛逼?!” 弋戈勾起唇角,冷笑一声:“你隔着一百多个名次对年级前三了如指掌,还真是辛苦了。” 范阳脸色一变,当即就要摔桌子,被蒋寒衣有力地往下一拽,死死地扣住了,“你他妈别犯浑!” 范阳被摁在桌上,“蒋寒衣你有种!” 夏梨被这场面吓坏了,急着分开两人,“赶紧松开呀!” “你冷静点!”蒋寒衣掐了范阳后脖子一把,松开了手。 范阳红着脖子直起身来,狠狠盯着蒋寒衣和弋戈,又拿手往弋戈脸上一指,“死胖子,你以后最好别惹老子!” 弋戈木着脸,仿佛没看到他这个人似的。 范阳暴怒地踢翻了自己的凳子,从后门直接跑下了楼。 所有同学都停下早读往这边看,脸上既有兴奋的好奇感,又有担心事态严重的严峻。 弋戈甚至在几个男生脸上看到了不屑与不满,她几乎瞬间就理解了这种不满的缘由,就像范阳说的——大家都担心小黑屋,就她一个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她并不在乎,拿起课本继续背诵《春江花月夜》。这两个月她已经充分感受到这个班级里强大的集体荣誉感,而她作为一个空降的转学生,性格并不友好,傲人的成绩只是免遭严重排挤的保护膜,并不能让她真正融入这个集体。 她也不想融入,没必要。 好不容易上完两节课,学生们终于等到一个大课间,一窝蜂地冲下楼往小黑屋跑。 弋戈不得不承认,她对于这件事有一份莫名其妙的好奇心,她费了好大力气,才克制住离开座位的冲动。 但她还是没克制得了瞥向窗外的眼神。 所有人都往外跑,朱潇潇动作最慢。她费劲地把胳膊向后伸,穿进羽绒服袖子里,又往兜里揣了个暖宝宝,才笨重地起身。 “朱潇潇!”忽然有人叫住她。 居然是蒋寒衣。他坐在最后一排,朱潇潇没看见,她还以为班上所有人都走了。 朱潇潇条件反射地红了脸,说不清是出于被帅哥叫住的害羞与期待,还是被看见穿衣服时的笨重模样的羞耻,“怎…怎么了?” “等等我们。”蒋寒衣笑着起身,动作随意地拍了拍弋戈的肩。 弋戈抬头,目光里满是疑惑。 朱潇潇见状,顺理成章地以为他们是早就说好要一起下楼,啧了声上前拉起弋戈的胳膊,“哎哟快点吧!你俩怎么比我还慢!” 弋戈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拉着走出了教室。 这个过程自然而流畅,好像本该如此。没有人挖苦她“学霸,你还关心这种事啊”,也没有人阴阳怪气地说“我们班去讨公道,你来干嘛?” 只有一个男生轻松地笑着说:“等等我们。” “我们”。 弋戈被朱潇潇挽着手,不自觉地回头看了眼蒋寒衣。 蒋寒衣走在她们身后一步,插着裤兜,得意地扬了扬眉,笑得随和而神采飞扬,骨清神秀。 到小黑屋,她们被门口的景象吓了一跳。 爷爷奶奶搬着两张凳子,坐在门口,低眉敛目,紧抿嘴唇,一句话也不说。他们没开店里的灯,身后一片黑黢黢的,看着有点瘆人。 而站在他们面面前的,是几个男老师,其中就有一班的物理老师邹胜。他们全都拎着公文包、穿着条纹 polo 衫、把衣摆塞进裤子里、皮带卡住圆鼓鼓的肚子。他们也一脸疲倦,也不说话,也那么静静地站着。 在这诡异的对峙圈外围,又挤了一群学生,大部分是一班的人,其他班的零星也来了几个。他们还不清楚目前的状况,不敢贸然在老师面前胡闹,只好杵在外围静观其变。 “哼,还真是来做‘思想工作’的,脸都不要了。”蒋寒衣冷笑了声。 弋戈听见他这句嘲讽,没说话,心里却暗暗同意。且不论小黑屋到底是不是违章建筑、该不该拆,就这一群老师和一对老人家“静坐对峙”的画面,实在称不上体面。 有个胖胖的老师似乎是不耐烦了,却也还是不对老人家说什么,转身皱着眉教训学生,“凑什么热闹?快上课了,赶紧回教室。” 他不是一班的老师,一班学生也不怕,没一个动步子的。 那老师不满地啧了声,瞪了夏梨一眼——这群学生里,他唯一认识的就是一班的班长夏梨,因为她在各类艺术节、运动会、国旗下的讲话上亮相过很多次。 夏梨羞怯地低头,却也不动脚步。 弋戈心想,难道这群老师就打算这么一直耗着?这一批耗完了,换下一批继续来耗,耗到老头老太太做不了生意,总有一天要服软?这方法,可真是既不文明又不体面。 学生们看了半天,也看出这些老师背后的意图来,渐渐有些躁动,看不下去了。 忽然,大家听见窸窣的声音,小黑屋的砖瓦屋顶上、层层藤蔓和枯叶之间,居然露出四只猫头来。 除了大家都认识的那只大胖橘,还有一只体型更大、通体灰黑的独眼猫,另外两只都是花色小猫。四只猫咪看起来都脏兮兮的,眼神警惕,似乎不太亲人。 …什么时候多了这么多只猫?是大胖橘和其他野猫生的?大伙都有点吃惊。 邹胜终于等不下去,看了眼房梁上脏兮兮的四只野猫,上前一步严肃道:“大爷大妈,咱们不能不讲理是不是?你们既拿不出当年的承包手续,现在店里的卫生情况又这么差,你看看,这么多野猫,万一抓伤了学生,或者有什么传染病怎么办?” 原本三缄其口的老太太一听这话眼睛就红了,梗着脖子道:“我们进的都是干净货!” 范阳扯着嗓子声援道:“就是!我们都吃了这么久了,什么事都没有!” 那个胖老师回头瞪他一眼,“有你什么事!赶紧给我回教室去!” 说完,他又一抹脸笑着对爷爷道:“大爷,我们不是说您进的货有问题,但您自己看看,这房子的条件,还有这些猫,咱们可是重点学校,每年都有教育局的领导和兄弟学校的人来参观的。这房子杵在这,像话么?” “那就让爷爷奶奶进食堂啊!那么多摊位!”范阳又叫嚷道。 邹胜也被惹毛了,大声斥道:“你安静点!” 他深谙“擒贼先擒王”的道理,找这个班上最受欢迎的班长开刀,对夏梨道:“夏梨,你组织一下纪律!马上上课了,赶紧叫你们班的人回教室去!” 夏梨破天荒顶了一回嘴,但语气还是文文弱弱的,“老师……还有十分钟才上课。” 邹胜气不打一出来,“行,行!你们爱站就站!明天就是你们刘老师来,我看你们还敢不敢站?!” 一阵交涉过后,爷爷奶奶抹了把泪,冲学生们摆摆手,驼着背转身进屋了。那几只猫也像通人性似的,一转身从屋顶上消失了。 木门不好关,卡了一下,爷爷从门里用力一拉,才将门关上。整个门框仿佛都抖了三抖,落下一块墙灰来。 邹胜盯着那块发霉的墙皮无奈地摇头,回头怒道:“一帮小兔崽子,不懂事!你们今天物理卷子别想少!” 大家少见地没唉声叹气,默默无语地看他一眼,转身走了。 回教室后就是数学课,毫不意外地,所有人都被刘国庆骂了个狗血淋头,首当其冲的就是范阳和夏梨。一个惹事,一个失职,各领三千字检讨。 范阳摇头晃脑,满不在乎,还小声对夏梨说了句:“梨儿,别怕,我帮你写!”他十分嚣张地嘟囔道:“老子写别的不行,写检讨还怕你啊?!” 弋戈看了眼夏梨,班长大人怕是从未受过如此大辱,低着头憋着嘴,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原以为这件事只能这样无疾而终,没想到,晚自习时弋戈忽然发现蒋寒衣和范阳不知又怎么和好了,连体婴似的凑一块不务正业。 她正在心里感叹男的真是善变,又听见后座两个人压低了声音却仍然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句—— “罢课!砸食堂!” 还没从“砸食堂”的莽夫之言中回过神来,她忽然感觉肩膀被谁轻轻拍了一下。 一回头,蒋寒衣笑得特别灿烂。 “喂,帮个忙呗?” 第23章 .此刻,他们站在一起。 走廊上冬风呼呼地灌,弋戈把手揣进兜里,看着蒋寒衣装模作样拿出来“打掩护”的物理试卷,心中不觉好笑。 但她面上是不可能笑出来的,她冷着一张脸,不耐烦地问:“什么事?” 蒋寒衣开门见山:“你都听到了吧?” 弋戈莫名有点心虚,脸色不变地否认:“听到什么。” 蒋寒衣胸有成竹地笑道:“你肯定听到了,别骗我了。你每次听我们讲话的时候,笔都不动!” 第26节 “……”你还挺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你好奇下次就一起聊呗。”蒋寒衣笑道,“你要是嫌范阳烦,我帮你把他嘴堵上!” 弋戈嘴唇翕动一下,还是没笑,正色问:“你到底找我干嘛?” 蒋寒衣正经道:“明天下午最后一节数学课,上完你能不能帮着拖住老刘一下?不用太久,二十分钟就够,行不?” 弋戈皱眉,这是真要罢课砸食堂?可既然都要罢课了,为什么不干票大的直接罢了刘国庆的课?罢晚自习,听起来就很没有震慑力的样子。 虽然心里猜得八九不离十,她还是装作不解和老不情愿的样子,“你们要干嘛?我为什么要帮你们?” 蒋寒衣不回答第一个问题,微微踮起了脚,敛起下巴,这样他就可以做到“低头盯着弋戈”了,像大部分男生逗女孩子时那样。如果胆子够大的话,他还可以伸手揉一把弋戈的头发——徐嘉树就老这么“调戏”江一一。 但他还没那个胆子。他只敢故弄玄虚地笑一笑,把握十足地说:“这可是行侠仗义,你不帮?” “……”行个鬼的侠仗个鬼的义。 弋戈几乎可以预见蒋寒衣和范阳被刘国庆拎着耳朵教训、全班人受罚作业加倍的惨状。但说不清为什么,她没直接否认,而是说:“我建议你找夏梨。我不喜欢找老师问作业或者谈话,贸然去找刘国庆,很突兀。” 蒋寒衣看着她,没说话,但眼睛里的笑容都快溢出来了。 弋戈忽然意识到她的解释约等于答应,不自然地别开脸,“听到没?” 蒋寒衣咳了声:“…夏梨不行的。” “为什么?” “她明年还要选市三好,要是被刘国庆发现和我们狼狈为奸,她就悬了。”蒋寒衣解释道,“而且,她胆子很小的,肯定不会撒谎。” 弋戈冷笑一声:“你就知道我未来不需要类似的荣誉?我就很擅长撒谎骗老师?” “不是!”蒋寒衣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忙解释道,“我就是觉得你肯定乐意帮这个忙,你肯定也不想看到爷爷奶奶被赶走……对、对吧?” 那又怎样。弋戈哼了声。 “唉,啧…其实,我就是觉得只有你能帮我们干这件事!”蒋寒衣有些懊丧地挠挠头,在弋戈面前,他好像永远无法用准确的语言表达自己的想法,说出来的话听起来怎么听都怪怪的。 “就是,只有你可以……我知道有人会怕处分,有人会觉得我们激进,但我觉得你不怕,我总觉得,你肯定愿意加入我们……” 弋戈看着他语无伦次的样子,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好像有点得意,有点感动,又有点悲凉——凭什么我就不怕? 但她说出口的却是:“二十分钟?” 蒋寒衣一愣,旋即扬起笑来,“嗯,二十分钟就够了!” 弋戈点头,撂下句“知道了”,转身走了。 第二天下午下课,弋戈拿着套金考卷把刘国庆堵在了教室门口,把他老人家吓得差点拿不住保温杯。 “老师,我有两道题不会,您能帮我看下么?”弋戈非常诚恳地问。 刘国庆简直想放串鞭炮祝贺,连连点头,“好,去办公室!” 范阳远远地坐在教室最后,看得目瞪口呆,嘟囔道:“她居然真的肯帮我们……” “是你有眼不识泰山!”蒋寒衣一巴掌呼在他后脑勺上,“赶紧的,叫人,搬东西,走!” 夏梨已经盯着试卷上的那条抛物线看了十多分钟,笔杆都快被她捏碎了,终于还是转身,忧心忡忡地说:“你们别太过了……要不还是先想想别的方法吧。” 蒋寒衣一笑,“没事儿,我俩皮糙肉厚,处罚跟吃饭似的,怕啥。” 范阳应声:“对,班长,你就在教室里好好待着,就当啥也不知道哈!” 夏梨绞着眉毛,心里有个问题呼之欲出——那弋戈呢,她也不怕吗?为什么你们就叫她一起了? 她没问出口,看着蒋寒衣他们一大帮人溜出了教室。 刘国庆给弋戈讲了三道题,忍不住搁下笔,狐疑地看着她:“弋戈,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跟老师说?” 弋戈心里一慌,摇头道:“没有。” “这些题……你真不会?”尽管都是压轴大题,但对弋戈来说,实在不应该成为困扰。刘国庆语重心长地劝说道:“没关系,有任何事情,哪怕是和学习无关的心事,也可以和老师说的。” 弋戈瞥了眼刘国庆桌上的闹钟,心说二十分钟怎么这么漫长,再不到时间她又得搬出语文作文来卖惨了。蒋寒衣真的很不了解她,撒谎和卖乖这两件事,整个班里恐怕没人比她更不熟练——过去十六年里,她既没有撒谎的需求,也没有卖乖的对象。 刘国庆还一脸慈祥地等她诉说心事,弋戈在心里权衡要不要再牺牲一次自己的作文。 可还没等她开口,邹胜喘着气跑上楼,在办公室门口急道:“刘老师,你赶紧去看看!你们班学生把食堂给占了,说要罢课抗议呢!” 刘国庆一愣,然后迅速反应过来,震惊地看向弋戈。 弋戈抿着嘴,一言不发。 “你!”刘国庆怒不可遏,但现在没功夫教训她,起身跑下了楼。 弋戈跟在刘国庆后面,到食堂的时候,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得半分钟没回过神。 …这就是蒋寒衣说的“砸食堂”。 粗略一看,大约有四十个人参与了此次“校园暴动”,其中大部分是一班的学生,还有十来个其他班的同学,男生女生都有。而他们做的,就是两到三个为一组,档住了每一个小档口;每个小档口前,有个人举个纸板,上面手写着一行口号,“拒绝强拆”、“小黑屋不能拆”之类的。 蒋寒衣和范阳两个人则堵在食堂上周才试运营的零食和文具窗口前,两人脑袋上各系一圈白布条,写着“抗议”;面前又竖着块用班牌改造而来的标语牌,上书——“拒绝关系户承包食堂”,末尾三个大写加粗的感叹号。 …不知道是哪个神剧里学来的抗议路子。 弋戈看着蒋寒衣一脸正气地举着那个控诉“关系户”的牌子,想到中午听蒋寒衣科普的校园秘辛:树人的食堂承包一向是关系户大本营,几乎每个档口的负责人都和校领导七拐八拐地攀上点关系。这在树人内部,是人尽皆知而又心照不宣的事情。这次学校要强拆小黑屋,估计就是为了给食堂自家开的小卖部让路,蒋寒衣信誓旦旦地猜测道。 少年人总是愤世嫉俗,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听见“关系户”这种敏感词,恨不得立马持刀追捕行贿者和贪官污吏,最好当场就请狗头铡。更何况,这次这笔灰色交易,坑的还是那么一对慈爱心善的老人家。 这时候不出手,简直对不起他们脸上冒的青春痘。 可在家里的饭桌上,弋戈还听弋维山说过这故事的另一半。 树人 1978 年建校,小黑屋是 1994 年开起来的。当年学校食堂、小卖部承包的关系户现象比现在更严重。小黑屋里的那位爷爷,就是学校里一位老教师的弟弟,当年也是走了关系、塞了红包才开起小卖部的。 那时候手续不齐全,承包合同也是错漏百出,再加上老人家不懂这些,亲大哥又早已亡故,这么多年各种手续合同早就找不到了。树人前两年因为小黑屋的存在错失过文明学校的奖章,从那时起就想着要拆小黑屋了,拖到现在,用弋维山的话说,“已经算是仁义了”。 弋戈不知道这是不是完整的事实,也不知道如果是的话,蒋寒衣是不是就做错了?而她作为“帮凶”,是不是也错了? 她想不明白,也不知道这种事情该怎么想。 但她总是想起小黑屋里朱潇潇喜欢的那种“烤爆了的”香肠,想起范阳丢到她桌上的一捆捆笔芯,想起蒋寒衣很认真地说,“不能欺负爷爷奶奶,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你们在干什么?!”刘国庆气得脑袋冒烟,怒吼道。 其他人不说话,蒋寒衣定定地看着刘国庆,目无惧色地道:“不能强拆小黑屋,不能让爷爷奶奶没地方去,不能让关系户在食堂里开小卖部。” 一字一句,条理清晰,诉求明了。可谁都听得出来,那是少年人装出来的老成与镇定,仿佛只要语气够平静,他们就能和大人们坐在平等的谈判桌上。 “别胡闹了,这是你们学生该管的事情吗?!”刘国庆叉着腰,根本懒得和这群愣头青讲道理,“赶紧把你们这些装神弄鬼的东西收了,吃饭!吃完饭回去上晚自习!” “只要学校承诺不拆小黑屋,我们就回去。”蒋寒衣说,“否则,我们就一直不上课!” “你们自己胡闹,不要耽误其他同学吃饭!”刘国庆指了指食堂中间看热闹的学生,“你们不求上进,其他人还要上课!蒋寒衣,自以为是的正义,会影响别人学习,明白吗?!” 陆续还有学生走进食堂,看见这稀奇又热闹的一幕,都停住脚步不走。 蒋寒衣看了刘国庆一眼,默默地卸下背上的书包,从里头掏出一个一个的小面包来,“同学们,我们在为小卖部的爷爷奶奶争取权益!如果你们着急吃饭上课的话,这里有小面包,免费提供,每人一个!如果不着急的话,请加入我们!” 其他抗议的同学也跟着卸下书包——他们居然每一组人都带了满满一书包的小面包,看来是早有准备。 弋戈混在看热闹的人群里,有些吃惊地看了蒋寒衣一眼。他把书包背在身前,拿着小面包准备发放给每个同学,他看着刘国庆,目光里带着昂扬的得意和斗志,还有一丝丝难以抑制的挑衅。 这人,倒比她想的聪明一点儿,居然还想到了这一茬。 刘国庆脸上终于出现了愤怒之外的表情,是意外和慌张。 “蒋寒衣,你干什么?!” “我再说一遍,赶紧把你们这些家伙收了,回去上课!” 然而没有人听他的,在蒋寒衣、范阳,还有高杨、徐嘉树等人一遍又一遍的呐喊中,食堂很快沸腾起来。大部分人并没有去拿那个小面包,而是一拥而上,和原先的抗议者站在一起。 越来越多的人涌进食堂,他们有的敲桌子,有的挥舞写着口号的纸牌,有的奋力大喊。 “不能欺负爷爷奶奶!” “不能强拆小卖部!” “拒绝关系户走后门!” “……” 弋戈在沸腾的人流中漂流,她被挤到食堂门口,一抬头,看见了人群另一边的蒋寒衣,深秋的天,他穿单薄的校服 t 恤,额头上居然起了一层汗,亮晶晶的。 说不清是整齐还是混乱的呐喊里,她忘记了弋维山说的“天下乌鸦一般黑”,忘记了所谓的全面和理智。她没有跟着喊口号,心里却也产生了一种汹涌的节奏,和着同学们的叫嚷,澎湃地激扬着。 心中的鼓点在告诉她,此刻,他们站在一起。 第24章 .“强拆是造孽,帮我退学算积德,两相抵消,也免得您以后不敢走夜路。” 很快,更多的老师赶来。 政教处主任拿了个大喇叭,站在靠门口的那张桌子上喊:“同学们都冷静一下!不要再继续走动和喧哗,以免发生踩踏事故!” “不要喧哗!不要再走动!冷静下来!” “学校食堂和小卖部的承包项目,是走了正规流程、层层审批后盖章做出的决定!我们到时候会把结果公示出来,公示期间,有异议的同学,可以拨打举报电话!” 不知是不是“举报电话”这个词撬动了少年人心中稚嫩的权衡——在十六岁的认知里,“举报”,是一件正式而有权威的事。 于是有的同学真的停了下来,看着主任。食堂里的声势一瞬间小了许多。 刘国庆见状,夺过主任的大喇叭喊道:“听清楚了的同学,先回教室,耐心等待项目公示期!还有异议的同学,你们可以留下来!旷课、霸占食堂、扰乱学校秩序,老师会把你们的家长请来,我们坐下来一起聊一聊!” 一个甜枣加一个巴掌,从古至今都是最有效的驯化方式,百试不爽。 一个学生默默走出食堂之后,立马就有学生跟上,他们迅速形成一股混乱而迅速的人流,弋戈站在门边,被推搡了好几次。 她缩着肩膀往后让,却看见一个瘦弱的男生被人群挤得一个趔趄,眼镜掉下来,就快被人群推倒。她眼疾手快地伸手扶了一把,男生没摔下去,却仍旧借着她的力,眯着眼睛弯腰找眼镜。 可他那副可怜的眼镜,早就被踩了个稀巴烂,又被混乱的脚步带出了食堂,摔在台阶上,彻底散架了。 弋戈抓着他的胳膊,把男生扶着站起来,才发现,这男生就是姚子奇——那个文文弱弱的“鼻涕男”。 虽然不太礼貌,但弋戈对他的印象始终只能停留在当初那团擦了鼻涕的纸上。 姚子奇眯着眼睛看了好久,才发现是她,猛地甩开了手,唯唯诺诺地道:“谢…谢谢。” “你的眼镜在那里,摔烂了。”弋戈指了指门外。 姚子奇又鞠了一躬说谢谢,也不找眼镜了,转身飞快地跑了,他根本就看不清路,差点一个趔趄自己也摔在台阶上。 第27节 弋戈没工夫关心他,回头看了眼,食堂档口前,原本表情坚毅的几个同学,或多或少都出现了动摇。 她并不意外,事实上,蒋寒衣他们能呼吁到这么多人坚持这十几分钟的“暴动”,这才让她意外。 这本来就是胳膊拧大腿的事情,在树人这样的重点学校,老师们治学生的法子太多了。家长、成绩、奖项、自主招生或者各类特长生推荐名额,每一样都可以成为某一类学生的命门。 不是每个人都像蒋寒衣那样,有优渥的家境、开明的母亲,和因此而拥有的不管不顾的勇气。 高杨看着脸色阴沉的刘国庆,重心在两条腿上不安地来回换了好多次,终于忍不住,求助似的看向了蒋寒衣。 但蒋寒衣倔强地与刘国庆对峙着,没有看到他发来的求助信号。 高杨的心沉了下去。 他当了一年多的学习委员了,只要不出意外,明年高三,他就会被刘国庆推荐当选市优秀班干,然后获得高考加分。 他一瞬间从狂热的少年意气中清醒过来,他需要高考加分,需要顶尖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需要一个有盼头的未来,这些都比一对和他不沾亲不带故的老人家的去向重要——如果他背上处分的话,他开早点店的爸妈可能会连一间岌岌可危的小黑屋都没有。 范阳的余光中,高杨放下了示威的纸牌,走出了食堂。 然后是李耀梁、江一一、田佳…… 最后,一排档口前只剩他、蒋寒衣和徐嘉树。而在几个留在原地的声援者中,他看见了弋戈。 “徐嘉树!你也跟着犯浑!”徐嘉树他爸姗姗来迟,二话不说拧着徐嘉树的耳朵把他拎走了。 在徐嘉树的哀嚎声中,零星的几个声援者也默默溜出了食堂。 最后,就剩下弋戈、蒋寒衣和范阳。 “一哥,你是真汉子!”范阳当着刘国庆的面对弋戈喊道,还比了比大拇指。 弋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心说误会蒋寒衣了,这人才是个货真价实的二百五。 刘国庆一回头,才想起来还有这个“共犯”,而且她居然还没有离开。他原本打算,要是她和其他人一样溜了,他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学生总该享有一些特权。 可现在,他气得胡子都快飞起来了。 “你们三个,跟我去校长办公室!” * 月黑风高夜,审判进行时。 蒋寒衣、弋戈和范阳三人排排站在校长办公室的茶几前。沙发上,刘国庆和杨红霞一言不发地喝着茶,而那位头发花白的老校长,因为急火攻心,十分钟前捂着胸口被家属接回家休息了。 走廊里传来哒哒哒的高跟鞋声。 蒋寒衣叹了口气:“一听就是我妈。” 范阳说:“你妈那么英明神武明断是非,说不定还要奖你一套新机。” 弋戈:“……” 敲门声响起,门被推开,三人都自觉地低头作老实状。 哪知下一秒,却是范阳被揪住了耳朵。 “诶诶诶疼疼疼!”范阳惨叫起来。 “你本事了是不是?敢砸学校了是不是?!”一个身材矮壮语气粗犷的妇人拎着范阳的耳朵转了一圈,破口大骂。 弋戈略显惊恐地看着这位忽然出现的 superwoman,忽然觉得她有点眼熟——文东街上那家晨光文具店的老板? 在她身后,还站着另一位女士,中等身材,西服套装,蹬着黑色高跟皮鞋,拎着个一看就很贵的皮包,气质干练。 然后她听见蒋寒衣嘿嘿一笑,喊道:“…妈。” 那位女士也朝他拈起嘴角一笑,“儿子。” 刘国庆和杨红霞动作奇慢地拦下了范阳的母亲刘红丽女士,他们出声的时候,范阳的耳朵都快被拧成麻花了。 “别打孩子。”杨红霞虚虚一抬手。 “听见没,别打孩子!”范阳叫道,“妈妈妈,撒手撒手!再揪真掉了!” 刘红丽终于撒了手,然后一转脸冲刘国庆和杨红霞赔笑:“老师,孩子小,就是顽皮、不懂事,您多担待!” 杨红霞哼一声:“这可不是能担待的事儿!” 刘红丽一听觉得事儿大,立马慌了,“这…老师您……” 蒋胜男上前道:“杨校长,孩子们犯错,该怎么罚就怎么罚。但您既然把我们家长叫来了,也是希望家长参与的吧?是不是应该先告诉我们,他们到底犯了什么错?” 刘国庆看了眼面前干练的女人,想起来,去年的家长会她就缺席了,打三次电话有两次没空。看样子,又是个忙着赚钱不管小孩的主儿。 他说:“蒋寒衣唆使同学们罢课,堵食堂搞抗议,一晚上,学校里被他搞得乌烟瘴气的!” 他故意用了“唆使”、“乌烟瘴气”等词来强调事态严重,想给家长一个下马威,谁知蒋女士若无其事地点了个头,一点没被吓到,微笑着问:“为什么抗议呢?” 刘国庆一时失语,心道这母子两个的脑回路还真是一脉相承的不正经。 倒是蒋寒衣一五一十地说:“学校要拆小黑屋,让关系户开小卖部,我们不同意。” 刘国庆怒不可遏,用短粗的食指戳着茶几严厉道:“什么叫关系户,你们听风就是雨?!更何况,这是学校的规划,是你们学生该关心的事吗?!” 蒋胜男听蒋寒衣提起过“小黑屋”,一听就明白了事情大概,点头道:“老师说的对,小孩子听风就是雨,没有证据就拿“关系户”的屎盆子扣别人头上,该骂。”她说着看了蒋寒衣一眼,蒋寒衣立即低头,配合地摆出一副知错了的模样。 但她又笑着看向刘国庆,道:“但您这第二句,我恐怕不敢苟同。学生不能关心校园规划,这是什么道理?学校,不是孩子们的学校,难不成是校领导家后花园?” 弋戈不禁掀起眼帘看了蒋胜男一眼。这位女士肩背挺拔、站姿优雅,一看就是成功的“独立女性”,说话却直来直往,不太给人留面子,不像她认知中商人惯有的圆滑。 刘国庆被她两句话堵得没面子,脸色不虞,喝了口茶没说话。 杨红霞更是上火,请家长是多光荣的事?都到校长办公室了,这位妈妈怎么还敢这么趾高气昂地跟老师说话? 她咳了声正要反击,忽然响起两声叩门声,然后不等他们回应,门便被推开了。 几个人回头一看,一个身材高大、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走进来,携着深秋的寒风,气质也冷峻,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 弋戈瞥了眼,漠不关心地收回了眼神。 “弋总。”刘国庆终于从那沙发中站起来,走了两步上前主动握弋维山的手。 “刘老师,给你添麻烦了。”弋维山解开一颗西装扣子,坐在茶几侧边一人座的沙发椅上,指了指弋戈,无奈笑道,“我这个女儿啊,就是脾气倔,你多担待。” 范阳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景儿,和蒋寒衣交换了个八卦的眼神——这是弋戈她爸?排场也太大了吧?! 蒋寒衣没搭理他,默默看了眼弋戈。她低着头,看不清楚表情。 刘国庆摆摆手笑道:“没有!其实这事儿,跟弋戈没什么关系,主要是这两个男孩子撺掇的!”他恨铁不成钢地点了点蒋寒衣和范阳,“弋戈平时在班上很懂事的。” 杨红霞也接茬道:“是的撒,她一个女孩子,能捣什么乱?就是这几个男孩子不安分,三天两头给我们惹事!” 弋维山笑了两声,点点头。这场景,倒像是杨红霞和刘国庆向他汇报工作,就差他批个“已阅”再给他俩发点奖金了。 蒋寒衣清楚地听见他母亲鼻腔里不屑地“哼”出一声。 不大不小,刚好够整间办公室的人听到,并准确无误地传达出她的意思——嘲讽和不屑,以及,挑事儿。 弋维山掀起眼帘看了她一眼,笑道:“…这位是?” 蒋胜男自报家门:“主犯男孩子的妈。” 蒋寒衣:“……” 弋维山和蒋胜男,没一个是好惹的主儿。气氛正僵,刘国庆正要打圆场,弋戈却忽然开口了。 她淡淡地说:“我没被谁撺掇。我不喜欢学校强拆小黑屋,看不惯一群读书人欺负老人家,所以自愿加入这次罢课行动。我是故意去引开刘老师的,除了没写标语、没亲自去堵食堂窗口,其他的都参与了,一样不落。” 说完,她又看着刘国庆道:“您想怎么处分我?写检讨、记过,还是退学?” 刘国庆目瞪口呆,弋维山的脸也僵了。 “你一个小孩子,不要意气用事……”弋维山有些艰难地启齿。 刚说两句,又被弋戈打断,“退学吧,行吗?强拆是造孽,帮我退学算积德,两相抵消,也免得您以后不敢走夜路。” 这话一出,众人都倒吸一口凉气,杨红霞一脸见了鬼似的惊恐表情——这女孩子究竟是怎么养大的?什么话都敢乱说? 弋维山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但仍然没有发火。他咬着牙扯嘴角笑了笑,手撑着沙发把手站起来,扣上西装纽扣,“刘老师,给你添麻烦了,我先带孩子回去。” 刘国庆僵着脑袋点头,“欸,好。” 弋维山看着弋戈,“小戈,先跟爸爸回家。” 弋戈没看他,径直走出了办公室。 第25章 .她没兴趣对他叛逆,也并不想博得他的关注、愧疚和补偿 刘国庆和杨红霞似乎被弋戈的叛逆发言吓得不轻,因此让蒋胜男几句话就掌握了主动权,最终蒋寒衣和范阳各领了一次不进档案的全校通报批评,加上五千字检讨,这事儿就这么被匆匆揭过了。 刘红丽婉拒蒋胜男的搭车邀请,黑着脸把范阳领走了。蒋寒衣坐在副驾驶上,等候他妈的发落。 “说说吧。”蒋胜男发话。 “您不都知道了么……”蒋寒衣小声道。 “我让说说你是怎么撺掇同学的,谁关心你搞什么抗议?”蒋胜男白他一眼,“你自己皮糙肉厚不怕罚,大不了转学,再大不了还可以出国,不就是仗着你妈我有点钱也不会为这事怪你,天塌不下来么?” “但你有没有想过,你撺掇其他同学跟你一起闹,万一你们刘老师真生气了要大动干戈,其他人抗不扛得住处分,人家有没有资本转学?”蒋胜男一巴掌呼在儿子后脑勺上,“你还在这吊儿郎当的,我跟你说,今天你们刘老师是爱护学生留了情面的!不然,他能直接把你们送到少管所去!” 蒋寒衣觉得有点冤,他根本没想到受罚之后的事儿,更别提什么转学出国了。他分辩道:“我没撺掇……大家都是自愿的,也有人没来。” “扯淡!”蒋胜男又呼他一巴掌,“你这都搞成学生运动行侠仗义了,再不自愿也得自愿,懂么?不说别人,就说范阳,你想想,万一刚刚刘老师要给你们记过,档案里背一辈子,你刘阿姨怎么办?!” 骇人的假设落到具体的人身上,蒋寒衣沉默了。他没再争辩,但仍然不服气地嘟囔道:“可本来就是学校不讲理……” 蒋胜男叹了口气,“儿子,你有正义感、愿意为弱者出头,这是好事,所以妈不为这事怪你。但你总得慢慢明白,世界上的事没有非黑即白的,学校这次的决定,流程规规矩矩走下来,没人能说它错的,明白吗?” 蒋寒衣没说话了,低着头,不知是在消化这并不新鲜的事实,还是在以沉默保留抗议。 蒋胜男忽然又问:“刚刚那女孩子,就是上回去你舅那买车那个?” 蒋寒衣回过神,是了,还有弋戈。她怎么那么虎呢,什么话都敢说。她看起来很不开心,是真的想转学了吗?想到这,蒋寒衣脑袋更疼了。 “嗯。” “个子真高,老娘这八公分的高跟鞋跟没穿似的。”蒋胜男回想刚刚弋戈在办公室的模样,觉得有趣,“挺飒一小姑娘。” 蒋寒衣:“…嗯。” 蒋胜男又想到弋维山那装模作样的派头,轻嗤一声:“歹竹出好笋。” 第28节 蒋寒衣:“……” 蒋胜男见自家儿子还是一副不甘心的表情,心里知道他肯定会“越挫越勇”,指不定又作什么怪。但既然利害关系都跟他说清楚了,她也不想再啰嗦,也并不担心蒋寒衣会做真正出格的事。 不过既然惹了事,惩罚总是要有的。 她拧钥匙发动汽车,然后对儿子说了句:“下车。” 蒋寒衣:“啊?” 蒋胜男:“你老娘为了给你擦屁股,会都没开完就被叫来挨骂,你还好意思蹭车?自己回家!” 蒋寒衣:“……” 他确实不大好意思,于是乖乖下了车,独自骑上自行车回了家,冷冷的北风在脸上胡乱地拍。 * 回家的车里,弋维山和弋戈一路无话。 车子开进车库,弋戈解开安全带正要下车,又被弋维山叫住,“小戈。” 弋戈顿了一下,又坐回去。 “…爸爸,不怪你。”弋维山顿了顿,话说得似乎很艰难。 刚刚弋戈在办公室里说的话对他来说冲击太大,他原本当然是生气的,可那一瞬的怒火过后,又觉得无奈和悲凉。 他完全不了解自己的女儿。今天之前,他以为她完美地遗传了自己的聪明和冷静,在知道了小黑屋也并不光彩的来历之后绝不会正义感泛滥多管闲事;接到电话走进办公室之前,他猜测弋戈只是叛逆——这很正常,她从转学来到江城起就叛逆,主要还是因为这么多年他们父女之间太生疏,问题不大;可在弋戈说出那“大逆不道”的话之后,他忽然意识到,弋戈并不叛逆。 她没兴趣对他叛逆,也并不想博得他的关注、愧疚和补偿。她只是单纯地不喜欢他们这对亲生父母。她想回桃舟。 他有些紧张地看着表情平静的弋戈,说:“爸爸就是希望你明白……以后你进入社会自己也会知道,很多事都是这样的,没有绝对的错与对。你长大了,有正义感是好事,但人要有城府。有城府,才能成大事……” 他说着说着停下来,不确定对一个十六岁的孩子讲“城府”是不是为时过早。 但他丝毫不怀疑自己所言的正确性,这十多年的商海沉浮,他对自己的处世之道无比自信——不然,他怎么能有今天的地位? 然而弋戈只是问:“说完了?” 弋维山错愕地怔了一下,然后满眼心痛地拧眉看着她。 “谢谢你不怪我。”弋戈冷笑一声,转身走了。 走出车库,弋戈看见王鹤玲站在家门口,穿着一条围裙。她猛地想起来,弋维山怎么会一叫就到?他们不是一向很忙吗? 她的脚步忽然就顿住了,看着单薄得像一张纸似的王鹤玲,说不出话来,也走不开。 “…妈。”她叫了声。 “进来吃饭。”王鹤玲头也不回了进了家门。 弋维山在后面,轻轻搭了下弋戈的肩,又很快放下,局促地笑道:“先吃饭,你妈妈亲自下厨的。” 王鹤玲的厨艺不太好,一桌菜卖相极佳,有清蒸基围虾、煎大马哈鱼、凉拌秋葵和一道黄豆猪蹄汤,但味道却很寡淡。 弋戈味同嚼蜡般吃着一根秋葵,她讨厌所有带粘液的菜,那种口感就像在吃鼻涕——但在没有开背的虾、带腥味的奇怪的鱼和没有炖烂的黄豆之间,她只能选择这个。 王鹤玲看了她好几眼,问:“发新校服了?” 弋戈回神,嗯了句。现在身上穿的冬季校服是她自己报的尺码,很合身,在室内穿刚好,出门的话就在外面再套一件羽绒服。 “哪个码子?”王鹤玲问。 弋戈看了她一眼,说:“l。” 王鹤玲点点头,“多吃菜。” “嗯。” 一家三口沉默地吃完饭,弋戈趁弋维山在厨房洗碗、王鹤玲进屋休息的空档,悄悄开门把银河带了进来,又迅速溜上三楼。她刚刚在玄关处看到了陈春杏的鞋,这说明她是在家的。 暖黄色的灯光下,陈春杏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我们今晚跟你睡好不好?”弋戈牵着银河,一人一狗咧嘴笑着。 陈春杏无奈地叹了口气,问:“饿不饿?” “好饿!”弋戈点头如捣蒜,“想吃清汤面!” 陈春杏房间里自带卫生间,还有个小电锅,可以简单煮点东西。有时候她从医院回来晚了,为了不惊动王鹤玲,都是自己在房间里做饭。 挖一小块猪油,加几粒盐和生抽调味,淋上香油,加入滚热的面汤,最后盛面,再煎两个荷包蛋盖上,一碗简单但喷香扑鼻的清汤面就做好了。 “没葱花了,不好看。”陈春杏说。 弋戈浅浅一笑:“好吃就行!”她把面上还没沾到汤的荷包蛋蛋黄抠出来,丢给银河,然后挑了一筷子面,呼呼吃起来。 “丫头,你学校里…是不是出什么事了?”陈春杏终于忍不住问。 “没什么,就是学校要拆小卖部,我们都不大乐意。”弋戈囫囵说道。 陈春杏不太相信,“就这点小事?那你爸爸怎么那么着急,一接到电话就去学校了,他难得早回家。” 语气中,似乎还有点可惜弋戈没有抓紧这难得的机会和亲爹亲妈联络感情。 弋戈挑面的动作顿了一下,淡淡地道:“我怎么知道,他生意那么大,说不定也有我们学校的承包项目呢。” 这话听起来倒挺可信,陈春杏被唬住了,点了点头,又道:“那你今晚跑我这来睡?你爸妈好不容易都在家!” 弋戈嘴里塞得鼓囊囊的,难得耍一次赖:“就想睡这呗,好久没跟你睡了。” 夜里熄了灯,弋戈和陈春杏窝在小床上,伴着地上银河的轻轻鼾声入睡。 小小的空间里,满是熟悉的味道。陈春杏衣服上的肥皂味,她一直用同一个牌子的肥皂洗衣服,这么多年,她身上的那股清香对弋戈来说就像安神香一样;银河身上的“狗味儿”,并不难闻,带着一种毛茸茸的暖意在她鼻尖萦绕;还有清汤面的余香、刚晒过的被子上阳光的味道…… 一切都是熟悉的、令她安心的味道。比王鹤玲身上的香水味、弋维山身上的烟酒味好闻太多。 “三伯情况怎么样?”弋戈忽然问。 陈春杏嗓音带着睡意,黏糊糊的,“就那样呗,看不出好坏,就那么躺着。” “肯定会好的,我们都到这里来了。” 弋戈声音也渐渐变沉,她忍不住翻了个身,把脑袋贴在陈春杏胳膊上。陈春杏的腋下的后胳膊上有一块松松软软的肉,那是她小时候有一回生病时发现的。她把自己的脑袋贴在那块软软的肉上,舒服得好像枕在云朵里。 陈春杏好像快睡着了,含糊着说:“希望是吧,你爸爸花了那么多钱。” 弋戈静了一会儿,又问:“三妈,如果三伯不用治病,你想回桃舟吗?” 陈春杏迷迷糊糊中好像摇了摇头,“不吧。” 这回答让弋戈很意外,她忽的睁大了眼睛,疑心自己没听清,问:“什么?为什么不?” 陈春杏睡沉了,没有听见她的话。她弯起胳膊,把被子往上提了点儿,翻了个身。 弋戈贴不着她的胳膊了,睁着眼睛兀自发了会儿呆,眼泪从干涩的眼尾流下来,经过太阳穴渗进她的头皮里,一片冰凉。 第二天早上她起晚了,来不及吃早饭,也来不及去看弋维山和王鹤玲有没有发现她昨晚把银河带进了家门,背上书包就跑出了门。 经过中心花园时,却看见蒋寒衣坐在长椅上,身前停着辆自行车。 “你在这干嘛?” “你起晚了?” 两人异口同声。 蒋寒衣愣了一下,说:“我在等你。” 还没等弋戈露出见了鬼的表情,他飞快地解释道:“你昨晚不是坐你爸车回来的吗,我猜你自行车还留在学校,就来接你一下。” 但这解释对弋戈来说不够有说服力——就算她没自行车,他为什么要来接她?吃饱了没事干? 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她说不用,然后转身就要走。 “诶诶诶,你这来不及的,要迟到了!”蒋寒衣迅速把车一横拦住她,想了想说,“你是为了帮我们才被请家长的嘛,算是被我连累了。我来接你,就当还你人情!” “……” 又是“还”,怎么还真没完没了了。 但现在去等公交,恐怕真的来不及。弋戈拧着眉纠结了一下,还是打算给他预报风险,“你带不动我。” 蒋寒衣没想到她犹豫半天,黑着张脸最后居然是这个拒绝理由,不由失笑,“嘲讽”道:“弋戈同学,你不要太高估自己好不好?” 第26章 .他们三个,为什么变成一伙的了? 坐在蒋寒衣的后座上捱过第二个红绿灯,弋戈已经悔得肠子都青了。 就这位这个速度,不知道的以为他是在逛景区,谁能看出来他们俩是濒临迟到的高中生? 弋戈忍无可忍,拍了拍身前宽阔的肩膀,“喂。” “嗯?”蒋寒衣笑得春风荡漾,还有空回头笑着看她一眼。 “……”从这角度看,弋戈怀疑他面部神经有问题。 “你带不动就直说,这还没我跑得快。”弋戈说。 蒋寒衣二话不说,在求生欲和男人尊严的双重鞭策下,加快了蹬圈频率,速度一下就上去了。 弋戈看着身前人好像也没多吃力的样子,心道奇怪,能骑快干嘛不快点?厌学厌到了巴不得迟到的地步? “那个、其实……”弋戈刚感受到一点风,蒋寒衣的速度又慢下去,还吞吞吐吐起来,“其实我是想问……你、你是真的要回桃舟么?” 弋戈彻底无语了,“你觉得可能么?” 放别人身上当然是不可能的,哪有人转学两个月又转回去的?但这人是弋戈,蒋寒衣就没那么有把握了。万一呢? 他诚实地说:“…我老觉得你啥都干得出来。” “……”弋戈听着这绝不是好话,翻了个白眼说,“不转学。骑快点。” 蒋寒衣像头骡子,被鞭策一句,就蹬快一点儿,但刚蹬快一点儿,又慢下去,好像小脑有问题似的,跟她说话和骑车不能同时进行。 “所以你不想回桃舟?”他又问了。 “……”弋戈快急疯了,但又摸出了规律,不回答完他的问题他恐怕就没法好好蹬自行车。 要说不想回?怎么可能,但她昨天晚上确实是在气头上故意说的那话。而且,她固然想回桃舟,但好像也没有两个月前那么想了。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大概是习惯了吧,她一向适应能力强。 这问题不太好回答,弋戈囫囵说了个“嗯”。 第29节 蒋寒衣的语气更雀跃了,“我就知道!江城很好玩的,欸你吃过油饼包烧麦没?江夏那边有一家特别……” “吃过。闭嘴!”弋戈忍无可忍地凶了一句,“五分钟到不了学校我把你车轱辘卸了!” 蒋寒衣确实闭嘴了,但笑声却没闭上。他极其傻帽地大笑了两声,然后直接站起来,迎着风,把车子骑得飞快。 他的后衣摆被风吹得鼓起来,贴在弋戈脸上。 被他衣角的拉链打到,弋戈先是有一瞬间的恼火,但闻到他衣服上气息的那一刻,却忽然地、莫名地脸红了。 清新的肥皂味,但和陈春杏身上的又有不同,好像更清冽和简单一点。弋戈说不上来这是种什么感觉,但那个味道就像冬天下过新雪的早晨的空气,猝不及防地溜进你的鼻间,却毫无侵略性,带着雪后万物宁静的气息,让人清醒而沉静。 可惜,这种心旷神怡的好状态只持续了不到十分钟,两人刚进教室坐下,范阳就勾着蒋寒衣的背对他表达了“慰问”:“辛苦了兄弟!好久没看到你要站起来蹬车轮了!” 接着,他又对弋戈道:“欸一哥,中午请我们吃饭啊,寒衣今天至少得吃两盘糖醋排骨才能回血!” 还没等蒋寒衣拧住他胳膊,他又把手里拎着的大塑料袋“咚”地往弋戈桌上一放,大手一挥,豪气道:“这些,给你的!” 弋戈看着那一大袋子的奥利奥、好丽友、可比克和可乐雪碧,一时摸不着头脑,“给我干嘛?” 还能干嘛?赔罪呗。 范阳这人虽然混,但自认除了嘴巴没边,还算像个人样儿。那天他在气头上,口不择言骂弋戈“死胖子”,这疙瘩一直在他心里呢。 但他不好意思直说,挠了挠后脖子说:“给你就给你呗,废那么多话。你肯定就爱这些东西吧?” “……”弋戈看他这忸怩的样子,大约猜到了来由,笑了笑,把袋子往蒋寒衣那一推,“帮我分了。” “没问题!” “欸,中午请我们吃饭啊,别忘了。”范阳贱兮兮地叩了叩弋戈的桌面,还真把这当回事了。 弋戈轻笑一声问:“请他可以,为什么要请你?” 对于他的各种嘴贱,弋戈一向爱答不理,今天忽然一反常态地接了话,范阳被她问懵了,愣了愣就没心没肺地笑起来,“我们一伙儿的啊!是兄弟,就一起请了!” “不是兄弟。”弋戈微笑着说,“我怕被拉低智商。” “我……”范阳,卒。 蒋寒衣哈哈大笑,亮着眼睛问弋戈:“喂,你真请我吃饭啊?我要吃麻辣烫!” “……”弋戈无言,到底是她不懂“玩笑”还是蒋寒衣不懂? 好吧,大概率是她不懂。于是她对着蒋寒衣期待的眼神,认真地想了想弥补之策,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二十块纸币,非常真诚地问:“直接给你钱行吗?” “……” 这回轮到范阳爆笑了。 “笑屁笑!”蒋寒衣踹了一脚他的凳子,有点委屈地看了弋戈一眼,又坐下小声道,“小黑屋咋办?能不能想点正事!” 范阳一听脸就耷拉下来。昨天晚上一回家他妈就施展出修炼了十多年的卖惨大法:一言不发、唉声叹气。刘红丽一直是这么教育范阳的,他一惹祸,她也不多打不多骂,象征性地动两下手之后,就开始哀叹自己命苦,丈夫外出打工、儿子又不争气。她深谙此道,能把一口气叹出五六种各不相同但都凄惨婉转的调。 范阳受了一晚上精神折磨,恨不得干脆挨一顿毒打。这会儿虽然也担心小黑屋,但已经没有昨天抗议的那股蛮劲儿了,他有些谨慎地说:“…要不,我们给爷爷奶奶搞个募捐?咱班这么多人,也能筹不少钱吧。” 蒋寒衣皱了皱眉,没说话。 范阳又伸手戳了下弋戈,问:“欸一哥,你觉得怎么样?” 虽然她其实忍不住在偷听,但被这么自然地纳入讨论范围,弋戈还是有些错愕。 好像一起被罚过一次,范阳就自动认为他们仨是一伙的了?弋戈轻松地解开了范阳的脑回路,但对此并不敢苟同。 于是她也没对范阳的提议表态。 夏梨在一旁,同样竖着耳朵听。她如坐针毡,惴惴不安地和弋戈想着一样的问题——他们三个,为什么变成一伙的了? 明明前天范阳还和弋戈剑拔弩张。 明明昨天弋戈还是那副谁都看不上的样子。 她不可抑制地生出悔意,要是昨天她也去抗议就好了,其实就算被刘国庆记过、就算没有市三好的荣誉也没关系的,以她的正常水平,不出意外裸考也能上北大。而且,明明她也很担心小黑屋的,比弋戈还要担心。 弋戈才转来多久,她怎么会真的明白小黑屋对他们的重要性呢? 她忍不住转过身,想插入他们的话题。 可刚扭头,早读铃声打响,语文课代表还没走上讲台,刘国庆就先进来了。 “开个紧急班会。”刘国庆脸色不虞,一摆手把语文课代表赶下去了,“蒋寒衣,范阳,弋戈,你们三个给我站起来听!” 全班人昏昏欲睡的精神紧急集合,不安地盯着刘国庆、又往后看一看即将被打的三只出头鸟——等等,为什么还有弋戈?她怎么会和蒋寒衣跟范阳混在一起?她不是眼睛长头顶上一向不闻窗外事么。大家后知后觉地开始纳闷。 “别看了!看看你们自己!”刘国庆用力拍了下桌子,“你们没参与吗?!以为老师都没长眼睛是不是?!” 众人顿时鹌鹑似的缩起脑袋。 “老师都看得清清楚楚!不说,是因为你们都十六七岁了,都快成年了,心里应该有数!读了这么多年书,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还要老师一条一条地教吗?!”刘国庆厉色训了几句,又叹道,“年轻人,血气方刚、打抱不平,这些老师都理解,但不能黑白不分、用暴力解决问题!那是读书人的作风吗?!” “既然你们都关心,那我就正式宣布一下。小卖部会在这周内关停,学校食堂新开的超市窗口,也会在这周内正式运营。学校会尽力保障同学们的健康和权益,以后大家课间想吃点小零食、喝点饮料,可以去食堂直接刷学生卡!” 原本安静的教室里一阵躁动,大家还是忍不住小声议论起来。 “强拆就不是暴力了么……” “…还不是要给食堂赚钱。” “凭什么不让我们去小黑屋买……” “……” “安静!不要窃窃私语传播那些不实信息!”刘国庆又用力拍了拍桌子,“小卖部的裁撤、拆除,是和老板协商过、得到了同意且支付过补偿款的结果!” 牢骚声小了很多,但仍有人不太相信。 蒋寒衣此时却表现得平静很多,因为他记着蒋女士的话——“不能撺掇别人”。不管他心里怎么想,现在要是表现出来了,就是在煽动情绪。 范阳也勾着脑袋,咕哝了几句谁也听不清的话,看起来倒老实。 刘国庆扫了他们这边一眼,还算满意,又严厉地说道:“组织昨天罢课的同学,我已经单独给过处罚,希望大家引以为戒!有任何事情,都可以和老师沟通,不要采取偏激的方式,扰乱校园秩序!再有下次,直接记大过!” 牢骚声彻底消失了。 大课间,蒋寒衣和范阳溜下楼想帮爷爷奶奶清一波最后的库存,却没想到,刘国庆说的“一周内”实在是太保守了——现在他们面前的,就已经是砖瓦倒了一半、围起了建筑挡板的施工现场了。 蒋寒衣看着“面目全非”的小黑屋,怔了会儿,忽然听见“嘤嘤”的声音。循着声音看过去,角落处的挡板下,居然蜷缩着一只瘦弱的小花猫。 似乎是爷爷奶奶和老师们静坐对峙那天,屋顶上四只中的一只。 小花猫整个身体蜷缩成一个圈,瑟缩地窝在角落。大大的眼睛时不时偷瞄蒋寒衣一眼。仔细看才发现,它有一只眼睛看起来很浑浊,眼角有个伤口在流血。 看着小猫的可怜模样,蒋寒衣心里堵了半天的那团气终于憋不住了,飞起一脚踢了块碎石,把那挡板上砸出道凹痕,爆粗骂道:“混蛋!” 范阳反而平静一些,委屈巴巴地嘟囔着:“爷爷奶奶去哪了?老刘说学校给了补偿款,是不是真的啊?给了多少啊?这小猫仔怎么没带走,另外那三只呢?” 他一气冒出一连串问题,问得蒋寒衣更心烦了。 “蒋寒衣!又是你!”挡板里走出个戴安全帽的老师,居然是邹胜。他怒不可遏地指着蒋寒衣,一副要跟他算总账的样子。 “老师对不起!我们不是故意的!”夏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跟来的,拽了下蒋寒衣的手腕,急冲冲地向邹胜鞠躬道歉。 “快上课了,回教室吧。”她拽着蒋寒衣的手腕,敦促道。 蒋寒衣心里憋着火,要不是被拦了这么一下,当真要冲上前跟邹胜干仗。他狠狠地迎着邹胜的怒视,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把那只小猫抱进怀里。猫咪实在是太小了,又小又软,蒋寒衣还怕它身上有别的伤,几乎不敢抱。 战战兢兢地将猫儿轻轻握在手掌里、抱稳了,他没跟着夏梨回教室,而是径直往操场方向走去。 “你干嘛!三四节连堂,都是老刘的课!”范阳一看就知道他什么打算——操场那边有圈围栏,可以翻出去。 蒋寒衣头也不回。 范阳急得跺脚,但也只能跟着,回头对夏梨道:“梨儿,你替我俩诹个理由,就说我们请假!” 夏梨忙拉住他,“你们俩一起缺课,什么理由老刘都不信的!” 范阳脚步一顿,一叹气,“这孙子!算了,我回去吧,也好糊弄老刘。” 第27章 .弋戈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成了蒋寒衣的猫的“另一半主人” 2011 年初冬,一场短暂但轰动、足以写进树人中学野史的“学生运动”以一个非常憋屈的姿势画下了句点。 运动的导火索,那对开小卖部的老人家已不知去向,据某些同学的家长说,他们在师大附小门口摆摊卖烤红薯和烧饼。 “主犯”由于戴罪翘课、罪加一等,处罚从通报批评升级为留校察看;“从犯”之一写了篇妙语连珠的检讨,在全校例会上笑趴了一操场的人;而“从犯”之二,则是这三人里最传奇的一位——在后来代代流传的贴吧校园故事里,她因为稳坐年级第一的逆天成绩而免受任何惩罚。 当然,事实并没有这么玄乎。 事实是,弋戈这会儿并没有稳坐年级第一,而且她虽然没有受到任何明面上的惩罚,但却得到了刘国庆的加倍关怀。 刘国庆原本是非常欣赏弋戈沉稳冷静的个性的,他就喜欢这种不咋呼、只读书的学生。可那天弋戈在办公室出言不逊把他吓得不轻,后来他又单独和弋维山沟通过、知道了弋戈的成长经历。现在,他觉得弋戈的“沉稳冷静”是种病,认为她的心理状况十分不健康,生怕她搞出社会新闻——天才少女离家出走、叛逆退学甚至命陨名校之类的,报纸上再登个“应试教育下枯萎的花朵们”之类的标题,刘国庆想想就要疯。 因此,一个多月来,他一边像观察心电图似的观察弋戈每一次小考大考的成绩波动情况,一边每天都要在上课前讲一个笑话或者一则名人励志故事,一股盗版文学的味儿。 弋戈还得每天都假装听得认真且深受洗礼,不然,下课她就得被叫进办公室单独聆听爱的教育。 临近期末,弋戈被刘国庆盯得更紧,晚自习最后一节课被叫进办公室又做了一通思想工作,晚了十几分钟回家。 中心花园里,蒋寒衣拿着逗猫棒坐在长椅上,逗猫棒的另一头,活跃着一大一小两个对比鲜明的身影——银河和星星。 没错,那只小花猫叫星星。 蒋寒衣翘课救猫的那天中午,弋戈被一个“江湖救急”的电话叫出了学校。还没来得及问蒋寒衣为什么知道她的号码,先跟着他手忙脚乱地在熟悉的宠物店给猫咪办了卡、记了档。小猫的身体实在太弱,而且还瞎了一只眼睛,诊疗费、药费、住院费,还有猫粮、零食牛奶、玩具,七七八八加起来委实是一笔巨款,两人站一块儿把兜掏了个精光,才勉强付清了第一期费用。 有了经济上的瓜葛,弋戈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成了蒋寒衣的猫的“另一半主人”。 当时她隔着玻璃看那小花狸可怜巴巴的模样,叹了口气说:“给她起个名字?” 她本想建议蒋寒衣起个土点的名字,狗蛋儿、铁柱之类的,毕竟贱名好养活。谁知蒋寒衣一扬手,脱口而出:“星星!” “猩猩?!”弋戈惊呆了,倒也不至于土到这个程度? “对啊,狗不是叫银河吗?猫就叫星星吧!”蒋寒衣笑着说。 “…哦。”原来是这个星星,弋戈松了口气。 欸等等……为什么狗叫银河,猫就得叫星星? 一周后,星星出了院,不知是不是名字带来了缘分,她和银河一见如故。一猫一狗神奇地结下了跨越种族的友情,每天都得在一块玩会儿。 因此,蒋寒衣和弋戈不得不每天晚上抽出二十分钟,让二位牛郎织女在中心花园相会。就像现在这样。 蒋寒衣似乎很热衷于这项活动,弋戈却有点发愁。第一,这有点费时间;第二,她真的怕这二位玩着玩着,一个没注意,银河就一巴掌把星星拍死了。 第30节 九斤和九十斤,这个体型差真不是开玩笑的。 第二个问题她暂时没法解决,只能先解决第一个,尽量利用时间。于是她一坐下,就和前几天一样,拿出张英语试卷勾了起来。 “喏,给你!”题目还没看完,眼前忽然出现一只巨大的烤红薯。 弋戈不客气地接过来,还没剥开,忽然想到什么,带着不确定的惊喜,问道:“这是……” 蒋寒衣勾唇一笑,两手扣在脑后很得意地道:“对,就是爷爷奶奶家的。” “他们不是在师大附中吗,那么远?”弋戈惊奇地问。 “我前几天才发现我妈每天下班都要路过师大附中,我打算以后每周都让她光顾几次。”蒋寒衣说,“这次买了十几个,花了小爷一大笔零花钱呢!” 虽然浪费可耻、冲动消费不可取,但弋戈还是真诚地给蒋寒衣比了个大拇指,然后堂堂地道:“那再多给我两个,明天我给银河加餐。” “…行。”蒋寒衣笑了,“我早准备好了。” “哦对了,刚刚去你家找银河,你三妈让我告诉你今天她要去医院陪床,家里没人。” 弋戈笔尖顿了一下,“哦。”她把红薯塞包里说明天当早餐吃,然后就低头认真地写着卷子,看起来不怎么愿意浪费时间和他闲聊。 蒋寒衣叹了口气,学霸眼里只有卷子,没有他。 谁知,两分钟后,弋戈忽然停下笔,把卷子塞回书包里,问:“你喜不喜欢吃肯德基?” 蒋寒衣愣了:“…啊?” “我现在要去吃肯德基,你要不要一起?”弋戈耐着性子说。 谢天谢地,她的基础社交技能终于有了那么一丢丢的进步。比如,在身边还有个人的时候,不要径直离开单独去吃饭,而是先问问对方要不要一起。 蒋寒衣继续怔了两秒,然后十分灿烂地笑起来,“走啊!” 还管什么肯不肯德基,现在就是叫他去吃石头吞刀子他也乐意。 两人把银河和星星锁在院子里,直奔小区外。侧门边就有一家肯德基,明亮的白色灯光,和旁边灰黄昏暗的菜店早点店形成鲜明对比。 晚上店里零星坐着几个人,一推门,炸鸡的香气扑鼻,墙壁、地板和桌椅红白黄的明亮色块像跳跃的音符,在弋戈原本疲惫的神经上疯狂蹦迪。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肯德基就是弋戈最喜欢的地方之一。那时候陈春杏每个月会带她去市区一次,买新衣服、让她在新华书店看书买书,或者看电影。陈春杏很舍得给她花这些钱,每次都是满载而归。 而弋戈最期待的部分,是去吃肯德基。陈春杏总是说肯德基是垃圾食品,想带她吃点别的大餐,但她都不要,就爱吃肯德基。 两只香辣鸡翅、一个汉堡、一杯冰可乐,再来两只蛋挞和一杯土豆泥,弋戈吃得津津有味,陈春杏在一旁笑得无奈。 她喜欢肯德基。喜欢明亮的灯、墙壁上的红砖、满室都是炸鸡的香味;更喜欢一个人也能点餐吃饭的感觉,想吃什么就点什么,不用担心点太多吃不完,或者点太少不能把想吃的都吃了,又或者一个人坐着吃饭很奇怪之类的问题。 在肯德基里,所有人都开心自在,都是爹疼妈爱的快乐小孩。 弋戈照例点了一对香辣鸡翅和一个深海鳕鱼堡——嫩牛五方卖完了,可惜。还有两个蛋挞。应该再配一杯冰可乐的,可她今天来例假,只好换成热豆浆。 蒋寒衣排在她后面,等她点完,看也没看,对服务员说:“跟她一样!” 弋戈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只犹豫了一秒,就忍不住出声道:“你不看看菜单吗?” “啊?哦,算了。”蒋寒衣挠挠头,“我不太吃肯德基,也不知道哪个好吃,就跟着你点呗!” 弋戈:“为什么?” “啊?”蒋寒衣懵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她应该是在问他为什么不常吃肯德基。蒋寒衣看了眼弋戈,发现她的眼神非常较真,是从未有过的较真——哪怕在讲解数学题的时候,弋戈的眼睛都没这么有神过。 蒋寒衣忽然觉得自己可能冒犯肯德基……哦不,冒犯弋戈了。 “咳,我就是觉得肯德基没啥好玩的……那个儿童乐园太幼稚了,滑滑梯什么的,都是给小孩子玩的。”蒋寒衣谨慎地解释道,“我更喜欢必胜客,可以堆沙拉塔!” “……”她倒没想到是这个理由。 弋戈想了想,指着菜单开始给蒋寒衣推荐,“你可以点墨西哥鸡肉卷——你能不能吃辣?能就可以。小食里上校鸡块也很好吃的,会送给你甜辣酱,还有蛋挞,你问一下还有没有黄桃挞。圣代,我觉得巧克力的更好吃……” 弋戈非常认真地结合自己十余年的经验给蒋寒衣推荐菜品,没注意到他憋笑快憋出内伤了。 “…饮料推荐九珍果汁,加冰块,很好喝的。”弋戈完整地结束了自己的菜品推荐。 蒋寒衣点点头,二话不说把她提到的所有东西都点了一遍。 弋戈的心情又舒畅了一点。 啊,肯德基真是让人快乐。 “弋戈。”蒋寒衣忍着笑叫她。 “嗯?”弋戈满足地端走自己的餐盘,无暇看他。 蒋寒衣跟在她后面说:“我觉得你可以去给肯德基当代言人。” 弋戈脚步顿了下,一扬下巴,少见的神采飞扬,“确实!” 蒋寒衣终于笑出声来。 弋戈并没有客气,他的餐还没出,她也不等,先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吃起来。蒋寒衣看着她顺序严谨地先吃烤翅再喝一口牛奶再啃一口汉堡,忍不住扬起嘴角。 可爱。 没有人比她更可爱了。 十六岁是个美好而尴尬的年纪,在中二力量的支配下,每个人都会做出一些多年后的自己不仅不理解、还非常希望能彻底删除的蠢事。 而对蒋寒衣及他那一小波狐朋狗友来说,这许多蠢事中非常微不足道的一件,就是有那么一小段时光,他们争相拒绝承认自己爱吃肯德基,或麦当劳,或必胜客,一切“小学生才喜欢的东西”。 谁要是爱吃肯德基,那就等于承认自己“幼稚”、“没品位”和“没长大”——对十六岁的中二少年来说,“没长大”是最高级别的羞辱。因此,虽然蒋寒衣刚刚说自己爱吃必胜客,但事实上他也有很久没敢踏进那个幼儿园风格的店门了。 但弋戈对于他们这些矫情鬼避之不及的东西似乎从来都不在意。她不在意别人阴阳怪气地说她“太努力了吧给我们一条活路”,永远都在众人的目光下埋头苦读,就像她今天大大方方地、从言到行地表达对肯德基的喜爱。 蒋寒衣忽然觉得弋戈才是真的酷,他们装模作样左遮右挡的那些,简直太弱智了。 他看着弋戈认真进食的侧影发呆,直到服务员把装着满满食物的餐盘推出来。 刚炸出来的上校鸡块上那层金黄色的酥皮似乎还在动,香气就在他鼻子下面飘,勾得他食指大动。 唉,真香。 他简直有病,喜欢肯德基有什么说不得的?谁不喜欢垃圾食品?蒋寒衣深吸了一口气,深刻反省了一下自己,端着餐盘往座位上走去。 第28章 .她和蒋寒衣好像拥有了一些共同秘密 期末考试的前一天晚上,夏梨发现自己来例假了。然后,她像之前每一次一样,疼得在床上打滚,身体蜷缩成虾米,手摁着肚子,也没有减轻分毫。 和以前不一样的是,这次她哭了。 泪雨滂沱,哭湿了枕头,却不敢发出声音,怕惊动爸爸妈妈。 夏梨一边哭,一边觉得自己可笑,因为她自己都无法理解,这场眼泪的原因,居然是她晚自习管纪律时查获的一袋肯德基炸鸡翅。 刘国庆严禁食物进教室,尤其是炸鸡这种香气浓郁的食物,以免影响大家学习。 在蒋寒衣桌洞里发现那袋炸鸡的时候,夏梨先是诧异了两秒,因为蒋寒衣从来不是贪嘴的人。然后她像往常一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嗔怒着提醒他赶紧出去吃完,又把袋子塞回了他抽屉里。 夏梨对每个人都周全而友好,张弛有度地做着能让老师和同学都满意的班长。唯独面对蒋寒衣和范阳,她有发脾气的时候,也有这样徇私的时候,不礼貌、不正确、不完美。 夏梨享受那些短暂而隐秘的、在他们俩面前不完美的时刻。 可下一秒,弋戈回到教室。她看见蒋寒衣献宝似的把鸡翅拿出来,递给了弋戈。 而弋戈居然也二话不说接受了,没有说“不用”,甚至没有说“谢谢”,点了个头就接过鸡翅走到走廊上去吃了。 她当然不会知道这袋鸡翅是前一天晚上蒋寒衣大快朵颐以至于把弋戈的那份也吃没了,才特地买来还给她的。她只看到蒋寒衣笑得像中了彩票,而他这样笑的原因,居然只是弋戈吃了对鸡翅。 夏梨在心里对自己承认两件事:蒋寒衣喜欢弋戈。她不喜欢弋戈。 不是讨厌,只是不喜欢。从弋戈转学来的第一天起,她就不喜欢这个女孩。起初是因为她高傲和冷漠的态度,后来是因为她横空出世的竞争姿态,而现在,是因为她身上的那股“劲儿”。 那股,对她所在乎的一切都不在乎的劲儿。 可她没法讨厌弋戈,因为没有理由。她凭什么讨厌弋戈呢?弋戈没有伤害过她,她只是不爱说话,对谁都一样;弋戈还救过她,在运动会上,先是主动报名缓解了她作为班长的尴尬,又在长跑赛场上把她背去了医务室;甚至,弋戈连尖子生常见的遮遮掩掩的小心机都没有,只要她问,她就会把自己所有的解题方法、练习册和辅导书都告诉她,毫无保留。 所以夏梨没法讨厌弋戈。 可越是这样,她就越难过。 夏梨,为什么你连讨厌都不会? 夏梨,为什么你这么没用? 夏梨蜷在床上,渐渐哭得累了。她的眼皮打架,腹部的疼痛好像也在减轻,她想睡了。 模糊的视线里最后出现的是她书桌上摊开的数学错题集。 错题还没看完,解析几何她还是算得很慢,真要命。完全睡沉之前,夏梨酸着鼻子想。 * 今年过年早,因此期末考试比往年提前了很多。距离上一次月考结束,也才过去了不到三周。 弋戈这次坐在 2 号考位上。考试开始前,她桌上摊着一本《高考满分记叙文》,强迫自己紧急记几个排比句,用在开头或结尾抒抒情。 这两个月杨静对她围追堵截,分析了她几十篇作文后,年轻的女老师终于崩溃了,揪着自己的头发绝望地说:“答应我,咱下次别感动中国了,行不?” 弋戈有点心疼她看起来并不浓密的头发,于是乖乖点了点头。 但杨静接着又是一句:“也别用司马迁!钱学森武则天比尔盖茨海伦凯勒都别再用了!” 弋戈:“……” 好家伙,把她作文里轮着上场的兵全数了一遍。从初中到高中,弋戈还真没用过除这五位之外的其他人物素材。 “其实我觉得你的问题不在能力,在于态度。”杨静严肃起来,“你自己看看你这十几篇,有什么区别?三段论、一句论点加一段素材、连最后结尾的话都大差不差,打混了你自己分得清哪篇是哪篇么?” 弋戈无话可说,她确实分不清。 “这样,你写记叙文!”杨静大手一挥,下了命令。 弋戈对杨静的主意感到十分惊愕,就算是死马当活马医,也不至于这么大刀阔斧吧?步子迈这么大也不怕扯着裆? 但杨静没给她推脱的机会,从抽屉里找了本《高考满分记叙文》丢给她,勒令她下次考试只准写记叙文,就算不会写,挤牙膏也得给她挤出 800 字来。 于是现在弋戈就在挤牙膏。 这次的作文题目是幅寓言漫画:一只小兔子正在拔萝卜,前两个萝卜都是正常大小,轻而易举地就拔出来了,第三根萝卜却巨大无比,小兔子拔了半天,满脑门冒汗。它看不见地下的萝卜到底有多大,于是坐在地上,快要放弃。 破题很简单,“坚持就是胜利”、“永不言弃”,或者是“抓住机遇”之类。 啊,司马迁。 第31节 弋戈的脑子又不受控制地想起司马迁了。司马迁多好用啊,在牢狱里写史记,这还不够坚持?还有钱学森,一穷二白的时候造原子弹,谁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但他还是坚持了那么多年,最后拔出了一根举世无双的萝卜,这还不够感人? 她为什么只背这几个素材?还不是因为他们足够万能,什么主题都能切上。 但她不好意思再连累杨静了。每回她语文考砸,刘国庆都要找杨静“兴师问罪”,理由很简单——这么聪明的孩子,其他门门都拔尖,怎么就是语文学不好?你作为老师,也要找找自己的原因! 杨静在尖子班的一众老油条里只能算个愣头青,所以刘国庆训她也不怎么留情面,像训学生似的。弋戈觉得自己对不起杨静的头发,于是啃着笔头,满脑子搜刮关于坚持的故事。 破天荒头一遭,弋戈在语文考试上用足了两个半小时。考场上大部分人都搁笔了,她还在奋笔疾书。 她最终写了小时候带着银河一起去爬山的故事——虽然爬山很累,虽然在半山腰我就想放弃,但我还是坚持到了山顶,看到了最美的日出,那就是我拔出来的大萝卜。啊,坚持就是胜利。 她憋足 800 字,不忍直视,觉得自己写的全是废话。谁要看你怎么爬山?谁想知道山上有啥树树有啥花日出长啥样? 她仿佛已经看到了又一篇不及格作文在向她挥手。 哪知,两天后成绩公布,她居然见了鬼地拿了 110 分。作文部分,她得了 45 分,虽然不高,因为她的立意其实有些偏,但已经算是像样了。答题卡发回来后,杨静还专门给她加了一句评语——“语言朴实、情感真挚,好!!!” 弋戈盯着那个大大的“好”字发懵,这是她第一次得到三位数的语文成绩。 好??? 这就……好? 一样的 800 字废话,从议论文改成记叙文,就好了? 她觉得自己更不懂这门玄学了。 “卧槽!一哥你牛逼大发了啊!”高杨冲进教室,一嗓子打破了她怀疑人生的沉思。 弋戈茫然地抬起头。 “咋了咋了!我大哥又咋了!”范阳倒比她还激动些,凑上去自成氛围组。自从上次食堂抗议之后,他对弋戈的称呼就从“一哥”变成了“我大哥”,反正就是不好好叫她名字、就是不把她当女的,连带着整个班的男生都阴阳怪气地喊她“弋大壮”、“一哥”和“大哥”,私下里有更难听的也说不定。 “你们猜一哥这次总分多少?”高杨瞪大眼睛卖关子。 “多少?快说!” “697!”高杨表情夸张地报出数字。 “多少?!” “697?!是人吗?!” 范阳一回头,刚好看见弋戈的语文分数,更惊讶了,“不是,你语文就扣掉了 40 分,总分才扣 53?!” 弋戈还不知道理综和英语的分数,但想了想,倒也合理。数学物理都满分的话,生物化学扣两三分,英语再扣个五六分,差不多就是这个数。 “你是人吗?!”范阳哀嚎着扑到弋戈桌上,“快给我吸吸仙气!” 高杨闻声也跟着扑上来——虽然他和弋戈并不熟,但膜拜大佬这种事嘛,也不需要太熟,更何况已经有范阳在前头打样了。 “我也要汲取一下大佬的精华!” 弋戈有点嫌恶地站起身想远离这两个二百五,却发现夏梨一直趴在桌上,周围人这么咋呼,她也没反应。 弋戈见她手贴着肚子,忽然想到上次运动会,她们俩的例假好像是挨着的——是来例假了不舒服? 她有点犹豫要不要开口关心一下。一个学期下来,她和这些同学熟悉了些,也在慢慢学习如何做一个“正常友好”的人。但夏梨只是趴着,万一是在睡觉呢?她把人家叫醒,岂不是很尴尬? 她还在犹豫,身后忽然被谁轻轻戳了一下。 一回头,蒋寒衣笑嘻嘻地朝她伸手,“作文开窍了?给我观摩一下?” 弋戈白他一眼,“不给。” 蒋寒衣也不失落,笑着叹道:“唉,小杨的头发终于有救喽。” 弋戈一听,忍不住也抿嘴笑了一下。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和蒋寒衣好像拥有了一些共同秘密,又或者其实也算不上秘密,但只有他们俩明白是什么。 比如,银河和星星。 比如,“小杨的头发”。 班上闹嚷了好一阵,刘国庆走进教室公布期末成绩排名和放假时间安排。 夏梨也终于直起身,弋戈用余光瞥了她一眼——还好还好,脸色不差。看来不是肚子疼,是单纯地在睡觉。弋戈有点庆幸自己没有多管闲事,不然可真是尴尬。 夏梨先对上刘国庆严肃的目光,心里一紧,又感觉到同桌的侧目,紧绷的心就像被无缝丢进冰水里,疼得直哆嗦。 你在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 夏梨用手臂遮着自己的数学试卷,抿着嘴,垂下了眼帘。 全年级前十的排名被公布在屏幕上。 年级第一,弋戈,697 分。和她预料的一样,数学物理都是满分。 精彩的是年级第二,姚子奇,678 分。这似乎是史上第一次,次优班的同学抢了尖子班前五的位子。 也就是说,如果弋戈这次语文没有破天荒拿个三位数,那么年级第一很有可能就会被次优班的同学拿走——对于尖子班来说,可谓奇耻大辱。 怪不得刘国庆一进门脸黑得像张飞。 年级第三是高杨,接下来才是夏梨,这一次她每一门都发挥平平,数学则有些失误,只考了 124 分,这在年级前五里是很没有竞争力的。 年级前十里,次优班的同学占去了四个位子,这成绩,尖子班没人能开心得起来。大家都鹌鹑似的低着头,气氛一时变得沉重。 刘国庆开了足足两节课的班会,愣是一口水没喝,反复叮嘱大家寒假期间不可松懈,一定要痛定思痛,加倍努力。 他训完,又简单说了一下放假安排和开学时间,非常敷衍地祝大家新年快乐之后,终于喊了下课。 教室里响起凳子腿拖在地上的声音,此起彼伏,凄惨哀怨,恰如大家的心声。 蒋寒衣收拾好书包,盯着弋戈离开教室的背影,在心中默默数秒。这是他们俩的约定,或者说,是弋戈单方面订的规矩——虽然他们俩要一起回家,但弋戈不想让人看见他们每天一起离开教室,也不想和蒋寒衣范阳一起骑车,所以要求蒋寒衣在她出门五分钟后再走。 数到第二分钟,夏梨忽然回头问:“晚上要不要一起吃火锅去?我姑父新开的店。” “走啊!”范阳忙应道。 “哦,我就不去了,家里还有猫呢。”蒋寒衣婉拒。 夏梨的眼神黯了一下,然后笑笑:“好。” 范阳白他一眼,十分狗腿地接过夏梨的包背在自己身上,“走走走,梨儿,我们去!他最近撸猫丧志,别管他!” 蒋寒衣笑得非常满足,跟满月酒上喜得麟儿的老父亲似的。 夏梨跟着笑了声,转身走出了教室。 第29章 .太快乐的人,做事都是不太靠谱的 从学校到火锅店一路上,无论范阳怎么插科打诨逗趣卖乖,夏梨一直闷着头不说话。直到在火锅店看见爸爸妈妈、姑姑姑父还有表姐吴桐都在,她才舒展眉眼,露出熟练的、乖巧的笑容。 范阳从穿开裆裤起就去她们家蹭饭,像爸妈的干儿子似的,根本不需要人介绍或陪同,坐上桌边吃边耍嘴皮,把几个大人逗得前仰后合。 表姐吴桐把她拉到一边,眨眨眼睛小声问:“怎么只有小跟班来了?你的小郎君呢?” “小跟班”是范阳,“小郎君”是蒋寒衣,这是女孩子才懂的暧昧秘密。表姐小时候在她家第一次见到他们俩的时候就迅速分出了区别——小孩子看脸是很准的。 “你别乱说!”夏梨却头一次很正经地拒绝这个称呼,“他家里有事。” “干嘛?小郎君惹你生气了?”吴桐笑着问。 “没有。”夏梨说着推开表姐的手,回到位子上坐好。 “嘁,肯定是吵架了,还不承认。”吴桐撇嘴笑她一句,也跟着坐到她旁边。 火锅吃到一半,大人们终于发现今天夏梨似乎兴致不高。虽然她一直很文静,可文静和郁郁寡欢还是有区别的。 “小梨怎么了,看着有心事呢?”姑姑问。 夏梨笑了笑,摇摇头。 “是不是期末考试不理想?”妈妈一下就发现了问题所在,一点也不介意的样子,以一种嗔怪的语气笑着说,“考试前一天身体不舒服,肚子疼得在床上打滚呢。” “啊,不要紧吧?哎哟,肚子疼不该来吃火锅的呀!”姑姑首先关切的是她的肚子,而不是期末考试成绩。 夏梨很感激,于是笑着说:“早就不疼了,谢谢姑姑。” “你还会考差?”吴桐却不可置信地挑眉,将话题又撤回去,“你考多少名啊?” 夏梨有些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小声说:“第四名。” “第四名还叫差?!夏小梨,你是不是欠揍!”吴桐说着伸手要掐她的脸。 姑姑一筷子打掉她的手,“你还好意思说,还不跟妹妹学习!” 吴桐满不在乎地说:“我都大学了,还学什么学。” 姑姑笑得很无奈。 爸爸见她仍锁着眉,给她夹了一筷子肥牛,笑着叹道:“我们家这个哎,就是太钻牛角尖。你说说,我跟她妈妈从来没要求她一定要考第一名,非得自己跟自己较劲,唉。” 妈妈应声:“就是,成绩哪有那么重要,过得去就行了。人品和性格才是最重要的。” 姑父酸溜溜地啐他们:“小梨人品和性格还不好?!你俩什么都占全了,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说出来讨人嫌!” 姑姑:“就是,故意的吧你们!” 爸爸妈妈笑得特别开怀,爸爸还朝她做了个鬼脸,用嘴型说:“快吃,别瞎想。” 夏梨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咬一片土豆。 爸爸妈妈一直是这样的,对她的成绩并不苛责。虽然她从小到大大部分考试都拿第一名,但偶尔有考砸的时候,他们也从来不责骂一句,反而表现得比她拿了第一名更开心,教育她“分数不重要,学到了知识就好”,还有“放平心态、快乐学习”。 比起成绩,他们更注重夏梨的待人处世、脾气秉性。爸爸妈妈做了几十年学问,对她唯一的要求就是做一个知书达礼、温和恬静的女孩子。当然,夏梨做到了,还做得很好。 可好像正因如此,夏梨始终没有机会问爸爸妈妈:“为什么分数不重要呢?为什么拿不拿第一名不要紧呢?如果真的不重要,为什么大家只‘膜拜’第一名而不是第二名呢?” 如果我就是觉得分数很重要,如果我就是想要第一名,该怎么办?这是错的吗?我应该改正吗? 她不敢追问,因为问了,就显得她太咄咄逼人、不依不饶了。这不是一个有教养的女孩子该有的样子。 这么多年爸爸妈妈一直在强调“分数不重要”、“第一名不重要”,可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拿第一名。始终没有一个人告诉夏梨,如果没得第一名,该怎么办。说一句“不重要”就行了吗?那我为什么会这么难过呢? 一顿火锅吃得热闹极了,因为有范阳在的地方从来都不会冷场。更何况今天还加上了一个吴桐,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相声似的,连邻座的客人都快被逗笑了。 吃完火锅,爸爸妈妈站在店门口和姑姑姑父告别,吴桐趁机把夏梨拉到一边,拿出手机,偷偷给她看她男朋友的照片。 “我们打算明年毕业就结婚。”吴桐说。 第32节 “明年?”夏梨怔了,她总以为表姐还和自己一样是孩子,怎么突然就要结婚了?那听起来是很遥远的事情。 “对啊,我们都见过父母了!”吴桐得意洋洋地说,“到时候啊,他去上班,我就在家做饭,给他送便当去吃!” 原来都见过父母了。夏梨点点头,弯起眼睛笑说:“恭喜你哦。” 吴桐笑着划拉照片,温柔的眼神里全是对家庭生活的憧憬和实现梦想后的愉悦。 吴桐从小到大的梦想都是做个家庭主妇,夏梨记得很清楚,因为她曾经也怀有同样的梦想。 她记得小时候,她和表姐两个人特别喜欢逛超市,而且一定要避开大人单独去逛——那时候她们家附近就有一个沃尔玛,她和表姐常常手拉着手,把自己当作大人一样地走进去选购生活用品。 她们点评每一个昂贵的儿童马桶,畅想着以后有了自己的宝宝就给他买;她们也喜欢挑选锅碗瓢盆,不懂装懂地说哪个用来洗菜、哪个可以装鱼,而小孩子的碗要用塑料的,不容易摔碎;她们当然也忍不住去零食区,可要假装告诉自己,这个月只能买 100 块钱的零食,俨然是一对持家有道的小小主妇。 她们其实没有钱,什么都买不了,但这样到超市逛一圈后就无比满足,又手拉着手走回家,在路上继续畅想。她和表姐约定过很多次,以后结婚了一定要住在对门,这样,丈夫们上班的时候,她们可以一起做饭和照顾小孩。 表姐就要梦想成真了,夏梨却在不知不觉中把这个童话小梦忘在了角落。 她还做着这样的梦吗?好像也还有一点儿。英俊而爱她的丈夫、可爱乖巧的娃娃、温暖明亮的家,像童话一样,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也挺美好的。 可她在听到表姐说自己要结婚了的那一瞬间,却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她发现自己同时开始排斥那个梦想——为什么要当主妇?怎么会有女孩子的梦想是当主妇? 弋戈就肯定不会想当主妇…… 她发现自己又在想弋戈了,慌乱地晃了晃脑袋,想把这个人从自己脑海里甩出去。为什么要想她会怎么样?她难道是天才和圣人吗? 夏梨在心里默默警告自己,并决定整个寒假都不再出去玩,一分钟也不能浪费,必须全部用来学习。 * 今年的寒假尤其短,满打满算不到三周。按弋戈原本的打算,如果三妈回桃舟的话,她也跟着回去;不回的话,就在家写写作业、陪陪银河。 哪知刚待了两天,还在纳闷正逢年关弋维山和王鹤玲怎么这么有闲天天待在家里,就被告知,他们打算带她一起去三亚过年。 弋维山笑容可掬地问她“怎么想”,弋戈看着那三张头等舱机票和陈春杏殷切劝告的眼神,心说你还打算让我怎么想,我能不去么。 于是她点点头,说:“谢谢爸。” 弋维山笑得更欢,“好,咱们一家三口,这还是第一次出去玩!爸爸肯定把行程安排得好好的,让你玩得开心!” 弋戈笑笑,一时不知他这句话里,到底是“一家三口”的说法更心酸,还是“第一次出去玩”的事实更荒唐。 但事实就是,她原本打算遛狗逗猫顺便好好学习的宝贵寒假就这样没了,她不仅要和亲爹亲妈单独在不熟悉的地方待两周,还不得不把银河托付给蒋寒衣。 唉,蒋寒衣。想到这个,弋戈就更头疼了。 平心而论,蒋寒衣算是她在树人最好的朋友之一,地位和朱潇潇持平。哦不,应该比朱潇潇还高一点,毕竟她和朱潇潇只是时不时一起吃饭、能开几句玩笑的关系,和蒋寒衣却已经共有秘密了。 弋戈不擅长和人相处,和他在一块的时候难得有几分轻松。而且在同龄人尤其是范阳这种傻帽的衬托下,蒋寒衣不仅长得赏心悦目,还十分正常、清爽、稳重,以及尊重人。 至少,蒋寒衣不会凑在那男生堆里一边说着“朱潇潇课间又吃了两根肠”一边发出刺耳的怪笑,也不会像范阳那个傻帽一样咋咋呼呼地喊她“一哥”要跟她拜把子。 但其实弋戈觉得蒋寒衣也不太正常,主要表现在,他一天天太乐呵了,像没长脑子似的那种乐呵。 他好像认识这所学校的每一种人。光这一个学期,弋戈已经见过他和楼下的体特生打篮球、和 12 班吊车尾的几个“扛把子”一起站校门口喝汽水、和被部分男生讥笑为“娘娘腔”的姚子奇一起自习,他甚至还和来学校实习的师范生打过一场精彩绝伦的乒乓球赛,那时他和人家认识还不超过五分钟。重点是,好像每一拨人都挺喜欢他,都能和他玩得很好。 他放在学习上的精力并不多,但成绩一直出于中游,偶尔还能往上蹿一下。按理说这种学生在每个班都应该是最透明的,但他偏偏不是。老师们从不忽略他,理综的课上,他时不时能积极回应一下老师的刁钻提问;就算是语文英语课老师也喜欢点他起来,因为无论是正经答题还是抛砖引玉,他都能跟老师你来我往地说笑几句,顺便把课堂气氛盘活。 哪怕是搞抗议被刘国庆记大过、还丢了数学课代表的职位,也没见他有多难过。唯一看他心情不好,就是抗议失败小黑屋被拆、只剩一只独眼小猫的那天。但很快他自个儿从阴郁的情绪中走出来了,现在还整天拿“独眼星星身残志坚”的话激励他的宝贝猫女儿,一点心理阴影都没有的样子。 说实话,弋戈是羡慕蒋寒衣的。他好像永远都游刃有余——这种游刃有余和你会解多少道题、能拿第几名没有关系,这是一种总能让自己开心起来的天赋,是面对生活永远有底气的充实。其他人怎么也学不来的。 但羡慕归羡慕,真正落到实事上,弋戈又总觉得蒋寒衣不太靠谱。比如让他独自照顾银河两周,她就无论如何难以放心。 弋戈意识到自己有一个根深蒂固的偏见——太快乐的人,做事都是不太靠谱的。 但不管怎么不放心,弋戈也没有别的人可以托付了。最近弋维金病情反复,陈春杏几乎住在医院,根本没时间看顾家里。 于是弋戈牵着银河,银河背着自己的干粮和饭盆,一人一狗出了门。 门一打开,蒋寒衣笑得一脸灿烂,他那刁蛮的猫女儿坐在鞋柜上警惕地看着来人,发现是熟人之后,又骄纵地从鞋柜跳到他肩上,借了个力,最终落在银河的背上。 弋戈之前发短信问过他意见,因此现在蒋寒衣十分笃定地表示:“交给我,你放心!” 弋戈艰难地笑了一下,心里暗示自己放心放心银河皮糙肉厚咋都能活。然后她对蒋寒衣说:“谢谢了,你有什么想要的礼物吗?我从三亚给你带。” 礼尚往来,似乎从蒋寒衣蹭她的三轮车开始,他们俩之间就在不断地互相还人情。弋戈默认,请他帮忙,是需要回报等额的礼物的。 蒋寒衣笑了,“我没啥想要的,你自己在三亚吃好玩好就行!哦对了,一定要多吃文昌鸡,特别香!” “……”他越乐呵,弋戈越觉得不靠谱。她定定神,又说:“那……我还是给你抄作业?我开学前三天回来,会把作业全都写好的。” 蒋寒衣愣了两秒,旋即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太夸张,弯腰捂着肚子,把银河和星星吓得炸毛。 “……”弋戈快黑脸了。 “行,好!”蒋寒衣终于正经闭嘴,忍着笑,“那我等着你的作业!” 弋戈面无表情地点了个头,转身要走。蒋寒衣看着她冷淡的表情,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点燥,还没冷静下来,手已经伸出去了。 他干了件想了很久但没敢干的事——揉弋戈的脑袋。 他爪子胡乱呼噜两下,然后趁弋戈还没反应过来,迅速收了回去,笑得像朵花儿似的说了句“一定要玩得开心哦!”,啪地关了门。 弋戈石化了足足半分钟才渐渐回过神来。见鬼的是,她第一时间居然没想起来生气,而是在想——蒋寒衣是不是长高了?他怎么比她高这么多了,居然还能揉她脑袋? 等她再次反应过来自己的思绪有多跑题的时候,手机里多了条短信,是一串数字。 蒋寒衣:这是我的 qq 号,你加一下,我给你发银河的照片! 等弋戈加上他的 qq 号,和他互发了两个无聊的表情之后,她才终于想起来,她应该生气的——蒋寒衣这厮,居然敢呼噜她脑袋?! 第30章 .“我身高1米78,体重70公斤,bmi指数22。这个数值,在18.5-23.9的标准范围内。” 到三亚第二天,弋戈就明白了她之前纳闷的那个问题:正逢年关,弋维山和王鹤玲两个生意人怎么会有时间带她去旅游? 答案就是:王鹤玲名下的旅行社打算开一条高端线,海南四日精品度假游。 所以,虽然他们在江城时看起来很闲,但一落地三亚,弋维山就不见踪影了。 弋戈坐在总统套房的豪华卧室里,眼前是正面落地窗,窗外就是沙滩和大海;左手边是一张物理试卷,右手边是服务员刚刚送上来的水果拼盘,夸张地放在一个小推车上,旁边配了大小各异三把水果叉,还闪着金光。 在这种环境下写作业有点别扭,弋戈总觉得自己手上这支一块五的中性笔不配,应该换支中世纪欧洲贵族用的羽毛笔。 可她现在除了写作业,也没别的事儿可干了。 连着刷完了三张物理试卷,弋戈听见客厅里的门开了。 王鹤玲拎着两个纸袋走进房间,看着她,神情不太自然地笑了一下,问:“要不要跟妈妈下去游泳?” 弋戈愣了一下,她从王鹤玲拧着纸袋绳子的手部动作看出她很紧张。主动发出邀请,对她来说应该也不容易吧。于是她点头笑着说:“好。” 王鹤玲递给她纸袋,“我挑了两件泳衣,你看看喜欢哪件,换上。” 拆开纸袋、看到泳衣的那一刻,弋戈就后悔了。 王鹤玲买的两件泳衣,一件是粉白色的两件套,上衣是露脐短 t 恤的样式,下衣是带内裤的、刚刚能遮到屁股的短裙;另一件是黄白波点的连体裙,肩部是吊带的款式,需要穿上后自己在肩上把两根细细的白色带子打个结才行。 弋戈看着这两件泳衣沉默了很久。她没找到吊牌,但在这酒店里买的东西,想必是不会便宜的。 最终,她选择了穿上那条黄白波点的连体裙。 她走到卫生间照镜子。 弋戈的头发乌黑浓密,但是发质很硬,两天不洗的话,披散下来就会像狮子毛一样往外炸;她皮肤很白,脸型是标准的鹅蛋脸,大气、流畅,小时候三妈说这种脸蛋长大了是最好看的;她的眉骨高,鼻子很挺,鼻头小巧而圆润,算是五官中最好看的部位;可惜眼睛并不大,也不深邃,而且眼距长、睫毛短,这和她的眉毛鼻子并不相衬;嘴唇中规中矩,但是是微微偏厚的那一种,唇色总是苍白,哪怕她并不虚弱,也不缺水。 而三妈说的那种长大后会好看的鹅蛋脸,现在也并没有显露任何出众之处。不知是因为她脸上肉肉的掩盖了骨相的优势,还是鼻子上的黑头和颧骨上的雀斑破坏了本该有的美感,又或者,陈春杏根本就是在哄她。 弋戈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披散着长发,脸色苍白、眼睛无神,就像是战败后万念俱灰的女版金毛狮王——或者发了疯的李莫愁吧,毕竟她的头发不是金色的。 而被长发半遮半掩的,是她宽平的肩膀,连锁骨都好像比同龄女生要粗一些;还有与纤细毫无关系的手臂,弋戈只要用力握紧拳头,就能看见自己手臂上的肌肉线条,从胳膊内侧蔓延到肘心。 嫩黄色的吊带连体裙,原本该是青春可爱、活力满满的,穿在她身上,却不伦不类、死气沉沉。说不上哪里难看,但不伦不类是比难看还严重的事情。 弋戈和镜子里的自己互相嘲讽又互相安慰,经过一番无声的激烈斗争后,又两败俱伤、一片沉默。 她从行李箱里翻出一件宽袖的黑色 t 恤,兜头套上,走出了卧室。 王鹤玲看见她的打扮,愣了一下,问:“…怎么了?衣服不合身?” 弋戈摇头,随便找了个借口:“我背上有块胎记。” 王鹤玲一怔,沉默地点头。 她记忆里没有这回事,但却没有底气反驳——自己女儿身上有没有胎记,她并不清楚。 酒店内就有一大片海滩,零星有几个大人带着小孩玩水,估计都是来过年的。一月份的海南温度也不高,大中午的也才二十度出头。弋戈有点庆幸,还好罩了件 t 恤。 弋戈抬头看了眼走在前面的王鹤玲,她披了一件薄薄的开衫。 开衫是半透明的,弋戈隐约能看见她美丽瘦削的蝴蝶骨,和细得似乎盈盈一握的腰肢。长长开衫的下摆,是脆弱得仿佛轻轻一扭便要折断的脚踝。 血缘关系无法隔断,基因的力量如此强大,却把她和王鹤玲母女两个分成截然不同的类型。弋戈心底生出微小而明确的欣羡,以及遗憾——如果她遗传到了王鹤玲的纤瘦和美丽,她的人生是不是会更容易一点? 至少,她就不会因为身材问题和那么多人闹过不愉快了。 弋戈不怕和谁闹不愉快,但总是百毒不侵、总是刚强有力而不容侵犯,到底是一件很累的事情。 随行的管家推来一只巨大的天鹅泳圈,笑容可掬地说:“这只泳圈承重 3-4 人的,弋太太放心。” 王鹤玲回头问弋戈:“要玩这个吗?” 弋戈:“可以。” 穿着泳裤、满身肌肉的救生员把王鹤玲扶着坐上泳圈,又要来扶弋戈。 弋戈习惯性地摆手拒绝,表示自己可以,一抬腿,跨到天鹅脖子的另一边,借好力,正要坐上去,脚一滑,没把握好平衡,重重地摔进水里。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 王鹤玲坐在泳圈上,差点整个人被掀翻下去,还好救生员眼疾手快地箍住了她。 弋戈从水里爬起来,全身湿透。看了眼王鹤玲,她开衫的下摆湿了,似乎有些惊魂未定,抚着胸口。 “…你没事吧?”弋戈有些歉疚。同时心情遭透了,她不敢看管家和救生员的表情,也不敢看周围有没有别的人注意这里——看啊,这个胖子,胖得连游泳圈都掀翻了。 弋戈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如此直接地面对自己身材带来的窘境了。那种熟悉的感觉瞬间爬满她的身体,此刻她就像熟食店里的烤鸭,被拔了毛、扒了皮,被放在 360°的灯光下炙烤,直到全身再没有一处皮肤属于自己。 “没事。”王鹤玲摇摇头,目光里有些说不上来的情绪,是无奈吗?还是无语呢?她指了指,对管家说:“给她拿件浴袍来裹着吧,别着凉。” 管家忙不迭应声,然后不出半分钟,不知道从哪儿变出来两件浴袍。真是神通广大。 “还玩这个吗?”王鹤玲问。 第33节 弋戈摇头。 “那去躺椅上坐一会儿吧。”王鹤玲把开衫脱下来,也套上新的浴袍。 弋戈一眼不发地跟着她,躺在躺椅上,闭上眼睛。她想就这样睡一觉,闭着眼,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看,睡一觉,就都忘记了。 再醒来,她还是可以用自己的铁面、优秀的成绩,必要的时候甚至是刻薄的语言、刚硬的拳头,去保护自己不受任何一次窘迫、一声嘲笑、一个眼神的伤害。 可王鹤玲就是不如她的愿。 她半躺着,语气说不上是慵懒还是冷漠地问:“听你爸爸说,你这次期末考试考得很好?” 弋戈“嗯”了声:“还行。” “不错。”这大概是在表扬? “我们家里人读书都很厉害的,我跟你爸爸都是名牌大学毕业的,你外公更优秀,他是复旦 56 级的本科生。” 弋戈附和:“真厉害。” 她在脑海中搜寻这位外公的信息,搜了半天才想起来,她压根没见过外公。或者是见过了也不知道?毕竟那时候她还是个襁褓里的娃娃。 话题结束,弋戈以为自己终于可以睡了。可几秒后,王鹤玲又说:“小戈,你应该稍微减一点肥。” 弋戈原本渐渐松散的神经紧急集合,每一个细胞都严阵以待,她的脑袋像是瞬间被箍上紧箍咒,如临大敌,连声音都变得冷淡决绝:“为什么?” 王鹤玲被她的声音吓了一跳,斟酌了一下才说:“瘦一点更健康,而且女孩子瘦了才好看。放心,我们家里没有肥胖的基因,你稍微减一减,很快就苗条了。” 弋戈无言很久,淡淡地问:“你知道 bmi 指数吗?” “…什么?” “bmi 指数,即身体质量指数,是用体重公斤数除以身高米数平方算出来的数字,国际通用衡量人体胖瘦程度以及健康与否的标准。”弋戈的声音平板无波,像在念课文,“我身高 1 米 78,体重 70 公斤,bmi 指数 22。这个数值,在 18.5-23.9 的标准范围内。” 王鹤玲错愕地看了她一眼,不知是惊讶于她较真地列举数据的行为,还是不敢相信她居然觉得自己不胖。 “另外,我每年的体测都是满分,体检一切正常,运动会上只要参加的项目一定会拿奖牌。”弋戈却好像受了刺激似的,不停地列举着,“我不认为我有任何健康问题。恰恰相反,统计表明 bmi 指数在 20-22 的人死亡率最低。” 说完这一长串,她并没有获得任何快感,但莫名地有了一种“愈挫愈勇”的奋斗欲,她坐起来对王鹤玲说:“对了,希望你以后不要多此一举替我安排早餐,无论是在家还是在这里。吐司鸡蛋我吃不饱,我需要碳水,米面包子那种,三妈会给我准备,就不劳你费心了。” “还有那件泳衣,能退的话就退了吧。我讨厌粉色的东西,也讨厌短裙和露脐装——别误会,和身材无关,单纯讨厌而已。” 说完,她露出一个微笑,在王鹤玲惊愕而愤怒的眼神中扬长而去。 她在沙滩上留下一个个完整而踏实的脚印,心里却想,刚刚看王鹤玲,她好像轻得连脚印都那么浅。 弋戈不自觉地裹紧了浴袍。海南的冬天,原来也并没有多么温暖啊。 第31章 .明明是男人在作祟,却总要让女人针锋相对、互相折磨。 弋戈回到房间,脱掉那件湿嗒嗒的、黏在身上的泳衣,像褪去了一层皮肤。她冲了个澡,然后湿着头发坐回书桌前,开始写数学作业。 她喜欢数学,因为数学要求人专一。哪怕有一点分心和不专注,演算结果就会给你惩罚。而只要你足够专心,数学也会回馈你。 例如现在,直到夜幕降临,弋戈都再也没有想起刚刚那些糟糕的事情,她的脑海被圆锥曲线占满。 十点,她把带来的所有数学试卷都写完了。正打算继续写习题册,忽然听见“咔嗒”一声,弋维山出现在她卧室门口,表情很复杂,说不清是愧疚、愤怒,又或者有那么一些难为情。 但有一点确凿无疑——疲倦。他看起来很累,连脚步声都那么沉重。 “小戈,和妈妈吵架了?”弋维山试探着问。 弋戈看着他脸上艰难的笑容,心里忽然觉得不忿,他为什么永远都在当和事佬?他有什么资格当和事佬?而且,他难道不会生气吗?不可能的,能把生意做那么大的人,怎么可能不会生气。那他会生谁的气?她,王鹤玲,还是他自己? 弋戈忽然生出恶趣味,她故意说:“没有吵架,是她单方面侮辱我。” 弋维山笑得很勉强,“傻孩子,说什么侮辱,那是你妈妈。” “她生了我,跟她现在侮辱我,矛盾吗?” “你妈妈就是那个脾气……她其实也是为你好的。当然,爸爸不是说她说得对,但你也要理解,妈妈怎么会害你呢……”弋戈看得出弋维山措辞的艰难。或许,他已经累得根本就没有脑细胞来处理老婆孩子这点破事了,所以他说的话每一句都像是八点档肥皂剧里的台词拼贴。 弋戈打断了他,“我不需要。” 弋维山噤声,疲倦而无奈地看着她,嘴唇动了好几次,最终把手搭在弋戈肩膀上,才说:“就当帮爸爸一个忙,去给妈妈道歉,好不好?” 弋戈瞪大了眼睛,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 她看着弋维山,无法理解他怎么好意思提出这样的请求。因为太爱王鹤玲吗?还是因为怕麻烦所以找软柿子捏? “我知道,这件事是妈妈的错。”弋维山拍了拍一下她的肩膀,像是某种安抚,他拖了把椅子坐下,“但爸爸希望你能体谅妈妈,妈妈是很想对你好的,她只是心里有委屈。” “委屈什么呢?”弋戈较真地追问。她都没喊委屈呢。 她在弋维山眼里看到一闪而过的痛苦,然后看见他低下头,沉沉地说:“都怪爸爸。” 这是弋戈第一次知道自己出生后被送回桃舟的原因。不对,其实原因一直没变,就是她所猜想的那样,为了生个儿子。但中间的一些曲折变故,她却是第一次知道。 王鹤玲和弋维山是大学同学,学校里出了名的神仙眷侣,毕业证和结婚证两手拿。王鹤玲原本想多享受几年的二人世界,因此弋戈的到来是一个意外,又或者“惊喜”——用弋维山此地无银的话来说。 “其实你刚出生的时候,你妈妈是特别高兴的。她每天晚上都睡不了觉,因为隔四个小时就要喂你喝奶,爸爸经常半夜醒来,看见她抱着你、轻轻地给你唱歌……”弋维山笑着说,试图用一种缓慢的语速把弋戈带入一段温馨的回忆里去。 弋戈看着他,礼貌性地回笑,忽然问:“我当时的名字是什么?” “…啊?” 弋戈露出天真的微笑,“她那么喜欢我,没有想好给我起的名字吗?” 我本来应该叫什么?如果不是弋戈的话。 三妈和小外公在派出所里焦急地等待失约的弋维山时,我的户口上,本该落下的是什么名字? “那时候,还没想好的。我们都是叫你小名……”弋维山措手不及,给出很蹩脚的解释。 “哦,你继续说吧。”弋戈轻声说。 弋维山的语气弱下来,他仓促而慌乱地讲完了一个狗血的家庭故事。 或者根本称不上是故事,更像是纠纷。 大意就是,王鹤玲虽然喜欢女儿,但弋家老太太却对此十分不满,并在王鹤玲月子期间对她极尽白眼、嘲讽甚至辱骂。出月子后,王鹤玲落了一身病不说,人也变得暴躁易怒、神神叨叨,因此又背上“矫情”的罪名。 这场激烈而深刻的婆媳矛盾最后的结果就是王鹤玲在巨大的情绪压力下主动把烫手的山芋丢回了桃舟,户口上在弋维金的名下。因为只有这样,彼时还在国企上班的弋维山才能再生一个儿子。 儿子是个小福星,他出生后没多久,弋维山辞职下海,挣到第一桶金,然后便是风生水起、平步青云。这时候的弋老太太一抹脸,又变成了慈眉善目、安享晚年的婆婆,王大小姐也终于过回众星捧月的好日子。 皆大欢喜,完美结局,谁都不愿意想起远在桃舟的大女儿——趋利避害,这是人的天性。谁愿意想起一个曾经把家里弄得鸡犬不宁、婆媳不睦的小麻烦呢?在母慈妻美儿子又可爱的温馨环境里,弋维山唯一表达挂念的方式,就是给陈春杏多打钱。 “是爸爸的错……爸爸当年做的不好。”弋维山把头埋在臂弯里,声音沉痛,“可是爸爸也没有办法,那个年代,也没有别的办法,毕竟是你奶奶……” 他的表情、声音都很疲惫,也很痛苦,好像生活的压力和家庭的不和谐压得喘不过气,使他无助得想要自残。 弋戈看着他焦头烂额的样子,忽然觉得这个场景过于可笑——她在听她亲爹讲他们当年为什么不要她,亲爹说是因为她亲妈和亲奶奶不对付。现在,亲爹让她去给亲妈道歉,因为不是亲妈的错,亲妈也是受害者。 那么是谁的错呢?亲奶奶吗? 哦对,当然是亲奶奶了,毕竟她都入土了。把错都推到死人身上,让活着的人毫无负担地生活,这是性价比最高的选择。 更何况,弋家老太太大概的确不是什么善茬。弋戈想起小时候不知怎么得知的家族往事:弋维金排行老三,弋维山排行第五,那家里的老大老二和老四去哪了呢?老大先天不足夭折了,老二一生下来就被弋老太太丢到野山上去了,而老四,似乎是在弋维山出生后就被送走了。 她们都是女孩。 可弋戈却对这些传言里的弋老太太恨不起来,也许是因为她对她根本没有印象。面目模糊,也就无从可恨。 她看着面前颓丧而痛苦的中年男人,反而觉得他更加面目可憎。 “的确是你的错。”弋戈冷笑一声,眼睛里射出极冷的一道寒光,照着弋维山错愕的表情。 “我是你的女儿,妈妈是你的妻子,奶奶是你的妈妈。我和妈妈的矛盾,妈妈和奶奶的矛盾,说到底都是你惹出来的问题。明明是男人在作祟,却总要让女人针锋相对、互相折磨。以前是妈妈和奶奶,现在是妈妈和我,而你永远都是那个谁都不得罪的和事佬,我要是再蠢一点,还会和你变得亲近,满足你给人当爹的虚荣心,对吗?” 弋戈庆幸自己的语速跟上了思路,这些话一口气说出来才尤为有力。她心里忽然觉得无比畅快,是从未有过的那种畅快,类似于写作文再也不用挤牙膏,一气呵成。 她发现自己找到了这么多年情绪的终点,那些委屈、埋怨甚至是恨,都不该冲着冷淡高傲的王鹤玲,而应涌向面前这个看起来慈爱温柔而包容的父亲。 “你怎么好意思呢?怎么有脸让我去跟妈妈道歉呢?”弋戈几乎是在乘胜追击,带着讥讽的微笑看着弋维山。 她看见弋维山脸上的表情变幻,从错愕到慌张,最后恼羞成怒,一瞬间乌云密布的那种愤怒。 很好,他终于生气了。终于不装了。弋戈居然感到得意。 然而暴雨没来得及落下,电话铃声打破了弋戈精心构造出的挑衅氛围。 她看见弋维山的表情一瞬间就柔和下去了,温柔地安抚了对面几句,然后放下手机,冷着脸对弋戈说“妈妈在楼下喝醉了,我去接”,就快速离开了房间。 十多分钟后,走廊里传来王鹤玲撒酒疯的声音。 “弋维山,你生的好女儿!” “都他妈怪你!老子给你生儿子生女儿,以前被你妈欺负,现在……现在你女儿也指着老子鼻子骂!” “弋维山你他妈王八蛋!” 弋维山声音低而柔和,王鹤玲骂一句,他就应一句,直到声音渐渐变小。 弋戈终究没忍住,推开房门。 她有些惊讶地看见弋维山打横抱着王鹤玲,步履缓慢但稳健而王鹤玲窝在他宽厚的怀里,显得更加纤细娇小。她一只胳膊还不安分地挥着,嘴里小声发着牢骚。 尽管弋维山高大挺拔,尽管王鹤玲很瘦,但看到这画面,弋戈还是像没见过世面似的怔住了——在她的认知里,这种亲昵是独属于二十几岁小年轻的,就像电视台爱播的那些偶像剧一样。 但现在,她的爸爸抱着妈妈,画面也没有丝毫不妥,同样甜蜜和浪漫。 弋维山看见她杵在门口,轻声说了句:“没事了,早点睡。” 然后他略过她,抱着王鹤玲,走回了主卧。 弋戈躺在床上,睁眼望着天花板上华丽的灯罩,窗外的海浪拍打着她的耳朵。 她睡不着,脑海里全是刚刚王鹤玲窝在弋维山怀里撒泼的画面。 那一瞬间,她好像忽然就想开了。 弋戈恍然明白过来,王鹤玲其实一直是个 22 岁的小姑娘。她被外公呵护、被弋维山宠爱,这些爱让她永远停留在青春年岁,永远天真、娇蛮、等着别人去爱去哄。这对她来说是一种幸运,但对弋戈来说不是。 弋戈的出生让王鹤玲受到从未有过的排挤和欺辱,哪怕是天生的母性也无法让她对弋戈产生不顾一切的爱与包容。更何况,那时候弋戈还未满月,她来不及和这团只会哭闹的肉产生感情,就在弋家老太太的倒逼下直觉地把她丢回桃舟。 现在弋戈回到她身边,即使王鹤玲有心弥补对女儿的亏欠,可她过了一辈子被人捧在手心里的日子,除了弋家老太太,没人对她说过一句重话,到四十岁了弋维山还能抱着她哄一路,她怎么可能在一个冷淡、倔强的青春期女孩面前一次又一次地放低姿态求和呢? 她们俩之间,与其说是在共同努力修复和弥补母女感情,不如说是在试探和角力。弋戈昂着头颅守护着十余年来她自己划出的孤独王国,王鹤玲也咬着牙维护自己大小姐的尊严。但这样的试探是不会有尽头和结果的。 唯一的解决方法是,王鹤玲从未成为母亲,或弋戈从未存在过。但这两者都不可能了。 弋戈有些心酸地认清了事实,反而很快就轻松下来。她本来就不再需要一个妈妈了,现在发现王鹤玲也不过是个较劲的小姑娘,她反而有一种“巧了,省得麻烦”的松快感。 第34节 至少,她就可以单方面结束这场角力了。她在心里划出一道楚河汉界,举起白旗告诉王鹤玲:我不要求你弥补什么,也不侵犯你的幸福生活。我们可以井水不犯河水。 就让她的妈妈永远做那个幸运的人吧。弋戈在泪眼朦胧中想。 虽然这份幸运没法传递给她,但有一个人是幸运的,就已经很好了。 第32章 .“巴山楚水凄凉地,responsibility。” 弋戈第二天早上起来,手机里多了好几条 qq 信息,全都来自蒋寒衣。 “你没事儿吧?” “哭了?” “出什么事了?” “还好吗,我手机一直开着,有事直接给我打电话。” 她看得一头雾水,退出 qq,才发现自己昨晚打了一通长达 162 分钟的电话,接听人蒋寒衣。而她对此毫无印象,大概是误触,但更坏的可能是,她心力交瘁神志不清指不定对着电话那边的人说了什么。 弋戈有些不安地把电话回拨过去,那边立马就接通了,传来男生的喘气声。 “醒了?” 弋戈听这声音,问:“你在遛狗?” “对啊,您家狗的身体可真硬朗啊,8 岁了还这么能跑!”蒋寒衣声音含着笑意。 弋戈忍不住弯了嘴角,又问:“昨天晚上我给你打电话了?” “对啊,一句话也不说。”蒋寒衣说,“我听海哭的声音听了两个半小时!” 弋戈松了口气,看来是误触,不是她要发泄感情胡言乱语。她有些愧疚地说:“抱歉,应该是我不小心按到了,耽误你那么久……你其实可以挂掉的。” 嘴上这么说,她心里却忍不住嘀咕:谁接到一通没声音的电话会干等两个多小时啊?蒋寒衣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 电话那头却传来爽朗的笑声:“没事,你没哭就行。” 弋戈有些不自在地抿了抿嘴,明明没人能看见她的表情。她说:“…没哭。” “真没事?”蒋寒衣追问。 “没事。” “那你吃文昌鸡了没?”蒋寒衣忽然话锋一转。 弋戈愣了一秒:“…还没,今天就去吃。” “那就行,一定要多吃点,味道绝了我跟你说!”蒋寒衣激动道。 “好。”弋戈笑了。 “那我继续遛狗啦?”蒋寒衣笑嘻嘻地问,不知怎么,弋戈居然从他的语气里听到了一点“请示”的意味。 她觉得奇怪,但又没法说出来,于是“嗯”了声,挂断电话。 不知是不是昨晚弋维山跟王鹤玲说了什么,弋戈走出卧室看见他们俩已经坐在餐桌上,一派和谐地吃早餐,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桌上有面包牛奶、豆浆油条,还有米线和拌面,甚至有两碟小炒菜和一个水果拼盘,可谓中西合璧、丰富异常。 弋维山大概真的是被昨晚她的话气到了,所以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反而是王鹤玲轻声说:“早餐,想吃什么自己拿。” 弋戈“嗯”了声,在她身边坐好,拿起一碗米线。 接下来的几天,弋维山仍忙着谈生意,王鹤玲每天都有自己的行程,瑜伽、spa、美容、滑板冲浪和潜水……她送给弋戈一台单反,让她自己随便玩随便拍。因此弋戈除了面朝大海写作业,每天傍晚也会出去溜达溜达,骑着小电驴,吃了蒋寒衣强烈推荐的文昌鸡和各种奇奇怪怪的水果。 除夕夜,他们一家人过得也不算尴尬。因为弋维山不知从哪儿找来过年也不放假的摄影师,就在酒店里给他们拍了一套全家福。 有站在屏风前中式古朴的、有穿着西装和小洋装坐在沙发上的,也有海边的外景,拍了一整天。摄影师就住在他们隔壁房间,伴着春晚的背景音修了一晚上图,大年初一一早,他们又开始选照片。 弋维山问老婆和女儿的意见,王鹤玲喜欢那套穿旗袍的中式风,弋戈则中意海边的外景照。 弋戈看了眼中式照片里穿民国校服的自己,虽然和电视里纤细温婉的民国少女相去甚远,但也不算难看,反而意外地有股坚毅的英气。 于是她主动说:“那就中式这套吧,我也觉得挺好看的。” 弋维山愣了一下,点点头,难得对她露出一个笑容:“好,那爸爸回去让人订相框,就放客厅里。” 弋戈也笑:“好。” 大年初四,离开学还有四天,弋戈终于回到江城。“对比出真知”果然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她之前有多嫌弃江城,在海南待了半个月之后,现在居然对这座城市产生了“归心似箭”的心情。 机场外等着两辆车,一辆接弋维山和王鹤玲去工厂,另一辆送弋戈回家。 弋维山终于不再堆着为难的笑容向她解释爸爸妈妈为什么又要去出差,只是交代了句,就和王鹤玲一起坐上了车。 弋戈对此万分感激。她心情轻快地坐在车上,头一次认真欣赏江城市区的景色。车子过江的时候,她忽然起兴,给蒋寒衣发了条短信。 “我想银河和星星了。” 不出半分钟,信息回过来:“几点到?” 弋戈心里怦然炸开了一朵小小的烟花,她回复:“还有二十分钟。” 蒋寒衣一骨碌从沙发上蹿起来,一手搂住星星,一手拿下挂在墙上的牵引绳,再把书包往背上一搭,“走,接人去!” 蒋胜男躺在沙发上敷面膜,听这动静,懒洋洋地睁开眼:“干嘛去?” “我带狗去遛遛!”蒋寒衣说着,又兀自傻笑了一声,又说,“哦,可能还要去吃肯德基。” 肯德基出了个新春超值缤纷桶,这几天蒋寒衣来来回回把店门口那个广告牌看了好几遍,就等着弋戈回来一起去吃呢。 蒋胜男看着自家儿子这副春风荡漾的模样,笑了声,想到除夕那天晚上她风尘仆仆到家,被个庞然巨物吓了一跳,惊恐地问蒋寒衣领回来个什么玩意儿。蒋寒衣笑得一脸骚包,说这是他干儿子。 她想起那天见到的女孩儿,神秘一笑,给儿子比了个赞。 “儿子,你很不错。”她喟叹着夸赞道。 蒋寒衣不自在地撇开眼睛,“…什么,什么不错。” “审美不错。” 脸皮厚比城墙的蒋寒衣破天荒地害羞起来,咕哝了句“不晓得你在说什么”,牵着狗抱着猫飞快地溜出了门。 车子停在她家院门口,弋戈刚一下车,毛绒绒的大家伙扑上来,一个劲儿地蹭着她的腿,尾巴摇得像个螺旋桨。 弋戈笑着,艰难地挪动脚步,关了门。 蒋寒衣就站在车尾,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她的行李箱拿下来了。星星坐在她的箱子顶部,高贵冷艳,用仅剩的那只独眼“睥睨众生”。弋戈走上前想摸摸猫头,却被她高贵的眼神喝退。她撇撇嘴对蒋寒衣说:“你女儿好像不太亲人。” 快两个月了,弋戈都没摸到她几回。 蒋寒衣耸耸肩,“没办法,她连我都不亲。” 星星大小姐每天在家的日常就是坐在鞋柜上、电视柜上、衣柜上、猫爬架上,总之就是一切高地,然后一脸不高兴地俯瞰这家里愚蠢的人类。她唯一亲和的时刻,就是和银河在一起的时候。挠头、打滚、舔毛毛,撒娇撒得判若两猫。 两人还是到中心花园坐下,看着银河躺平在地上任星星“蹂躏”,好脾气到连牙都不冲她呲一下。 “银河真的脾气太好了,长得这么大块头,平时连叫都不叫一下。”蒋寒衣说,“我喂他吃饼干,他都小口小口的怕咬到我手。” 弋戈笑说:“那是因为他跟你熟。其实他性格不好的。” “啊?那可真看不出来!”蒋寒衣讶异道。 弋戈说:“他小时候被我们村里的人吐过口水、扔过石头,因为长得吓人。有一次我一个同学,拿老鼠药放在包子里给他吃,还好被我发现了。所以他现在对陌生人很警惕的,也不吃别人给的东西。” “哪里吓人了?!我们银河这骨量,这气势,比那些登陆冠军也不差的好吗!”蒋寒衣忿忿道,“下回我去桃舟,你跟我说是哪个孙子想给他下药,我揍死他!” 弋戈笑一声:“还用得着你?我早自己动手了,揍得他妈都没敢认。” 蒋寒衣抱拳:“英雄,干得漂亮!” 弋戈笑得灿烂极了,也学他一抱拳,“谬赞谬赞!” 话音刚落,她肚子忽然响起“咕咕”两声。 临近中午,她确实饿了。 “蒋寒衣,你饿不饿?” “吃肯德基?” 两人四目相对,异口同声。愣了两秒,蒋寒衣大手一挥:“走,向着新春缤纷桶出发!” 新年假期人多,点菜后弋戈和蒋寒衣在座位上等着出餐。 弋戈见蒋寒衣背了书包,问:“你带作业了吗?现在就抄吧。”说着,她主动把自己的试卷拿出来,全部码在桌上。 “……”蒋寒衣好笑道,“你是我见过第一个这么主动给人抄作业的好学生。” “礼尚往来。”弋戈理所当然地说。 蒋寒衣叹了口气,掏出语文试卷,嘟囔似的说了句:“其实我也没那么不学无术,理科作业我还是会写的。就这语文,我实在是一看就想吐,写不下去。” 说着,他伸手去翻弋戈的语文试卷。 弋戈警惕地按住,确认地问:“你确定要抄我的语文作业?” 蒋寒衣漫不经心地说:“怎么也比我的好,我连古诗词默写都背不下来。” “…行。”弋戈松手,然后眼神无意地一瞥,果然看见蒋寒衣试卷上空空如也,连古诗词默写那题,都只写了一行。 欸等等…… 那行字,怎么看着像英文? 弋戈把他的试卷挪过来摆正了一看,好家伙,“巴山楚水凄凉地”,蒋寒衣是这么接的—— resiponsibility。 还拼错了,多加了个 i。 弋戈不自觉地就跟着念出来,然后就被点了笑穴,哈哈大笑起来。 她笑得旁若无人,怎么也停不下来。 蒋寒衣纳闷了:“有这么好笑?你没听过?” “没有。”弋戈捧着肚子摇头。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双截棍;沉舟侧畔千帆过,孔雀开屏花样多;垂死梦中惊坐起,笑问客从何处来,这些都没听过?”蒋寒衣“出口成章”,把弋戈逗得前仰后合。他来劲了,得意道:“还有好多呢,你咋这么没童年。什么老夫聊发少年狂,小轩窗,正梳妆;后宫佳丽三千人……” 第35节 他一下咬住舌头,不说了。 “后宫佳丽三千人,后面是什么?”弋戈觉得不过瘾,追问道。 “没、没什么,我忘了。”蒋寒衣局促地说,在心里骂了范阳一句孙子,天天给他传播淫秽色情,害得他差点玩脱了。 后宫佳丽三千人,铁棒也能磨成针。这要是让弋戈听到,指不定以为自己是什么心术不正的色情狂魔呢。 “忘了?”弋戈拧眉,表示不太相信。 “嗯嗯,不太记得。”蒋寒衣目光躲闪,“餐好了,我去取餐!” 好在弋戈并不是追根究底的人,她的注意力很快被丰盛的缤纷桶吸引:吮指原味鸡、深海鳕鱼条、黄金海皇星、鸡米花、蛋挞、粟米棒,还有整整 4 杯可乐。 “这么多?不一定能吃完吧。”弋戈有点心疼即将被浪费的粮食。 “没事,你尽量吃,吃不完的我收拾。”蒋寒衣说。 弋戈露出笑来,丢了个鸡米花在嘴里嚼,津津有味地看着蒋寒衣擦掉那行“resiponsibility”然后一通乱抄。 鸡米花的香味在嘴里蔓延开来,咀嚼的声音穿过骨骼传到她自己耳朵里,带来无可比拟的愉悦感。弋戈没由来地觉得江城也算是个好地方。有离家很近的肯德基,有能让银河安心玩耍的中心花园,还有这么一个有趣的人。 就在这里待两年吧,在树人读完高中也挺好的。她头一次这么想。 第33章 .人在寒冷中待得久了,是很难拒绝从天而降的一片温暖的。 开学前,弋戈去了趟医院看望弋维金。 说实话,她和弋维金之间并没有太深的感情。从她记事起,三伯就已经躺在床上手不能动口不能言了。比起弋维金所受的病痛,她更能直观感受到的是陈春杏的辛苦,她需要一个人做完所有家务,包括换灯泡和修房顶,这在邻居家都是男人干的活。弋戈想帮忙,但大部分时间陈春杏都会严词拒绝,她不让她做任何家务,甚至连帮她绞一下毛巾,她都要说好几遍“不用不用,三妈来”。 仁和医院名声在外,床位也是一票难求。听说弋维山为了给弋维金安排一间长期的 vip 病房,前前后后打点了一个多月。 vip 楼层需要刷卡进入,弋戈站在住院部楼下等陈春杏。 十多分钟后,陈春杏却是从外面赶回来的。 弋戈有些意外,“我还以为你在楼上。” 陈春杏微微喘气:“没呢,我下来买点东西。”她手里抓着个红色的塑料袋,“给你三伯买条新毛巾。” “哦,看来这 vip 病房也不咋样嘛,连毛巾也不给准备。”弋戈顺嘴仇了回富。 “别瞎说!上楼吧。”陈春杏捋了捋耳边掉落的一绺头发,上前一步进电梯刷卡。 弋戈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发现三妈今天有些不同了。以前为了方便干活,她一直是盘头发的,今天却半披下来,一半头发扎马尾,还别了一个珍珠发卡;穿着倒一如往常,紧紧裹着那件穿了好几年的黑色长棉袄;脚上那双鞋却又有些不同,黑色牛皮短靴、带了一点儿跟,弋戈没见她穿过。 “新买的鞋?”弋戈问。 陈春杏有些慌乱地退了一小步,顺着弋戈的目光低头看了眼自己的鞋,才笑说:“嗐,什么买的。这是你妈送的,她说逛街看到了,觉得挺合适。” 这下轮到弋戈意外了,王鹤玲居然这么贴心?就算是要送礼物,她的做派也应该是财大气粗地吩咐秘书送一堆有的没的保养品护肤品或者金饰银饰才对,居然会亲自逛街挑双小皮鞋? 但她没继续往这方面想,笑着说:“是吗,还挺好看的。” “那可不,你妈妈挑的东西肯定不差的。”陈春杏的语气里充满艳羡和崇拜。 “嗯。”弋戈轻轻应了声。 弋戈在整洁宽敞的病房里看见了弋维金,他好像一直都一个样,叫人看不出来他的病到底是好转了还是又恶化了。 “对了,你上次说三伯情况不太好,现在好转了吧?”弋戈问。三妈就是因为这个才没和她一起去海南的。 一旁的护士长接话:“这两个月已经好多了,我们主任都说真的有醒过来的希望。要是真醒了,那可真是奇迹啊!” “是吗?”弋戈有些惊喜地应了句,一抬眼看见三妈苦笑着。 她的表情很微妙,似乎是一种苦尽甘来、终于看到了希望的心酸和喜悦,又好像……并不只有这些。 弋戈看见她苍老的眼眶红着,眼皮上深深刻着的皱纹,不禁拧了拧眉。 “看望植物人”完全是个伪命题,弋戈干巴巴地在弋维金床边坐了半个小时,主要还是陪陈春杏聊天,弋维金仍旧一动不动地躺着。 天色渐暗,陈春杏催弋戈早点回家,又唠叨着叫她多陪陪爸妈、不要只顾着学习。弋戈嗯嗯啊啊应着,没放在心上。 电梯的数字缓慢跳动,弋戈盯着电梯门里映出自己呆滞的脸庞。她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 “叮”的一声门开了,她把羽绒服拉链拉好,决定不再想这些事情。走到医院大厅,却在等待挂号的椅子上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姚子奇? 弋戈和他完全不熟,因此能注意到他并不是偶然。 事实是,以他现在的情况,想不被注意到实在太难了。 姚子奇勾着背坐在椅子上,他身边围了好几个大人,有男有女,高矮胖瘦,共同点是他们都指手画脚地对着姚子奇各说各话,语气和表情都不太好,像在菜市场抢猪肉一样。 他们每个人都同时说话,个个嗓门都大,说着“还钱”、“他还不了就你还”、“不要装死”之类的话,语带恐吓,闹得旁人纷纷侧目。 弋戈看见姚子奇的背越勾越低,直到他抬起手臂捂住耳朵,脑袋深深埋进自己的臂弯。他很瘦,即使穿着毛衣,还是能清晰地看见后背那根蜷缩的脊柱。 看起来不是小事,弋戈犹豫地停住了脚步。她并不是爱管闲事的人,更何况她和姚子奇除了一张鼻涕纸别无交集。可现在的状况看起来似乎很严重,他一个学生,怎么会在医院被这么多人追债?看起来还都不是什么善茬。 她还在犹豫着,忽然,姚子奇暴跳起来,狠狠推了一把那个戴着大金链、正用手拍着他脑袋的矮胖男人。 “我没有钱!不关我的事!”他几乎是在嘶吼,可天生偏细的音色让这种歇斯底里的吼叫都毫无威力,“是他欠你们钱,凭什么要我还?!” 金链男暴跳如雷,狠狠扇了他一巴掌,脸上的横肉震颤着,“小杂种,你舅舅欠的钱,不是你还谁还!” 弋戈被他暴力的一巴掌吓了一跳,怔在原地。旁边的路人也看不下去了,出来讲公道,“你干什么,怎么打学生?” 哪知那金链男是个蛮横到底的,一横肘挡开了那路人,对方差点摔倒。他狠狠地把手掌搭在姚子奇肩上,然后像捏鸡崽儿似的用力,姚子奇不禁发出痛苦的呻吟。 金链男咬着牙:“两万,算上利息两万八,给你一个礼拜,要是敢不还,老子废了你!” 姚子奇痛苦地争辩道:“我是学生……我没钱,不是我欠的钱……” 金链男不屑地笑了一声:“学生?学也是你这种小贱种配上的?!我不管你,一周后你舅舅要是还有命,我找他;要是他没救回来,老子把你也打进手术室里去!” “我没欠你钱!”姚子奇不知哪儿生出的力气,居然又硬生生把那墙一样的男人推远了,红着眼睛吼道。 金链男彻底被激怒,爆了句极脏的粗口,冲着姚子奇扬起拳头。 弋戈没法再旁观下去,她握紧手机,冲过去喊道:“住手!我报警了!” 金链男一愣,看着这个忽然冒出来的小姑娘,骂道:“有多远滚多远,不要管闲事!” 弋戈紧紧握着自己的手机,举到他面前,“我已经报警了!” 金链男不耐烦地把手一挥,“滚你妈的!”弋戈的手机“啪”地撞到空椅子上,发出一声沉响,又摔到地上。 “你干什么!还欺负小姑娘!”旁边更多的路人看不下去,群情激愤起来。 金链男被这声势唬得向后退了一步,皱着眉吼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然而他打眼一扫弋戈,发现她脚上穿着一双阿迪达斯的白球鞋,整齐干净的白色羽绒服看起来也是名牌货。他心里盘算,这是个家里有条件的?那他就未必惹得起了。 他狠狠地咒骂几句,瞪了姚子奇一眼,甩着膀子走了。 剩下那几个催债的人见状,一边低声咒骂着,一边走远了。其中一个瘦长条的男人捏着姚子奇的脖子耳语了几句,才扬长而去。 弋戈僵在原地,足足过了十几秒,才渐渐松开紧握的拳头。刚刚那金链男的拳头要是真砸上来了,她也就不用离开这家医院了。 好心人把她的手机捡起来还给她,笑着安慰道:“没事没事,没摔坏。” 弋戈勉强笑了句道谢,接过手机,一回头,姚子奇虚脱似的往后一倒,瘫在了长椅上。 “你……没事吧?”弋戈一开口,便觉得自己说了句废话。劝慰之言从来都这么空乏无力。 姚子奇抬起脸,挤出一个苍白虚弱的微笑,摇了摇头,“没事,谢谢你。” 弋戈这才发现他右边眼镜框上缠了一圈白色胶带。是食堂抗议那次,他的眼镜被踩坏了。这么久了,他都没有去换?她反应过来背后的原因,心中再次涌起一股无力的同情。 她在“帮助同学”和“不要多管闲事”之间反复犹豫,不知此刻姚子奇需要的,究竟是一份温暖的安慰或有力的帮助,还是善解人意的远离?她没办法判断,又不由自主地想到蒋寒衣,如果他在,应该能妥帖地处理好这种事吧? “你怎么在医院?”却是姚子奇主动开了口。 “我来看亲戚。” “哦。”姚子奇点点头,目光空洞。 弋戈又犹豫了,现在应该说什么?应该趁势也问他一句为什么在医院吗?姚子奇希望别人知道他的事吗? “我能…跟你一起走吗?”两人沉默了许久,姚子奇忽然又问。 厚厚镜片下他的眼神脆弱极了,像动物世界里即将被捕猎的麋鹿一样充满茫然的恐惧。弋戈没办法拒绝,但她想到刚在那些人说的“舅舅”,还是问了句:“你……没有家人在这里吗?不需要等他?” 姚子奇的目光瞬间冷下去,他低头道:“没有,和我没关系。” 弋戈心存疑虑,但还是点头,甚至试图笑得灿烂,“好,那就一起走吧。” “好,谢谢。”姚子奇垂着头,手掌撑在膝盖上,有点吃力地想要再次站起来。弋戈见状,伸手拉了他一把。 街道上还挂着过年时的各种装饰,红灯笼、红色广告牌、小灯串,一派喜庆。弋戈和姚子奇一前一后走着,气氛却有些僵。 弋戈走在姚子奇身后小半步的距离,能清晰地看见他的身体在单薄的黑色毛衣下微微发颤。他个子不算高,比弋戈还矮一小截,脖子却很长,后颈上有一块突出的骨头,看起来像长了一个小小的角。 弋戈的手揣在羽绒服口袋里,暖得手心出汗。她盯着姚子奇电线杆儿一样的身体,终于出声道:“…姚子奇。” 姚子奇闻言回头,他的目光没有了在医院时那样惊恐慌乱,露出熟悉的温吞和胆怯。 弋戈看着他的眼神,心里那股无用的怜悯又作祟起来。她莫名地又往他跟前挪了一小步,然后把自己脖子上的围巾摘下来,递给他,“你戴上吧。” 姚子奇低头,那是条灰白方格围巾,很宽很长,材质看起来柔软舒适——肉眼可见的不便宜。 他摇摇头,“不用了,我不冷。” 没有比这更明显的口是心非了。弋戈的目光在他通红的手指上停顿了一会儿,其中含义很明显。然后她说:“没关系,这个颜色男生也可以戴的。” 说完,她直接把围巾展开,递到他眼前。 人在寒冷中待得久了,是很难拒绝从天而降的一片温暖的。 近在咫尺的围巾好像光是看着就能让人感到温暖,姚子奇再也没办法说“我不冷”,他甚至不由自主地把围巾又缠紧了两圈,然后露出笑来:“谢谢…很暖和。” 弋戈开心了,笑道:“你戴比我戴好看。”她的语气并不雀跃,也说不上强烈,只是平平淡淡的陈述,却能让人感受到真挚。 姚子奇笑起来,眼睛眯成一道弯月,睫毛长得像一扇羽窗。 两人走到公交站,弋戈才知道原来姚子奇就住在文东街,和她离得很近。 新年里公交车上空,司机师傅车开得更加肆无忌惮。这一学期以来弋戈已经领教过江城公交车“腾云驾雾”的本事,于是牢牢地抓着前面的座位,严阵以待,生怕再次被甩出去。 身边的姚子奇忽然轻轻笑了一声。 “笑什么?”弋戈问。 第36节 “没什么。”姚子奇忙摇头,恢复了温吞的神情。 弋戈并不追问。 又过了几分钟,姚子奇忽然说:“你下次坐最后一排靠窗那个位子,就不会被甩出去了。” 弋戈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点点头道:“好,谢谢。” 到站后,两人异口同声地问对方:“需要我送你到家吗?” 弋戈一愣,忙摇头说:“不用,我过马路就到了。” 姚子奇更是羞愧得恨不得当场消失,他一直被那些男生叫做“奇妹儿”,甚至被骂“娘娘腔”,如果还要一个女生送他回家,那真是脸都不要了。 他拒绝得更激烈:“不用,我没事的。” 弋戈点点头,不再坚持。她说了句再见,转身走了。 刚走出去两步,她又顿住,犹豫了两秒,又走回去对姚子奇道:“你是未成年人,没有还债义务的。如果,我只是说如果,有大人欠了钱,你应该让那些人去找和他有关系的成年人。” 姚子奇抿了抿嘴,点点头,“我知道,谢谢。” “一定有大人能解决的。”弋戈又说,“本来就是他们成年人的事。” 姚子奇忽然又轻轻笑了声,“嗯,我明白。”然后他把围巾摘下来,“还好没忘,这个还你。” 弋戈摇摇头,笑道:“送你了。” 姚子奇看着她穿过马路,走进对面那个装修华丽的高级小区。直到高高的白色身影完全消失在视线中,他才把围巾又戴上,绕了几圈。 围巾上没什么味道,既没有那种廉价的工业味,也没有冬天人身上捂出来的那股味儿,只有一股极淡极淡的香味,轻轻的,像一只温暖的小手捧住了他冰凉的脸颊。 姚子奇把围巾紧了紧,系了个结,转身拐进文东街狭长昏暗的小巷。 第34章 .“我找弋戈。” 开学没到两周就是第一次月考,弋戈在考场里再次见到了姚子奇,他就坐在她身后。 他的左臂上戴了一块黑色袖章,用白线绣着一个“孝”字。可与那阴沉的黑色孝章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堪称昂扬的精神状态。 和医院那天截然不同,今天的姚子奇穿着干净的黑色羽绒服,戴着弋戈的那条围巾。他看起来精神头很好,眼神虽然仍温吞,但却不再充满胆怯。 走进第一考场、坐在第二个位子上的时候,姚子奇不可避免地接受了考场内一班学生投来的注目礼,可他却没有像之前那样躲闪,而是大大方方地坐下,甚至还和弋戈打了声招呼。 弋戈心里觉得奇怪,回头轻声问他:“你没事吧?”她指他手臂上的黑布。 “没事,习俗而已。”姚子奇笑得非常平和。 弋戈心中疑惑,可她没有追问的习惯,点点头转回去了。 “谢谢你,围巾很暖和。”姚子奇又说。 弋戈心里莫名咯噔一下,她不理解他为什么要反复道谢,都已经隔了这么多天了。因此她也没再转回去和他说什么,只是轻轻点了个头。 * 分数是个很奇怪的东西,名次好像会认主。得了一次第一名之后,第一名似乎就会一直跟着你。 弋戈看着自己的语文答题卡和成绩条,陷入了对玄学的深深思索。 712 分,这是她第一次上 700 分,也是她的语文第一次拿到 128 的高分——作文居然上了 50。《读者》和《青年文摘》这么有用吗?她只不过模仿了一个俗套至极的母女故事,又背了几段抒情的开头结尾而已? 弋戈在心里默默为自己以前把《读者》称作“地摊文学”的行为道歉。 这边她还愣着,一个没看住,桌上的成绩条就被蒋寒衣抽走了。 语文 128,数学 150,英语 147,物理 100,化学 93,生物 94。这样的分数,即使在高手如林的尖子班,也是很值得尖叫的。 比如现在的范阳—— “卧槽,大哥这是要上天啊?!” “我去,这也太畜生了,你知道第二名多少分么?”徐嘉树搭腔道。 弋戈没回答,她和蒋寒衣交换了个眼神,并在这短短半秒的眼神中充分表达了自己对他的控诉——你干嘛拿我成绩条?! 蒋寒衣十分嚣张地挑了挑眉——想看看,不行?! 弋戈翻了个白眼,懒得和他计较。 “第二名谁啊?” “好像又是三班那个姚子奇……不过他也才 678 分,比一哥少了 34 分!” “这还是人吗?!” “我第一次见 712 这种分数,牛大发了。” “语文一次进步十几分,太强了吧,按这个规律递增,下次不得 140??” “有你这么算的吗?还递增,再增下去不要突破天际?!” “……” 一群人围着弋戈的桌子叽叽喳喳个不停,奇怪的是,弋戈丝毫没有觉得不自在。也许因为大家虽然在谈论她的成绩,但焦点却没有完全放在她身上,没有人追着她问“你太强了怎么做到的”,也没有人阴阳怪气地说“给我等凡人留条活路吧”。她只是贡献了个话题,大家就这么聊聊天而已。 成绩条辗转一圈,到了朱潇潇手上,她有些羡慕地从左到右看了一遍,又把成绩条还给弋戈,叹了口气说:“…你这英语分我点儿就好了。” 弋戈笑道:“你英语已经很高了啊。”朱潇潇的强项就是英语,这次也拿了 139 分。 “再多三分我总分就上六百了啊。” “比起英语从 139 提高到 142,在理综上多拿三分不是更容易?”弋戈不解,她知道朱潇潇的物理是弱项。 朱潇潇白眼一翻,“你别何不食肉糜了!” 弋戈识趣地闭嘴。 “奇妹儿!”范阳忽然冲教室前门喊了声,激动地蹿起来跑过去勾住姚子奇的肩膀,“你咋来了?找我的?” “…不是。” “欸你最近是不是胖了点儿,肩膀不硌人了。”自从去年在小巷子里救了姚子奇一回,范阳就有点要“罩着他”的意思了,对他相当关照。 可惜姚子奇并不搭理他,他的目光一直锁定在教室后方,“我找弋戈。” “谁?我大哥?”范阳一时没反应过来,弋戈在其他班居然还有朋友?不可思议。 “嗯,弋戈。”姚子奇又认真而标准地重复了一遍弋戈的名字。 “大哥,找你的!”范阳冲教室后面一招手。 弋戈抬头一看,姚子奇刚好站在门框内那一片阳光里,身形颀长,围着灰白格的围巾,手里拿着两本书。他似乎还换了一副新眼镜,无边框的,看起来斯文又温和。 她心里又响起疑惑,姚子奇现在的状态,和仅仅三周之前医院里被追债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可医院里那些人看起来一点不好惹,他的事情解决得这么顺利吗? 朱潇潇眼睛嘀溜一转,轻轻拿肩膀撞了撞弋戈,和她咬耳朵:“欸,这条围巾……” “别瞎猜。” 弋戈放下成绩单走过去,全然没有注意身后那位数次投来的好奇目光。 “你找我?”弋戈开门见山地问,“有什么事吗?” 姚子奇笑得很和煦,拿出书里夹着的试卷,“就是月考数学最后那道导数题,我少算了一个解,一直没看出来是到底哪一步错了……能请教你一下吗?” 原来是来问题的。 莫名地,弋戈松了一口气。她点点头,“可以。” 她接过姚子奇的答题卡,仔细地看了一遍他的解题步骤,其间还分了下神,暗自感叹姚子奇这笔字写得真不错,比蒋寒衣那鬼画符的东西好看多了。 “这里,分类讨论,你是不是漏了 a=0 的情况?”她很快找出问题,指给姚子奇看。 姚子奇凑近了点儿,鼻息几乎就喷在弋戈的脸颊上,但他很快又离开了,弋戈甚至还来不及感到被冒犯。 “哦对,唉,我这错误犯得也太弱智了。”姚子奇自嘲地笑了声。 弋戈没接茬。 “对了,这个给你。”姚子奇又拿出刚刚被试卷挡住的第二本书,“这本作文集我看完了,挺好的,说不定对你有用。” 红皮书,封面上赫然八个大字——“金榜题名 满分作文”。 弋戈被那夸张的红皮封面和烫金大字一晃,眼皮跳了一下。 “谢谢,不过我们老师已经给我塞了够多作文书了……”弋戈委婉地拒绝——谢天谢地,她居然都学会委婉了。 “没关系,没事的时候随手翻两页,记几个素材也行。”姚子奇把书塞到她手里,“这本书的素材都挺新颖的,而且比较小众,我觉得都挺好用的。” “新颖”、“小众”,这两个词正中作文苦手弋戈的命门。她有些心动,犹豫了两秒之后还是接下了,“那我把钱给你吧,当我买的。” “不用,我也不差这点钱吧?”姚子奇轻松地和她开起了玩笑,“而且,你这围巾可比一本书珍贵多了。” “…那好吧。”弋戈抿抿嘴角。 “那我就回班啦。”姚子奇笑着和她摆了摆手。 “嗯。” 弋戈扭头正要回教室,又被办公室里忽然探出个脑袋的刘国庆叫住:“弋戈!来一下!” 蒋寒衣本来眼巴巴地等人回来,变成了眼巴巴地看着人走进了办公室,他“啧”了声,实在忍不住了,起身走到朱潇潇的座位上,小声问:“欸,你刚刚和弋戈说什么?” 朱潇潇被吓了一跳,扭头见是他,更无措了。她在班上人缘一向不算很好,没有真正的闺蜜,男生们也只是爱拿她的身材开玩笑。除了弋戈,她还没法在谁面前自然地谈笑。更何况这个人是蒋寒衣,是个货真价实的大帅哥。 近距离看,蒋寒衣这张脸真是英俊,叫人心跳加速。 “什…什么?”朱潇潇一紧张,就忘了刚听到的话。 “我问,你刚刚和弋戈说了什么?就姚子奇来的时候。” “没、没什么,随便开了句玩笑。”朱潇潇低头应付道。 “真的?”蒋寒衣不信。 “就是女生之间的玩笑……你打听这个干什么?”蒋寒衣在班上男生里算是脾气好的,朱潇潇壮着胆子反问回去。 “…没什么。算了。”蒋寒有些挫败,但他也不想一直八卦人家女孩子的悄悄话,于是摆摆手,又回去了。 办公室里静悄悄的,夏梨趴在角落的一张空桌子上,轻轻地啜泣着。 弋戈一进来看见这场面,不知所措地顿住了脚步,直觉地想逃离这个尴尬现场——一个学生正在和老师发泄情绪,刘国庆却把另一个学生喊进来?这到底是哪个星球的脑回路? 第37节 要是谁在她哭的时候把同学叫进来参观,她肯定会扒了好事者的皮,弋戈想。 “老师,有什么事吗?”弋戈问。 几乎就是在她发出声音的同一时刻,趴在桌上的女孩强行停止了哭泣,迅速直起身来,眼眶还红得吓人,表情却瞬间就恢复正常,甚至比平时还端庄。 “坐吧,和你们俩聊聊。”刘国庆给弋戈搬了把椅子,就放在夏梨旁边。他自己则坐在中间,三人形成个小三角。 这是要长篇大论的节奏,弋戈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 “别这么紧张,把你们俩叫来,是因为你们是班上最优秀的两个孩子,是老师的左膀右臂,而且你们俩还是同桌。”刘国庆又露出他那瘆人的慈祥微笑,“现在咱们所有科目的新内容都差不多要收尾了,马上就会提前进入一轮复习。这个阶段很关键,所以老师想先跟你们俩聊聊。” “明白,谢谢老师。”夏梨乖巧地点了点头。 她这么一出声,弋戈才反应过来,原来老师长篇大论的时候,她是需要跟着节奏给个回应的——之前她都是像木头一样等刘国庆全程 solo 完才干巴巴地“嗯”一句。 “好的。”她忙跟着应声。 “嗯,其实你们俩也不用紧张,我们所有老师,包括学校的领导,对你们两个都是充分信任的。”刘国庆笑得越来越慈祥,也越来越瘆人,“实力方面你们俩是最强的,这没什么好说,主要是心态。到了高三复习阶段,比的就是心态,尤其是你们这样拔尖的学生。” 夏梨一脸认真地点了点头,弋戈又鹦鹉学舌,跟着点了个头。 “不过老师也理解,你们是女孩子嘛,情感细腻,一些小心思小情绪也比男生多,这都很正常。你们也不用着急,只要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就没有问题,不要想东想西。” “我们明白。”夏梨说。 这回弋戈却没跟着她应声,而是在想——女生小心思比男生多?她怎么觉得天下没谁比范阳那个二百五坏心眼更多呢?还有姚子奇,他明明也一肚子心事的样子。 刘国庆说话果然一如既往的扯淡。 “这方面呢,夏梨要向弋戈学习。” 弋戈正在心里吐槽呢,猛不丁被点了名,连忙正襟危坐一脸认真地看着刘国庆。 “你要学习她,心思单纯,不过分在意别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做好自己就可以了。你这次考试失误,其实也是心态的原因,对不对?”刘国庆的脸色有点严肃了。 夏梨嗫嚅着说了一声:“知道了,我会吸取教训的。” “你们两个是同桌,刚好优势学科又互补,你语文成绩稳定,弋戈是数理化优秀,你们应该多多交流、互相学习,对班上其他同学也能起到带头作用嘛!”刘国庆又说,“还有弋戈,专注是好事,但也不能完全不和同学交流,切磋才有进步!” 夏梨的声音细若蚊呢,头也渐渐低下去。弋戈压根没认真听刘国庆说什么,只知道他刚刚夸自己心态好、专注,现在又说不能太专注,简直是辩证法十级学者,掌握了“有道理的废话”该门课程的精髓。 “行了,就是叮嘱几句,你们也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回去吧!”刘国庆演讲结束,大手一挥,又赶人了。 弋戈飞快地逃离了尴尬现场,夏梨动作则略慢一步。 她手里攥着自己的成绩条——年级第十二名。这是夏梨从小学起,在所有考试里第一次跌出前十。 她甚至找不出原因,只能在刘国庆面前故作羞愧地表示自己寒假贪玩,每天学习的时间减半了——尽管她其实连除夕夜都在刷题。 刘国庆的手又放在她肩上,拍了拍,带着鼓励的意味。 “没事,下次加油!”刘国庆叹了声。 太沉重了。无论是她肩上这只手,还是他那殷切的语气,对夏梨来说都太沉重了。可她还是乖巧地抿唇一笑,说了句谢谢老师,努力地舒展肩颈、姿态优雅地走出了办公室。 第35章 .姚子奇那天到底找你干嘛? 天气渐渐变暖,大家在一声长过一声的哈欠中结束了高三全部新课程的学习,一头扎进了一轮复习的书海中。 而蒋寒衣不走寻常路,在大家都忙着制定复习计划、购买新套卷时,他关心的问题只有一个——姚子奇那天到底找你干嘛? 弋戈实在无法理解,都快过去一个月了,这问题到底有什么值得刨根究底的?更何况,她都说了姚子奇是来问题目的,为什么蒋寒衣斩钉截铁地表示“不可能”?这有什么不可能的?! 蒋寒衣的脑回路,果然不是她这种正常人能理解的。 弋戈在书店里一本一本翻着没见过的各种试卷和习题,懒得搭理身旁蒋寒衣的急切目光。 “你不是说我给银河买箱罐头就告诉我的吗?欸,那罐头可都快吃完了啊,你怎么说话不算话呢?”蒋寒衣的语气又焦急又委屈,如果弋戈这时回头看他一眼的话,就会发现他现在的表情和银河讨饼干吃时一模一样。 可惜弋戈沉迷挑书,没空看他。 “我告诉你了,你不信。”弋戈选定一套试卷,拨冗说了句。 “你那解释,谁能信?”蒋寒衣简直觉得自己的智商受到了侮辱,“哦,他打扮得人模狗样跟个花孔雀似的,特地爬层楼上来找你,就为了问道题?!大姐,他也是考了年级第二的人,他是没脑子还是没朋友还是没老师啊,跋山涉水来问你题?!” 蒋寒衣这么一说,弋戈忽然也觉得奇怪——分类讨论漏情况这种错误,以年级第二的水平,会检查不出来? 但她向来不愿意在这种弯弯绕绕的事情上浪费脑细胞,于是把看中的六套卷子一收,一句话又把天聊死了:“你不信我也没办法。” “……” “这套题不错,你要不要?”弋戈把书架最上面那本《题型全归纳》抽下来。 “要要要!您都说好我敢不要么。”蒋寒衣没好气地接过,又把她怀里抱的一整摞书全部揽到自己手里,“挑完了?就这些?” 弋戈乐得轻松,“嗯。” 正要结账,两人一转身,碰见范阳和夏梨。范阳抱着一摞书,夏梨手里则拿着三本杂志。 “嘿,巧了!”范阳一咧嘴,笑道。 他又看见蒋寒衣怀里一大摞教辅和试卷,知道这全是弋戈的,叹道:“唉,你们学霸未免也太刻苦了。喏,我这儿这么多,也全是梨儿买的!我看着都头疼,真不知道你们咋能写得下去。” 蒋寒衣忽然乐呵呵地傻笑了一声——他喜欢范阳话里的自动分组:他和弋戈,夏梨和范阳。完美。 “你们挑完没?我一起结账。”蒋寒衣说。 “挑完了挑完了,赶紧的吧我在书店待久了就缺氧!”范阳把书往收银台上一撂。 “我的自己来。”弋戈见蒋寒衣要掏钱包,忙上前阻止。 “算了,下次星星洗澡你付钱不就得了。”蒋寒衣抬手一挡,抽出了两张红钞,对老板说,“这些,一起。” “就是,我们仨从来都是他付钱!”范阳搭腔,话音刚落,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等等,星星洗澡……啥意思?你家猫洗澡跟一哥有啥关系?还下次??” 他一双眼在蒋寒衣和弋戈之间转了一圈,笑容渐渐变得暧昧——这俩人,成了? 下一秒,弋戈淡淡地戳破了他脑海里的粉色泡泡:“我养了狗,在一家宠物店而已。” 范阳被她冷淡的眼神吓退,讷讷道:“哦。” 一直沉默的夏梨忽然出声问:“晚上有事吗,要不一起吃个饭?姑姑一直叫你去火锅店吃饭,弋戈要不也一起?你应该挺喜欢吃火锅的吧。” “对哦,寒衣你还没去过!姑姑家味道真的不错!”范阳接腔。 弋戈摇摇头,把书拎回自己手里,“我就不去了,家里还有点事。” 家里的确有事,陈春杏最近似乎很忙,几乎是住在医院了,几天都不回家。她再不回去,银河要饿得拆家了。 “那我也……” “你也什么你也!”蒋寒衣话还没说完就被范阳勒住了脖子,凑到耳边小声道,“能不能不这么重色轻友?你多久没去看姑姑姑父了?!” 蒋寒衣有些理亏,但还是嗤了声揶揄道:“姑姑姑父,你叫得还挺亲,这么想做上门女婿?” “滚!” 蒋寒衣看着弋戈骑上自行车,矫健的身影飞快地消失在灯火星点的夜幕中。一回头,又发现夏梨看着自己,目光怔怔的,有些奇怪。 “怎么傻愣着?走呗!”他笑得爽朗。 “走走走!”范阳一手拎着夏梨买的书,一手勾住蒋寒衣的背。他们俩走在夏梨身后,像小时候一样。 * 倒春寒余威犹在,夜里风凉,弋戈没带手套,十根手指冻得僵硬,只能疯狂蹬车轮好快点到家。 文东街一到晚上就热闹异常,各种卖炸串的卖鸡蛋汉堡的卖章鱼小丸子的,大大小小的摊子乌泱泱从街头开到街尾,从人行道开到马路,几乎占掉了小半边车道。 骑到这里,弋戈不得不下来推着车走。 街边鸡蛋汉堡的香气勾得她肚子里直泛酸水,弋戈在心里做了长达半分钟的心理斗争,最终停住了脚步。 虽然现在是夜里十点,虽然她已经吃了晚饭,但是——天可怜见,陈春杏忙得不着家,她已经快两个礼拜没吃过像样的食物了! 陈春杏手艺太好,这么多年弋戈的口味被养得很刁,食堂和学校外面摆摊那些,在她看来不过是堪堪果腹罢了。难得碰到一家这么香的鸡蛋汉堡,也是缘分嘛。 做了如上心理建设后,弋戈成功忽略了深夜进食可能会导致的胀气和失眠,掏出钱包对老板娘说:“来两个鸡蛋汉堡。” 是的,两个。 吃都吃了,不如吃个过瘾。 她带着无比愉悦的心情看着圆乎乎的小汉堡在烤盘上翻了个面儿,出现诱人的金黄色泽,又过了十几秒,老板娘熟练地用小铲子把它整个儿挑起来,轻巧地兜进小小的纸袋里。 她刚接过,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还没尝见味儿,肩上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好巧啊。”姚子奇笑得有些腼腆,声音也是轻轻柔柔的。 弋戈一个没注意,嘴里那块面饼整个咽了下去,噎嗓子不说,还把她的喉咙烫得火燎了似的疼。 她硬生生扛下来,僵硬地说:“哦,你也来买吃的?” “不是,我回家。”姚子奇笑着说。 “我也回家。”弋戈点点头,正要付钱,姚子奇却像准备好了似的递过去一张五元的纸钞,“我来吧。” “不用不用,我自己付钱就可以。”弋戈连忙拒绝,可忙于生意的老板娘已经麻利地找回来一块硬币。 弋戈心里有些不痛快了,这个姚子奇做事怎么那么奇怪?为什么要帮她付钱? “你把硬币给我,我给你五块钱。”她正经地说。 “真的不用了,”姚子奇轻声说,“你送我的围巾太贵重了,鸡蛋汉堡这种,就让我来付吧。” “……”弋戈无语凝噎,怎么又是围巾。每次碰上他都能绕到围巾上去,这难道是什么表达感激的特殊方式? 弋戈叹了口气,正色道:“姚子奇,围巾就是个取暖工具而已,我那天看你穿得太少了就送给你了,你真的不用放在心上。如果你实在觉得过意不去的话,就还给我好了,没关系的。” 她面无表情地一口气说完,心里苦笑,这样说话,是不是又让人下不来台了?哪有送出去的东西又要回来的道理?唉,社交技能好不容易进阶了一点,瞬间打回原形。 姚子奇愣了半天,眼里闪过羞愧和慌张,低头嗫嚅道:“…不是,我就是很感谢你,我没别的意思。” “我知道。”弋戈叹息,“但你真不用想着礼尚往来,总要还给我点什么。” “好,我知道了……”姚子奇的声音渐弱,本来就细的嗓音显得更柔美了。弋戈现在可以理解为什么那群男生爱叫他“奇妹儿”了。 真是我见犹怜。 “那你把这五块钱收了。”弋戈索性直接把纸币塞进他手里,接着把鸡蛋汉堡放进篮子里,两手握住车把,“我先走了。” “要不我帮你吧。”姚子奇说完便主动抓住她的车把,“我帮你推车,你先吃。这个冷了就不好吃了。” 第38节 “不用……” “没事,反正都是同路,多过个马路而已。”姚子奇坚持,他鼓起勇气重新摆出笑脸,“这种小忙,总不算是礼尚往来了吧?” 弋戈无奈,只好点点头,“那谢谢了。” 为了减少姚子奇的麻烦,弋戈一边飞快地咀嚼,一边一直直走,没过马路,省得姚子奇待会儿又得穿过马路折回来。 她现在有点后悔买两个鸡蛋汉堡了,真是耽误事儿。 两人走到街尾一个黑黢黢的巷口,闹嚷的集市、嘈杂的叫卖声渐渐被甩在身后。 姚子奇停住脚步,问:“过马路吧?你不是要回家?” “你家在这里?”弋戈往巷口一指。 姚子奇的表情忽然滞了一瞬,然后局促地笑了一声:“嗯,在里面。” “那我先送你回家好了,待会儿我再出来。” “你等等……” 弋戈说着径直走进了巷子里,把姚子奇犹豫的声音甩在身后。说不清为什么,她不太想被姚子奇送回家。 谁知,刚走进去两步,却看见几步远那昏暗的“盲人按摩”灯箱下闪出一个黑影,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弋戈被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后退了一步。 姚子奇快步走上前扶了她一把,声音轻而急促:“你快回家!” 弋戈扭头一看,自己的车被撂在地上,而姚子奇的表情也远不如他的声音那样镇定和自然。甚至,他抵在她背上的那只手,居然在微微发颤。 弋戈不明所以,忽然听见对面那个黑影发出尖细的一声笑,“小妹,放学啦。” 那声音恶心透顶,弋戈一听便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她很快发现,那声“小妹”喊的大概不是她,而是姚子奇。因为在那黑影发出声音的一瞬间,姚子奇的身体就不可控制地抖了一下,弋戈清晰地听见他因恐惧而发出的吞咽声,和犹豫之后壮着胆开口吼了一声:“你快滚!” “姚子奇。”弋戈忽然觉得事情并不简单,难道又是那群追债的人?她有些慌,但还是故作镇定地喊了姚子奇一声。 “姚子奇,我们跑!” 她拉住姚子奇的胳膊,正要往巷口跑,不远处那个半坏不坏的灯箱忽然“刺啦”一声,亮了一瞬的强光,又迅速熄灭。 可就在那一瞬间,弋戈看清了那个黑影的动作。 那是个长发络腮胡的男人,他的手放在裤兜里,鼓囊囊的地方上下动作着,掏出一坨黑色的、毛发包裹着的…… “小妹,怎么还带了同学?真不听话,叔叔只等你一个人的。” 他阴柔而沙哑的声音混着粗重的呼吸声,弋戈明显感觉到姚子奇腿一软,跌在了地上。 第36章 .“别告诉别人……求你。” 一瞬间,以前看过的那些新闻、纪录片、悬疑小说全涌进脑子里,弋戈忍着恶心和恐惧,故作镇定地想把姚子奇扶起来,可他像完全脱力了似的瘫坐在地上,手哆嗦着,脸别到一边,不再看她。 她想起以前在哪儿看过的说法,露阴癖的快感建立在受害者的恐惧之上,受害者越恐惧,他们就越放肆,而摆脱的办法是表现出无畏甚至不屑的态度。 “滚!”她用了全部力气吼出来。 “就那二两肉,还敢出来丢人现眼!”她又喊了一句,“比我家狗的还小!” 那男人的笑声忽然就被卡住了似的,抖落出两个尾音。身影滞了一瞬,发出分不清是呜咽或是哂笑的诡异身影,倏地转身又消失了。 弋戈始终没有看清他究竟是从哪里蹿出来,又跑到了哪里去。 那个灯箱再次“刺啦”一声亮起强光,刚刚那男人站立的地方一片惨白。 巷子里静悄悄的,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弋戈松了一口气,肩膀垂落下来。在黑黢黢的巷子里呆愣了好一会儿,直到楼上不知谁家收衣服,“嘭”的一声开窗又合上,弋戈才如梦方醒地低头,姚子奇还坐在地上。 “…你没事吧?”她伸手去扶他。 “没事,没事。”姚子奇背对着她,手撑在地上,艰难地爬起来。他面对弋戈,眼神却无法聚焦一般空洞,一个劲儿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是不是吓到你了?你快回家吧,出了巷子就没事了。” 弋戈拧起眉:“你还要进去?” 姚子奇愣了一下,轻声道:“没事,他是个疯子,精神不正常的,经常在这附近。吓他一句,他就不敢再出来了。” 弋戈质疑地眯起眼睛,听姚子奇的意思,他似乎是认识那个男人的。难道是街坊都认识的疯子?可他刚刚为什么会被吓成那样? “真的?安全吗?”她不放心地问。 “没事的,他被你骂了,肯定不敢再出来。”姚子奇笑了笑,“我家就在前面,我先走了!” 他摆摆手,头也不回地跑了。 弋戈下意识地往前追了一步,又很快止住,看着他脚步飞快地消失在小巷深处,所过之处一片平静。她安慰自己,露阴癖被羞辱之后,应该就不会再出现了,然后同样飞快地转身走出小巷,扶起自行车回家。 到家已经快十一点,弋维山和王鹤玲都睡下了。弋戈在院子里陪银河玩了会儿,回到房间写作业。 可刚算了半道题,刚刚那个男人手里拿着那坨东西的画面又在脑海里反复回放。弋戈被恶心得几乎拿不住笔,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一片跟着一片地起,她疯狂地晃脑袋希望把那个令人反胃的画面从记忆里删除,可越是这样,那个画面就越频繁地在脑海里闪现。 终于,她干呕一声,冲进卫生间把晚饭吃的东西吐了个干干净净。 她吐得脑袋都充血,晕乎乎的,脑海里空空如也,倒是短暂地安宁了会儿。 那些试卷是怎么也写不下去了,弋戈抓起钥匙,走到院子里把银河叫醒,静悄悄地溜出了门。 她现在急需吹吹冷风清醒一下。 在小区里绕了两圈,银河似乎又被遛精神了,不知是力气没处使还是今晚没见到星星心里不满,突然仰天嚎了两嗓子。 弋戈被吓一跳,抬头看了两眼,没几盏灯亮着。她怕银河再吵到其他住户,连忙拉紧绳子,牵着他走出了小区。 深夜,街上车不多。银河在人行道边的草坪上闻闻嗅嗅,弋戈则放空地吹着冷风。 最好把那恶心东西从她记忆里全吹走了才好。 一辆汽车疾驰而过,弋戈的目光无意识地跟着它看向了马路。 然后,她就看见姚子奇独自坐在对面的路缘石上,仍旧背着书包,整个人缩成一团,脑袋小鸡啄米似的一下一下点着,像是睡着了。 她没有犹豫,径直牵着银河穿过马路。 “醒醒。”弋戈轻轻推了推他的肩。 姚子奇迅速醒过来,可眼睛还没完全挣开,他把书包抱在胸前,保持防御的姿态。等看清了对面的人是谁,他的表情僵了一瞬,似乎他自己也拿不准这个时候该怎么面对弋戈,意外?难堪?还是再次假装无事发生? “你不能睡在这。”弋戈说。 “…没、没事。那个,我家里停电了,正在修,我就先出来等会儿。”姚子奇最终还是选择了粉饰太平,可惜随口诹的理由太站不住脚。 这大晚上的,谁家停电了就不睡觉? 弋戈没有戳穿他,径直问:“需要帮忙吗?我们学校应该有挺多男生住这附近的,我可以帮你联系看看。” 说是“挺多男生”,她心里想到的也只有蒋寒衣了。 没关系,反正蒋寒衣肯定能联系到“挺多男生”。 姚子奇的眼眶一瞬间就红了,他抱紧书包,半边脸埋在宽大的围巾下面,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 中心花园里二十四小时亮灯,弋戈从家里热了杯牛奶带出来,递给姚子奇。 银河好像也感知到了气氛的不同,乖乖地趴在弋戈脚边睡觉,不再闹腾。 “那个男的是谁?和上次医院那些人有关吗?”她开门见山地问。都这个时候了,再前瞻后顾的也没有意义了。 姚子奇摇了摇头。 “那……医院的事解决了?” “嗯,我舅死了,我报了警,然后把我舅妈的电话和地址给了那些人。”姚子奇握着牛奶杯,没喝。 “舅妈?”弋戈不明白,如果还有个舅妈的话,上次在医院,那群人为什么揪着他这个学生不放? “…我舅的前妻,本来跑了。”姚子奇说完,又忽然抬头急切地看了她一眼,紧张地补充道,“但她有钱!比我有钱,她肯定能还!” 弋戈愣了一下。他在解释什么?怕她恶意地揣测吗?怕她觉得他自私,把事情推给另一个无辜的女人? 可明明是她自己也说,成年人的事情,应该让成年人去解决。 弋戈没有说什么,继续问:“那个男的呢?” 姚子奇忽然又低头,他的手指紧紧扣着杯子,直到指尖泛白。 弋戈仍然把握不好这场聊天的尺度,她该问到哪里?该刨根究底吗?如果知道了所有事情,她又能帮上什么忙呢?可她无论如何没法看着姚子奇在大马路上坐一整晚,总该要说些什么才对。 “…是我叔叔。”姚子奇嗫嚅道。 “叔叔?”弋戈惊讶极了,“亲叔叔?” “不是,是……我妈以前的男朋友。” 弋戈有些明白了,之前在医院碰到姚子奇被追债后,她旁敲侧击地问过范阳,知道姚子奇的妈妈早已过世,他一直由舅舅抚养长大。而他舅舅是个吃喝嫖赌样样占全了的混子,除了抢他的低保、助学金奖学金和打工挣来的零花钱之外,还经常打他。 第一次月考时她会在最后一考场碰到他,就是因为他被他舅舅打伤,没能参加前一学期的期末考试。 弋戈忽然不知道该怎么问了。 他妈妈的男朋友,现在却对他……弋戈没有天真到不知道这背后可能发生了什么,可她那些“见识”也仅仅来源于那些杂七杂八的书籍电影,又或是更魔幻的社会新闻。她该怎么问呢? 问那个男人为什么要那样做吗?未免太站着说话不腰疼。 问那个男人现在是不是就在你家?还是问他有没有真的对你做过什么?这些,弋戈知道不是自己该问的。 这一晚上的遭遇对她来说都这么恐怖的了,她无法想象,姚子奇是否经历过很多这样的,甚至更糟糕的夜晚。 更何况,这大概是他第一次被人撞破这样的难堪。在姚子奇看来,她才是这些事里最痛苦的一部分也说不定。将心比心,弋戈不知道如果有人撞见自己这样痛苦落魄的时刻,她会是什么反应。 她抿着唇,打定主意不再多话。哪怕就在这陪他坐一整晚她也认了。至少,这里比马路边上暖和。 “你别担心,他没有对我怎么样。”姚子奇却忽然很坦白,“他就是有点变态,喜欢、喜欢那样,以前就那样……就是想给人看,不会再做什么。” “其实他平时人挺好的,只有喝了酒会那样。他很有钱……”说到这,他忽然抬头看了弋戈一眼,想到她住在这么高档的一个小区,又补充一句,“挺、挺有钱的,小时候经常给我钱买冰棒吃,小布丁什么的。” “我好久没见过他了,所以今天有点意外。他现在在我家,我、我不想跟他睡一个房间才出来的。” “他…他应该不会一直在这里的,过两天就会走。以前他在福建那边做生意,经常要去外地。现在应该也是。” 第39节 说出这番话对他来说大概很艰难,弋戈看见他低着头,被刘海覆上大半边阴影的脸上,嘴唇正止不住地颤抖。 弋戈点了点头,徒劳地说:“嗯,没事的,你别害怕。” 她看见姚子奇仍死死地抓着那个杯子,又说:“快点喝吧,趁热。或者你想喝点别的什么吗?我家还有豆浆和果汁,还……还有酒。” 说到后面她又有些犹豫了,人家流落在外,她还在细数自己家有多少种饮料?她知道自己说话向来缺少分寸,尽管心里没有炫耀的意思,却害怕姚子奇会多想。 但她也看不出来姚子奇到底有没有多想。他把温热的牛奶一饮而尽,眼眶红红的,冲她笑了一下,轻声说:“谢谢,很好喝。” 这几天和姚子奇接触得多,弋戈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一个很漂亮的男孩子。和蒋寒衣的好看不一样,姚子奇生得眉清目秀,一双大眼睛又圆又亮,雾蒙蒙的。即使在这样狼狈的时刻,他也很漂亮,有种脆弱易折的美感。 “…我能在这里待一晚上吗?”姚子奇目光闪烁地问,“就这里,我、我不进去你家,就这里就可以。” 弋戈忙回答:“当然。当然可以。但是……” 但是在这花园里凑活一夜肯定也不舒服,现在天这么冷。弋戈心里想着能不能把蒋寒衣叫出来想想办法,但这事显然不好让第三个人知道,纠结万分。 还没纠结出个结果,她心里想的那个人就出现了。 “弋戈。” 蒋寒衣远远地站在中心花园外的路灯下,身旁还牵着星星。星星背上穿着不知谁人手笔裁出来的花布条牵引绳,前后腿交错地站着,姿态相当高贵。 银河一看见星星,立马睡意全消,一激灵弹起来冲了过去。 弋戈简直如见神明,正要走过去,忽然被姚子奇牵住了手。 他惊慌地一下子抓住她,以至于把她的手全攥进了自己的手掌里,牢牢地不放。弋戈不明所以地看他一眼,姚子奇几乎是在哀求:“别告诉别人……求你。” 弋戈冲他笑了笑,安抚道:“不会的。” “大晚上的,你们在这干嘛?”蒋寒衣等不及,顶着一张臭脸走进花园,皱着眉问。 第37章 .只有蒋寒衣这位包容友爱的小太阳才会大发慈悲勉强接受她这个怪胎做朋友,对吧? “你家方便吗?姚子奇家漏水了,晚上来不及修,现在没地方去了。”弋戈不回答他的问题,编了个理由径直问。 漏水和停电这种借口虽然系出同宗,但大晚上的天花板漏水确实没法睡觉、也没人给修,弋戈自觉这个理由还是比较可信的。 “漏水?”蒋寒衣敏锐地质疑了一声。 姚子奇讷讷地点了个头,然后眼神虚弱地往下一瞥,盯着地面。 蒋寒衣肚子里还有一堆问题,但看姚子奇现在的状态,还有弋戈递过来的眼神,他也没有当场就问,而是拍了拍姚子奇的肩,爽朗笑道:“那走呗,上我家去!刚好我妈不在。” 姚子奇默了一阵。他一直有些怕尖子班的这些男生,因为他“娘炮”和“奇妹儿”的外号,就是同时从一班和吊车尾的十二班传出来的,也是这两个班叫得最响。蒋寒衣虽然没有当面嘲笑过他,但他对五楼这几个得天独厚的小少爷向来是心有戚戚、敬而远之。 “哎别不好意思了,不白让你住!作业借我抄抄!”蒋寒衣直接把他的书包拎起来,笑得没皮没脸的。 姚子奇终于被说动,非常认真地看着蒋寒衣道:“…那好吧,麻烦你了。” 蒋寒衣吊儿郎当地笑一声:“麻烦什么,年级第二的作业,我又不亏。” 姚子奇把玻璃杯还给弋戈,“谢谢你。” 弋戈说:“小事。” 她看了眼蒋寒衣,心里松了一大口气,处理这类事情,他显然比自己靠谱得多。“那我先回家了。”她疲惫地冲蒋寒衣摆了摆手。 “赶紧睡吧啊。” “嗯,晚安,谢谢你。” 蒋寒衣和姚子奇异口同声,两人对视一眼,气氛尴尬。可惜弋戈都没听清,她已经飞快地拽着恋恋不舍的银河走出了中心花园。 这一晚上身心俱疲,她只想回家睡个好觉。 “…走吧,我家在那边。”蒋寒衣咳了声说。 “好,谢谢,麻烦了。”姚子奇态度谦卑,且努力地想套套近乎,表现出亲近。他指了指蒋寒衣身边的小猫,笑着问:“这是你养的猫?看起来和弋戈的狗很亲近。” 蒋寒衣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他俩忘年交。” “……”姚子奇看出蒋寒衣此刻似乎没有心情和他多说话,于是也只附和地笑了声,悻悻闭嘴了。 现在是他寄人篱下,还是顺着主人比较好。 蒋寒衣看起来心情不太好,没有心思照顾他,但真正到了家,还是周到地拿出了整套新的洗漱用品,还借给他一套睡衣,虽然是穿过的,但洗得很干净。 “我这没新的了,凑合一下吧。”蒋寒衣说。 “已经很好了,谢谢。”说实话,姚子奇反而感激他这种心不在焉,这样他就不用高度警惕,不用随时思考着该怎样编谎话。蒋寒衣不关心,他便轻松了一大截,只需要安静地在人家家里借住一晚,把自己当个透明人就好了。 “客房就在隔壁,浴室在那,你先去洗吧。”蒋寒衣给他指了下位置,然后一屁股坐到自己电脑前,一手拿着手机上下划拉,头也没抬,另一只手烦躁地揪着自己的头发。 姚子奇抱着睡衣杵在门口,欲言又止。 “那个……作业就在我的书包里,你可以随便拿。”他推了推镜框,慢吞吞地说,“就是语文,你可能要稍微换一下表达之类的。” 蒋寒衣失笑,这人还真当他不学无术到那个地步了?虽然他确实空着半篇语文阅读懒得写,但现在,他哪有抄作业的心思? 不过这话他没说出来。蒋寒衣和姚子奇说不上熟,但他是个跟谁都能聊一嘴的主儿,学校里各类人他都认识几个,因此姚子奇家的事,他也知道得八九不离十。姚子奇心思敏感,蒋寒衣虽然心里烦,但也没缺德到故意给人添堵的地步。 于是他笑了下说:“放心吧,我抄作业特别有经验,不会被发现的。” 姚子奇这才松了口气似的,抿嘴笑了笑,走进浴室、锁上门。 洗完澡出来,姚子奇看见蒋寒衣仍然保持着那个姿势:靠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手肘撑在椅子扶手上,手机举得老高。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机屏幕,手指反复息屏、解锁,又息屏、又解锁,嘴里还念念有词的。 姚子奇看见自己的书包仍然放在桌上,保持原样,显然没人动过;而蒋寒衣手里的那部黑色手机,是最近很火的 iphone 4. 一台就要五千多。 价格是姚子奇对这台高档智能手机的唯一认知,就像刚刚在浴室,他对那个研究了半天才放出水的花洒的唯一认知也是价格,一看就很贵。 “…我洗好了。”姚子奇站在浴室门口,踩在垫子上的脚暗暗用力,想蹭干拖鞋上的水,这样才不会在地板上留下水渍。 他远远地站在那里和蒋寒衣讲话,不敢再走近一步,走进这个比他家都还要大的卧室。 “哦。”蒋寒衣才回过神来,“那你先睡吧,客房里东西都有。你要多一个枕头吗?”他说着起身,把自己床头的枕头拿出一个来。 “不用!不用不用。”姚子奇忙摆手,又指着自己的书包说,“那个……你抄完了吗?我、我还有半张卷子没写完。” 蒋寒衣愣了两秒,笑道:“哦,我刚刚想起来我作业压根没带来,唉算了,你写吧,我明天去学校抢救一下。” 姚子奇接过蒋寒衣递来的书包,拘谨地微笑:“那好。” 蒋寒衣这一晚上都被他这么笑得瘆得慌,咳了声委婉道:“你也早点休息吧,这都很晚了。” 姚子奇点点头,扶了下眼镜。 “你家,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如果你愿意的话。”蒋寒衣终于还是说了这么句不痛不痒的废话。 他最不屑这种没有任何实质作用的废话,可这种不尴不尬的情况,也就只有不痛不痒的废话能稍稍填补人心之间巨大的空隙。 “谢谢。”姚子奇继续笑,笑得谦卑而温和,笑得毫无灵魂。 蒋寒衣无奈地假笑回去,薅了把头发,抓上浴巾就进浴室了。 * 回到家的弋戈沾枕就睡,第二天早上醒来,才看到手机里塞满了短信。 大部分都来自蒋寒衣,问她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姚子奇家到底出了什么事、以及她和姚子奇为什么在一块儿,弋戈被这些信息轰炸得一个头两个大,一条也不想回。 事实上,她也没法回,她答应了姚子奇要保守秘密。 最新一条短信却是一个陌生号码。 “我回家看过,他已经走了,应该不会再来了。你不用担心,谢谢你这几天的帮助,还有围巾,谢谢。——姚子奇” 弋戈看了眼发件时间,半个小时前,5:54. …姚子奇起的也太早了,而且他怎么知道自己的号码,难道是蒋寒衣说的?弋戈脑子里一团浆糊,昨晚的经历太魔幻,以至于她现在都还有些迷迷糊糊的。 但无论如何,那个变态已经走了。弋戈打算给街道居委会和派出所写封举报信,让他们留心一下、加强警戒,至于更多的……她恐怕做不了,而且姚子奇看起来并不欢迎她的参与。 谁知刚到教室,就被蒋寒衣揪了出去。 弋戈发现这家伙最近有点胆大妄为,居然敢这么拽着她了。她没好气地甩开胳膊问:“你干嘛?” “还我干嘛?我还没问你呢!”蒋寒衣吹胡子瞪眼的,和被抢了骨头的银河一个样。 “…别无效沟通了,有事说事。”弋戈白了他一眼。 “你那朋友,怎么回事啊?!一大早上人就没了,还留五十块钱给我,我家招待所啊?我是他点的钟啊?!” 蒋寒衣从兜里掏出一张纸币和一个字条,字条上写着“今欠蒋寒衣 150 元,必尽快归还”,落款姚子奇,还非常严谨地留了个日期。 弋戈看得一愣一愣的,她其实能理解姚子奇这个脑回路,换做是她她大概也不好意思白住别人家。可就是这个处理方式,确实透着那么一丝丝诡异…… 如果真的觉得感激或亏欠主人家,是不会一声不吭地自定金额还撂张纸条分期付款的。姚子奇这样做,看起来更是为了维护脆弱的自尊,且单方面要求蒋寒衣全盘接受、无条件配合。 这个世界上居然有比她还不会做人的人。 “…他应该就是不好意思吧,毕竟在你家住了一晚上。”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弋戈努力地把姚子奇的行为合理化,“换做是我,我可能也会这样。” “哪样?自说自话欠两百先还五十,还是大早上的鬼一样的溜出去啊?!”蒋寒衣的声音忽然就提高了十个分贝,似乎火气更大了,“你要替他说话,也用不着把自己说得这么不体面吧!” “……” 弋戈有点摸不着头脑了,他这火气是怎么回事?就算她是睁着眼说瞎话,那也不过是想安抚他而已,他有什么必要像吃了枪子儿似的?就算姚子奇的行为不太尊重人,但他也不是斤斤计较的主儿啊? 弋戈没耐心了,叹了声盖棺定论:“反正你也不缺这钱,用不着为这事生气吧,都过去了。” “什么就过去了?!”哪知蒋寒衣眼一瞪,脸彻底黑了,“他到底怎么回事,弋戈我跟你说你别拿漏水那种瞎话骗我,真当我傻么。还有他就算有事为什么会去找你,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人缘变得这么好了?!你俩大晚上的怎么会在花园里坐着,你还给他倒牛奶喝,这些,你都还没说呢!” 弋戈被他这一连串的“枪子儿”打蒙了,怔了两秒,听力系统十分小心眼地过滤掉其他话,只留下一句“你什么时候人缘变得这么好了”,在她脑海里循环播放。 是啊,她怎么可能人缘好呢?怎么会有人找她帮忙呢?只有蒋寒衣这位包容友爱的小太阳才会大发慈悲勉强接受她这个怪胎做朋友,对吧? 她定定地看着他,冷笑一声问:“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这是隐私,隐私你不懂么?我为什么要把别人的隐私告诉你?” 她清楚地看见原本横眉立目的蒋寒衣瞬间就熄火了,眉毛耷拉下去,眼睛却仍死死地盯着她。 良久,蒋寒衣冲她竖了个大拇指,“行,你行”,一甩手怒气冲冲地走了。 第40节 第38章 .“海姆立克急救法,常识。” 白昼一天比一天更长,弋戈煎熬地捱着这个柳絮飘进鼻子里、传染病复苏蔓延、走在路上毛毛虫和鸟屎随时可能掉在头顶的春天。 她感到煎熬不止是因为天气,还有两个更重要的原因。 其一是,蒋寒衣似乎在生她的气。 至于蒋寒衣为什么要生气、蒋寒衣生气了她为什么会这么难受,这些问题她都没工夫想。她只知道,这段时间她心里异常烦躁,连着拿了三次年级第一也无法抵消的那种烦躁。 比刚转学来时还烦躁。 她有些悲哀地意识到,好不容易在这所学校积攒起来的那么点儿归属感,好像就要消失了。 第二个原因是,她最近频繁地遇见姚子奇。 前几天她回家的时候看到文东街街道上出了公告,说抓住了个变态,请大家注意安全,若有异常及时举报。她猜想大概是那个男人被拘了,彻底放了心,觉得和姚子奇这一茬“瘆人”的缘分也终于可以尘埃落定。 在人际关系方面,弋戈向来是个鸵鸟性格,原则只有一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多一人不如少一人。因此虽然碰巧撞见了姚子奇最难堪的秘密,她也并不打算让这个秘密把他们俩变成朋友。恰恰相反,换位思考后她觉得她的知情只会让双方尴尬。现在事情既然解决了,她认为最好的结果就是他们俩继续装不熟。哦不对,也不用装,确实不熟。 可姚子奇似乎不是这么想的。 无论是在食堂、阅览室、操场,甚至是在年级组长也就是刘国庆先生组织的那个年级尖子生交流小组上,他都极其热衷于和弋戈打招呼、讨论问题,甚至同桌吃饭。 前两者弋戈尚可接受,但同桌吃饭对她来说却是件不太容易的事。 弋戈一向认为自己最大的优点是“吃饭认真”。从小到大,她都保持着良好的进食习惯。小孩子都喜欢边看电视边吃饭,或者要大人追着喂饭的时候,弋戈每次都端端正正地坐在餐桌前,认真地扶着她的小碗,一口一口地把饭菜全吃干净。 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了现在,现在弋戈吃饭也是安静而专注的,不看电视、不玩手机,也不太喜欢和人说话。 和陈春杏偶尔说话是个例外——毕竟三妈和别人不一样。 在肯德基总爱和蒋寒衣说话也是个例外——毕竟……呃,毕竟那是肯德基。 这也是她能和朱潇潇成为朋友的原因,在这方面朱潇潇简直是她的知音,她们俩一致认为吃饭时不专注是对食物的最大不尊重。但朱潇潇比她更夸张一些,她有时候过于“专注”,甚至会发出一些陶醉的咀嚼声。 因此,现在面对端着餐盘笑盈盈地问着“这里有人吗”的姚子奇,弋戈的面部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两下。 “…没人。”她挤出个微笑来。 姚子奇二话不说就坐下了。 朱潇潇啃完一根排骨,抬起头来看见面前忽然多了个男的,呆愣了两秒,心里拼命回忆着刚刚自己的吃相是否过于狰狞——她这一看见男生就紧张的毛病大概是好不了了。明明和姚子奇完全不熟,也明明对他没意思,但看见他,她就是紧张,真要命。 看着姚子奇餐盘里的一小块米饭、一道清炒油麦菜和一小碟糖醋肉,朱潇潇恨不能让自己盘里那堆骨头当场消失。她懊恼地埋头扒了一口青菜,以此减轻那股莫名的羞耻感。 “这个糖醋肉还挺好吃的,你要尝一下吗?” 弋戈埋头当鹌鹑,眼前却忽然出现一块色泽诱人、裹满酱汁的肉。 可现在这诱人的色泽对她毫无吸引力,她看着姚子奇腼腆而又温和的人畜无害的笑容,忍着牢骚不发作,只扯扯嘴角说:“不用了,我自己有。” 姚子奇也没觉得尴尬,笑了笑点点头。 “奇妹儿!”安静没两分钟,桌边忽然出现几个身影。一抬头,范阳、蒋寒衣、高杨,三人各端着一个满满的餐盘。 “你咋跟我们一哥一起吃饭!”范阳刚想挨着姚子奇身边坐下,被蒋寒衣拎着后领揪回来,“坐不下。” “怎么……”范阳刚开口,想到这几天蒋大少爷情场失意,忙噤了声。 “哟,奇妹儿,你这是给自己找了两个护法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奔波儿灞,灞波尔奔!”高杨的眼睛在三人之间来回转悠,忽的嘴一咧、爆笑出声。 范阳一愣,回头也看一眼,“我去,还真是!哈哈哈哈奇妹儿你眼光挺好啊,有我们班两个重量级嘉宾护法,你这饭吃得可太放心了!” “哎哟不行,笑死我了,啧,咋就没手机呢,我可得给你们仨拍下来!”高杨笑得停不下来,“这画面,太精彩了。” “欸寒衣,你手机在兜里没?”高杨手肘撞了撞一旁一言不发的蒋寒衣。 还没听见回答,弋戈“啪”地放下了筷子,嘴里的菜还没嚼完,腾地起身要走。 “这就吃饱了吗……”姚子奇急急地跟着站起来,关切道。 “饱——” 弋戈的话堵在嗓子眼,喉咙处传来强烈的窒息感,她喘不过气,脸涨得通红,一手撑在桌上,另一只手使劲锤着胸口。 “你怎么了?”朱潇潇最先发现异常,侧目问。 “弋戈,弋戈?”姚子奇着急地抓住她的手腕,却只看见她连眼眶都涨得血红。 “卧槽,这是咋了?!”范阳惊呼一声。 “卡住了?快,快拍她的背!”高杨慌张地指挥。 弋戈的喉咙里发出一种断断续续的奇怪声音,脸色越来越难看,所有人都六神无主,你一言我一语的。 这时,蒋寒衣拨开人群,站在她身后,迅速地用脚别开了她的两条腿,然后弓起前腿,让弋戈坐在自己的腿上。他伸出双臂抱住她,左手握拳,用虎口贴准肚脐上方两指处;右手从前方握住左手手腕,两手环抱,用力收紧双臂,持续冲击着弋戈的腹部。 几秒后,弋戈把卡在喉咙里的黄瓜丁吐了出来,一下一下地抚着胸口,缓解异物带来的痛感,连眼尾都变红了。 围观的同学松了口气之后,眼神渐渐变得有些暧昧——他刚刚,抱着她…… 十六七岁,正是理论知识疯狂生长然而毫无现实经验的时候。男生女生们看电视剧电影小说里的暧昧场面已经可以脸不红心不跳了,但搁现实生活中,哪怕只是为了救人而抱了一下,也足够旁观者浮想联翩了。 “寒衣,牛逼!”高杨是少数几个缺乏“浮想联翩”这根筋的人,他只激动得想鼓掌。 范阳则更知内情一点,贱兮兮地斜瞟了蒋寒衣一眼,捏着嗓子道:“哟,挺会啊你?” 蒋寒衣脸色铁青,目光仍牢牢盯着弋戈,看她喘过气来了,又迅速瞥开。 “没事吧?”姚子奇这时又上前扶住弋戈的胳膊,然后回头对蒋寒衣说了句,“谢谢,你太厉害了。” 蒋寒衣冷笑一声:“海姆立克急救法,常识。” 姚子奇顿时噤声,低眉敛目不再说话。 “这话说的,那我们都不知道,都缺乏常识?!”范阳见气氛不对,出来打了个圆场。 “不然呢?”蒋寒衣却不就着他给的台阶下,口气嚣张地撂了句得罪所有人的话,饭也没吃,转身就走。 “这这这……这怎么做了好事还生气了呢?”高杨望着蒋寒衣远去的背影,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忽然一拍脑袋,“那个!一哥,是不是你……你太重了啊?!” 围观的几个同学噗嗤笑出声来。 “……”范阳头一次成了劝别人少说话的那个人,“闭嘴吧你!” “不是……那寒衣生什么气?”高杨一脸无辜。 “吃饭,吃饭!”范阳拉他坐下,又把围观人群散开,“散了吧散了吧,没事了!” 弋戈的脸红得像猴屁股似的——但没有人知道她的脸红究竟是因为刚刚那块黄瓜丁,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她自己都不知道。 她挣开姚子奇的手,弯腰用纸巾把自己吐的黄瓜丁捡起来,端着餐盘走了。 * 下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在班委的集体争取下,刘国庆允许他们在正式进入高三之前享有完整的体育课。 一班的男生个个都是多动症重度患者,下课铃一打就一窝蜂冲出去了,有的抱着篮球,有的拿乒乓球拍,忙着抢占综合楼楼下仅有的两个石球桌。 女生则都懒得动,每次上体育课,几乎所有女生都会留在教室自习,或是去操场上散散步、看小说、坐着聊聊天。反正体育老师向来不管这个尖子班,只要刘国庆没意见就行。 以前弋戈是雷打不动的自习选手,但今天她什么题都看不下去,如坐针毡十几分钟后,她扭头看了眼身后空空如也的座位,终于起身跑下了楼。 她从篮球场找到乒乓球桌,哪儿都没看见蒋寒衣的身影。 弋戈有些郁闷地愣在原地。去哪儿了呢?他不是每次体育课都被打篮球的和打乒乓球的两拨人抢着要的吗? “哟,大哥!”范阳远远地看见她,忙跑过来主动搭茬,眼一眯笑得贱兮兮,“找寒衣啊?” 弋戈没说话。 “在食堂,郁闷着呢。”范阳主动说。 “食堂?”弋戈终于有反应了,“体育课去食堂干什么?” “谁知道呢,故地重游,回味无穷啊~”范阳怪声怪气地说。 “……”弋戈小声撂下句谢谢,转身跑了。 一口气跑到食堂门口,来不及喘匀,掀开帘子一看,那坐在位子上猛灌可乐的黑脸男子,可不就是蒋大少爷么。 弋戈看着这画面,原本焦躁郁闷的心情一瞬间就松快下来了,“借可乐浇愁”——这行为配上蒋大少爷此刻寂寥的背影,怎么看怎么好笑。 虽然她仍然搞不清楚他莫名其妙的“愁”到底从何而来,但弋戈决定先退一步,让让他。 “这个给你。”弋戈走过去,拿手里的信封戳了戳他的背。 蒋寒衣一回头,见是她,脸色在惊喜和不悦之间反复横跳,最终还是勉强摆出了个比哭还难看的黑脸。 “什么东西?”蒋大少爷很高冷。 “姚子奇还你的,150 块钱。他说你好像不太喜欢他,所以托我转交。”弋戈故意说得轻描淡写。 蒋寒衣气得差点把易拉罐捏瘪了,本想保持高冷,可还是忍不住,阴阳怪气地嗤笑一声后骂道:“哼,我不太喜欢他?真有意思,我是男的,我干嘛要喜欢他?!” 弋戈忍着笑:“哦,所以你不要?” “我缺这两百块钱?!” “就知道你不会要。”弋戈在他对面坐下,笑道,“所以我是来问你,不要白不要,不如给我?” 蒋寒衣瞪圆了眼:“弋戈,你是不是缺心眼?!” “你都不要,总不能浪费吧,肥水不流外人田……呃,我是说,不流外班田。”弋戈卡了一下,尴尬地着补道,“我拿这笔钱,请你吃饭!怎么样?” 蒋寒衣身形一滞,然后把手从易拉罐上挪下来,缓缓后撤、双手交叠于胸前,在“高兴”和“不要高兴得太早”的纠结心情中,以一种怀疑的目光看着弋戈。 这个弋戈……怎么看怎么不像原版的。 弋戈才不会这么温柔地来哄他呢,还主动请他吃饭?那是在外星球才会发生的事。 “咳……你这是在跟我赔罪还是道谢啊?”蒋寒衣确认地问了一下。 弋戈心里翻了个白眼,心说我又没错给你赔哪门子的罪,但面上却讨好地笑着:“都有,都有都有!” 蒋寒衣一看就知道她在敷衍,可原本皱皱巴巴的一颗心还是相当不争气地舒展开了。他做了几秒的挣扎,决定放过自己——毕竟再这么生闷气下去,哪怕他把自己憋死了,弋戈也不会知道他到底在气什么。 “那什么……我那天话说快了,没那意思。”他吞吞吐吐地说。 “什么?” “说你人缘不好!我没那意思!”蒋寒衣快速吐出一句。 “…哦。”弋戈这才想起来,旋即笑得灿烂,“那个呀,我早忘了!放心吧,我心眼比你大多了,不会生气的~” 第41节 “哟。”蒋寒衣好笑地看了她一眼,“心眼大?” 弋戈非常骄傲地昂起下巴:“对啊!” “你是压根就没长心。”蒋寒衣垂下眼,略显落寞地说。 第39章 .少年人总是这样,既天真又现实,既多情又健忘 五月,江城正式入夏。空气里小龙虾香气浓郁,一到傍晚,江边的少年在夕阳下跳水,一个个灵活精壮得像鱼似的。 周五午休的时候,弋戈按时给杨静交上一篇作文——这是杨静额外给她布置的作业,每周练习一篇记叙文。杨静说她的记叙文虽然不算特别好,但贵在真挚,得分上会比写议论文占优势。这几次的考试成绩也的确说明,比起议论文,弋戈更擅长记叙文。现在她的语文分数已经可以稳定在 100-110 分之间了。 不过弋戈始终没明白,那一篇篇 800 字的流水账究竟有什么“真挚”可言,照她看,还不如拿司马迁说事儿呢。 “你这个立意还是有点偏。”杨静改完作文,把她叫进办公室单独讲解,“这几次都是这个问题,立意如果拿不到一类的话,整体分数就很难再上去。” 弋戈点点头,心说语文毕竟是玄学,哪能那么快就让她抓住所有的诀窍。现在这样中不溜秋的,她都觉得是走了狗屎运了。 “不过结构和文笔上已经非常好了,这篇,可以打 48-50 分!”杨静笑着写下个“49”,然后把作文纸递还给她。 “谢谢老师。” “以后就不用交作文给我啦,下周,你们就有新的语文老师了。”杨静笑着看向弋戈,沉默了几秒,忽然说。 弋戈惊讶极了,杨静要走?怎么一点风声也没有?而且这马上就高三了,还要换老师吗? 再看杨静这个表情,怎么也不像是心甘情愿——难道是刘国庆嫌弃她资历太轻,终于忍不了了?他对杨静的态度一向不好。 “…为什么?” 杨静低头,那笑容里既像是幸福,又似有遗憾。她沉吟了几秒,轻轻叹道:“没办法,要生宝宝了嘛。” “哦,那恭喜老师!”弋戈心里默默向刘国庆道了个歉,然后机械地送上了祝福。 “还没动静呢,恭喜早了!”杨静自嘲地摆了摆手,又从抽屉里掏出一沓作文书,“这些书都留给你,我走了,你的作文可不能掉下来啊!新老师很厉害的,你只能做得更好!” 弋戈有些疑惑,既然还没有宝宝,为什么急着卸任?对杨静这样的年轻老师来说,带一届高三尖子班的经历应该也是很难得的机会吧? 但她没有问,对于他人的事她一向缺乏好奇心。她只是虔诚地接过书、抱在怀里,由衷地说了句谢谢。 杨静为了她的作文挨了刘国庆多少骂、掉了多少头发,弋戈都记在心里。这么多老师中,她最亲近的也是杨静。现在忽然得知她要走,她心里多少有些惘然。 “替我保密哦,同学们应该还都不知道。下周班会课才会说。”杨静俏皮地眨了眨眼。 “知道了。”弋戈冲她笑了笑。 一沓作文书的分量不轻,弋戈走出办公室后差点拿不稳,于是把它们放在走廊阳台上摞了摞齐。 楼下花坛边走过一个男生,抱着快高过头顶的试卷,短短几十米路,他走得艰难极了,看得人心里着急。 是姚子奇,他的胳膊细得像麻雀腿似的,再好认不过。 “哟,奇妹儿,又搬试卷呐?”姚子奇身后忽然跟出来几个男生,看他们塌腰抖脚打响指的动作就知道,是这十二班有名的那几个混混——树人校风严厉,小流氓们没有机会染黄毛打耳钉,因此只能通过这种“桀骜不驯”的气质来彰显自己的身份。 姚子奇的脚步顿时僵住。 “啧,邹扒皮又让你搬全年级的卷子?”为首的那个瘦高个站出来,故意将手压在那沓试卷上,“他可真不懂得怜香惜玉。” 话音刚落,他“呸”的一声,把嘴里嚼的口香糖吐在了试卷上。 “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瘦高个夸张地弯腰道歉,却把头往那沓卷子上一撞,姚子奇站不住往后摔了一屁股蹲,白花花的试卷顿时散落一片。 弋戈在楼上看着,不禁皱起了眉。 姚子奇是三班的物理课代表,三班和一班的物理老师都是邹胜。邹胜兼任物理备课组组长,负责全年级周练的统卷和印制。邹胜是个不太体贴的老师,每次都让姚子奇一个人去拿全年级的试卷,还要他挨个交到各班物理老师的手上。 弋戈早听说,每周姚子奇搬运物理试卷都是校园一景,偶尔还会引来混混们的围观。那群混混最爱欺负姚子奇,时不时就要捉弄他一下。他们的捉弄也不会太出格,就是踩脚、泼水、把卷子推倒之类的恶作剧,老师也不怎么管。 但听说和亲眼见到终究是不一样的,弋戈心里忿忿,既然看见了,她没法坐视不管,攥紧拳头就要往楼下冲。 下一秒听见熟悉的声音——“志哥!” 是蒋寒衣和范阳,那声招呼是范阳打的,听起来亲切。但看起来,蒋寒衣和范阳的表情都不太好。 “这么闲,中午有空去飞鱼打两把啊?”范阳笑说。飞鱼是学校小门边的网吧,校领导的重点排查对象,只有进 vip 包厢才不会被查。 “哟,蒋大少爷。”瘦高个阴阳怪气地叫了声,“又来多管闲事啊?” 蒋寒衣皮笑肉不笑:“这还在学校里呢,给个面子。” 瘦高个叹了声:“唉,飞鱼好是好,就是要躲秃头他们,包厢贵啊。蒋寒衣,你请客?” 蒋寒衣下巴一抬,笑道:“小事儿。” 瘦高个明白这意思,敛了笑,嫌恶地冲姚子奇点了个头。 姚子奇迅速地爬起来,囫囵捡起大部分试卷,唯唯诺诺地冲那瘦高个鞠了好几个躬,转身飞快地跑进了教学楼。 那几个混混望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哈哈大笑,瘦高个冷笑着骂了声:“你看他那个娘炮的样子!” “哟哟哟,跑起来还扭呢!” “娘炮,垃圾!” “他还是男的么?娘儿们!” “……” 蒋寒衣和范阳没听心情听他们骂人,早转身走了。 各种不堪入耳的讥讽、辱骂穿越四层楼高的距离传进弋戈耳朵里,她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 似乎除了愤愤不平,她心里还隐隐泛起一种庆幸——她知道,某种程度上,她和姚子奇是一样的。他们骂姚子奇是“娘炮”、“娘娘腔”,也骂她是“男人婆”、“壮汉”,可她比姚子奇幸运,没有人当面欺辱过她,这个学期以来,甚至连范阳那些贱兮兮的玩笑话都变少了。 她不知道这种“幸运”是为什么,是因为她成绩好被老师看重,还是她看起来凶巴巴的不太好惹?又或者,这也是一种“性别优势”? 可无论是哪个原因,她都一面享受这种幸运,一面为这幸运不耻。 混混们嬉笑着走远了,一阵风起,那张沾着口香糖的试卷被吹出了垃圾桶,飘啊飘,卡在了广玉兰树的枝干上。广玉兰未开,一个个小花苞紧紧闭着,像小小的白色灯笼。 * 周一晚自习的班会课上,刘国庆领着新的语文老师来做了个介绍。 原本大家还对杨静的离任议论纷纷、抱怨颇多,新老师一走上讲台,教室里忽然就安静下来。 这位老师,很超乎他们的期望。 少年人总是这样,既天真又现实,既多情又健忘。比如之前怎么歇斯底里地拒绝关停小黑屋,现在就怎么开开心心地逛食堂小卖部;比如现在,新老师不俗的气质,足以让大家短暂地忘掉杨静突然离任的事实。 年轻的男人站在刘国庆身边,即使遮住脸,两人之间的对比也惨烈得像整容广告。 比如,刘国庆地中海,脑袋秃得锃亮;而他理着清爽的短发,刘海不长,略有一点儿,整齐而自然。 又比如,刘国庆身上是所有中年男老师统一批发来似的条纹 polo 衬衫,扎进黑色西裤里,皮带正中间一块比他头顶还亮的方扣,提得老高掐在隆起的啤酒肚上;而他穿着干净妥帖的白衬衫,领下解开一颗扣子,袖子挽起至小臂,灰色休闲西裤穿至中腰,没系皮带,一派清爽。 最惨的是,即使刘国庆的皮带都快提到胳肢窝了,他们俩的裤腰还是差了十多公分,隔着迢迢银河。 身材修长、面容俊美的男人站在讲台上,他戴一副金边眼镜,眼含温和的笑意,从左到右,缓缓打量着这一班已经对他流露出好感的学生们。 “大家好,我叫叶怀棠,游目骋怀的怀、甘棠遗爱的棠。今后担任大家的语文老师,希望能和各位共同进步。”他掰了根粉笔在黑板上写下自己名字,“笃笃”几声,笔底春风,横姿飘逸。 没见过世面的小孩们更愣了。 新老师从长相到身材,从名字到书法,都超凡脱俗。尤其在刘国庆的衬托下,叶怀棠简直像是神仙下凡,已经有女生开始犯花痴了。 江一一坐在第二排,近水楼台地欣赏着新老师的美貌,她不停地掀起眼帘就往讲台上瞥,一瞥一个脸红。又回头冲后排的夏梨眨了眨眼,做嘴型道:“老师好帅~” 夏梨默契地接过她暧昧的眼神,笑着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余光却瞥见同桌的弋戈又在埋头刷题——她还是这么没礼貌,班会课从来都不认真听。 夏梨收敛笑意,她翻开桌上的《中国古代诗歌散文欣赏》,在扉页写下了新老师的名字。 叶怀棠。 怀念的怀、海棠的棠。的确是个很好听的名字。 夏梨放下笔,抬起头的时候,正好撞上叶怀棠环视全班的目光。 老师的目光停留了一瞬,然后微微扩大了笑容的弧度,冲她略略点一点头。 夏梨微笑回应,大方得体。像她从来都熟悉和擅长的那样。 第40章 .拜托,那可是叶老师。 叶怀棠来树人不到一周,已经俘获了几乎所有学生的心。都说尖子班生态复杂、学生难搞,现在看来倒像反话。这群聪明而敏感,且或多或少恃才傲物的优等生有时候头脑简单得过分——老师长得好看就行。 不过,除了长得好看之外,叶怀棠的专业水平也是毋庸置疑的。 他和杨静的风格同中有异,相同点在于他们都亲和,不像刘国庆,喜欢耳提面命、动不动就数学课变班会课。叶怀棠上第一节 课时笑得春风和煦,随意一指点了班长做课代表,理由是他还不认识其他同学,并且保证他的课代表没有额外的工作量,就是发发卷子而已。看起来非常好说话的样子。 不同点则是,他比杨静游刃有余得多。这一点,鬼精灵的学生们从教案上也能窥得一二。当了这么多年学生,他们也总结出规律:越是资历浅、业务生疏的老师,教案写得越是一丝不苟,一行一列条分缕析的;而厉害的老师都游刃有余,教案大多随意,比如刘国庆,他的教案比医生写的病历还难懂。 叶怀棠也是这样。据范阳课间偷看的结果来报,叶怀棠的教案虽然一笔行书飘逸俊秀,但内容寥寥,也就几行字,提了提重点而已。 “我还看见右下角里有几行小字,”范阳神秘兮兮地说,“你们说,他备课的时候不会也开小差抄歌词吧?” 夏梨笑骂:“别乱说!” 总之,叶怀棠作为老师,可谓是金玉其外、金玉其中,成了全班同学的偶像。还不到一周,明面上已经有女生给他泡茶、男生请他打乒乓球了,而私底下,闲不下来的少年们对他的家庭生活也充满了好奇。 可就算是范阳八卦得像内务府的小太监,他也没挖出叶老师的底细来。 大家现在只知道,叶老师年过四十——完全看不出来。外地人。和妻子是青梅竹马、感情甚笃——这一点,还是叶老师上课时自己爆出来的。 当时课上正讲到《项脊轩志》,“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平平淡淡的一句话,道尽无限哀思。大家被叶怀棠清朗的嗓音带进氛围里,甚至有女生红了眼眶。 文章念完了,教室里还是一片沉默。叶怀棠忽地轻轻笑了声说:“小小年纪,怎么都这么多愁善感?” 江一一嗓音瓮瓮地说:“老师,这篇文章写得太好了。” 叶怀棠饶有兴致地问:“好在哪?” 江一一:“作者对妻子的爱,太感人了……” “我倒认为,这篇文章最好之处在于,哀而不伤。”叶怀棠笑道,“你们呐,还不知情为何物呢。” 教室里没人搭话了,叶怀棠忽然又发出一声喟叹,似是无奈:“好吧,调节一下你们的心情,少年人也不好这么沉闷。我和师母的故事,有没有兴趣听?” 大伙来了劲儿,一个个亮着眼睛等着听八卦。 第42节 叶怀棠擅长讲故事,即使是个平淡的爱情故事,他也讲得十分动人,青梅竹马,佳偶天成,良缘喜结,相伴一生。 “要不是老校长请我,我才懒得来江城呢。”叶怀棠这时又露出一些才子傲气来,微扬下巴,“所以呀,你们可得好好学习,不然可怜了你们师母在家连灯泡都不会换。” 青春懵懂的高中生们听得如痴如醉,满眼都写着憧憬——比起出色的教学成绩、超然的专业地位、丰富的经验,一副好皮囊和一个浪漫的爱情故事更容易赢得十六七岁的崇拜。 范阳一个劲儿地感叹“叶老师真男人”,夏梨也心生向往,不住地想象师母该是什么样子。 蒋寒衣听完,却忽然伸长胳膊戳了戳弋戈的背,问:“咋样?” 弋戈扭头,一脸莫名:“什么咋样?” “叶老师的故事啊!青梅竹马欸,多感人啊。”蒋寒衣压低了声音,却掩不住笑意。 弋戈更莫名地上下扫了他一眼,感人就感人呗,值得他特地来强调一句?她回身翻了翻课本,轻叹了口气。 文章写得真好,可惜…… 可惜,归有光两年后就娶了第二任妻子王氏。后来他又写过纪念王氏的《世美堂后记》,一样这么感人。 * 叶怀棠接班后的第一场大考就碰上高二年级的期末考试,也是全市的八校联考,重要性不言而喻。用刘国庆的话说,“八校联考,就是你们高考的风向标!” 可比起刘国庆的紧张和重视,和学生们同样接受检验的叶怀棠对这场考试似乎并不太在意。考前最后一节课上完,他照例拿出口袋里的手帕擦了擦手,慢条斯理的。据眼尖的女生观察,他那方灰色方格的帕子上绣了朵花,一看就是师母的手笔。 为此,小女生们又默默激动了好几天。 “行了,下课吧,回家好好睡一觉,别太紧张。”叶怀棠轻轻笑着说。 范阳好事,加上叶怀棠又是个牵动全班女生吸引力的主儿,他最喜欢和这种焦点人物开玩笑,于是忙举手说:“老师!你不紧张吗?我们都紧张死了!” 弋戈和蒋寒衣心里同时笑一声,见鬼了,范阳难得为考试紧张一次。 叶怀棠反问:“紧张什么?” “这可是八校联考啊!” “什么考试都只是考试而已。”叶怀棠表情平静、声音含笑地说了句特别唬人的话,“犯不着紧张。” “老师,你对我们这么有信心啊?”范阳笑嘻嘻又问,摆明了讨赏。 “应该说……我是对我自己比较有信心?”叶怀棠眼神一展,忽又狡黠地自夸道。 班里一阵哄笑。 “好吧,对你们也很有信心。”叶怀棠停顿了两秒,又笑着鼓励道。 他的目光在教室里扫一圈,又在倒数第二排那个笑容乖巧、表情认真的女孩子身上短暂地停顿。 只有半秒,但足以让她看到。 夏梨会心地回以一个懂事的微笑,叶怀棠不禁觉得赏心悦目,微微敛眉,放大了嘴角的笑容。 相比之下,她的那位同桌就不那么让人愉快了。叶怀棠正式接班前就听过弋戈的名字,从校长到刘国庆,每个领导都告诉他要重点关注弋戈,把她放在第一位。 可两个礼拜下来,除了高分,弋戈没给叶怀棠留下任何好印象——更何况,她在语文方面,连高分都谈不上。 长相寡淡,身材高大,像一块硬邦邦的铁板,和她的作文一样,干瘪僵硬,毫无少女灵气。叶怀棠对那两纸垃圾提不起任何兴趣,却还得作勤恳殷切状,每次都写最长的评语。 叶怀棠对这个女孩子全无欣赏,却又不得不对她上心——毕竟刘国庆私底下连“只要语文稳得住她就是明年省状元”这种话都放出来了。然而每次课堂上想和她交换眼神,都只得到冷漠呆滞的一瞥,堵得他胸口一团浊气。 叶怀棠的目光停在夏梨身上便不再移动,他不太想看到弋戈冷漠的眼神,或是埋头刷数学题、压根不搭理他那些风趣玩笑的呆板模样。 “老师!那你给我们押押题呗!”范阳闲不下来,又问。 “你们呐,怎么尽想着走捷径?”话是教训,叶怀棠语气里却全无教训的意思,反而一派随和地看着他。 “哎呀,就押押呗,万一呢!”范阳来劲了,“就说作文,叶老师,您觉得作文会考什么?” 叶怀棠笑得无奈极了,摇摇头说:“谁知道,我猜……是时事新闻?中国式过马路之类的?” 却有学生认真了,忙问:“那该怎么写?时事新闻好像考得很少欸老师……” 叶怀棠轻轻地卷起书在那提问的女孩头上敲了一下,“这丫头!尽想着要答案!” 得到“惩罚”的女生非但不气馁,反而带着羞赧而窃喜的微笑低下头,捂着脑门埋怨了句什么——没有人听清她到底“埋怨”了什么,但谁都知道,她心里爽翻了。 拜托,那可是叶老师。 第二天考试后,叶怀棠在全班人心中的地位又上升了一个台阶。 这次的作文题目,居然真的就是中国式过马路。 走廊上沸沸扬扬的,其他人都在抱怨题目刁钻的时候,一班的学生脸上神情各异——有的人惊讶,简直怀疑叶怀棠是神仙;有的人狂喜,因为他们昨晚临时抱佛脚查了这类作文该怎么写;而更多的人相视一眼,露出神秘而得意的微笑。 拜托,那可是叶老师。 但在这全班欢喜的氛围里,有一个人例外——弋戈。 天地良心,她是真的不知道“中国式过马路”该怎么写成记叙文。总不能编一出由中国式过马路引发的惨剧,最后来一段痛定思痛的旁观点评吧? 弋戈挠了半天脑袋,最后还是走上了老路,写了篇议论文。唯一的进步大概是,她这次没用司马迁。 三天后成绩公布,弋戈走了狗屎运,语文仍旧拿到 104 分,总分 684。虽然有两所学校的成绩还没出来,但据小道消息,不出意外她就是八校第一名。 但这第一名很是凶险,只比第二名高两分。而且第二名不再是姚子奇,也不是其他学校的人,而是已经低迷了很久的夏梨。她的语文考了 138 分,作文则是这次联考中唯一的一个满分。 据说她的试卷已经印给另外七所学校,一一传阅。 弋戈盯着自己成绩条里那个鹤立鸡群的“104”,心中有些郁闷——以往她不会为语文成绩伤心,现在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心里不太痛快。人就是这样,只要到过顶峰,就很难接受不了跌入谷底了。 她直觉地想去找老师聊聊问题所在,之前几次考完试她都会去找杨静的。可现在老师换成了叶怀棠,她又很犹豫。说不清为什么,她觉得自己和这位收获了全班爱戴的新老师不太合拍。也许是因为他的风格太煽情了吧,上课动不动就讲自己的家庭故事,一口一个“你们师母”、“我夫人”,弋戈每每听都起鸡皮疙瘩,极其不适应。 这时,刘国庆忽然走进教室,大着嗓子通知道:“注意一下哈!数学最后一道选择题有点问题,c 和 d 都是正确答案,误判的同学找课代表改一下分报给我!” 弋戈掏出数学卷子,在草稿纸上又算了一遍。果然,第 12 题有两个解,c 和 d 都是对的。而她考试时为了提高效率,选择题习惯算到正确答案就停笔,所以根本没往下看。 她补充了一个答案,余光瞥见夏梨拿着卷子起了身。 弋戈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得,坐了一学期年级第一的位子,还是得还给人家了。 她有些挫败,烦躁地把笔一丢,语文试卷塞回桌洞,眼不见为净。 第41章 .她们要的是一骑绝尘,是独一无二,是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办公室里,刘国庆一个劲地摇头批判着试卷的错漏,“一中的老师怎么回事,八校联考的卷子都能出这种错误,五分,差着多少事呢!” 叶怀棠一向不愿对分数斤斤计较,不过面上倒笑得春风和煦,附和道:“是啊,这现在重新排名,浪费多少时间。” “学生是认认真真考的,老师都不认真出卷认真批改,那还像话么!”刘国庆严肃地说。 “笃笃笃”,女生拿着答题卡敲了敲办公室的门。 叶怀棠掀起眼帘,看见夏梨白净小脸上的温婉笑容。即使穿着那身质量差劲、设计糟糕的校服,她也像一朵清丽的花,绽放在大多数同龄人都还冒傻气的青春年代。 “老师,数学最后一个选择题我选了 d。”夏梨走到刘国庆桌前,声音平静。 可叶怀棠听得出来,她正在努力地克制内心的激动。她的声音柔和得像春风,但他知道,她不过是春风下的一束小花,被吹得颤抖。 多可爱的女孩子啊,一次考试而已,就能左右她的全部心神。 刘国庆接过她的答题卡一看,果然是,于是在登分表上给她的数学分数加了五分,变成 137。 他改完才发现,这样一来,夏梨的总分就超过弋戈了。 刘国庆惊喜地扬了扬眉,“不错!不容易啊,你这个状态终于回来了,不过呢我还是要提醒你,抓紧数学,你看你这次拉分主要靠的是语文吧,但哪有人语文次次考 138 分的呢?其他科目,尤其是数学,你还是要加把劲。” 叶怀棠心里默默嗤了一声,这人真是不解风情。人家小姑娘摆明了是来讨表扬的,他说的都是些什么鬼话? 再一看夏梨,她的表情仍然平和,乖巧地微笑着说:“嗯我明白,谢谢老师。” 叶怀棠不无得意地想,只有我知道,花儿在颤抖,女孩的眉毛皱了一秒。 于是他笑着插话道:“夏梨,这次作文写得非常不错。说实话我甚至有些意外,你的作文超过了我对一个高中学生的期待。” 刘国庆笑着接过话头:“怎么样叶老师?我说了吧,我们夏梨的作文,每次都名列前茅!” 叶怀棠心中有些不耐地讥笑一声,怎么能用名列前茅?夏梨想听的怎么会是名列前茅? 没有人比他更懂这类矜傲的天之娇女心里在想什么,她们生来就在前茅之列,所以她们要的是一骑绝尘,是独一无二,是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故作无奈地摇摇头:“刘老师,这我可就不敢苟同了。” “嗯?” “别的科目我没有发言权,至少在语文方面,夏梨是我从教二十年来所知道的最出色的学生。” 叶怀棠擅长语言的游戏,他知道对于夏梨来说,真正悦耳的夸奖必然不是直接和夸张的。内容要结实,比如,“我二十多年来”,用岁月累积起的扎实,听起来真诚。语气却要尽量轻描淡写,显得淡泊,但又得带上一点儿傲气——一点儿就够了,有教养的女孩不会冒犯他人。 于是他又补充道:“大概,也会是我全部教学生涯中最出色的学生。” 刘国庆愣了一下,旋即笑起来,对夏梨道:“看到没?叶老师对你评价这么高!以后可要加倍努力啊!” 夏梨展颜,点了点头。 叶怀棠看着夏梨的小脸上出现甜美如花蕊的梨涡的笑容,心里不禁得意——看,这才是她真正的笑容。 * 领完成绩单后,准高三的学生们开始放暑假——只有五天半的,“暑假”。 “暑假比国庆都短,天理何在啊!”范阳趴在那一沓新卷子上哀嚎。 可惜没人搭理他。夏梨从办公室回来后没到两分钟又被叶怀棠叫走,现在正如痴如醉地和他探讨文学;弋戈从早上起就不太高兴,碰上成绩的事,范阳也不敢贸然去打扰。 而蒋寒衣…… 从弋戈不高兴开始,蒋寒衣的眼睛就长在她身上了。 范阳恨铁不成钢地摇头叹气,这些为俗事所累的人呐!只有他,心怀大义,独自为广大高中生的假期时长和身心健康担忧着。 这时他看见夏梨从办公室里走出来,笑意在脸上漾开。他正想问她要不要一起回家,却见夏梨兴冲冲地跑过来说:“要不要一起吃饭?” “…啊?”她的笑容过于明媚灿烂,这很少见,以至于范阳晃了晃神。 “一起吃饭啊,去火锅店。”夏梨被他的呆样逗笑,又一瞥,见蒋寒衣看着弋戈,笑意敛去,又道,“一起吧,弋戈也来——” 她伸手想拍拍弋戈的胳膊,还没碰到,弋戈拿起手机腾地站起来,心事重重地走了,好像看不见他们三个似的。 “这大姐又犯什么病了……”范阳嘀咕了句,“算了,她不去我们去!寒衣,走啊!” “等会儿再说。”蒋寒衣眉头紧锁,心不在焉地回了句,目光仍紧跟着弋戈。一节课前还好好的,这是怎么了?难道就因为成绩的事?可弋戈不是会计较这些的人啊。 第43节 走廊上,弋戈拨通三妈的电话。 这几个月陈春杏忙得脚不沾地,几乎住在了医院,弋戈在家里就没见过她几面。上周两人说好,弋戈期末考试后一起出去吃饭,可一个小时前,陈春杏发来短信说医院走不开,不能带她去吃饭了。 分数的事郁闷一会儿也就算了,可对于陈春杏突然的失约,弋戈有些接受不了。她隐约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不然弋维金病情稳定,有什么值得陈春杏忙活的?但连一向喜怒形于色的王鹤玲都表现如常,这说明问题不出在她亲爹亲妈身上,可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还有什么其他的事情能影响陈春杏的生活。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陈春杏压着声音:“小戈,怎么了?” 本来是有些脾气想发的,可听她的语气,所有的牢骚又都偃旗息鼓了——三妈在医院,每天守着个口不能言手不能动的植物人,没有人听她讲话,她却连打电话都要小心翼翼压着声音。 “…没什么,就是想问问三伯的情况。”弋戈的牢骚到了嘴边又掉了个头。 “唉,还不是老样子。”陈春杏提起弋维金的病,永远都只有这一句话,连语气都不会变的。 弋戈了然地点点头,又说:“有护工在,你也别太辛苦了。” 话说到这里就停了,想问的“你什么时候有空”或“什么时候回家”,弋戈绝不会问出口。 “三妈心里有数的,”陈春杏在电话那头笑,“你考完试了吧?是不是要放暑假啦?在家里休息几天,多陪陪你爸爸妈妈。” “嗯。” 弋戈简短地答应了一声,然后挂断电话。 一转身,碰见叶怀棠从办公室里走出来。也许是因为今天没课,他不像往常一身衬衫西裤,而是穿了件白色印花的 t 恤、搭配卡其色休闲裤。 很年轻的打扮,几乎像个大学生——光看脸,没人会相信叶怀棠已经四十几岁。 叶怀棠看起来心情很好,舒展的表情却在看见弋戈的时候不自觉地僵了一下。 当然,弋戈也僵回去了——她和这位儒雅帅气的老师之间永远有一种尴尬的磁场,谁也不想搭理谁、却又不得不互相糊弄的那种尴尬。 “老师好。”弋戈率先出声。 “嗯。”叶怀棠干笑了声,“你那个作文我看过了,其实写得还可以,但是在论述力度上还有些问题……什么时候找个空,我和你仔细分析一下。” “好,谢谢老师。”弋戈像个机器人,标准而尴尬地吐出一句又一句问候语。 好在夏梨走出了教室,拯救了备受折磨的叶怀棠。 叶怀棠的笑容立刻又舒展开,他把手负在身后,微微弯腰,看着夏梨问道:“怎么样,叫了几个帮手来宰我的钱包?” 弋戈看着这个画面,叶怀棠简直像个帅气的学长,赏心悦目之余忽然觉得又有哪里不对劲——是了,如果把叶怀棠换成刘国庆,这绝对是限制级惊悚影片。但现在这个人是叶怀棠,所以画面看起来还挺和谐的。 唉,这个看脸的世界。 叶怀棠欣赏夏梨在他注视下的害羞,和被这害羞激发出的、可贵的小小刁蛮。她埋怨地说:“老师,是你自己说要请我们吃饭的!” 叶怀棠耸耸肩,低声笑道:“好吧,凭君差遣。” “叶老师!原来是您要请我们吃饭啊!”范阳兴冲冲地跟在后面,激动极了。对中学生来说,能和老师吃饭是一种“荣誉”,这往往意味着你深得老师的青睐或肯定,或是已经和老师成为的朋友。更何况,这老师是叶怀棠,这是多拉风的事儿! “是啊,感谢你上课那么配合我,总是给我捧哏。” “好说好说,都是小事!”范阳厚脸皮地揽下了所有夸奖。 “怎么样,想好去哪吃了吗?”叶怀棠一摊手,问。 “火锅店!”夏梨说,“我姑姑家开的,味道很不错。” “哦?所以是有家属折扣?”叶怀棠问。 “当然!”夏梨笑起来,露出两枚甜美的梨涡。 “那走吧?” “弋戈。” 叶怀棠话音刚落,就看见蒋寒衣走向弋戈,“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 天,别让她一起。叶怀棠在心里祈祷。 弋戈看了看蒋寒衣,又看了看另一边的三人。她很纠结。说实话她现在不太想回家,她想出去大吃一顿。可叶怀棠……叶怀棠会不会在饭桌上也高谈阔论顺便把他和师母的故事又讲一遍?那可真是太倒胃口。 蒋寒衣见她犹豫,忽然狡猾地笑了,然后凑近她耳边小声道:“你是不是还想吃肯德基?我可以陪你去。” 太近了。 男生的呼吸吹在她耳边的绒毛上,她全身上下像过电一般抖了一下,然后耳朵像烧起来了似的发烫。 “啧啧,老师还在呢,干什么玩意儿?!”范阳不满地叫出声。 弋戈被他这揶揄的一句惊醒,忙退后一步,“去就去!” 她瞪了蒋寒衣一眼,快步走到夏梨身边。 “去呗。”蒋寒衣咧嘴一笑。 第42章 .矜持是她握紧铅笔的小手,放荡是她漫出血色的耳朵 火锅店,五人坐进一间小隔间里,方形长桌,每侧两把椅子。叶怀棠和夏梨坐一侧,蒋寒衣和弋戈坐另一侧。 范阳搬了个椅子回来,看见大家自动分组,愣了一下,对叶怀棠道:“老师,您上座吧!” 夏梨一听这话,暗道自己疏漏,忙站起身给叶怀棠让位子,“对,叶老师,您坐主座。” 叶怀棠却不动,懒散地抱着臂嗤道:“你们呐,真不懂尊老爱幼,我这么一把年纪了,让我坐过道?” 范阳一愣,“也对哦……” “赶紧坐好,废话那么多!” 叶怀棠吹胡子瞪眼的时候也不凶,反而一副精明顽劣的模样,像金庸小说里的老顽童。夏梨想到这,低头抿嘴笑了笑。她和叶老师聊过好几次金庸,她说最喜欢白马啸西风的李文秀,叶老师不说他喜欢谁,只说最不喜周伯通,无担当无大义,非君子也。 蒋寒衣也笑了声,不过他的主要注意力还是在弋戈身上——弋大小姐已经盯着一张菜单认真研究了三分钟了。 看看人家这态度,对菜单和试卷一视同仁、一丝不苟,多值得学习。 “实在取舍不了,就都点吧。”蒋寒衣一侧身,笑着说。 “……”弋戈瞪了他一眼,把菜单放下。她就是个来蹭吃的,还是老老实实地有啥吃啥吧。 小年轻的动作逃不过叶怀棠的眼睛,他向来自诩开明,不会像刘国庆似的凶神恶煞抓早恋,可这时却略有遗憾地看了蒋寒衣一眼——好好的男孩子,眼睛有什么毛病? 但他还是笑着把菜单还给了弋戈,“来吧,女孩子点菜。别替我省钱哦。”他一招手,让服务员多拿了一张菜单递给夏梨,“一人一张。” 弋戈正在思考是否要客气地推辞,蒋寒衣毫不见外地接过他手里的笔,“唰唰唰”勾了一长列肥牛肥羊毛肚午餐肉。 “……” 他勾得还挺准,全是她爱吃的,因此弋戈忍住没骂人。她抬眼看向夏梨,心里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夏梨这么有礼貌的人都没推辞,说明这时确实不需要推辞。 夏梨在认真地挑选适合烫火锅的蔬菜。蒋寒衣和范阳两个吃什么都能活,弋戈……弋戈看起来也不挑嘴,但叶老师就不好说了,她拿不准他爱吃写什么。 正在红薯片和土豆片之间纠结时,叶怀棠忽然凑过来,轻轻说:“点你自己喜欢的。” 他的声音不像同龄男人那样低沉,反而有一种清澈的明朗,但又和蒋寒衣这种少年人的清亮不同,似乎更有磁性一些。如果要夏梨选择一个词来形容的话,她会用,“疏朗”。 风神疏朗。树影疏朗。月光疏朗。疏朗可以形容样貌、性格、气质,就是不能形容声音。但没关系,夏梨仍旧为她的用词而暗暗得意——这是奇妙的通感,反正叶老师肯定懂的。 叶怀棠靠得并不近,而且轻轻地说完一句话之后就立刻退开了。他是故意的,小女孩最受不住的就是这一瞬的亲昵,和亲昵后的克制,这所谓的“绅士风度”。哦不对,在夏梨这里,应该说成“君子风度”。 因此他现在欣赏着夏梨轻轻抿嘴“嗯”了一声后的微妙动作:矜持是她握紧铅笔的小手,放荡是她漫出血色的耳朵。这是少女的美妙,他多年来沉溺其中,并为此付出无法计量的心血,从皮囊到灵魂,从八公斤的哑铃到金庸和纪伯伦。 他恋恋不舍地将目光挪开,拨冗应付另外三个小孩。一个无趣,一个傻气,另一个倒是赏心悦目,可惜审美糟糕——他们都不值得他付出心血。 范阳笑着恭维他摘掉眼睛之后更帅了,蒋寒衣涮了满满一漏勺的牛肉,全部舀进弋戈的碗里,而弋戈……她好像只看得见眼前的牛肉似的,吃得安静而专注。难得她吃相并不难看,可还是俗。 一顿饭吃得非常愉快,叶怀棠大概是唯一一个愿意忍受范阳满嘴跑火车的老师,大部分时间都是他们俩在聊,蒋寒衣偶尔插几句。弋戈除了让蒋寒衣别给她夹菜之外就不怎么说话,因为忙着吃;夏梨也一直很安静,因为教养。 看,这就是区别。 叶怀棠又给夏梨夹了两片肥牛,轻轻说:“多吃肉,小姑娘这么瘦。” 他主观上并没有影射谁的意思,可如果弋戈会为此难过的话他觉得也算一件功德——她的确应该有些自知之明。可惜弋戈没有,她在认真地剥一只基围虾。 孺子不可教也。 吃得差不多,叶怀棠起身去结账。 饭桌上骤然只剩下最熟悉的同龄人,夏梨却反而变得不自在起来。她隔着火锅的热气看对面的弋戈,她还是那副样子,不论是听课、写作业还是吃饭,什么都事不关己的样子,即使这一次是她考了年级第一。蒋寒衣殷勤地替她烫着各种食物,也用眼神替她挡住范阳的揶揄。 没有人打算问问她的期末成绩,没有人羡慕她如此被叶老师欣赏,连范阳都只顾着笑弋戈“一哥肚里能撑船呀”,夏梨忽然觉得无趣。 叶老师什么时候回来。 叶老师怎么还不回来? 叶怀棠在柜台和夏梨的姑姑姑父寒暄了很久,主要是在争执这段饭到底要不要付钱。最终叶怀棠坚持留了五张百元纸币在柜台上,笑道:“既然您不收,我就厚脸皮把零头给抹了。” 姑姑大惊失色:“哪里要这么多!总共也才三百多!” 叶怀棠点点头,抽回一张纸币,“那正好!” 姑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晃了一枪,无奈地叹道:“您是老师,怎么好让您花钱!我们家夏梨还要麻烦老师多关照!” 当然,他会认真关照。 叶怀棠笑得谦逊:“当然,夏梨是很好的孩子。” 两个男孩子风卷残云地打扫完剩下的边角料,打算分别送两个女孩回家。 走到门口,叶怀棠却忽然问:“你们俩住在哪?我送你们回去。” 蒋寒衣笑道:“不用了老师,我和弋戈住一起,范阳和夏梨也住一块儿,我们自己回去就行,放心吧!” 叶怀棠听到前半句还暗自窃喜,可后半句就不那么令人愉悦了。不过他面不改色地点点头,微笑道:“那先一起走吧,顺段路。” “好啊,叶老师你住教室宿舍吧?”范阳接茬。 “嗯,走吧。”叶怀棠绅士地做了个“请”的动作。 江城的夜极热闹,沿着街道一路走下去,烧烤店、龙虾店、大排档,都还灯火通明,光着膀子的啤酒肚男人们坐在露天方桌边谈天侃地。 范阳吃嗨了,没大没小地勾着叶怀棠的肩膀,又开始叽里咕噜地跑火车,从自己悲催的语文成绩说到“老叶你为啥这么帅我老了也想这么帅要不以后我就叫你叶帅吧”,简直是喝了假酒的程度。夏梨走在叶怀棠另一边,清楚地听见叶怀棠在应付他的间隙不住叹气,忍不住弯起了嘴角。 与前面三人的热闹不同,蒋寒衣和弋戈并排走在后面,很安静。主要是弋戈很安静——她有点发饭晕。 或者不是饭晕,只是她最近有点小小的惆怅。她想三妈了。她不是那种能在长辈怀里撒娇的孩子,心里这点黏黏糊糊的依赖也绝不会向外表露丝毫,可想念越是憋在心里,就越是令人惆怅。 晚风轻轻吹拂,弋戈闻着街边各种大排档的浓郁香气,眼皮昏昏沉沉的,直想睡觉。 “喂你看着点儿路!”蒋寒衣眼见她迷迷糊糊地就往树上撞,忙一伸手拽住她手腕把人拉回来。 第44节 他用力过猛,弋戈背对他直直地撞进他怀里。 砰。砰。砰。 茫然中弋戈听见这样的声音,她反应了好久才想起来那应该是心跳,可蒋寒衣已经慌张地退开了一步——他怕再不退弋戈的拳头就要挥上来了。 可弋戈没挥拳头,她甚至还任由他继续抓着自己的手腕。 蒋寒衣咽了下口水,说:“你、你走路看着点儿!” 弋戈回头,看见蒋寒衣的脸上异常的红,不过她现在不太能分辨这到底是是脸红还是背后店铺的霓虹灯映在他脸上造成的。 她的注意力诡异地产生了偏移——她发现蒋寒衣突然比她高了好多。以前只是那么一两公分的差距,现在她都要微微抬头看他了。 “蒋寒衣。”弋戈迷迷糊糊地嘟囔。 “…嗯?”弋戈的声音软软糯糯,是蒋寒衣从没听过的,听得他心都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你什么时候长高了?” “……”蒋寒衣一口气提了好几秒,才破功笑出来,笑着嘟囔道,“以前听我爷爷说‘醉饭’,还真有人这样啊。” “你!是不是穿增高垫了!”下一秒,弋戈的声音又洪亮起来,指着蒋寒衣控诉道。 众所周知,摧毁一个男生最快的方式就是说他垫增高垫。 蒋寒衣差点当场脱鞋自证清白,可仅有的理智提醒他这是在大街上,以及前面三个人已经把他们俩甩下很远了。 他憋屈又无奈地摇头笑了两声,拉着弋戈的手往前走,“反正比你高!” “我还能长!”弋戈不服气。 “哦,我也能。”蒋寒衣紧紧牵着她的手,晃了晃。 蒋寒衣牵着弋戈走得慢吞吞,走过繁华的夜市,快到教师宿舍的时候才追上了前面三人,他恋恋不舍地放开弋戈的手,却忽然听见一声怪响,好像有个黑影从他身侧的树丛边蹿出来,条件反射下他伸出胳膊把弋戈直接揽进了怀里。 “叶怀棠!你还我女儿!还我女儿!” “叶怀棠,你这个杀千刀的!” “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尖锐凄厉的女声划破寂静的夜,夏梨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范阳护在身后,看见一个披散长发的女人挥着刀直冲叶怀棠而去。 “叶老师!”她惊叫出声。 范阳捂住了她的眼睛,尽管他自己也吓得双手颤抖。 “快回家去!”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看见叶怀棠的手臂上有一道长长的血口子,眼镜也掉了。他反剪那女人的双手,把她摁在地上,回头命令道。 “叶老师……”夏梨下意识地想上前帮忙。 “快点回家!注意安全!”叶怀棠的表情忽然变得凶狠,“你们两个男生,带女孩子回家!” 弋戈被这一出惊醒,率先反应过来,说:“…要不要报警。” “对,报警!”蒋寒衣仍紧紧地揽着她,分出一只手来拿电话,“叶老师,我们帮你报警!” “不用报警!”路灯下叶怀棠的脸半明半暗,他用命令的口吻说,“保安马上就会来,你们赶紧回家,注意自己的安全!” 话音刚落,两个保安手持警棍急匆匆地跑来,一个摁住那女人,一个把叶怀棠扶起来。 “叶老师,去医院……”夏梨被吓坏了,声音很小。 叶怀棠单膝跪在地上,脊背弯下去,捡起眼镜戴上。 “放心,老师没事。”他起身捂着手臂上的伤口,那暗红色的血就沿着他的手臂淋在地上,一滴一滴,夏梨看得清清楚楚。 “到家了给我发个短信。” 叶怀棠冲她微笑,依旧温润如玉。 第43章 .“你好冷血。” 短暂暑假的第三天,刘国庆就在班级群里通知大家可以回校自习,他会全程坐在办公室陪伴。 弋戈在家里待着没劲,虽然海南之行后弋维山和王鹤玲就对她采取了彻底放养的策略,可这几天他们俩都很闲,她不得不面对王鹤玲诸多的“创意”料理和弋维山张口就来的“总裁办独家人生心得”。 于是她果断地选择了收拾书包回学校。 她原本以为没有多少人会提前回校的。毕竟,暑假只剩两天了;毕竟,办公室里就坐着刘国庆。 可到教室一看,除了零星几个空位,全班几乎无人缺席。 弋戈十分意外,正纳闷,就被朱潇潇八卦兮兮地拉出了教室。 朱潇潇拉着她风风火火地下楼,一路走到操场也不见停。 “你怎么了?”弋戈停下脚步,拽住她。 朱潇潇四下看了圈,确认没人,才拉着她在看台上坐下。还把手里卷着的《当代歌坛》展开,封面上的许嵩留着遮眼睛的长发,戴标志性的黑框眼镜,很是忧郁的模样。 弋戈皱眉:“你看杂志也要挑个风水宝地?” 朱潇潇剜她一眼,“这叫打掩护!就算有人来也只会以为我们在聊八卦。” “……”弋戈好笑地说,“所以出了什么大事需要你这么费心地打掩护?” 朱潇潇看她一眼,凑近了点儿,神秘兮兮地问:“你知道叶老师前天晚上被袭击了吗?” 弋戈一愣。她当然知道,她就是目击者。可是朱潇潇怎么会知道? “你怎么知道?”她反问。 “大家都知道!不然你以为大家为什么这么自觉回来自习,还不是为了得到一手消息。”朱潇潇嫌弃她“不懂行情”。 “……”弋戈的确不太懂这类行情,为了聊八卦不辞辛苦跑来学校自习?她这个目击者都没有这份求知欲。一来叶怀棠是个成年人,有能力处理好自己的事情,轮不到学生来操心;二来那个女人虽然叫的是叶怀棠的名字,可她状若癫狂,被摁在地上的时候连自己的口水都兜不住,应该是有精神疾病的人。弋戈倾向于认为这是一场意外,疯子伤人的事情她在桃舟的时候见过好几例。 “我跟你说……”朱潇潇忽然压低了声音,抓着她胳膊把她拉近了点儿,“那个女的,是叶老师的老婆!” “什么?”弋戈怀疑自己听错了。那个疯女人,是叶怀棠的妻子?就是他在课上屡屡提起的那位“师母”? “你不敢相信吧?我们也没人敢信!”朱潇潇对她的反应很满意,煞有介事地道,“但徐嘉树他爸不是徐老师吗,他说的,那个人就是叶老师的老婆,现在就住在教师宿舍呢。” “可我那天看到那个女的明明……” “疯了,是吧?!”朱潇潇抢答,两手一拍,“我跟你说,你肯定不敢相信……叶老师太惨了……” “说重点!”弋戈急了。 朱潇潇“啧”了声:“就是,叶老师和师母有个女儿的,你知道吗?” 弋戈急得咬牙:“…我怎么会知道。说重点!” “唉,他们的女儿两年前跳楼自杀了,在他们老家,然后师母的精神状态就变得不太好,有点儿……有点儿不正常。叶老师在家里陪了师母一年多,最近她情况变好了,他才到江城来工作的。”讲到这里朱潇潇的表情很惆怅,“据说是因为早恋得了抑郁症,叶老师在她的 qq 里发现了聊天记录。” 弋戈眉毛绞成了麻花,越听越惊悚,怎么都觉得不对劲。家里发生过这么悲惨的事情,叶怀棠居然还能在课堂上和他们谈笑风生?这也太不合理了。 她直觉地怀疑这是经传播后畸变的版本,于是问:“你怎么知道?” 朱潇潇无奈地看她一眼,“都是真的!” “你听谁说的?”弋戈不信,“连人家 qq 里有聊天记录都知道?” “你看这个!”朱潇潇气不过,拿出夹在杂志里的一张纸。 那是被打印下来的网页报道,a4 纸还很新,折了两道。 《随城晚报》,2010 年 3 月 24 日。随城是省内的一座山城,离江城很远,发展不佳,近年来人口流失很严重。 “花季少女坠亡 警方:排除他杀可能” 报道占去半面篇幅,文中人名都用姓氏或者化名代称。可那张只有侧面的照片却很清楚,是叶怀棠搂着一个头发散乱、崩溃痛哭的女人。 照片上的叶怀棠和现在很不一样,头发颓败地耷在额头上,眼镜也下滑到鼻梁中部,面颊干瘦,双眼无神。 弋戈拧着眉快速看完了整篇报道,除了确定少女为自杀身亡、语焉不详地猜测原因是早恋和呼吁一两句“关爱青少年心理健康,预防抑郁症”之外,全文没有任何有用的信息。 “你现在信了吧?”朱潇潇语气似乎有些不满,咕哝道,“你怎么这样,我们大家都在担心叶老师呢,你还怀疑我骗人……” 弋戈抱歉地说:“…对不起。” “算了,我又没怪你。”朱潇潇说,“我就是觉得叶老师挺可怜的,那么好的一个人,失去了女儿,现在老婆还这样。” 弋戈心里乱糟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天夜晚那疯癫女人凄厉的叫声却反复在耳边回荡。 “叶老师真的太惨了……听徐嘉树说,叶老师这两年还一直在帮助其他有心理问题的孩子。”朱潇潇语气里充满了遗憾和崇拜,“老天就是这么不公平,好人总是没好报。” 下意识地,弋戈还是想问“徐嘉树怎么知道”,但她忍住了,转而附和地问:“怎么帮助?捐钱吗?” “当然不是!”话不投机了太多句,朱潇潇嫌弃的眼神里明晃晃写着不满,义正言辞地说,“叶老师在网上陪他们聊天、亲自去开导他们、陪伴他们,做了很多!听说,随城一中好多学生,那种不听话在社会上混日子的,还有那种割过腕的,都是被他劝回去好好读书的。” “…哦。”弋戈悻悻地点了点头。她知道这个反应大概会让朱潇潇很失望,朱潇潇这么大动干戈地把她拉下来坐着,肯定是想和她好好聊一聊的。可她从来都不是很擅长这个。 报纸上叶怀棠颓败的侧影被风吹动,黑体小标题写着的“预防抑郁症”也上下飘动着,全篇报道的最后一句话是“家长、学校和社会应该共同努力,加强青少年心理健康教育,提高青少年心理承受能力”。 这是弋戈第一次在生活中听说谁得了“抑郁症”,在那之前她知道的唯一的抑郁症病人是张国荣。那几年这个词并没有引起社会太多的关注,报纸上喜欢说张国荣的死是“巨星的宿命”——是宿命,而不是病。 “潇潇,抑郁症是病吗?”弋戈问。 “应该是吧,是心理疾病的一种。”朱潇潇模棱两可地说,“我之前听我爸说他有个同事的儿子也得了这个病,和其他病一样的,要看医生,要吃药。” “哦,所以这也是真正的病。”需要寻求专业帮助和治疗的疾病。 “当然是真正的病!”朱潇潇忿忿道,“要不然叶老师的女儿怎么会——”她骤然住了嘴,没有把那个“死”字说出来。 “嗯。”弋戈讷讷地点头。 朱潇潇很不满地看了她好几眼,见她没有要说什么的意思,叹了口气把报纸抽走,夹回杂志里。 “你好冷血。”她冷冷地控诉。 她很不高兴,教室里大家都在偷偷讨论这件事,可没人和她讨论。她像个乞讨的人一样在这个圈子里偷听两句在那个圈子里搭讪一会儿才得到这么多消息,堆着笑忍受很多句“猪妹”和“胖姐”,无非是希望弋戈来了之后能直接知道所有信息,然后她们俩可以一起聊天,一起感叹人生无常,一起崇拜近在咫尺的英雄,像真正的闺蜜那样。可弋戈看起来根本不关心。 弋戈无从辩驳,只好又说一句抱歉。 朱潇潇气鼓鼓地把杂志卷成筒往口袋里一揣,可口袋太小了,不仅没放下杂志,连其他东西也被带出来,七零八落掉了一地。 钥匙扣、零钱包、芝麻小饼干、可伶可俐的吸油纸…… 弋戈蹲下身帮她捡,却看见还有一个半透明的泡泡纸包装袋里装着一瓶小小的粉色药水。 是炉甘石洗剂。起疹子或者有其他轻微皮肤病的话,校医务室都会给开这个。 第45节 “你哪里不舒服吗?”弋戈把东西还给她,关心道。 “没有。”朱潇潇没好气地说。她把东西全揣回兜里,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弋戈能感觉到班里的气氛不同寻常。一整天的自习,总有人不安地挪动凳子发出“吱吱”的声响,也有人隔十几分钟就忍不住向办公室望去、窃窃私语。 夏梨和范阳都没有来。蒋寒衣是到了下午最后一节课才来的,单肩背着包,拎着杯柠檬茶碰了碰她的肩。 “给你。”他冲她笑了笑,然后往位子上一坐,伸长了胳膊趴在桌子上睡觉。 柠檬茶已经插好了吸管,弋戈喝了一口,混沌了一天的脑袋终于清醒了点。低头见蒋寒衣懒洋洋趴在桌上,她不可置信地问:“你就是来睡觉的?” “我来接你的。”蒋寒衣声音闷闷的。 “…接我干嘛?” 蒋寒衣疲惫地抬起头,笑着问:“你不害怕?” “害怕什么?”说完她就反应过来,蒋寒衣大概是怕她那天目睹持刀女人袭击叶怀棠后产生心理阴影。 蒋寒衣笑得很无奈,摇摇头,“行吧,那就当我害怕。” “……” “好好学习,晚上一起回家。” 晚上在中心花园,弋戈才知道夏梨那天受了惊吓,晚上回去就发高烧了,一直到今天还没缓过来。 “所以你觉得我也会害怕?”弋戈问。 “万一嘛。”蒋寒衣说,“就算你不害怕,万一又碰到个拿刀的疯子呢,这次要是运气不好,人家冲你来怎么办。” 这话又让弋戈想起,那天晚上那个女人是叫着叶怀棠的名字、直冲着他去的。虽然除了名字她没有听清她喊了些什么,但那凄厉的声音却反复在弋戈脑海回响。 弋戈想,如果真的要说害怕的话,比起那把刀,她大概更害怕那样的声音吧。 “蒋寒衣,你了解抑郁症吗?”弋戈看着银河和星星乐此不疲地就着一个长绳毛球玩拔河游戏,忽然没头没脑地问。 蒋寒衣看了看她,忽然轻笑一声,然后沉默了好久,在做什么重大决定似的。最后他看着她问:“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 弋戈迟疑地点点头。理智告诉她知晓别人的秘密并不是什么好事,可这个人是蒋寒衣,好像又没什么不可以了。 蒋寒衣说:“我妈得过轻微的抑郁症。” 弋戈瞪大了眼睛。 “别担心,她是那几年压力太大了,得过轻度的。后来看了半年医生,又好了。”蒋寒衣说得云淡风轻,甚至还开起玩笑,“多亏了小爷我,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疗愈效果比海豚还好,那医生都夸我妈恢复神速。” 弋戈也露出笑来,问:“那你是不是也算半个抑郁症医生了?” “那倒不至于。”蒋寒衣笑着摆摆手,很正经地说,“抑郁症是一种疾病,和白血病心脏病是一样的。术业有专攻,得病了就要去看专业的医生。你看谁因为家里人得过心脏病就变成专业医生了?” 弋戈愣住了。 蒋寒衣还在笑嘻嘻地和她打趣:“不过嘛,你也可以认为我就是这么的天赋异禀,我没意见!”他吹了通牛皮才发现弋戈的表情很僵,不安地问:“怎么了?” ——“你看谁因为家里人得过心脏病就变成专业医生了?” 是了,问题就在这里。 没有人会因为亲人得过心脏病就变成专业的外科医生,那叶老师怎么会因为女儿得过抑郁症就拥有了疗愈抑郁症患者的本事呢?如果朱潇潇说的是真的,叶怀棠是怎么做到的?如果叶怀棠没有劝回过那些学生,他为什么要扯这种谎?当然,最好一切都是假的,全是朱潇潇道听途说来的谣言…… 蒋寒衣的声音将她从沉思中扯回来,弋戈才想起来他大概还什么都不知道,于是把朱潇潇说的那些又讲了一遍。 “我听说了。”蒋寒衣点了点头,沉吟道,“应该不是谣言吧,我妈认识电视台的人,他们那边已经在策划给叶老师做个专访了。” “专访?”弋戈又跟不上节奏了。 “嗯,据说叶老师是真的救过一个自杀的女生。”蒋寒衣说,女儿死后叶老师一直积极地从事青少年心理健康教育工作,并且一年前实打实地救回来一个已经站在教学楼天台上的女孩。“而且八校联考我们班不是考得特别好么,尤其是语文,平均分都 122 了,学校刚好借这个机会做宣传。” 弋戈沉吟,难道是她杞人忧天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蒋寒衣从兜里掏了块饼干抛给银河,“但我觉得,叶老师肯定学过专业知识才能去开导别人的,他不是师范学校毕业的么,师范都得学心理学。” 弋戈迟疑地点了点头。 “喂,我说,你不会是因为自己语文没考好就迁怒叶老师吧?”正经没两分钟,蒋寒衣又贱兮兮地凑过来讨打。 “滚!” 第44章 .“你喜欢蒋寒衣吧?” 全班人蔫不拉几地自习了两天之后,高三在一场暴雨中正式拉开了序幕。 夏天的雨酣畅、痛快,一连下好几天,从噼里啪啦到淅淅沥沥,仿佛没有尽头,像在预示一个多事之秋。 第一件事是叶怀棠请了一周的假。大家崇拜的挂念的叶老师需要回老家一趟,把妻子送回疗养院。据说老校长亲自登门劝了他三次,才打消他辞职的念头,他还托刘国庆当堂念出给同学们的短信,表示他非常舍不得这帮孩子。 第二件事不算大,不过班上也有很多同学关心——夏梨的病一直没好,缺席了几天。刘国庆每天上课前都要唠叨几句,让大家注意身体,高三了,身体就是革命的本钱。 第二件事发生在周五,尽管对高三生来说,周五已经不是一个值得激动的日子了。广播站的通报伴着大雨在每个班级里响起:“高三(12)班李志远、彭博、方晓军三名同学,于上学期期末考试期间在校外赌博、斗殴,致多人伤残。为严肃校纪,依照《树人中学学生纪律处分条例》,经校政教处会议审议,决定给予李志远、彭博、方晓军开除学籍处分。” 班上人愣了一会儿,很快又埋头干各自的事情。这三个名字在尖子班学生的心里并不能掀起什么波澜,他们顶多嗤笑一声或感叹一句罢了。 弋戈忽然转头问蒋寒衣:“这是你那几个朋友吗?”印象中蒋寒衣和传说中的“扛把子”玩得也很好。 蒋寒衣一脸惊恐,忙撇清干系,“我没这种朋友!” 弋戈疑惑:“你不是和那几个‘扛把子’很铁吗?” “扛把子和小流氓还是有区别的好吗!我那几个兄弟除了成绩不好爱谈恋爱之外,那都是清清白白正儿八经的好学生!”蒋寒衣义正言辞地说完,忽然有点心虚,小声道:“不过赌博确实也赌,私下玩玩牌什么的……” 他观察弋戈的脸色,声音越来越小:“打架倒也打……” 弋戈:“……”那区别在哪? “但那都是小打小闹,不会把人打残的,顶多就皮肉伤而已。”蒋寒衣很正经地解释道。 “哦,你这么紧张干嘛?”她只是随口问问而已。 “……”蒋寒衣见她得意狡猾的表情,气笑了,“弋戈,你这都是跟谁学的?” * 高三的生活枯燥,学生就像反刍动物,把学过的东西吐出来反复嚼了一遍又一遍。夏梨回到学校的时候,正好看见范阳被刘国庆拎出来单独教训——“别人都不睡,就你金贵?!” 范阳苦着脸:“倒也不是金贵,就是比较爱睡觉……” 刘国庆被他气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甚至没看见从身后一闪而过的夏梨。 从教室门口走到座位,夏梨花了好几分钟,因为不断有人关心她的病。她笑着回答只是感冒,已经好了。 回到座位,弋戈抬起头冲她笑了笑,问:“好多了吗?” 夏梨点点头,心说她现在都学会关心人了,真难得啊。 她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米黄色的纸袋,里面装着她洗干净的白色外套,散发着淡淡的薰衣草香。她在家养病的时候,蒋寒衣和范阳去看望,还“偷渡”了两包辣条给她吃。那会儿她脑袋晕乎乎的,和他们说了几句又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才发现自己趴在床边,身上披了件白色的棒球外套。 她认得,那是蒋寒衣的衣服。她一向觉得蒋寒衣品味好,他穿的衣服都好看。 “洗干净了。谢谢。”夏梨把纸袋递给蒋寒衣。 蒋寒衣却低着头,兴奋地说了句“我做出来了!”,然后头还没来得及抬,激动地伸手扒拉弋戈的后背。 弋戈忍无可忍:“不准扒拉我!”天知道蒋寒衣这毛病是哪儿学来的,简直和银河一个样。刚刚她不过就是随口说了句“这题你肯定做不出来”,他怎么这么较真? “看,我做出来了!”蒋寒衣得意洋洋地把草稿纸往她眼前甩,一张单薄的纸,愣是被他“哗啦啦”地甩出了百元大钞的效果。 蒋寒衣这会儿才发现夏梨站在眼前。 “咦,你回来了?”他扬扬眉,“怎么样,病好没?” “好了。”夏梨笑笑,把纸袋递给他,“这个还你。” “这什么?”蒋寒衣狐疑地接过,翻了翻。 “外套,谢了……” 她话没说完,蒋寒衣把袋子往范阳桌上一放,“哦,这不是我的,范阳的!” 夏梨霎时愣住,忽然觉得脑袋里天旋地转,嘴唇有千斤重似的,艰难地启齿:“…不是你的?这不是你那件衣服?” 蒋寒衣笑道:“你忘啦?我跟他一起买的啊,我俩一人一件!而且我那天穿的也不是这件啊。”他飞快地解释了句,又凑脑袋到弋戈肩后,复读机似的问:“怎么样怎么样?对了没对了没?是不是做出来了?是不是比你的方法还简单?” 弋戈极不情愿地承认:“…算是。”又纳闷道:“你这个脑子,为什么偏偏数学还行?” “我小学学奥数的好吗,人称鸡兔同笼小天才!虽然后来伤仲永了……”蒋寒衣摸摸鼻子,猛然发觉被内涵,炸毛道,“我脑子怎么了?!你怎么还搞人身攻击呢!” 弋戈笑得肩膀颤抖。 “别赖账!愿赌服输,晚上陪我吃饭!” “我跟你赌什么了?为什么要我陪你吃饭?”弋戈满脸写着不乐意。 蒋寒衣却光明正大地强买强卖,理由十分充分:“看你吃饭比较有食欲。” “……” 米黄色的纸袋上贴着个可爱的米菲贴纸,蒋寒衣没有看见。夏梨闻着那股好闻的薰衣草香,忽然想吐。 她想,她的感冒并没有好。 可能永远也不会好。 下午第二节 是被刘国庆霸占的体育课,可大家等了好几分钟,也没见老师来。办公室也没人在,夏梨给刘国庆打了个电话,才知道他临时被叫去开会。 “有其他老师在吗,有的话请他们上课,没有就上自习!”刘国庆在电话里也不放过他们。 夏梨扫了眼空空如也的办公室,乖巧地说:“好的。” 五分钟后,全班男生在夏梨的默许下勾肩搭背地跑出了教室。 “班长,你病了之后更漂亮了!” “滚,有你这么说话的吗!”范阳一脚踹在那人屁股上。 “走走走,打球去!” “…这不下着雨么。” “这点小雨你怕啥,还是不是男人?!” “……” 第46节 教室里空了大半,女生们全部留在教室自习。 弋戈看了眼前面几排的朱潇潇,犹豫半天,从桌洞里摸出最新一期的《花火》,是她今天中午特地去书店买的。 自从上次不欢而散,朱潇潇就再也不主动找她玩了。虽然她们俩还算不上是特别亲密的朋友,至少她们不像夏梨和江一一一样,永远挽着手一起上厕所、一起吃饭。可忽然就这样不说话了,弋戈心里也不是滋味。 她很难解释自己最初为什么会和朱潇潇成为朋友,在她认为自己永远不会有朋友的那个时候。但有一点很确定——现在,她不想失去她。 她小声对夏梨说了句“麻烦让一下”,深呼吸两次,才做好准备,往朱潇潇的方向走去。 “潇潇,一起下去走走吗?”她用卷成筒的杂志轻轻碰了碰朱潇潇的被,在她回头之后,用尽毕生的表情管理能力露出一个尽量亲昵、可爱的笑容。 可从朱潇潇的反应来看,她笑得挺吓人的。 朱潇潇的表情不太好,嘴唇失色,也不笑,冷冷地看她一眼说:“下雨了。” 弋戈一颗心坠下去半边,深吸了一口气仍然笑着说:“现在好像没下,去综合楼那边也行?” 综合楼的一楼是开放的活动空间,第一次还是朱潇潇带她去的,用新买的 ipod touch 请她听 big bang 的新歌。弋戈不缺买 ipod touch 的钱,可那是她第一次听说 big bang,第一次分清班里女生津津乐道的那些韩流明星都是谁。 朱潇潇没说话,看了她一眼,冷漠地扭回了头。 弋戈站在原地,杂志封面尴尬地黏在她手里。 她知道有很多人在看她,唯一庆幸的是那些嘴贱的男生不在,她几乎能想象到他们会说什么——“巨头肉搏!”、“火星撞地球!”、“靠吨位取胜的时候到了!” 几秒后,她紧紧捏着那卷杂志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教室。 去你妈的! 老子不伺候了! 弋戈脑子里绷着一根弦,怒冲冲地直走到一楼才发现自己到了哪儿。她左右看了两眼,又怒冲冲地往卫生间一拐,拧开水龙头直往脸上扑凉水。 正是上课时间,周围没什么人。弋戈站在水池最外边的位置,试图把脑袋侧着伸进那个设计得过于狭长的水槽里,以便更痛快地冲一把。 “会着凉的。”余光中忽然出现一双干净但洗得发黄的白色帆布鞋,然后是男生轻柔的声音。 弋戈眯着眼抬起头,看见姚子奇站在水池外,递给她一张纸巾,轻声笑道:“快擦擦吧,会着凉的。” 不知为什么,他这个过分温柔的语气让弋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愣愣地一抬胳膊肘,粗糙地抹了把脸,忘记了接他递来的纸巾。 “你怎么在这,没课吗?”她问。 “物理课,邹老师被叫去开会了,让我去打印室拿卷子。”姚子奇把纸揣回兜里,弋戈看见原本还干净平整的纸巾在进入他口袋之前又变成了一坨,就像第一次见面他从兜里掏出来的鼻涕纸一样。 “…哦。”弋戈忽然想到那天看到他搬卷子被欺负,又问,“你一个人搬得动吗?需不需要帮忙?” 姚子奇摇摇头,看着她忽然笑了下,说:“我…我马上就要去参加奥赛了。” 他这话来得突兀,弋戈愣了会儿才想起来,快八月了,这一届的奥赛也要正式开始了。树人虽是老牌名校,但并不强于竞赛,每年参与的人少,关心的人更加不多。她客套地说:“加油,你肯定没问题的。” 姚子奇点点头,罕见地并不谦虚,“嗯…我应该没什么问题。” 弋戈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点点头就要走了。姚子奇却又叫住她:“…弋戈!” 弋戈狐疑地回过头。 姚子奇拘谨地朝她迈了半步,低头推了推眼镜,展颜笑道: “…我有话跟你说。” 人际关系方面,弋戈的直觉一向弱得约等于无。可这一刻,她却莫名地有了一种强烈的预感,她知道姚子奇要说什么,且并不希望他说出口。 可她没来得及阻止。 “我…我喜欢你!”姚子奇语气由弱渐强,到“喜欢你”三个字的时候,几乎是在小声地呐喊。他目光灼灼,语气肯定得像上战场前的宣誓。 这是弋戈人生中第一次被告白,大概也会是最后一次,她想。时间、地点、人物,都很糟糕,是那种她往后根本不会记住的糟糕,像笑话一样的糟糕。她的第一反应是四下看了看,确定没有人听到他说了什么;第二反应是用一种仿佛便秘的表情,为难地看着姚子奇。 她不是故意露出这种不雅的表情的,但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种局面,只能给出最真实的反应。 “我、我不喜欢你。”她的回答也很诚实,因为不知道还能说些别的什么。 姚子奇的表情黯了一瞬,然后变得急切,“你、你不用这么快回答我的……你是不是担心?我知道,我们家的事有点复杂,你上次吓到了吧?但你放心,现在已经没事了,我、我现在一个人住,还有补助金、奖学金,他们都不会再来的……” 弋戈拧起眉毛,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说到家里的事。他的奖学金又和她有什么关系? 姚子奇仍在继续说着:“对了,你是不是担心老师发现,不想早恋?没关系的!没关系,我懂!我们是一样的……我懂你,我们是一样的人!如果、如果你实在很担心,我可以等,我们可以高考之后再在一起,反正我们肯定会去一个大学的。到时候你报哪我就报哪,我…我是真的喜欢你!” 弋戈的眉毛拧得更深了,额头上有颗没干的水珠落下,砸进衣服里,冰得她一激灵。她疑惑地问:“…我不喜欢你。你刚刚是不是没听到?” “为什么?!”姚子奇的声音陡然拔高两个度,“你怎么会不喜欢我?我们俩明明是一样的人!” 弋戈觉得困惑极了,她不懂姚子奇反复强调的“我们俩是一样的人”究竟是什么意思。还有,他为什么会斩钉截铁地认为她喜欢他? 虽然她对姚子奇只有浅薄的了解,但她从不知道他是这么自信的人。 “姚子奇,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误解,但我确实不喜欢……”弋戈叹了一口气,只得再强调一遍自己的态度,却被姚子奇疯狂地打断—— “为什么?如果你不喜欢我,那你为什么要给我围巾、还替我解围、还给我倒了牛奶?!除了我,谁还会懂你?谁还会喜欢你?!” 那一刻,弋戈忽然就明白了。 他说的“我们俩是一样的人”,原来是这个意思。因为他们都不好看,都被羞辱,一个是“娘炮”,另一个是“壮汉”;因为他们都不会有别人喜欢;也许,还因为他们成绩都不错,都有被成绩撑起的可怜自尊心。 所以他认为她一定喜欢他,因为她别无选择——怎么可能会有第二个人喜欢她? 原来是这样的“我喜欢你”,是这样的“我懂你”。 弋戈看着因激动而双唇颤抖、眼镜蒙上一层雾气的姚子奇,开口道:“如果你没有听清,那我再说一遍。我不喜欢你。我和你也不是一样的人。我很确定,这是不需要再争辩的事实。” “如果那条围巾带给你那么多误解的话,请你把它还给我,或者直接扔掉。你给我的那本作文书,我也会扔掉的。”她的语气平静而冷淡,“另外,我想提醒你,真正给你解过围的人是蒋寒衣,不是我。他让你住在家里、从混混手底下替你解过围,而你上次留的那个纸条,除了不尊重人以外,还非常不体面。” 她说完没有停留,看也没再看他一眼,目不斜视的走了。 “你喜欢蒋寒衣吧?”姚子奇却忽然在她身后冷笑一声。 第45章 .好吧,就当她疯了。 弋戈僵硬地、难以置信地转过身看着姚子奇。短短几分钟里,他表现出卑微、胆怯、狂热、自信,还有现在的失智。 而她的迟疑和沉默在姚子奇看来无异于默认,他“哼”地冷笑了一声,肩膀抽动,夸张得仿佛癫痫。 “呵,没想到你也是这种人。”他嘴唇也抽动了一下,“你们女的都喜欢蒋寒衣那样的吧?长得帅、家里又有钱,对吧?可他除了这些还有什么,他连个好大学都考不上!” 弋戈丧失的表达欲忽然又被点燃,她在那一瞬间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戳人痛处、冷嘲热讽。冷笑一声:“树人尖子班的学生,历年最次也是重本,你不知道吗?哦对不起,我忘了,你不在我们班。” 姚子奇的表情瞬间扭曲,然后他忽然笑起来,仿佛胜券在握,“看,你果然喜欢他。可你觉得他会喜欢你?人家和校花青梅竹马!你对着镜子看看你自己,你除了脸上的麻子和身上的肉还有什么?你每天和夏梨坐同桌,都不觉得害臊吗?不想挖个地缝把自己埋起来吗?你喜欢蒋寒衣?那就等吧,等他什么时候瞎了,说不定还能看得上你!” 弋戈的表情僵住了。甚至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的脸已经失去了血色。 是哪句话刺痛了她呢? 是“你果然喜欢他”,还是“他瞎了才会看上你”? 姚子奇疯狂的回击好像撕开了她生活中那张薄薄的、朦胧的纸,把一些从来存在、却被她忽视的事情摊开在她眼前。 空气好像凝固了,两人都静了很久。姚子奇突然偃旗息鼓,看着脸色苍白的弋戈,无措地说了句:“…对不起。” 仿佛是被鬼神附身,刚刚狂热的疯癫的那个人不是他。 弋戈漠然地扫了他一眼,然后平静地说:“我谁都不喜欢。” 说完,她从他的身边走过去,目不斜视、头也不回。 姚子奇在原地怔住,不知过了多久才缓缓地蹲下,口中发出奇怪的呜咽,却始终哭不出来。 “嘭!” 身侧男厕所的门被猛地推开,吓得姚子奇往后一倒,摔在地上。 蒋寒衣黑着一张脸走出来,身边还有个一脸震惊的范阳。 姚子奇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哆嗦起来,两条腿抖成了筛子,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护住自己的脸。蒋寒衣和范阳没有欺负过他,甚至还帮过他很多次,但他知道,如果他们要对他动手,那是一件多么轻而易举,甚至顺理成章的事。 但蒋寒衣没说什么,他阴鸷地盯着姚子奇,最后狠狠地把手里的篮球往地上一砸,准确地砸在他身边,吓得他哆嗦出声。 蒋寒衣怒气冲冲地走了。范阳的眼睛瞪得像铜铃,盯着坐在地上吓得屁滚尿流的姚子奇。刚刚在厕所里,他简直不敢相信外面说那话的人是他。 “你他妈有病啊?!”他暴怒地骂了句,也捡了球走了。 小雨又淅淅沥沥地下起来,弋戈坐在综合楼背面的台阶上,两眼放空。雨滴滴在她鞋前的贝壳头上,溅出小小的水花。 她拿手去接,接完又觉得自己矫情,狠狠地甩出去。 “谁惹你了,这么大气性?” 吊儿郎当的语气。黑色的球鞋。视线往上,弋戈看见蒋寒衣撑着一把伞,眼里含笑。 “你喜欢蒋寒衣吧”,“他瞎了才会看上你”,这两个声音又在耳边响了一遍,弋戈却出奇地平静。蒋寒衣就在她面前,和之前一样,笑容潇洒、开怀、二百五。因此弋戈告诉自己,姚子奇说的话不足以成为困扰,因为太荒唐了,荒唐得没有被放在心上的必要。 蒋寒衣是来哄人的,原本打算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只管死皮赖脸逗她开心。他知道弋戈还没准备好,这时候肯定不愿意和他深聊。 可看见她雾蒙蒙眼睛的那一刻,他霎时有点慌。 “怎么、怎么还哭了……”蒋寒衣不知所措地说。 弋戈白他一眼,“鬼才哭了。” “那是水,我刚刚洗了把脸。”她此地无银地解释。 “…哦。”蒋寒衣也不管台阶上是不是有雨水有泥巴了,在她身边坐下,直白地问,“心情不好?” 弋戈的掌心里接了几滴雨,无意识地张开又合上。“嗯。”她也很直白地承认,“下雨了,心里烦。” 蒋寒衣轻声笑了,“那带你去看场不招人烦的雨,怎么样?” 弋戈抬起头,“雨还有什么不一样?” 蒋寒衣卖关子,“去了就知道了。” 雨渐渐大起来,弋戈站在蒋寒衣的伞下,听见雨滴噼里啪啦的声音,一颗烦躁的心居然奇异地安定下来。 很久以后她才意识到,这一天让她安心的并不是雨声,而是身边那个、湿了半边肩膀的人。 树人总共有三栋教学楼,在综合楼的后面。高三教学楼是最右边那栋,紧邻着围栏。教学楼侧后方和围墙形成一个死角,平时也没人管,杂草、灌木疯长,一般没人来。 弋戈跟着蒋寒衣绕到教学楼后面,探脑袋一看,才发现那片杂草被烧了个干净,现在光秃秃的。 “什么时候烧的?”弋戈问。 “不知道。”蒋寒衣耸耸肩,“放假那两天吧,我也是刚发现的。” “…你对这种事倒是很上心。”弋戈轻笑。这么犄角旮旯的地方烧了一片草,学校里除了他这么个闲人,估计没人会关注吧? 第47节 “那当然,我跟你说,除了学习,我对这所学校了如指掌,多的是你不知道的事呢。”蒋寒衣很得意,忽然又压低了声音凑近她道,“比如,你知道三楼女厕所为什么一直关着么?因为,五年前,有个学姐在那里面……” “别编。”弋戈无情地打断了他,冷酷地道,“三楼女厕所没开是因为四楼漏水。我上次看到过,墙缝渗水很严重。” “……”蒋寒衣摸摸鼻子,“真没劲,人人都信怎么就你不信。” 弋戈:“你到底要带我去哪?” 蒋寒衣看着她,一脸神秘地朝围墙那边努了努下巴。 弋戈看过去,除了一片烧过的杂草,什么也没看到。一秒后她忽然反应过来,“…你要我,翻墙?” “不然呢?” 弋戈扭头就走。 “诶诶诶,别怂啊!”蒋寒衣忙拉住她。 “你觉得我是有多重的病才会没事找事跟你翻墙?这还下着雨?!”弋戈像看精神病似的看着蒋寒衣。 “不是,这墙不难翻的,我保证!”蒋寒衣信誓旦旦地说,“而且雨不是又小了嘛,问题不大。” “……”弋戈觉得问题大了去了。 “这墙顶天了两米半,你这么高的个怕什么?踩着我肩膀,‘嗖’——就过去了!”蒋寒衣紧紧攥着她的手腕,大有“你不翻我就不放手”的架势。 弋戈抬头看了看围墙的高度,目测也就两米出头,的确不高。她在桃舟上蹿下跳那么多年什么没翻过,这点高度对她来说简直就是小菜一碟。 可真正的问题是——她为什么要和蒋寒衣在这翻墙?她又不是疯了。 “哎呀别磨蹭了,走!小爷带你探险去!”蒋寒衣说着就把伞收了,塞她手里,然后二话不说往墙下一蹲,“快点,上!” 弋戈四下看了一圈,又抬头往教学楼那边看了眼,确定没人发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好吧,就当她疯了。 “那个……我踩了啊。”弋戈有点底气不足,“提醒你一下,我身高一米七八,体重一百三十八斤。” “哦,我最新身高一米八六,体重一百四十九斤。”蒋寒衣学她,一板一眼地报身高体重,满不在乎的语气,“放心踩,我一定稳稳托着你。” 弋戈抬起脚,发现自己鞋边沾了点泥。下雨天,这鞋底要是踩上去,肯定惨不忍睹。 “还有,我鞋现在很脏……”弋戈又提醒道,“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蒋寒衣非常痛心地闷哼一声,然后闭上眼,壮士断腕般:“没关系,踩!” 他都这么说了,弋戈也不再客气,一脚踩上了他的肩膀,然后是第二只。她用雨伞卡着墙面,站稳了,“起吧。” 蒋寒衣缓缓地站起来,如他所言,非常稳,几乎不带晃的。 他只站起来一点儿,弋戈已经摸到了墙顶,两只手掌抓稳后用力一称,利落地翻上了墙,蹲稳后缓了半秒,毫不犹豫地直接跳了下去。 蒋寒衣只觉得肩头一轻,下一秒站直抬头,人已经没影了。 “……” 嘴上说不爬,真爬起来比谁都快。 “你怎么过来?”弋戈在墙那边问。 “你退后,站远点儿。”蒋寒衣提醒她。 那边没声了,蒋寒衣又确定道:“站远了没?” “…远了。很远。放心跳。” 蒋寒衣向后退了几米,留出助跑距离,然后一鼓作气、跑过去一跳,抓住墙顶,脚在墙面上蹬了两下,一气呵成地翻了过去。 弋戈看着他潇洒地跃过来,忽然有点后悔。 …其实她也可以直接跳,不用踩他肩膀的。那样还是不够帅。 “被我帅晕了?”蒋寒衣笑得贱兮兮。 “……”弋戈翻了个白眼,“你要带我去哪?这可什么都没有。”她看了一圈,这里好像是某个旧小区,不远处有几栋低矮的居民楼,看起来不像是住了人的样子。还有一颗光秃秃的桑树,高得很突兀。 “就那个啊!”蒋寒衣下巴一抬。 “…树?”弋戈觉得自己又被蒋寒衣忽悠了。 “对啊!” 蒋寒衣撑开伞,拉着她走到高大桑树的浓密树荫下。 “看好了,弋戈同学,下面,你将见证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一场雨!” 弋戈疑惑地抬头,还没反应过来,只见蒋寒衣迅速地把伞一收,往树干上轻轻一戳,早已熟透的桑葚就哗啦啦啦地掉下来。 在那紫色果实就要砸在她头顶的前一秒,蒋寒衣又把伞撑开。 噼里啪啦的一阵,无数的桑葚落下来,像一场紫色的雨。果实砸在地上,紫色的雨滴溅到她的脚踝,空气中多了些甜甜的味道,像同时打开无数袋紫色 qq 糖。 “怎么样怎么样,漂亮吧!”蒋寒衣兴奋地问。 “……”弋戈其实想说她不理解,但又好像被蒋寒衣感染了一点儿,勉强笑说,“很有创意。” “你猜我是怎么想到这个的?”蒋寒衣又问。 我猜你个大头鬼。看在紫色 qq 糖的面子上,弋戈也只是笑笑不说话。 “你记不记得在桃舟,你家院子里有一棵桃花树!”蒋寒衣兴奋得几乎是在手舞足蹈了,“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是在你家围墙上,看见了一场粉红色的雨!” 弋戈愣住了。 第一次见的时候?粉红色的雨?她毫无印象。只记得当时的蒋寒衣就表现出了异于常人的思维,坐在她家围墙上给她送了条狗。 “是不是,异曲同工之妙?!”蒋寒衣的眼眸亮晶晶的,燃着两簇永不熄灭的焰火。 “嗯,应该是吧,毕竟都刺激你用上成语了。”弋戈笑道。 “不过,我突然觉得……这样应该更好看!”她迎着蒋寒衣的傻笑,忽然坏心大作,抢过他手里的雨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跑到树干边,轻轻一撞,又一场桑葚雨落下来。 蒋寒衣还没反应过来,被淋了个狗血淋头。桑葚砸在他身上,把白色的校服染出一块一块的紫色,像谁用水彩在他身上涂鸦。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弋戈终于开怀大笑起来。 “弋戈!”蒋寒衣被砸懵了,只觉得自己身上一股香甜,手一抹全是紫色红色,整个人变成了一颗行走的巨型桑葚。 “你别说,还挺有艺术效果的!”弋戈笑得根本停不下来。 “你别跑,你也得淋一回!”蒋寒衣气急败坏地捉住她,把手上的桑葚汁往她衣服上抹。 两人闹作一团,你偷袭我我躲避你,玩得不亦乐乎,什么都忘了。这场紫色的雨像一个天然屏障,把他们与外界的一切都隔开。 然而笑声是隔不开的。 夏梨站在办公室的窗边,看着楼下的两个人乐此不疲地制造一场又一场桑葚雨。而她认识的那个,有轻微洁癖的、平时连别人动一下他衣服都要发少爷脾气的蒋寒衣,此刻身上又是脚印又是桑葚汁,他却浑然不觉、毫不在意。 她忽然很后悔为什么偏偏要在这时候来办公室拿试卷,如果她没有进来,就不会听到楼下的笑声,不会看到这样的蒋寒衣。 “笃笃。”忽然有谁敲了敲门。 夏梨回头一看,叶怀棠站在门口,一只手轻轻叩在门上,另一只手负在身后,看起来清隽优雅,卓尔不凡。 “叶老师!”她惊喜地叫出了声。 “好久不见。”叶怀棠笑得温和,假装没有看见她湿润发红的眼角。 第46章 .“你想考哪个大学?” 叶怀棠看见夏梨手上抱着的语文试卷,摇头笑叹:“还是课代表负责啊,我正好要看看你们这套卷子做的怎么样呢。” 夏梨怔怔的,反应了两秒才把试卷递过去,“对不起老师,我以为您没这么快回来,就想着先发下去让大家自己对答案……” 叶怀棠笑了笑,自然地问道:“怎么了,看起来有心事?” 夏梨头摇得像拨浪鼓。 叶怀棠也不说什么,自顾自地翻开卷子,十几秒后绞起眉毛,“这个弋戈……” 夏梨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控制不住地将目光探过去。 “她在教室吗?帮我把她叫出来。” “她不在。”夏梨说,“这节是体育课,她下去自由活动了。” “啊……这样。”叶怀棠又拧了拧眉,看起来不太高兴的样子,“刚刚我在楼下听见女孩子的笑声,挺像她的,是她么?” 夏梨抿抿唇:“…不知道,可能吧。” 叶怀棠撇了撇嘴角,点点头,又继续看试卷,一边看一边摇头,用红笔在那篇作文上勾勾画画,似乎很头疼。 “对了,你是她的同桌……你认为,她怎么样?”叶怀棠忽然又问,笑得随和而温暖,好像只是想多了解一点学生的情况。 夏梨却慌了,结巴地道:“挺、挺好的啊。她很厉害的。” 叶怀棠点点头,又看了眼那篇作文,叹了口气道:“其他方面都挺不错的,就是有点不上心……我看她平时上课也不集中,我讲什么也不认真听,小姑娘,傲慢得很。” 夏梨沉默了一会儿,仍旧公道地说:“其实她上课都很认真的。只是有些没用的……不是,班会课之类的,她不太听。” 叶怀棠抬起头,隔着新配的眼镜,清晰地看见女生眉头微微锁着,说完这话后胸口有些不寻常的起伏。 他笑了,点头道:“是吗,那可能是我了解得还不够。” “…嗯,其实她真的很厉害。”夏梨的声音渐渐弱下去。 叶怀棠宽和地笑了,似乎很欣赏她对待同学的友好与和善。 可心里,他在为另一个发现欢呼。 一个连坏话都说不出口的女生。 一个连讨厌都不会的女生。 很好。 她不会懂得拒绝。 夏梨迟迟不离开办公室,犹豫了很久,终于小声问:“叶老师……您家里,还好么?” 问完后她忐忑地等待着回答。感冒在家那几天,叶怀棠除了简短回复过两条短信就没了消息,而她却反复做了好几个噩梦,梦里全是那个持刀的疯女人,和叶怀棠淌血的手臂。 叶怀棠拿笔的手刻意停顿了一下,直到红色墨水洇出一个形状完美的小圆点,才缓缓地抬起了头。先不说话,而是冲她轻轻笑了一笑。然后又低头,微微侧脸,摘下眼镜。但不要擦眼睛,那样就太过了,而且不好看。 第48节 看到夏梨的瞳孔因愧疚和动容而颤动了一下之后,叶怀棠知道,他已经不用再多做什么了。 “没事了,别担心。”他似乎很羞愧,没敢看她的眼睛,近乎自言自语地问,“是不是觉得老师挺糟糕的?家里是这个状况,上课还编谎话骗你们……” “没有!”夏梨猛地摇头,“老师您千万别这么想!我们都明白的,” 叶怀棠仍然不看她,声音愈发低沉:“我对不起你师母,也对不起楠楠……”他难以克制,最终用手掌捂住脸,发出低低的呜咽。 夏梨不知所措地看着她们从来都挺拔俊雅、君子如玉的叶老师,他在哭泣。而连哭泣的时候都是克制的,为了不让仅仅一廊之隔的学生们听到。 她直觉地走上前,绕过办公桌走近他的身边,将手放在他微微颤抖的肩膀上,安抚地拍了拍。 “叶老师,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很好了。” 她的声音让叶怀棠想到曾经在某个寺庙里听过的一种竹制乐器,形似木鱼,但声音比木鱼更添一份灵动。——当年那个要跳楼的女学生也很喜欢那种声音。 他把手从徒劳的掩面哭泣中解脱出来,轻轻地、好像只是意外地抓住了自己肩膀上那只小小的手,那一瞬间的触感柔软无比,却又有微弱的颤动,好似握住了年幼羔羊的心脏。 一抬头,夏梨的脸也似年幼的羔羊,眼里的无辜和脆弱像泪珠一样快要掉下来。 叶怀棠红红的眼尾让夏梨将手背被碰到那一瞬的不适感抛之脑后,甚至为自己的不适而愧疚。她主动地将手翻开,手心紧紧握住老师粗糙温热的大手,又说了一遍:“叶老师,不是你的错。” 女孩的手在他手里出汗,小脸在他眼睛里落泪。叶怀棠心里再次羡慕贾宝玉风流,女人都是水做的,怎么说得如此准确? 他捏了捏那小小的、柔软得仿佛没有骨头的手,低迷地说:“夏梨,谢谢你。” * 弋戈又踩着蒋寒衣的肩膀翻过围墙、回到了学校。蒋寒衣说什么都不同意她自己眺回来,气得她故意在他肩上多留了几个脚印。 现在看着蒋寒衣一脸难受地把外套拈在手里,她觉得这趟莫名其妙、傻了吧唧的观雨之旅勉强称得上完美。 “笑笑笑,就知道笑!”蒋寒衣把那件“罪证”拈到她面前,“我这都是为了谁?” “好吧,那我请你吃 qq 糖弥补一下?”弋戈毫不愧疚,笑盈盈地说,“没有桑葚味的,葡萄味也可以凑合吧?” “我就值一袋 qq 糖?!”蒋寒衣瞪大眼睛,“怎么也得一顿小龙虾吧!” “不行,小龙虾太贵了。”弋戈理直气壮地摇摇头。 “……” 最终蒋寒衣还是顶着一脸的桑葚汁坐在食堂台阶下津津有味地嚼 qq 糖,越嚼越觉得好笑,他跟着弋戈好像吃了很多小孩子才爱吃的东西。 而事实证明小孩子品味都不错,qq 糖确实很甜。 葡萄汁儿的甜味嚼着嚼着,又让他嚼出一丝凌云壮志来。 “跟你说个事儿。”他撞了撞弋戈的胳膊,顺手从她手里抢了两颗蜜桃味的 qq 糖丢进嘴里。 “……”弋戈一点亏也不吃,从他手里抠了两个葡萄味的还给自己,“什么事?” “从今天起我打算好好学习,你负责监督我。”蒋寒衣表情很认真。 可弋戈还是忍不住笑了。 “笑什么?!” “我不干。”弋戈拒绝得很干脆。 “为什么?!” “难度太大了,干不来。”弋戈摇摇头,“你抽的什么风突然要好好学习?谁又刺激你了?” 谁?除了姚子奇还有谁? 大学都考不上?瞧不起谁呢?!小爷好歹也是中考考进了树人尖子班的水平,努努力,怎么也得考个 985 出来! 蒋寒衣撇撇嘴不回答,突然看着她问:“你想考哪个大学?” 弋戈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蒋寒衣诧异极了,弋戈这种级别的学霸,不都应该目标明确志向远大吗?比如夏梨,她从小就说要当老师,或者国际志愿者,想学很多种语言。比如高杨,他也许对于未来要做什么职业还没那么确定,但关于考什么大学、学哪个专业,他从高一入学起就计划得明明白白了。 “很奇怪?”弋戈反问。 “也、也不是奇怪吧,我就是有点意外……”蒋寒衣挠挠头。 “我没什么目标的。” 弋戈想了想,她确实一直是个“胸无大志”的人,她没什么远大的梦想。 如果说有的话,那么小时候希望陈春杏能多带她去吃肯德基、希望银河能学会跳绳勉强算是——但前者只是个说出来就会被满足的请求,而后者,纯属童年妄想。 再大一点,她或许有了第一件可以被成为“梦想”的事:好好念书,回报三妈。在她朴实的人生规划里,最好的结局就是和三妈、银河永远生活在一起。不用弋维山的钱,不住弋维山的房子。 到现在,这仍然是她唯一称得上是“梦想”的一件事。至于去哪里读大学、读什么专业、做什么工作,她没怎么想过,只是尽量把眼前的事情做到最好,这样无论随波逐到哪里,都不至于太差。 “考到哪算哪吧。”弋戈淡淡地说。 “那就是 t 大呗。”蒋寒衣笑道,“或者 p 大?” “应该是吧。”弋戈说。 “嘿,你还真不谦虚。” “有这个必要?”弋戈斜他一眼。 “当然没有!”蒋寒衣笑得灿烂极了。 “你呢,想去哪里?”弋戈问。 “北京吧。”蒋寒衣嘟囔着,“清华北大是不是挨一块儿来着?离它们俩比较近的学校有哪些啊,我回去查查看……” 弋戈不自然地顿了顿,嘴里的 qq 糖刚被她咬开,沁出满腔蜜桃的香甜,她却忘了咀嚼。“…为什么?” 蒋寒衣笑着看她:“你说为什么?” 弋戈怔怔的。 蒋寒衣难得见她也呆一次,心痒痒的,天不怕地不怕地伸手,虎口轻轻掐在她下巴上,大拇指和食指捏着她两颊,“糖别含嘴里,牙会坏的。” 弋戈更怔了。她木木地,居然还顺着他的动作,乖乖地咀嚼起来。 “欸~乖!” 这贱兮兮的声音将弋戈的思绪一把扯回来,她“噌”地站起来,似要发怒,吓得蒋寒衣赶紧道歉。 “别生气我错了——” 话还没说半句,弋戈却什么也没干,看了他一眼,又坐下,淡淡道:“那你先好好学习吧,北京可没那么好去。” 这话说得不算客气,加上弋戈语气硬邦邦,心思敏感一点的人或许还会多想,觉得她在奚落自己。可在蒋寒衣听来,却只有肯定的意味——看,她也希望他能去北京。 于是他点点头,很郑重地道:“放心,我肯定努力追赶您。” 第47章 .“就你现在这样,十个我给你讲题也没用。”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那天之后,蒋寒衣居然真的开始认真学习起来。球打得少了、网吧去得少了、课间不像花蝴蝶似的四处流连了,连古诗词默写都开始老老实实地背了,吓得叶怀棠以为他也受了那天晚上的刺激。 但学习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注意力一旦被放纵就会变成脱缰的野马,难以驯服。 蒋寒衣自由惯了,论随心所欲他大概是全世界第一名。凡是他感兴趣的东西,比如物理生物之类的科目,他上手都很快,短短几周就有明显的提升,周练分数往上蹿了一大截;可对于他不感兴趣的,比如英语,就是把他摁在桌前两个小时,他宁愿钻研桌面上前人留下的鬼画符笔迹,也没办法专注在试卷上。 弋戈逐字逐句地给他分析一篇完形填空,刚讲到第 8 题,就发现他的眼神已经飘走了。 “你看哪呢?”她不太高兴地问。 蒋寒衣还浑然不觉,拿笔指着她腕骨新奇地道:“你这儿啥时候有一颗痣,我以前都没发现!” 弋戈气不打一出来,当即摔了笔转回自己的座位。 蒋寒衣才意识到自己又犯浑,忙凑上前求饶,“我错了我错了,下次我再走神你就直接拿笔扎我!” 范阳在一旁煽风点火,“哟,你这什么意思?拿我们一哥当容嬷嬷啊?” 蒋寒衣瞪他:“你再放屁我就是容嬷嬷!” 他揪着弋戈后背的衣服,像个撒娇的小孩:“我真错了!下不为例,我保证!” 弋戈回头,严肃地看着他,“你保证不了。” “……” “你要真想提高,先逼自己集中注意力吧。”她平淡地说出残酷的事实,“就你现在这样,十个我给你讲题也没用。” 蒋寒衣愕然,表情僵了一会儿后明显黯淡下去,看起来委屈极了。弋戈却一句好话也不多说,抽回留在他桌上的笔,转身写自己的试卷。 范阳跟蒋寒衣这么多年一起长大都没怎么见过他如此失落的表情,于是干笑了两声安慰道:“一哥你也太严格了,以为人人都是你啊?!寒衣这几次周练都五百多分好吗,上六百那不是指日可待!” “嗯,挺好。恭喜。”弋戈头也不回。 “……” 蒋寒衣伸手制止了范阳,然后从桌洞里掏出一套全新的英语《金考卷》,狠狠晃了晃自己的脑袋,逼自己静下心好好看。 夏梨从办公室回来,公事公办地通知了一句:“叶老师叫你们三个去办公室。” 她眼神所指并不明确,范阳愣愣地问:“哪三个?” “你,弋戈,他。”她指了指埋头苦干的蒋寒衣。 “我们仨?!”范阳惊了,在学习方面,他和蒋寒衣几时有那个荣幸和弋戈并列了?就算语文是弋戈的弱项,她享受的也从来都是 vip 单人服务啊。 “嗯。”夏梨淡淡地点了个头,坐回自己的位子上摊开叶怀棠刚刚给她的书。是一本香港出版的《白马啸西风》,泛着旧旧的黄,纸页也变脆,但是保存完好,除了偶尔有钢笔的标注,几乎看不见破损和污渍。 扉页上有两句话—— “1996 年冬,購于香港精神书局。” “2012 年夏,贈小友夏梨。” 叶老师有时候喜欢写繁体,夏梨很早就发现了,板书的时候他最常写成繁体的是贝字旁,看起来很有味道。 叶老师那么早就去过香港,是去做什么呢?念书吗,还是工作,或者是旅游?不管是哪种,好像都挺厉害的。 叶老师十几年前的字迹似乎和今天有些不同,当年的字遒劲有力、铁画银钩,现在就好像温柔飘逸了一些。不过都很好看。 身边的三人都离开了,夏梨并没有察觉。她同样没有意识到的是,单单盯着叶怀棠旧书的扉页,她就已经不着边际地想了那么多。 办公室里,叶怀棠伏案改着卷子。见他们三人来,没什么表情,公事公办地问:“下节是自习课吧?” “是啊。”范阳有些不安地笑着,“叶帅,您叫我们来干啥啊?!” 第49节 “我最近在盯大家的作文,轮到你们三个。”叶怀棠从抽屉里翻出三张崭新的作文纸,“刚好,趁自习课,练一下限时写作。” “为、为啥是我们仨一起啊……”范阳不情不愿地问,“叶帅,你把我跟夏梨放一组成不?我肯定好好写!” 叶怀棠掀起眼帘扫他一眼,“随机的,别说废话,坐下。” “……”范阳长叹一口气,憋屈地坐下了。心说这叶老师平时看着开明,怎么连这点儿局面都看不清楚——他跟夏梨一组,让蒋寒衣单独和弋戈待一块儿,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啊! 听到要写作文,弋戈产生了一种条件反射的烦躁。但理智告诉她,她的确应该好好重视一下自己的语文成绩了,这么飘忽不定下去,简直就是个定时炸弹。 她挨着蒋寒衣坐下,见他难得安静,一垂眼又看见他手臂上一道长长的黑笔印子,大概率是她刚刚摔笔时划到的。她这辈子头一次产生一种复杂而奇妙的心情,好像有点懊恼,又有点担心,最陌生的那种感觉是——有点心疼。 刚刚是不是太过分了?蒋寒衣是不是难过了?还是生气了?她脑海里一下子冒出好几个问题,将她的心涨得满满的,堵得慌。 “主题作文,很简单。”叶怀棠叩了叩她面前的桌面,提醒她专注,弋戈不得不强行集中注意力。 “主题就一个字,‘爱’,自由发挥,除诗歌外文体不限。”叶怀棠看起来有点疲倦,或是懒散,“你们三个都是爱跑题的主儿,这次我把题目放得很大,看你们能发挥成什么样。” 范阳嬉皮笑脸地道:“叶帅,这你就不了解了,我们写得烂其实跟题目大不大没什么关系,跑题只是我们诸多毛病中的一个而已……” “写。”叶怀棠简短地打断了他。 范阳倏地噤声,悻悻地看了他一眼,心里纳闷,叶老师今天心情不好?难道家里的事还没解决?唉,真惨,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 弋戈盯着方格纸发呆——“爱”,这怎么写?她就说叶怀棠和她八字不合,连开小灶都开得让她难以下咽。之前杨静都是分题材、分类型给她布置针对性练习的,哪儿会出“爱”这么虚无缥缈的题目? 显然,蒋寒衣和范阳也很苦恼。但他们俩对这种一筹莫展的感觉很熟悉,所以并不焦虑,反正限时嘛——限时的意思就是,总能写出来的。 弋戈刚刚还在教训蒋寒衣不专注,这会儿自己也犯毛病了。她啃了几分钟笔头,不仅什么都没想出来,还再次被蒋寒衣手臂上那道划痕吸引了。 她刚刚为什么那么生气?按理说不至于的,她又不是不知道蒋寒衣是什么德行。 难道她比蒋寒衣更希望他能有进步,然后考上北京的大学? 可为什么?这完全说不通,她从来不是这么乐于助人的人…… 45 分钟很快过去,三人各自挤牙膏,成功生产出三篇文字垃圾。 弋戈看着自己写的无病呻吟、矫揉造作、说不清究竟是记叙文还是散文的东西,不忍地问了句:“老师,你会批改吗?” “当然。”叶怀棠头也没抬,把作文纸收了,“现在有点其他事情,我会挨个看,到时候叫你们。” “…哦。”弋戈现在只希望能来一场小型火灾把叶怀棠的文件袋烧了。 “什么鬼题目!”一走出办公室范阳就开始发牢骚,“还爱?!我脑子里一直在循环小虎队那首歌,差点把歌词写上去!” 弋戈走在他们俩身后,偷偷笑了声。某些时候有一个范阳这样的朋友在身边确实是必要的,他能稀释一切糟心事物的浓度。 蒋寒衣嗤了声,看起来兴致不高。 “你写的啥?”范阳又问。 “瞎写的。”蒋寒衣随口道。 “我也是。” 快走进教室时,弋戈忍不住,叫住了前面的男生,“…蒋寒衣!” 蒋寒衣回头,有些诧异——她不是在生他的气么? “那个……我今天晚上想吃肯德基。”弋戈有些拘谨地说,除了请客,她想不出有什么好办法能安慰蒋寒衣。 蒋寒衣闻言便咧嘴一笑:“哦,要我陪你?” 弋戈迷惑了,这到底是是伤心了还是没伤心?如果伤心了,怎么会这么快又冲她笑?如果没伤心,怎么现在又笑得像二百五? “…我请你。”弋戈坚持完成自己的“请客安慰法”。 蒋寒衣却忽然沉默了几秒,但一直笑着,问:“能换成别的么?” “什么?” “还没想好,到时候再说!”蒋寒衣两眼放光,看起来很兴奋。 弋戈彻底看不明白了,她在感受旁人情绪这方面果然是个白痴。但她也不想再纠结,终于把揣在兜里的手伸出来,攥着一包湿巾没好气地塞他手里。 “手上的笔迹擦一擦,难看死了!”她撂完话就擦着他的肩回教室。 “那我当你答应了啊!”蒋寒衣握着一包皱巴巴的纸巾傻笑,“喂,好人做到底,你帮我擦呗!我左手很不灵活的!” 弋戈咬咬牙,忍住没骂出一个“滚”字。 第48章 .她渐渐懂得,友情就是这样麻烦的东西。 漫长的梅雨季终于走到终点,天空渐渐明朗起来,到了秋高气爽的好时候。 江城电视台对树人中学“英雄教师”叶怀棠的专访也提上了日程,且策划得很隆重:根据学校和电视台的安排,高三(一)班的同学将和叶老师一起踏上一次为期两天的赏秋之旅,电视台希望在这个过程中捕捉叶老师和学生相处的点滴、展现叶老师的专业能力和人格魅力。 学校通知下来的时候,刘国庆是很不乐意的。他拿着那张红头文件杵在校长办公室,嘟囔了半天:“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花两天时间去秋游?” “哎哟刘老师你就别啰嗦了,这多好的事啊,既能让学生放松一下,又能给学校做免费的宣传!”杨红霞笑得合不拢嘴,“江城电视台的新闻栏目啊,多少公司塞广告费都拿不下来的节目!” “我们是学校,又不是企业!”刘国庆仍然不赞同这个活动。 “刘老师,你不要这么死板嘛。退一万步说,就算不是为了给学校做宣传,这种机会多难得啊,野营、干农活、户外游戏,既能提高学生的动手能力,又能增进他们之间的感情。还有人家叶老师也不容易,家里出了那种事,还无私地帮助了那么多学生,人家也值得这种宣传和表扬的好吧……” 刘国庆 “哼”了声,咕哝道:“一个男老师私下接触那么多女学生,就算结果是好的,也不值得提倡。搞得女孩子一个个没点警惕心,以后上了大学、到了社会上也不知道防范,还以为人人都像老师一样好。后患无穷!” 就算刘国庆的传统和死板在学校里早出了名,一听这话,杨红霞还是觉得又诧异又好笑,无奈道:“刘老师,你这个思想也太古板了!我比你大几岁,都觉得过了!” “有些事儿过点好!”刘国庆顽固地拧着眉毛,老不情愿地捏着文件,一甩袖走出了办公室。 秋游安排在了十月末——表面上说是因为那时秋色正好,实际原因是,高三的学生们经过了七天无休的所谓“国庆长假”,又无缝衔接了一次高难度的月考,再不松松绑,恐怕弦就要断了。 弋戈出门前心情很好,因为这几天陈春杏一直在家,而且还给她准备了半书包的零食,有从桃舟拿来的辣牛肉条,有昨天晚上刚炸的土豆片,还有现做的三明治,里面夹的不是培根或火腿,而是她自己腌的里脊肉。 “三妈,你晚上记得给银河驱虫,这个月还没驱的。”弋戈背上鼓囊囊的书包,嘴里还嚼着刚刚做三明治剩的边角料。 “啊?”陈春杏顿了顿,“我,我待会儿就要去医院了嘞……” “这么快?”弋戈诧异道,“不是大前天才刚回来吗?你都在医院住了好多天了。” 陈春杏面露难色,垂下眉眼道:“医生说你三伯最近情况挺好的,家里人多去跟他说说话,说不定就有醒过来的希望……” 弋戈只得松口:“那好吧,那我明天回来弄吧,晚一点也没什么关系。” 骑车到学校的时候,门口已经停了辆大巴车,大部分人都提前到了,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前所未有的积极。 最打眼的是叶怀棠和蒋寒衣,前者穿了件长款的白色风衣,脚踩马丁靴,头发被随意地往后抓成个背头,儒雅中又带些不羁,看起来简直像电影里的英国绅士;后者则是与他截然不同的风采,蒋寒衣穿着清爽的白 t 恤加牛仔裤,套一件姜黄色的外套,头发被风吹乱了,像个鸟窝,却只显得昂扬恣意,毫不邋遢。 俩人刚好站一块儿,还有夏梨和范阳,说说笑笑的,吸引了来来往往所有学生和家长的目光,电视台的跟拍摄像也一直怼着他们几个拍。 弋戈不想惹这个热闹,于是背着包绕到大巴尾部,默默地等待排队上车。她用目光搜寻着朱潇潇的身影,却没见到人。暑假里的误会已经解除了,过程说起来还有些玄乎,只是某个周末两人在 qq 上不咸不淡地搭了两句话,朱潇潇问她数学压轴题怎么做,第二天回校二人就和好如初。但弋戈欣然接受了这个莫名的和好过程。她渐渐懂得,友情就是这样麻烦的东西。可即使麻烦,也弥足珍贵,无法割舍。 这次秋游要在帐篷里过夜,刘国庆让大家自由分组,她和朱潇潇自然地选在了一块儿。 弋戈看了眼时间,有些急了。怎么还不来?前一天晚上说好了早点儿到的。她更焦急地用目光搜寻着,看了半天,没看见朱潇潇,却见姚子奇背着书包从不远处走来。 他的变化不大,仍然肤色白皙面容清秀,仍然戴无框眼镜,腿仍然细得像筷子,表情也仍然木讷而漠然。唯一扎眼的是,这才初秋,他就已经裹上了围巾——而且,还是她送的那条。看来是既没还给她,也没扔。 弋戈一看见他心里就堵得慌,还伴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愤怒。正要撇开眼神,视线忽然被一个热乎乎的油皮纸袋子挡住了。 “不想看就别看。”蒋寒衣挡在她面前。 弋戈微怔,他怎么知道她不想看?在他那里,她和姚子奇不应该还是友好互助的关系吗?她忽然意识到什么,心跳漏了一拍,却蹩脚地装作懵懂的样子,“什么别看?” 更新扣裙:682839428愿今天的不开心就止于此吧!等你哦 蒋寒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差点说漏嘴,灵机一动着补道:“那个煎饼摊啊,那个不好吃,别看了。” 弋戈越过他肩膀看去,那边确实有个山东煎饼摊——不过,似乎太远了些……蒋寒衣,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吃这个吧!”蒋寒衣晃了晃手里的油皮纸袋子,“油饼包烧麦,江城老字号!饼脆麦大,绝对好吃,童叟无欺!老板还免费给我加了个烧麦呢。” 弋戈白他一眼,这人一天天哪儿来那么多话?还“饼脆麦大”…… 不过油饼确实很香,她不客气地拨开袋子一看,果然,三个大烧麦把油饼撑得胖鼓鼓的,像个胖娃娃一样可爱。 她咬了一大口,满齿留香,满足地咀嚼着。也不在乎吃东西时能不能说话了,反正蒋寒衣见多了她这副样子。她嘟囔着问:“是文东街那家?为什么你还能多个烧麦?我上次让她给我加她都不肯,说加不下。” 蒋寒衣得意地一扬下巴:“啧,人格魅力,没办法。” “……” “你下次要加也行啊,报我名字,保准管用!”蒋寒衣笑嘻嘻地道。 “……”弋戈懒得理他,径直转了个身,背对着他道,“我书包里有好吃的,分你一点。这油饼的钱我就不给你了。” “那最好不过了!”蒋寒衣几乎有点受宠若惊,带着一种隐秘的兴奋拉开了弋戈的书包——拉链不重要,里面有什么好吃的也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弋戈居然肯让他翻她的书包了?!这这这,这得是多不见外的关系啊! 已经自封为“内人”的蒋寒衣一脸矜持地从她书包里拿了个三明治,露出了诡异且娇羞的笑容:“就这个,行了。” “还有牛肉干和土豆片,巨好吃!”蒋寒衣的“矜持”在弋戈看来简直是对她三妈厨艺的不尊重。 “够了,剩下的待会儿吃。”蒋寒衣微笑道。 “不识货!”弋戈懒得和他掰扯,顺了顺书包背带,转身上了车。 朱潇潇直到发车前半分钟才匆匆忙忙地跑了上来。 “我去,地动山摇啊。”车子被她重重的脚步震得晃了两下,高杨不禁嘟囔了句,声音不大不小,前几排的人都能听到。 几个男生立刻心有灵犀地笑出声来。 “哪儿那么多话?!”刘国庆站在导游位上,严厉地瞪了高杨一眼,又同样严厉地盯着朱潇潇,斥责道,“怎么这么晚?说了七点半集合,你看看现在几点了?” 朱潇潇嗫嚅着:“对不起老师,我、我起晚了……” “赶紧去坐,马上出发了!”刘国庆挥了挥手里的花名册,没多责备。 大巴过道狭窄,朱潇潇既不想让人看出来她需要缩肩膀才能通过,又没法大大方方地走否则容易被卡住,于是迈着拘谨的小步子,左侧一下、右侧一下,缓慢地前进着。 靠过道的男生们再次发出咯咯怪笑,还有人夸张地把身体往窗边倒,好像朱潇潇是什么洪水猛兽,令他们避之不及。 弋戈看着朱潇潇缓慢走来的背影,突然有点后悔,她应该选择前排座位的,刚刚蒋寒衣劝了她好久——可前排离叶怀棠太近。她和叶怀棠八字不合,离近了准没好事。比如暑假里那篇魔幻的限时作文,弋戈没有收到任何反馈,白白死了那么多脑细胞;又比如刚刚结束的月考,弋戈又是以三分的微弱优势险得第一——语文只有 101,努力了一年又被打回了半死不活的原型。 朱潇潇终于走到她身边,一屁股坐下,仿佛跋过山涉过水一般,疲惫地、颓丧地叹了一口气。 弋戈知道她心里不好受,没提这茬,笑着问:“睡晚了?” 话音刚落,她忽然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很微弱的臭味,又好像还有一股奇怪的药味。 朱潇潇点头,仍在喘粗气:“嗯,闹钟被我摁掉了。” 那股味道又消失了,弋戈想大概是她多心,于是从书包里掏出牛肉干,献宝道:“我三妈的手艺特别好,你尝尝?” 第50节 朱潇潇沉沉“嗯”了一声,像下了什么大决心似的,一次性抓了两根牛肉干塞进嘴里,“好吃!” “我三妈手艺特别好!”弋戈笑得特别骄傲。 第49章 .“其实我喜欢酒剑仙。” 这次秋游主要是电视台安排的,地点定在了江城近郊的一个大型露营基地,里面有小型的游乐设施、烧烤基地、农家菜馆、人造草原和一处天然湖泊。设施完备、宣传到位,是近两年江城市民周边游的首选目的地。 不过基地里的项目看起来丰富,但实际上学生能做的并不多,卡丁车和滑草玩几次就腻了,最终大家都回到小院里手忙脚乱地做饭,一根柴三个人轮流砍,一条鱼五六个人围着伺候,场面一度十分混乱。不过这正是电视台想要的效果,太分散了反而不好拍。 弋戈和朱潇潇被高杨以“能力越大,责任越大”的由头分配到井边打水。那是老式的水井,需要手压出水。朱潇潇使劲压了半天,老井像被掐着脖子的鸭子似的引颈哀嚎,却一滴水也出不来。 朱潇潇压得虎口都痛了,“这井是不是干了……” 弋戈站起身和她换位置,“我来。” 她拿葫芦舀了一瓢水,往井里倒,见有水上来,赶紧向下一压。这么操作两次,清澈冰凉的井水便汩汩流出。 “嘿,怎么这样就有了!”朱潇潇惊奇地扶住小木桶。 弋戈被她大惊小怪的样子逗笑,解释道:“这种水井用的时间长了密封性不好,活塞下面漏了空气进去,水就抽不上来。引水密封一下就好了。” 朱潇潇听得云里雾里,啧啧道:“物理好就是不一样。” 弋戈抿嘴一笑,这和物理好不好恐怕没什么关系,生活经验罢了。桃舟家里那口井抽不上水的时候,连银河都知道叼着葫芦催她舀点水往里倒。 朱潇潇蹲在地上等着第二个木桶装满水,羡慕地看着不远处的大槐树下,夏梨、蒋寒衣和叶怀棠围坐在一起接受电视台的采访。导演团队给他们化了妆,还竖起了打光板。三个人有说有笑,气氛融洽,画面堪称赏心悦目。 “叶老师好像特别喜欢夏梨……”她欣羡地叹了句,“就算她不是班长,叶老师肯定也会叫她一起接受采访。” 弋戈往那边扫了一眼,兴致缺缺,“为什么你们都那么喜欢叶老师?” 朱潇潇反问:“为什么你不喜欢叶老师?”朱潇潇实在想不通,在全校男老师都长成刘国庆和邹胜那样的时候,居然会有人不喜欢叶怀棠? 弋戈:“也不是不喜欢,就是不太合得来……我每次听他说话都起一身鸡皮疙瘩。” 朱潇潇笑道:“这就是你语文好不起来的原因!叶老师讲故事明明那么浪漫。” 弋戈耸耸肩,不置可否。 中午吃大锅饭,一群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学生手忙脚乱一上午,倒真做出三大桌菜来,看起来还像模像样的。 打饭时蒋寒衣突然溜到弋戈后面,冷不丁叹了口气,把弋戈吓一跳:“你干嘛?!” 蒋寒衣又叹一口气:“采访好累啊,待会儿连吃饭都要拍,这怎么吃得下?!” 弋戈轻笑一声:“你找个人替你呗,应该有很多人愿意。” 蒋寒衣坚定地摇头:“那不行,小爷这张脸无可取代!” “……” “我其实是想说……你下午陪我出去逛逛呗,我来的时候看了,基地外面有小卖部,我去买口吃的。” “为什么?”弋戈下意识反问。 “…因为我待会儿会很饿。” 弋戈说:“我包里有零食,我三妈做的,绝对比小卖部的东西好吃。” 蒋寒衣急得咬牙:“你就不能陪我去逛逛?” 弋戈慢慢咂摸出他真正的用意,却故意装听不懂,又问:“为什么?” “……”蒋寒衣表情微妙,目露凶光。 弋戈心道这家伙最近有点飘,居然敢跟她摆脸色了?但她今天心情好,姑且不跟他计较,囫囵点了个头,“去就去呗。” “那我待会儿来找你!”蒋寒衣眼睛一亮,伸手揉了把她的头发,转身一溜烟跑了。 弋戈特意挑了离叶怀棠最远的那一桌,一边吃饭一边看好戏。蒋寒衣和夏梨又坐在叶怀棠左右两边,她看见夏梨游刃有余地挑起话题,譬如这个菜是她现学的做得不好;譬如那个菜是同学们一起,专门做给叶老师的;譬如中间那盘排骨,大家都不知道怎么使砍骨刀,是叶老师亲手做的。 一颦一笑、一言一行,大方得体、稳重端庄。更难得的是,她看起来很真诚,和各种煽情节目里巧言令色的主持人不一样,她炯炯的目光里充满对叶怀棠的崇拜和肯定,大概是电视台的导演都觉得可遇不可求的那种。 “唉,班长就是班长。”朱潇潇感叹道,“她看起来比那个记者还厉害。” 弋戈附和地嗯了几声,目光却全被蒋寒衣吸引了。蒋大少爷挺着背正襟危坐,笑得一脸端庄,但眼睛却不住往桌上那盘糖醋排骨上瞟,甚至还情不自禁地吞咽了几下。 弋戈忍不住笑了。 午饭吃完后导演团队又拉了一大半的人去和叶怀棠一起游湖,蒋寒衣和夏梨自然也在其中。 弋戈乐得清闲,和朱潇潇一起提前把帐篷搭好,两人窝在被子里吃零食、看韩国综艺。 认识朱潇潇以前弋戈只看过国产电视剧,多是重案六组、案发现场、仙剑奇侠传这种在县级电视台也重播了好几轮的经典。和朱潇潇熟了之后,弋戈才在她的强行推荐下了解了各种韩国男团女团,看了好几年的歌谣大战和演技大赏。 今天这个节目的嘉宾是朱潇潇新迷上的乐队男团,弋戈人还没认全,只见其中的两个成员在主持人的恶搞下被迫吃芥末饼干、抓恐怖箱、接受冰水惩罚,看起来尤为心酸。朱潇潇边看边骂导演组傻 x,弋戈则觉得主持人的笑声过于夸张刺耳,没一会儿便昏昏欲睡。 “算了算了,不看了!”朱潇潇气得合上 ipad,“看个电视剧吧,这次你来挑!” 弋戈最喜欢的是重案六组,但想到上次朱潇潇就对这类刑侦剧没有兴趣,于是想了想,折中道:“仙剑奇侠传?” “这个行!”朱潇潇笑道,“我喜欢李逍遥!” 弋戈打了个哈欠,应道:“我不喜欢。” “……”朱潇潇头顶似有一只乌鸦飞过,“你能不能有点眼色啊?不要每次别人说喜欢什么你都来一句不喜欢好吗,这样很容易没朋友的。” “…哦。”弋戈虚心地接受了意见,乖乖闭嘴。 “不过你为什么不喜欢?你喜欢看仙剑但不喜欢李逍遥?这什么变态取向。”朱潇潇好奇地问。 “不喜欢结局。”弋戈回忆着看了好几遍的情节,“哦不对,也不是结局,就是锁妖塔那里,要一个人献祭另外两个人才能活,然后月如就死了,你记得吧?” “记得啊!超惨的!”朱潇潇激动起来,“所以你就是不喜欢悲剧而已嘛,干嘛怪在我们逍遥哥哥头上?” “不是,我第一次看的时候就觉得很奇怪,他为什么在纠结是让灵儿死还是让月如死?明明他自己也可以献祭吧,锁妖塔又没那么变态也喜欢采阴补阳。” “……”朱潇潇闻言,彻底愣住了。她还从来没想过这个呢,她只是为林月如流过好几次眼泪。 “对吧,我应该没记错?锁妖塔是谁都可以献祭的,既然有三个人,他为什么先排除了自己?”弋戈很认真地分析着,“不过也可能因为他是男主角吧,主角嘛,得最后才死,所以三个人里只能先让女二死。” 不知为什么,朱潇潇被她说得起了一背冷汗,总觉得童年回忆要变成童年阴影,嘀咕道:“你的脑回路为什么总和别人不一样……” “没有啊,我只是觉得逻辑上有 bug。”弋戈据理力争,“本来是三种可能性的事件,剧里没说明过滤条件就自动把可能性变成 1/2 了!” “……”朱潇潇一拱手,表示叹服。 两个人最终还是看了仙剑奇侠传,看着看着,弋戈又冷不丁说:“其实我喜欢酒剑仙。” “不过李逍遥确实也很帅。” “所以我们俩眼光都挺好的!” 朱潇潇闻言,笑骂她有神经病,还抢走她拿在手里的一根牛肉条。 直到夜幕降临,游船的那波人才回来。电视台拍到了足够的素材,再加上刘国庆强烈要求保护学生隐私,所以导演组背着器材打包回府,明天回程的时候再来拍个结尾。 刘国庆把男女生的帐篷分开安置在了院子两边,自己则扎了个小帐篷,拦路土匪似的挡在中间,明令禁止男女生夜间串门。 蒋寒衣只好给弋戈发短信:“明天早上一起吃早饭?” 弋戈勉为其难地回了个“好”,连标点都没带,这样才能显得比较敷衍。 弋戈收拾东西准备去洗澡,这时候才发现朱潇潇整个下午都穿得严严实实的,缩在被窝里的时候连外套都没脱。 “你热不热,要不你先去洗?”她指了指院子里的浴室。 “你先去吧!”朱潇潇仍然坐在被子里,打了个哈欠,有些拘谨地用手拍了拍嘴巴。 弋戈狐疑地走出帐篷,却越想越不对劲,走到一半,心里忽然咯噔一跳,忙折了回去。 帐篷拉链还没拉开,她已经闻到一股浓烈的药剂味,还有早上在大巴车上闻见的那股微弱的腐臭味。 “潇潇!”她心里一紧,猛地拉起拉链闯进去。 朱潇潇坐在板凳上,两条大腿伸直敞开。她低头拧眉,一手拿着棉签,一手拿着一瓶炉甘石洗剂,在自己大腿根部涂抹,表情痛苦。 地上丢了一团沾满白色液体和血迹的保鲜膜,散发着刺鼻的味道。 朱潇潇的动作被她一呵打断,棉签和药剂都掉在地上,她下意识夹紧双腿扯下外套盖住,仓惶而难堪地看着弋戈。 “你、你……” 她说不出话来,眼里迅速蓄满了泪。 比无恶意的玩笑和不怀好意的嘲讽更让一个胖姑娘难堪的,是被别人发现她在偷偷地抹药。是让别人知道,原来她也在乎,原来她并不是自己大大咧咧说的那样,“我就是胖嘛,胖就胖呗。” 哪怕这个人是弋戈,哪怕这个人或许能跟她感同身受。 可朱潇潇心里知道,她没资格和弋戈比的。弋戈其实不胖,至少没她那么胖;弋戈还有那么好的成绩,是所有老师的掌上明珠;弋戈谁都不在乎,谁都锤不了她。 “你出去……”她艰难地从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弋戈脚步僵着,她无法从刚刚的画面中回过神来,只是直觉地说:“是擦伤吗,擦伤不能用炉甘石的,你……” “求你了,出去!”朱潇潇打断她,泪流满面地说。 弋戈终于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在场才是对她最大的伤害,于是什么也没说,点点头走了出去,把帐篷关紧、拉严。 月亮高高地挂在夜空,夜色很好。弋戈远远地看见那棵槐树下夏梨仍和叶怀棠站在一起聊天,没了镜头的追踪,师生之间的话题反而更多了,似乎聊得尽兴。 皎洁月光洒在夏梨饱满小巧的半边脸颊下,与她水灵灵眸子里的亮光相映成辉。 朱潇潇刚刚在做什么,弋戈只看了一眼便全然了解。大腿内侧的肉会因为走路时不断地挤压而被磨烂、不知哪里传出来却被深信不疑的炉甘石洗剂能消除肥胖纹的伪科学、学校对面两块五一包的吸油纸能拔掉黑头……这些,她在初中发育期最胖的时候都听说过,甚至也尝试过。 她和朱潇潇曾有同样的痛苦、同样的难堪,和同样加重这些痛苦和难堪的挣扎。她以为自己已经好了,朱潇潇刚刚的模样却让她产生怀疑——那一瞬间的心领神会让弋戈明白,她和朱潇潇一直是一样的,她们都选择了逃避和挣扎。只不过她的逃避是靠一张不容侵犯的铁面,而朱潇潇则选择假装不在乎;她的挣扎是用出色的运动成绩告诉别人“我健康而强壮”,而朱潇潇的,就是那瓶打翻的炉甘石洗剂。 弋戈心里忽然生出巨大的疑惑和无力感,一整天下来朱潇潇不断发出的艳羡声和向夏梨投去的目光在她脑海里回放,为什么,明明是坐在同一个教室里的人,明明是同样爱美爱文艺想被老师夸奖的女孩,只是因为模样身材不一样,就处在截然不同的境地里呢…… 第50章 .“天气这么好,不如顺便表个白吧!” 弋戈在帐篷外站了小半个小时,才见朱潇潇抱着衣服走出来瞥了她一眼说“你进去睡吧”,然后匆匆走向了浴室。 弋戈回到帐篷里,刚刚的一地狼藉已经被收拾干净,只剩那药剂的气味还难以消除。她坐在那个小板凳上,发了很久的呆,最后从书包里拿出没写的试卷,凭借并不丰富的药物常识在背面的空白上写下了几条药品的名字和对应用法。 朱潇潇一个多小时后才回到帐篷,谢天谢地,弋戈已经熄灯睡了。她在黑暗中收复自己的安全感,蹑手蹑脚地躺下,却在枕头边摸到一张叠了两次的纸。 微弱灯光下那被叠成小小方块的纸张上还印着个坐标轴,弋戈的字迹大气有力—— 第51节 “给潇潇”。 第二天弋戈起得早,朱潇潇还睡得很沉。她蹑手蹑脚地从被窝里爬起来,看见帐篷角落里丢着个小小的白色垃圾袋,隐约能看见里面装着那个炉甘石洗剂的瓶子,还有大团的纸、棉签和保鲜膜。 她回头看了眼朱潇潇,对方仍安静地睡着,侧身窝腰把自己蜷缩成一团。 弋戈并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是朱潇潇已经想明白了,或者她只是单纯地收拾了一下屋子? 但无论是哪一种,她现在都要把它丢掉。丢得远远的。 弋戈拎着塑料袋走出帐篷,一眼便看见蒋寒衣站在树下,笑容开朗地朝她挥手。 他穿黄色外套,整个人都明亮耀眼。弋戈的心情却很难被调动起来,她看着蒋寒衣英俊的讨人喜欢的笑脸,想到的是昨天晚上坐在小板凳上给自己涂药的朱潇潇,像被折叠的洋娃娃一样的潇潇。 她把垃圾袋扔进帐篷后面的铁桶里,然后才绕出来,走向蒋寒衣。 “我昨天在船上看见湖那边有好多小店,也有吃饭的地方。”蒋寒衣迫不及待地向她介绍这一早上的安排,“我们可以走到湖边去,散散步,然后在那里吃个早饭!” 弋戈心里嘀咕这安排未免也太丰富了些,她原本以为只是单纯吃个早饭,两人一起泡桶方便面那种。 但蒋寒衣笑得太灿烂,灿烂得让她不忍心拂他的意。她笑了笑说:“好像有点远?老刘昨天说九点要点人的。” 蒋寒衣看了眼时间,6:48. “两个小时,我们走快点,可以的!”他似乎很坚持。 弋戈扶额,走快点哪还叫散步,那不就是竞走?她现在恐怕没有这个心情。她微笑问道:“一定要去吗?” 蒋寒衣顿了顿,“也不是非要去……” 看他为难的样子,弋戈知道,那就是非去不可了。 “主要是我昨天看到那边有很多各地特色小吃,烫粉、粿条还有糍粑什么的,我觉得你肯定喜欢!” 弋戈突然发现自己好像没法对蒋寒衣说不了。 路上,蒋寒衣看出弋戈心情不佳,却不知她为什么心情不佳。他反复权衡着,这会儿是快点走让她吃到好吃的比较管用,还是慢慢地陪她散散心更好。 微风吹拂,谁都没有说话。 可弋戈长长的头发擦过蒋寒衣的肩膀,好像已经在他心里撩拨了千言万语。她的头发怎么长得这样快?他记得她刚来的时候,分明还是齐肩短发的。 蒋寒衣有些耐不住了,他想和弋戈说话,想逗她笑。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脑子里蹦出个不管不顾的混世魔王,怂恿他说:“天气这么好,不如顺便表个白吧!” 可现在当然不是个好的时机。 蒋寒衣有些灰心地想,那个好的时机什么时候才会出现呢?这么久了,他好像永远都不懂弋戈究竟在想什么,比如那天姚子奇对她说了那些话,她却丝毫没受影响,似乎“喜欢蒋寒衣”这件事无论真假,在她心里都掀不起任何波澜;比如现在,他想知道她为什么心情不好,却连个开口的契机都找不到。 他在甜蜜而矛盾的心情中一边享受与弋戈并肩而行的快乐,一边又灰心地看着自己并不光明的前途。 弋戈却冷不丁地开口了。 “蒋寒衣,我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蒋寒衣立刻回应。 “你们男生,对自己的长相或身材会有什么要求吗?或者说,期待?”弋戈心里一团乱麻,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问什么,只是面对蒋寒衣,一向戒备森严的倾诉欲自然而然地敞开了大门。 “就是……会希望自己长什么样、有多高、多瘦、有多少肌肉,如果不是那样的话,就会很焦虑、很难过。”她尽量描述清楚自己的问题。 蒋寒衣很认真地思考了半分钟,回答道:“会吧,谁都想帅成贝克汉姆。不过我们可能对身高的期待值会更高一点,肌肉什么的,随缘呗。人嘛,高矮胖瘦都有,美也不是只有一种标准的。用不着为了这些东西焦虑,要悦纳自己,对吧?” 其实听弋戈这么问,他大概已经明白了她的心情为何糟糕,因此谨慎地措辞,试图不动声色地给她炖一锅不太腻的鸡汤,聊以安慰。同时心里暗骂——肯定又是范阳和高杨那几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胡说八道,看他回去不把他们吊起来打! “美不是只有一种标准”,“悦纳自己”。 好“正确”的回答。弋戈苦笑。 你能这么顺畅地说出这些无比正确的话,是因为你自己就在那个美的标准中啊。或者,就算不在,就算干瘦如范阳或虚胖如徐嘉树,他们也不会为此焦虑,甚至也能堂堂正正地说教一番“悦纳自己”,那是因为没有人会在他们走过大巴车过道的时候夸张地往边上躲,没有人会特地关注他们早上在食堂吃了三个还是四个包子,没有人会用他们的身材去创造笑料,并乐此不疲地说上两三年啊。 可看着蒋寒衣小心翼翼的表情,弋戈又不忍心拆穿和苛责,只好配合地笑起来,打趣道:“干嘛,一套一套的,上思想健康课啊?” 蒋寒衣仍然悬着一颗心,怕说错什么踩着她的雷点,连笑都不太自然了,“本来就是这个道理嘛!” “行行行,你说得都对!”弋戈舒展眉眼,做出一副玩笑的样子,冲他拱了拱手。然后又扯开了话题,“你昨天吃了东西吗?那些店,哪家最好吃?” 蒋寒衣怔愣地看了她一会儿,不太明白她心情为什么变得这么快。但他来不及多想,回答道:“我没吃,昨天一直在船上,叶老师和夏梨两个人也太能说了,你一句我一句的……”他说着回想起昨天那场面,叶怀棠和夏梨简直是从诗词歌赋聊到了人生哲学,他现在头皮还一阵发麻。 弋戈噗嗤笑了,“那就到了再看吧,快点,跑!” 她说着忽然撒丫子跑起来,祈求湖边的晨风穿过她发梢时,把这一脑袋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吹走。 “喂!怎么说跑就跑!”蒋寒衣反应不及,被落下好几步。 “不跑就要迟到了,谁叫你话那么多!” 弋戈的声音被风稍来,蒋寒衣加快脚步,跟上了她。 两人最终选择吃烫粉,那老板操着一口难懂的方言,弋戈粉都快吃完了,也没听明白这到底是哪个地方的特色。 不过粉确实挺好吃的,热气腾腾刚烫出来的粗米粉,装在比脸还大的汤碗里,码着肉丝、香菇丝、海带丝、红辣椒、炸花生米,又鲜又脆,米粉还很有韧劲儿,呲溜就滑进嘴里。 蒋寒衣看着认真嗦粉的弋戈,心里忽然又开了太阳,一扫阴霾——有时候弋戈还是挺好懂的,至少不管发生什么事,带她来吃顿好的总是管用。 弋戈吃得满头大汗,把粉捞干净了,又开始喝汤。蒋寒衣不知什么时候又去要了一碟酥脆的小烧饼来,正好就着汤吃。 “这里能打包么?”她揪了块饼丢进汤里,忽然想起什么,问道。 “不知道,应该可以吧。”蒋寒衣说着便起身去问了问老板,经过艰难的混杂方言和普通话的沟通后,回来告诉弋戈:“可以,你要打包什么?” 弋戈:“我待会儿吃完自己去说吧。” “行。” 蒋寒衣见弋戈嘴角沾了饼屑,想找张纸,可他们这桌没有,于是扭头去借邻桌的。 他伸长了胳膊抽了两张纸,眼神撤回的瞬间,随意地往门口扫了眼。 那不是…… 蒋寒衣愣住了。 他疑心自己看错,没来得及多想,下意识地拍了拍弋戈的胳膊。 “那个是不是……你三妈?” 弋戈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门外不远处,湖边的绿道上,陈春杏正挽着一个陌生男人的手,两人有说有笑地迎风漫步。 陈春杏穿了一条红色的长裙,弋戈没有见过。可她头上的珍珠发卡、脚上的高跟皮鞋,弋戈都很熟悉,寒假在医院时她就注意到了。 可当时她怎么也想不到,三妈终于开始打扮自己的原因,会是这个。 不远处的陈春杏一席红裙,笑容舒展,似乎还抹了口红……她亲昵地挽着身边男人的手,时不时笑倒在他肩头,显出弋戈从未见过、也无法想象的风情来。 蒋寒衣看看湖边忘我谈笑的中年男女,又看看已经呆若木鸡的弋戈,心里暗暗叫苦,这是什么流年不利的日子……怎么好不容易把弋戈带出来一次就让她看见了这种场面。 他正绞尽脑汁地想要怎么处理这个局面,忽然被弋戈抓住手腕,往回一带,“别回头!” 蒋寒衣乖乖照做,猛地转了身,一动也不敢动。 再转身的时候,陈春杏和那男人已经走远了。 弋戈望着他们紧紧靠在一起的背影发呆,直到再看不见,才收回目光,愣愣地继续揪烧饼。 蒋寒衣观察弋戈的神色,她看起来并没有生气或伤心,好像只是有些惊讶。 “别说出去,我们今天什么也没看到。”弋戈把一张饼揪完了,全丢进汤里,却一口没吃。下定决心似的,严肃地对蒋寒衣道。 “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蒋寒衣同样严肃地保证。 “谢谢。”弋戈冲他笑了笑,起身去柜台,“我去打包一碗粉给潇潇。” 第51章 .“你不知道老师喜欢你吗?” 回到帐篷里,朱潇潇才刚起床,正在梳头发。她的头发又多又厚,还有点自然卷,不得不随身带着小镜子和小梳子才能打理妥帖。 弋戈捋了捋脑子里混乱得快爆炸的信息,决定先解决眼前的这一件。 她把打包回来的烫粉放在小桌子上,语气平常地说:“给你打包了烫粉,我刚刚吃了,好吃。” 她面上看着平静,心里却紧张极了,等待着朱潇潇的回答。她并不知道经过一夜之后,朱潇潇会是怎样的状态。会气她多管闲事吗?会恨她撞破了这难堪的秘密吗?还是已经平静下来了?弋戈在心里默默提醒自己,无论哪一种都可以理解,无论哪一种,她都能接受。 朱潇潇的目光懒洋洋地扫在那袋子上,然后又慢吞吞地看了弋戈一眼。 毫不夸张地说,这一眼可以列入弋戈人生中最紧张的五大时刻之一。 几秒后,朱潇潇看着她问:“有肉吗?” 弋戈怔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粲然笑道:“有!” “加了辣?” “变态辣!” “葱和香菜?” “我亲自舀的,两大勺!” 朱潇潇麻溜地绑完最后一圈马尾,从凳子上蹦起来,利落地拆开袋子搓了搓木筷,露出“行家”的挑剔笑容质疑道:“有这么好吃?” 弋戈笃定道:“我的口味还能有错?快点吃快点吃,就是要烫的时候才好吃!” 朱潇潇挑了一大筷子,囫囵吹了两下就全嗦进嘴里,被烫得龇牙咧嘴,手舞足蹈地比了个大拇指,“好吃好吃!” 弋戈得意地点了点头。 九点,刘国庆站在他自己划的那条男女帐篷分界线中间,准时吹响了口哨。弋戈站在方阵里,听见身后女生交头接耳:“老刘昨天一晚上就睡在中间这条道上,你看他那帐篷,本来就是坏的,他还搭错了,肯定漏风……啧啧,图啥啊他。” 另个女生叹了句:“怕我们晚上不好好睡觉还互相串门呗,真是的,这都什么年代了……看看叶老师,人家多开明。” “哦对了,叶老师呢?他没住帐篷吗?” “没有,叶老师不是睡眠不太好么,电视台给他在那个农家乐留了房间。本来老刘也有的,他自己不去,唉。” “无语了……” 弋戈看着刘国庆脸上邋遢的胡茬和眼下两坨乌青,和朱潇潇对视一眼,摇头苦笑起来。 唉,中年人的执着。 与没精神的外表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刘国庆那把万年不变的大嗓门,“看看你们这一个个哈欠打的,昨天晚上又偷偷玩手机了吧?!都高三的人了,能不能自觉点,我就不该松这个口准你们带手机!” 正在打哈欠的范阳怔住,吞了口空气,默默把嘴闭上了。 第52节 “待会儿等叶老师来了,咱们全班人一起去草坪上合个影,留个念!大家再自由活动一下,十点半,我们准时出发回学校!” “啊,不是说两天吗——”众人抱怨道。 “今天,昨天,这不是两天?!”刘国庆振振有词。 “昨天中午才到的,今天上午就走了,哪来的两天……”身后的女生咕哝道。 “别抱怨了,高三了,有没有点自觉?!你看全年级有哪个班像你们一样有这个机会出来玩的?适当放松就可以了,不能没完没了、玩物丧志……” 眼见着刘国庆口若悬河的架势,众人忙勾脑袋做乖巧状,表示好的老师我们知道了您别念了。 刘国庆见状也不再多说,“行了,先自由玩会儿吧,别跑远!夏梨,你组织一下,待会儿看着时间带大家到草坪那里去!” 被点到名字的班长却不像以前那么认真积极,夏梨站在方阵第一列,愣愣地望着刘国庆脚边的地面出神。直到刘国庆的大喇叭都杵到她面前了,她才如梦方醒地抬头,条件反射地答了句:“好的老师!” 刘国庆见她恍惚,以为是昨天高强度的采访累的,没多苛责,只是又拿着喇叭提醒了一句:“回去后我们放半天假,大家调整好状态哈!别出来玩一趟心就给玩野了!” 众人早做鸟兽状散,哪有人再听他啰嗦? 刘国庆无奈地叹了口气,也背着手离开了,夏梨仍恍恍惚惚地在原地站着,仿佛要将那块地看到天荒地老。 江一一奇怪地拉了拉她,“走啦?” 夏梨猛地抬头,却刚好看见院子里叶怀棠走下楼来。他还穿着昨天那件风衣,但衣服却远不像昨天那样挺括妥帖了,而是皱巴巴的,腌咸菜似的黏在身上。 她们的叶老师有着即使穿着皱衣服也难掩儒雅出众的好皮囊好气质,可夏梨看着他,还是生出一股无法抑制的愧疚来。越是愧疚,她就越不敢看他。 偏偏,叶怀棠还冲她们抿抿唇角,轻轻笑了。 为什么?为什么还要笑? 是我让你失望了,是我伤害了你,你应该讨厌我,应该不再喜欢我,应该忽略我。 夏梨努力地控制着慌乱的呼吸,却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丢了魂一般,始终无法做到抬头看叶怀棠一眼。 江一一却一如往常热情,冲叶怀棠挥了挥手,甜甜笑道:“叶老师早!” 叶怀棠点点头,朝她们走去,“早啊,对不起,老师迟到了。昨天晚上头有点疼,没睡好。” 江一一紧张地“啊”了声:“老师你没事吧?” 叶怀棠揉了揉太阳穴,笑着摇头,自嘲道:“没事,老毛病。我老啦,人上了年纪就是这样。” 他好像并不介意夏梨的无礼,笑得一如往常温润如玉,关心道:“你们睡得还好吗?昨天晚上风好像挺大的,冷不冷?” “不冷——” 江一一的回话还没说完,夏梨忽然猛地甩开她的手,转身飞快地跑走了。 “欸?!”江一一反应不及,纳闷地嘟囔道,“今天这是怎么了……” 叶怀棠看着女生仓惶的背影,在江一一身后露出阴沉的表情,却转瞬便又笑起来,温和地玩笑道:“看来她没有睡好,你快去看看,可不能只顾着自己睡好觉。” 江一一被他说得脸一红,朝他鞠了一躬,“那老师,我先过去看看。” “去吧。”叶怀棠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臂。 叶怀棠看着江一一以一种极不美观的姿势、像只鸭子一样跑远了,仿佛眼睛受到什么侮辱似的,嫌弃而又不解地撇了撇嘴。 明明相貌也还过得去,怎么跑起步来这样丑?看来近朱者也未必赤。他卸下温柔的笑容,露出不耐烦的表情,抬起左手揉了揉自己的右肩。 被烟灰缸砸到的地方,现在还疼得厉害。 看着初生羊羔一样的女孩子,居然也有这么有劲儿的时候。他回想着昨天晚上的情景,始终想不通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从出发时的前采,到一整天的跟随拍摄,他给足了夏梨面子。他让她坐在她身边,给她最好的镜头和画面,他也很清楚地看见夏梨在听到其他同学艳羡的议论时像白天鹅一般高高昂起的头颅。 当然,夏梨自己也很争气,他不否认这一点。他从来都是很公平的人。他是很尊重女性的,他爱她们,正是因为她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闪光点。 后来摄像机撤了,没了镜头,他和夏梨仍然相聊甚欢。比犊羊般少女更美的是什么?是眼里带着如犊羊对头羊般仰慕的少女。哦不对,不是仰慕,是孺慕、思慕、渴慕。叶怀棠严谨地纠正自己,他可不能用错词语。 经验告诉叶怀棠时机已经成熟,于是他以头疼的理由请夏梨扶他上楼休息。 男人也要有脆弱的时候。夏梨细细的胳膊穿过他手腕、彷徨几秒后又揽住时,叶怀棠再次确信这一点。 但又不能太脆弱,唤起保护欲后,便要自己站起来。这时候也无需表现得太温柔或谦和,她都已经走进你的房间了,该是教她长大的时候。 夏梨自己在作文里也这样写:“长大,似乎只是一瞬间的事,是百合花破土而出的那一刻。” “破土而出”,多么贴切的用词。叶怀棠又一次在心里说,夏梨,我们真是知己。 夏梨怕外头的动静吵得他头更疼,转身把门关上。 叶怀棠看着她小小的身影,再一次感叹上天的恩赐。他原本没想到会这样顺利的,来江城不到半年,上天赐给他这样的宝贝。 无需他多说,就会主动关门的宝贝。 于是他从躺椅中站起来,房间简陋而狭小,只走了两步,便把女孩逼在墙角。 “谢谢你,夏梨。” “叶老师,这是我应该做的……您您感觉怎么样,要不要我给你倒杯……” “水”字没有说出口,夏梨惊恐地看着老师的五官被无限放大,好像要把她吞噬一样地放大。 她被封住嘴巴的那一刻,眼睛、鼻子、耳朵,好像也全部被堵住了。她不能看,不能听,也不能说话了。眼前是一片漆黑,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说不出来。 叶老师在干什么?他在干什么?! 夏梨还没有反应过来,但自保意识已经让她伸出手,用尽全身的力气把身前的人推开。 尽管叶怀棠没有防备地任她打闹,但她还是只能把他推开短短一肘的距离。 黑暗中亮起一丝短暂的光明,她看见叶老师笑得无辜极了,“怎么了,你不喜欢老师吗?” “你不知道老师喜欢你吗?” 夏梨说不出话来,眼前的叶老师仍然和之前一样,笑得温柔,语气也温柔——是那种,只对她一个人有的温柔。 她一直都分辨得很清楚,叶老师只对她这么温柔。她一直对这份独一无二的赏识心领神会。 所以……她不喜欢叶老师吗?她不知道叶老师喜欢自己吗? 叶怀棠欣赏她的沉默和彷徨,然后轻轻地牵住她的手。很好,她没有抗拒。他把她牵到床边,轻轻地扶住她的双臂,倾身,低头。 “长大,是百合花破土而出的那一刻。夏梨,你的作文写得很好……” 男人的五官再一次无限放大,再一次要吞噬她的。 夏梨看见从前她觉得好看无比的那对眼睛、那只鼻子、那片嘴唇在逐渐袭来的黑暗中扭曲变形,变成了长着獠牙的鬼。 她抖着手抓住床头柜上的烟灰缸,用力砸向了身前的人。 她太矮也太瘦小了,被叶怀棠握在手里,以至于即使她决绝地冲着他的脑袋攻击,最终却只砸到了他的肩膀。 叶怀棠吃痛地倒在了地上,夏梨看着蜷缩的男人,什么也没想,跳过他的身体冲出了门。 究竟是哪里错了呢?夏梨不应该比之前那几个更顽固才对。 萧瑟的秋风吹得叶怀棠脑仁疼,他百思不得其解。身后响起喇叭声,电视台的车来了,导演探出头笑着和他打招呼,他不耐烦地又换上温和的笑脸,迎上前去应付这些叫他恶心的名利客。 第52章 .“…你想吃烤红薯吗?” 回程的大巴车上,蒋寒衣不断地隔着两个座位之间缝隙去看前座的弋戈。 可惜,他只能看见朱潇潇的脑袋恃宠而骄地靠在弋戈的肩膀上——她们俩这个身高差倒还真挺和谐,他甚至隐约听见朱潇潇均匀的呼吸声。 …真好命啊。蒋寒衣酸溜溜地想。 弋戈坐在靠窗的位置,分了点神把肩膀保持在一个合适的高度以托住朱潇潇的脑袋,其余大部分的脑细胞都在天外遨游。 她好像在想今天早上看见的那个穿红裙的陈春杏,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有什么可想的呢?事实都那么直接地摆在眼前了,她既不瞎也不傻。三妈这段时间为什么这么忙、为什么总是“在医院”,答案呼之欲出。 弋戈不知道自己算是大逆不道还是道德沦丧,但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并不愤怒,也不伤心,甚至连惊讶也只是保持了一会儿。而且这惊讶也主要是针对陈春杏脱胎换骨般的模样——她三妈一打扮,还挺好看的。 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弋戈点开,是蒋寒衣发来的 qq 消息。 “这人什么毛病?明明就坐在她后面。”她腹诽一句,点开聊天框,蒋寒衣问她下午有什么安排。 弋戈:“睡觉。”她昨天晚上根本就睡不着,却不得不假装睡得很沉,给朱潇潇一些空间。这会儿困得眼皮打架。 也不知道蒋寒衣在后面忙活些什么,弋戈等得耐心耗尽,差点想回头看一眼的时候,他才回复过来三个字加一个问号——“肯德基?” 面对肯德基,弋戈一向没什么立场。尤其是在这堵着车、午饭还没着落的时候。 “行。”她把手机放回兜里,闭上眼,准备小憩一会儿。 “啊!” 眼皮刚合上,弋戈忽然听见一声惊呼。朱潇潇也被吓得猛地起身,脑袋磕在她肩下,两人一个捧着脑袋,一个捂着锁骨,都疼得说不出话来。 过道上,热豆浆泼了一地,杯子随着大巴车的行驶悠悠往前滚,最终掉下台阶撞在前门上,剩下小半杯也全洒了个干净。 “这怎么搞的嘛……我车刚洗的!”司机师傅本就被堵得一肚子闷气,扭头一瞥,半截车厢都被豆浆涂过鸦了,脾气一上来,语气凶得吓人。 刘国庆连忙和师傅道歉,说下车后会让学生清理干净,又回头警告地瞪了大家一眼。 一车厢的学生不敢说话,只有江一一不满地瞥了瞥夏梨,嘟囔道:“你今天怎么回事,魂不守舍的……” 原本她是看夏梨没吃饭,好心把豆浆和包子让出来。没想到夏梨像丢了魂似的,心不在焉,连杯豆浆都接不住,烫得她现在手还生疼呢。 “对不起对不起!”夏梨忙抓着江一一的手道歉,看了看伤势后满是懊恼地说,“对不起我没拿稳,我包里有烫伤膏,给你抹一点吧?” 江一一也没真生气,点点头道:“行。”旋即又噗嗤笑出来:“我说你这准备得还真够仔细的,连烫伤膏都有?” 夏梨擦着她的膝盖灵活地挤出座位,踮起脚一边用手够行李架上的书包,一边局促地笑笑说:“嗯,毕竟在野外嘛,我怕有同学受伤,带了点常用药。” 江一一啧啧称叹,她们家夏小梨这蕙质兰心的,以后谁要是娶到她,肯定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好事。 夏梨伸手够了半天也没摸着书包,急得有点脸红,一低头,却看见前一排的叶老师靠在椅背上,微微仰头,冲她笑。他眼镜上有一小块反光,一向儒雅的笑容因此显得阴森起来。 夏梨忽的打了个寒战,一颗心紧缩了两下。 书包像故意和她作对似的,藏得很深,怎么摸也摸不到,她窘迫地回头看了眼,想喊范阳或蒋寒衣帮忙,却见他们一个睡得死沉,另一个戴着耳机玩游戏。 “没找到?”江一一抬头见她神情怪异,拧拧眉道,“又怎么了?” “没有。”夏梨忙摇头,再次踮起脚伸手去找书包。她知道身下那道目光仍没有移开,但却只能装作什么都没看到,假装专心地翻找。——但即使这时她也无法想到,叶怀棠看着的,是她因踮脚和伸手而露出的、那一小块白皙的肚皮。 这时身后传来窸窣的声音,“你要拿哪个?” 第53节 弋戈抬腿跨过朱潇潇的膝盖走到过道上,微微仰头便扫到行李架上的东西,问:“你要哪个?粉色的还是黄色的?” “…粉色。” 弋戈也踮了踮脚,才够到被挤到行李架最里面的那只粉色书包,拿下来递给夏梨。 “谢谢。” 弋戈摆摆手,把朱潇潇推到靠窗的座位,自己顺势就在过道边坐下了。她看了眼夏梨粉白色外套里的短 t 恤,笑了笑说:“你这个外套好好看。” 这话一说出口,她自己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好好看”这种叠词是绝不该从她嘴里冒出来的。倒要感谢朱潇潇,让她在耳濡目染中也多少记住了这种话该用什么语气说出来。 夏梨见了鬼似的瞪圆了眼,半分钟后才回过神来,客套地笑笑:“谢谢。” “你这是个什么图案?”弋戈指了指,好奇地问道,“蝴蝶?拉开了好像看不太出来。” “嗯,蝴蝶。”夏梨低头扫了眼,顺势把外套拉链拉上了,抚了抚平展示给她看,“两边是翅膀。” 弋戈由衷地笑道:“真的挺好看的。” 夏梨从小是被人夸大的,“好看”、“漂亮”这种词对她来说几乎已经失去了其本义。但这次她却尤为不适应,一个僵硬的笑容后两人双双陷入尴尬,不约而同地转了回去,再不多话。 弋戈却忍不住往左前方的叶怀棠那边扫了眼,对方正襟危坐,连露出椅背的半颗脑袋都显出惯有的儒雅和正经来。 她轻轻皱了皱眉,难道是她看错了? 原本不到两个小时的车程,大家最终花了三个多小时才回到学校。刘国庆见众人哈欠连天满脸倦意,又想到这些长身体的孩子们还没吃中饭,摆摆手让学生先回家,自己去保安室借了拖把和抹布帮司机师傅洗车。 江一一被她爸爸接走,夏梨杵在车边一脸歉意,可又不敢留下来——叶怀棠还没走,她害怕。 刘国庆拎着拖把上车,见她杵着,笑道:“行啦,小事儿,不用你操心。赶紧回去好好休息,明天还要上课!” 夏梨挪了挪脚尖,还是不好意思就这么离开。 “回家注意安全!”刘国庆也懒得和她再多说,撂了句嘱咐就开始擦车,头也不抬。 叶怀棠从行李厢里拿了自己的小箱子,走到夏梨身边,却并不和她说话,而是抬头看着车里的刘国庆,问道:“刘老师,需要帮忙吗?” 疏朗的嗓音,与从前毫无差别,夏梨却打了个寒战。她猛地扭头搜寻同学的身影,看见蒋寒衣离开的背影,仿佛见到救命稻草,忙追上去问:“蒋寒衣!” 蒋寒衣回头,有些莫名地看着她,“怎么了?” “你现在回家吗?”停在他面前的那一刻,夏梨忽然又后悔了。他和弋戈走在一起,还有范阳和朱潇潇,他们有说有笑,看起来已经有了安排。 “对啊。” 只是刚刚跑了两步,夏梨还是胸口起伏地喘着气,她沉默了两秒,笑了笑说:“哦。” 蒋寒衣摸不着头脑,只觉得她今天奇奇怪怪的。范阳则大喇喇地问:“梨儿,一起走呗?” 夏梨抿抿嘴春,摇了摇头,“我还要去帮老刘洗车,你们先回吧。”说着,她挥挥手转身往回走。 “…你想吃烤红薯吗?”弋戈忽然叫住她。 夏梨脚步顿住,转身不确定地道:“你是在……问我?” “嗯。”弋戈点了点头,然后没等回答,对蒋寒衣道,“我不想吃肯德基了,吃烤红薯怎么样?你不是说之前小黑屋的爷爷奶奶现在在师大附中那边卖烤红薯吗,我们一起去吧,人多,给爷爷奶奶捧捧场。” 蒋寒衣虽然觉得莫名,但对她向来有求必应,点了点头道:“我无所谓啊,都行。” 范阳则是遇事激动体质,一拍手附和道:“好主意!我好久没见爷爷奶奶了,走,咱们去把他们店买空!” 朱潇潇已经拿起手机搜索路线,“师大附中还有点远呢,我们坐公交还是打车……” 得到一致同意,弋戈笑着看向夏梨,问道:“和我们一起去吗?” 夏梨攥着腰边的书包带子,她不明白弋戈为什么突然这样主动地释放友好的信号。可她知道,身后的叶怀棠一定没有走。 她只能点头笑道:“好啊,正好我也好久没看见爷爷奶奶了。” “走走走!”范阳兴奋得快跳起来,“我听说师大附中那边还新开了个游戏城,我们待会儿顺路也去看看!” “打车吧,我请客!”夏梨心里仍有不安,于是主动提议,“这次露营我爸爸多给了我零花钱的。” 范阳推着她的背往前走,闻言便笑道:“开玩笑,这种事怎么能让你们女生出手?寒衣,上!” 蒋寒衣请客都已经成习惯了,淡淡地点了点头,“走吧。” “aa。”弋戈却冷不丁说,然后没给范阳反驳的机会,看着他道,“要么就你全请了。” 蒋寒衣虽然不知道这一出是为什么,但已经自觉地脑补完毕——都会心疼他的钱了。啧啧,胜利在望。 “请就请呗,多大点儿事。”范阳悻悻地嘀咕,转身时看见叶怀棠朝他们这边看,还主动挥手打了个招呼,“叶帅!拜拜!” 弋戈抬腿一脚踹在他膝窝上,踹得他当场对蒋寒衣行了个大礼。 “哟哟哟,客气了,乖儿子!”蒋寒衣捡起好大个便宜,哈哈大笑起来。 范阳十分屈辱地站起来,回头怒道:“你干嘛?我又招你了?!” 弋戈云淡风轻地拉着夏梨和朱潇潇擦过他,目不斜视地留下一句:“不干嘛,单纯看你不爽。” 第53章 .所有人都说她“懂事”,好像她脸上就写着这两个字 五个人挤进一辆出租车里,热热闹闹地往师大附中去。范阳的嘴一刻也不停着,跑火车地说些“副驾驶就是为朱潇潇量身定做的”之类的废话,挨了蒋寒衣和弋戈一左一右好几肘子才勉强消停下来。 下车时正好是下午下课时间,师大附中小门边围了许多摊贩和学生。范阳这时总算发挥了猴子的特长,灵活地挤进人群中,没一会儿拎了一大袋烧饼和另一大袋烤红薯出来。 “先吃!待会儿人少了再去和爷爷奶奶聊会儿天。”他把俩大塑料袋往马路牙子上一放,挑出个最大的红薯,一边吹气一边龇牙咧嘴地剥开一块皮,拿出小勺递给夏梨,“给,梨儿,你挖着吃。” 弋戈翻了翻那两大袋子的东西,又看了看范阳和蒋寒衣大喇喇坐在马路边的模样,觉得他们五个看起来活像逃荒。 “你是打算吃完这顿就去投江?”她冷笑一声对范阳道,“那可不太明智,吃多了浮不起来,捞尸体都且等了。” “…不是你说让我请客么?你们俩这饭量深不见底的,我不得一次性多买点做好准备啊!”范阳反唇相讥,他现在和弋戈斗嘴像家常便饭,反应都练快了,“慢慢吃啊,不急,不够我再买!” 搁在平时弋戈也就骂回去了,可这时他这么一说,她紧张地看了眼朱潇潇,生怕她多想。可还好,朱潇潇的表情没什么变化,看起来波澜不惊,但也没像以前那样凑一副假笑了。 蒋寒衣适时递给她一只大红薯,中止了两人的争端。他在袋子里翻来翻去,没找到勺子,问范阳道:“你就拿了一个勺?” “没啊,我拿了俩,喏,朱潇潇,这个给你。”范阳说着给朱潇潇递了个塑料小勺,又扫了眼弋戈,笑嘻嘻地道,“您一向气吞山河的,就不用勺子这么矫情的玩意儿了吧!” 弋戈微笑道:“确实不用。不过我忽然觉得光吃烤红薯不够,要不待会儿你顺便请我们也吃顿夜宵吧,我突然特别想吃铁板烧。” “……” “我饭量确实不小,而且就爱吃龙虾鳕鱼青口贝,你做好准备。”弋戈咬了口红薯,面不改色地说道。 “…大哥!”范阳脸色一变,立马抱拳求饶。 蒋寒衣辛苦地憋着笑,十分狗腿地给胜利归来的弋戈又递了个烧饼。 晚秋的天色并不好,天很快全阴下来,黑得十分均匀,一片云也瞧不见。风一吹,路上行人都打哆嗦。 学生们又行色匆匆地从走回校内开始晚自习,他们五个排排坐着,一人啃一个烤红薯,悠闲得过分。 弋戈在车上没睡着,这会儿被烤红薯的香气催眠,眼皮上下打了两回架,脑袋左右晃悠了几下,便往朱潇潇肩上一歪,安稳地睡了。 可怜蒋寒衣耸着肩膀此地无银地准备了半分多钟,最后还是看着那颗脑袋倒向了另一边。他满怀怨念地看了朱潇潇一眼,对方津津有味地啃着红薯,冲他微微一笑,看起来相当云淡风轻。 “……” 夏梨吃了两口便失去食欲,捧着个红薯发呆,两手冻得冰凉,红薯也渐渐地冷下去,变得硬邦邦的。 她目光不聚焦地扫过眼前的车水马龙,脑子放空,什么也不想。身边范阳啃烧饼发出的酥脆声音穿进耳朵里,神经一阵酥麻。烤红薯的香气不断飘进鼻子里,让人没由来地觉得温暖。手中的红薯虽然冰凉,但却很好地起到了装饰作用,让她看起来并不是无事可做。对面街道上有家面馆,靠门边坐着一对穿校服的高中生情侣,你侬我侬地互相喂面条。 夏梨觉得很冷,但却很自在。 难以相信,这一年多来,她感到最轻松最惬意的时刻,居然会是现在。现在,她被弋戈叫来吃烤红薯,然后也不聊天、也不说笑,就这么在冬天的大马路上干坐着。 真好。 如果可以,她愿意一直这么坐着。 “这丫头怎么还睡着了!”摊前人少了,一直忙活的奶奶得了空闲,一边就着腰前的围巾擦手,一边走过来同他们说话。看见弋戈睡着,一把拧起眉,“这么冷的天,肯定要感冒了!” “快快快,把她叫起来!”她说着径直上前拍了拍弋戈的背。 可弋戈睡得正沉,恼火地皱了皱眉,往朱潇潇颈窝里又挤了挤,一点没有要醒的迹象。 “这女孩子!”奶奶叹了句,锲而不舍地又要叫。 朱潇潇伸出胳膊揽住弋戈,搓了搓,回头道:“奶奶,没事,我给她搓搓就不冷了。” “胡说!”老年人对于保暖的坚持异乎寻常,“这大冷天的,你搓两下有什么用?” 蒋寒衣笑着咳了声,站起来把自己的羽绒服脱了,披在弋戈身上,笑道:“奶奶,这总行了吧?” 老太太见他身上就剩一件卫衣,更急了,跺着脚道:“怎么行?你就这一件不得冻死?!” 蒋寒衣扫扫鼻子,不再同她争辩,两手揣进卫衣前兜里笑着走到爷爷的摊前,笑道:“爷爷,您这还有几个红薯啊?我都买了吧!” 老太太见他孺子不可教,严肃起来,“不要你们买那么多,浪费!你赶紧的,把那姑娘给我叫起来,把你自己衣服穿回去!” 蒋寒衣笑得一脸灿烂,“我可不是浪费,我买来抱着,暖暖手,您不是怕我冷么?而且我们家里都有宠物,拿回去给它们吃,肯定不浪费,您放心!” 说着,他已经掏出钱包,“爷爷,您赶快给数数,不然我可就估摸着给了啊,200,亏了您可别怪我。” 奶奶忙上前打他的手,“哪里要两百!就那么几个了,你们这些年轻人,净乱花钱!” 蒋寒衣嬉皮笑脸地拎过爷爷递来的袋子,回头恭敬地冲奶奶俯了俯身,“欸,您教训得是!”好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模样。 范阳啃完烧饼,也站起身来加入。两个男生和俩老年人聊着天,从“师大附中的男生没我们帅”到“爷爷手艺好到哪做生意都受欢迎”,没一句话落在地上,热闹得像是哪年除夕的发压岁钱现场。 朱潇潇看得叹为观止,头一次觉得范阳那张贱兮兮的嘴居然也是有点用处的。同时心里又默默为蒋寒衣惋惜——这么挣好感的时刻,弋戈居然没看到。 她扭头时又看见夏梨,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愣了一会儿,才想到这不对劲就在,班长今天似乎太沉默了,居然和她一起当观众。她的印象里,夏梨无论在哪都是众人的目光焦点。 正纳闷着,那边被逗得合不拢嘴的奶奶忽然这边一指,“嘿,是这个丫头!你怎么不吃呀,今天奶奶家烤的红薯不好吃了?” 朱潇潇见奶奶的目光和手指都落在夏梨身上,一口气顺了——这才对嘛。 夏梨冷不丁地被点名,忙笑着解释道:“不是!我吃得太慢了,有点冷了……” “拿来!奶奶给你放这炉里再热热,反正今天也不卖了。”奶奶二话不说便走上前把她手里的红薯拿走了,夏梨还来不及推辞。 范阳奇道:“咦,奶奶,你刚刚说……她以前来过?” “来过好几次哟!”老人家看夏梨一张小脸巴掌大、眼睛水灵灵的,甜美可人,喜欢得不得了,“每次都买好照顾我们的生意,我说她那么小一个人吃不了那么多吧她还不答应!” 夏梨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抿嘴笑笑便低下了头。她的确来过好几次,都是趁周末,拿攒下来的伙食费,拎两大袋子红薯回家。每次都吃不了,放在家里坏掉。可她还是来买,而且也没告诉过任何人。她老想着小黑屋被拆的那会儿,她畏手畏脚没替爷爷奶奶出头,心里总觉得有所亏欠。 蒋寒衣笑道:“那您可真够偏心的,我每回买您都不让,说我浪费,人家买就行?” 第54节 一向话少的爷爷也被他逗乐了,摇头道:“人家小姑娘一看就懂事儿,不会浪费粮食!你自己说,你每次买回去的那些,是不是都放烂了?” 蒋寒衣指天誓日,瞪圆了眼道:“天地良心!我每次可都吃得干干净净!就算我吃不了,还有我们家猫儿狗儿,还让阿姨做进菜里,可从没浪费过!” 爷爷见他说得认真,也没怀疑,低声笑道:“那还算你小子懂事。” 蒋寒衣这时偏又谦虚起来,摆手道:“那还是她懂事些。”他指了指夏梨,冲她笑笑。 夏梨轻轻地弯了弯嘴角,心里却开心不起来。 “懂事”,又是懂事。 所有人都说她“懂事”,好像她脸上就写着这两个字。 那边两个男生又开始天南海北地扯起来,她看着爷爷奶奶被他们逗得连皱纹都显出喜气,心里也不知在想什么,冷不丁就开口了:“其实我每次都浪费了。” 众人都没反应过来,几乎异口同声地“啊”了一句。 夏梨定定地看着爷爷奶奶,说:“其实我每次买回去的红薯都吃不完,放在家里,坏掉很多,一大半。”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个,说出来之后似乎也并没有觉得好受,可她还是说了。心底有股冲动,控制不住地向上翻涌,命令她、控制她说出来——说出来,告诉他们你不懂事,也不想懂事。 买你们的红薯是为了让你们多挣钱,和我吃没吃完有什么关系?难道要我为了“不浪费”把自己撑死吗? 几个人愣了一下,爷爷笑出满脸的皱纹来,很得意地看了奶奶一眼,说道:“我就说吧?她这么瘦一个女娃娃,胃跟小猫儿似的,怎么可能吃得完?” 奶奶撇撇嘴道:“吃不完也正常,有什么关系?反正都是地里长出来的东西,当垃圾也埋回地里去,不算浪费!” 蒋寒衣听得惊掉下巴——您对我可不是这么说的啊?! 朱潇潇见他表情精彩,噗嗤笑出来,范阳则更放肆,笑得肚子疼。 夏梨有些不解地看着他们笑,看着看着,说不清为什么,自己也笑了。 第54章 .愧疚感是最好的控制器,愧疚感像神明一样帮助他获得少女的臣服 蒋寒衣拎着一大袋烤红薯走在弋戈身后,她补了一觉后精神抖擞,难得让他看见一回欢快跳脱的样子,手长脚长的,蹦跶起来像雪地里的北极兔。 但他心里却还留着疑虑——早上看见她三妈和那个男人,她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吗? 蒋寒衣知道弋戈不喜欢和人分享感受,生怕她是有情绪了就憋在心里,所以一直欲言又止,想问又怕问了惹她不快。 谁知弋戈往中心花园的长凳上一坐,直勾勾看向他,开门见山地道:“有话直说。” 这下反倒是蒋寒衣愣了,他下意识地否认,“说什么?” 弋戈狡黠一笑,“你都憋一路了,不是有话要问我?过了这村没这店,你今天不问我以后就都不回答了。” 蒋寒衣忙点头:“问!” 他在她身旁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了两下,才开口道:“早上,你三妈和那个……你不难过吗?” 弋戈摇头,“不难过。” “…不生气吗?” “不生气。” “为什么?”蒋寒衣不解地追问。他把同样的情景代入到他自己身上,怎么也想不通弋戈为什么如此平静。事实上他甚至不用代入,他爸当年干的不就是这种事儿么?虽然他如今面上和蒋志强还算和气,可他小时候为此哭过鼻子撒过泼,现在长大了,也仍然觉得蒋志强不是个东西。 弋戈也确实被问住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按理说,这应当是一件很值得生气或难过的事,可她确实没有。 她想了想,问:“蒋寒衣,你觉得我三妈做错了吗?” 蒋寒衣拧眉,他知道弋戈和三妈感情好,于是很保守地回答道:“如果没有误会,那她就是……呃,出轨了,对吧?出轨当然是错的。” 弋戈点了点头,又摇摇头,似乎很纠结,继续问道:“如果是和一个植物人做了十几年的夫妻呢?十几年,所谓的‘丈夫’只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等她伺候的人,然后她现在有了新的感情,也叫出轨吗?” 这回轮到蒋寒衣被问住了。 “出轨”,这个词在此之前对他们来说只是邻居八卦中声音忽然变小的一部分、电视剧里又臭又长的裹脚布,和言情小说里频繁出现的重要情节。 十几岁的高中生都喜欢不懂装懂,听过几桩情感纠纷、看过几部小说电视剧就对成年人这点纠缠复杂的感情见怪不怪,好像已经勘破世情。可这些说起来不太“正确”或“光彩”的事情真正发生在眼前,发生在自己的家庭里,他们又没法不迷茫。 弋戈见蒋寒衣答不上来,也并不执着于他的回答,而是很轻松地落下了自己的答案:“反正我觉得不算。” “我还挺为我三妈高兴的,”弋戈又想到今天陈春杏穿的红裙子,扬起嘴角笑了,“其实我一直觉得我三妈长得挺好看的,但她一直不打扮自己,也不爱笑。你不觉得她今天穿了裙子特别好看吗?” 蒋寒衣仍旧没从这微妙的辨析题中理出一条思路,但听她这么说,倒也表示赞同,轻轻地“嗯”了声。 “所以,你要替我三妈保密!”弋戈又强调道,“她肯定不想让别人发现这事,所以我们就装作没看到!”说着她又有些惋惜,叹了口气道:“可惜了,要是她愿意让我知道的话,我还想去见见那个叔叔呢。” 从小到大弋戈都对“人”缺乏好奇心,她宁愿坐在树下观察一整天的雀子也没兴趣知道每天上学路上都能碰见的那个小男生叫什么名字。这是破天荒头一遭,她想主动去了解一个陌生人,看看他长什么样子、做什么工作、多大年纪、对三妈好不好。 蒋寒衣笑了,他说:“没关系,她以后肯定会让你见的。现在……估计是还不知道怎么跟你们说吧,况且你还在高三,她肯定怕影响你学习。” 弋戈点点头,“有道理,那我就等等吧。” * 第二天,叶怀棠没来学校上课。 “叶老师身体不太舒服,请了几天假,这节课先上数学哈!”讲台上,刘国庆简略地交代了一句,便从腋下夹着的书里掏出张试卷,“把前天布置的试卷拿出来,我们讲一下,先对答案。” 有几个同学担心地“啊”了一声,小声地问着叶老师的情况。 刘国庆似乎不太耐烦,简单地说了句“风寒”,便不再回应,催大家赶紧把试卷拿出来对答案。 夏梨怔怔地望了眼窗外,刚刚一瞬间的心惊变成了如释重负,又很快变成担忧——叶老师生病了吗?风寒,很严重吗?都请假了,应该很严重吧? 会和那天晚上她砸的那一下有关吗…… 她发了很久的呆,直到刘国庆忍无可忍地点出她的名字,叫她站起来报大题答案。 六道大题,总共十五个小问,她错了四个。解析几何那道题,她连椭圆方程都算错了,一塌糊涂。 刘国庆的怒意写在脸上,她无所适从地站在原位,默默地埋下了头。余光却不受控制地看了一眼弋戈——她把试卷垫在最底下,在刷一本新的习题,似乎全然没关注身边发生的事。 夏梨的睫毛微微颤动,她应当是不希望弋戈看到她的窘迫的,可当弋戈真的漠不关心的时候,她似乎并没有得到安慰。 “坐下,好好听讲!”刘国庆最终也没当着全班人的面严厉斥责她,只是语气不虞,又点了弋戈起来,“弋戈,报你的答案!” 弋戈被点了名,有点迷茫地抬头看了刘国庆一眼。身后蒋寒衣小声说了一句“椭圆大题”,她才反应过来,把压在最底下的试卷抽出来,不紧不慢报出自己的答案。 毫不意外地,全对。 夏梨麻木地随着全班人鼓起两秒敷衍的掌。 世界毁灭吧,让我消失吧,就这一刻,求求你了。 窗外北风呼啸,没人听见她的祈祷。 叶怀棠请假的第三天,夏梨的手机短信发件箱攒了数十条没有回音的信息。 起先她发去问候,关心叶老师的病情,企图从字里行间得出叶老师的病和她那天晚上的伤害并没有关系的结论,可叶老师没有回复。后来她发的都是学习上的问题,比如语文作业该怎么布置,先前交上去的试卷要不要发回来让同学们自己对答案,但叶老师还是没有回复。 夏梨坐不住了。 她不受控制地设想,如果叶老师真的生了她的气,如果叶老师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对她倾注独一无二的赏识和关注…… 绝对不行。 她太需要这些了。风光的掌声、露骨的赏识,还有那些隐秘的懂得,失去了这些,她要如何继续坚持下去呢? 鼻子冻得通红,手脚和大脑一样失去知觉,夏梨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站在了教师宿舍楼下。 她只知道叶老师住在这一栋,并不知道具体是哪一层、哪一户。手机仍然安静,她发了好几条短信,告诉叶老师她在他家楼下,他都没有回复。 她低头反复检查自己每一条短信的措辞,怎么也看不出到底错在哪里。大拇指在绿色拨号键上徘徊,纤细秀丽的少女站在一片萧索的冬色里,像落在一幅拙劣寡淡的泼墨画上、被墨水粘住的蝴蝶。 * 叶怀棠前两天晚上找了个清吧独自喝闷酒,回家的路上着了凉,加上为夏梨的事烦心,更不想赔笑脸面对一班冒傻气的中二少年,干脆请了病假——当然,他更希望这一次生病和缺席能让夏梨产生一些愧疚感。 愧疚感是最好的控制器,愧疚感像神明一样帮助他获得少女的臣服。 他在家读书,闲闲地翻张爱玲的《色戒》,冶艳的文字一行行跃进他的眼睛,他心里想的却是夏梨。 明明喜欢张爱玲,却不好意思看《色戒》的女孩子。翻开没两页就脸颊通红,忍不住要捂眼睛的女孩子。 那时候叶怀棠面上宽和一笑,心里却早把她的手捆住绑在床上,骑在她身上抬手狠狠扇了她好几个耳光。你知不知道,你不好意思捂眼睛的样子比王佳芝的旗袍更色情。天生的婊子。 小说第二天就翻到结尾,叶怀棠猜想夏梨该来了。于是他把书收起来,茶几上换上老舍的《骆驼祥子》。 “屋里灭了灯。天上很黑。 不时有一两个星刺入了银河,或滑进黑暗中,带着发红或发白的光尾,轻飘的或硬挺的,直坠或横扫着,有时也点动着,颤抖着,给天上一些光热的动荡,给黑暗一些闪烁的爆裂。 …… 余光散尽,黑暗似晃动了几下,又包合起来,静静懒懒的群星又复了原位,在秋风上微笑。 地上飞着些寻求情侣的秋萤,也作着星样的游戏。” 叶怀棠不喜欢老舍,更不喜欢《骆驼祥子》这样的故事,光女主角的名字就够他反胃。但他还是用钢笔把这段话划了线,再夹进一张银杏叶的书签。 夏梨看《色戒》会脸红,看这段想必只会懵懂。叶怀棠想象她的眼睛因懵懂而蒙在一层雾,嘴巴会微微张开,那代表问询。而他知道问询即是邀请。 他期待着。 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先来的不是夏梨。 房门被猛烈地敲击,叶怀棠心头一紧,这绝不是夏梨。他从猫眼里望出去,脸色登时煞白,脑海中一阵眩晕,双腿无力,撑着墙才勉强站稳。 门外,站着四个月前分明被他送进了疗养院的妻子,还有那个,两年前被他从天台上“劝”回来的女学生。 第55章 .“那你有没有考虑过……提前谈个恋爱?” 惨白的天阴沉沉地压在头顶,像一堵掉漆多次后又被反复粉刷的旧墙。地面上是灰突突的,连硕果仅存的几片叶子的绿里都透着灰。每天早晨冬风从后操场的方向刮来,流窜在几栋教学楼之间,再在前广场处汇聚成一股更为强劲的力量,为每个昏昏欲睡的学生送去一天里的第一声问候:“给你头拧掉!” 早操时几个女生把手缩进袖子里,有气无力地糊弄着摆动作,像没充上发条的木偶。刘国庆看见,也不管是不是自己班上的,唾沫带口气,赐给她们一通红油牛肉味的教训。 刘国庆最近脾气很大,连弋戈这样迟钝的人都发现了。 “能不大么,你看哪届尖子班连着换两次语文老师的?这还是高三。”范阳用一摞书把门缝堵得严严实实,幸灾乐祸地说,仿佛高三临阵换帅这事儿和他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蒋寒衣拿笔划着阅读理解里的关键句,留着一耳朵听,嗤声笑道:“你还真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啊,叶老师不是你老师啊?你不是一向挺喜欢他的?” “反正换不换我语文也就考那点分啊,不如多刷两套理综卷子。”一轮复习临近尾声,高考的紧迫感一天强过一天,连范阳这么吊儿郎当的主都开始自觉刷题了。他笔不停,嘴也不停地道,“再说了,我觉得叶帅也就是刚来的时候瞧着新鲜,接触久了,也没那么稀罕了,我又不像她们那群女的那么花痴。” 第55节 “那可真看不出来,你不是每次都上赶着当狗腿么。” “屁!”范阳撂下笔,移过去一张草稿纸,“这题我到底错哪儿了啊?怎么算都不对,快点给我看看!” “等会儿,我这做阅读呢。”蒋寒衣一抬肘把人往回赶。 “你教不教?不教我去问一哥!”范阳说着就要去戳前排弋戈的背,蒋寒衣忙把人抓回来,警告道,“你敢去烦她我阉了你!” 范阳得意地耸耸肩,弋戈这两天忙着准备校长实名推荐的报名材料,蒋寒衣生怕范阳去烦她,紧张得要命。范阳只要一使出这招,蒋寒衣就什么都照干。他吸了吸鼻子,耀武扬威地催促道:“赶紧讲!给爷讲清楚啊,不满意爷要去告状的!” 蒋寒衣忍着想撕了他的心,从画电路图开始,一步一步地讲解起来。 正是十二月,气温一天低过一天。而比气温还低的,是整个班的气氛——这也是刘国庆脾气变差的主要原因,之一。 上个月叶怀棠忽然因为家事和老校长请假,正处关键时期的尖子班就这么没了语文老师,刘国庆不得不从文科班借调一位和大家都不熟悉的老师过来,这是其一。其二,最近两次月考,被他寄予厚望的弋戈和夏梨都发挥不佳。弋戈还好,堪堪守住第一,可是被次优班的姚子奇追得很紧,人家还是在拿了奥赛一等奖、落了两个月正课之后拨冗考了个第二;夏梨也不知出了什么问题,生了场大病,回来刚好参加月考,直接跌到年级五十开外,吓得刘国庆连思想工作都不知道该怎么做了。其三,则是这该死的流感,一个班接连病倒了六个,加上老师变动、成绩打击,整个班都死气沉沉的,毫无活力。 原本 p 大校长实名推荐制的名额算是件喜事,可上周正式文件下来,刘国庆又是一阵头疼——去年和前年树人都有 3 个名额,理科班两个、文科班一个。他原本算得好好的,一个给夏梨、一个给高杨,弋戈嘛,他相信她的状态,打算留着冲状元。结果,今年名额缩紧,树人只分到两个,文理尖子班各一个,这就让刘国庆发愁了。 该给谁,夏梨还是高杨?如果按过去两年多的成绩综排,肯定该给夏梨,可她最近的表现实在令人担心,刘国庆恐怕她连面试都过不了。可如果直接给高杨,又显得偏颇,没法给全班同学交代。更何况,高杨的状态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这两次考试他都在年级第五六名徘徊。 刘国庆一个头两个大,本就不可观的发量更加岌岌可危,来回斟酌了一个礼拜,稳妥起见,最终他还是把弋戈的名字报了给了学校——目前,也只有弋戈能让他相信这个名额不会被浪费了。 校长实名推荐制听起来“一劳永逸”,只要被校长推荐后就能免去笔试直接进去面试,面试通过后,高考分数超过一本线就即可被 p 大录取。但事实上,这道程序漫长繁琐,从提交报名材料开始就是一场耗时耗力的硬仗。 弋戈从小在桃舟长大,除了每学期进货似的拿回一张“三好学生”奖状和几张高分试卷,几乎没参加过任何集体活动、社会实践、综合比赛。桃舟的学校不兴这些玩意儿,分数是唯一的硬通货。但自主招生又最讲究“综合素质”,没办法,她把自己过去十一年的学生生涯从里到外扒得渣也不剩,勉强淘出了两张证书。 一张是小学时候参加桃舟市数学竞赛,她被老师推荐参加,拿了特等奖;另一张是市里的“蒲公英杯”成语大赛,她都记不清是小学还是初中的时候,只记得那是周末,三妈照例带她去市区逛街,刚好碰到商场里比赛招募,奖品是十二袋旺旺大礼包和一套阿加莎全集,她没禁住诱惑,再加上三妈殷切的鼓励,就那么上台了。 除此之外,弋戈还得写申请书,有理有据、不卑不亢但又情感充沛地证明自己是个“综合素质全面、学科成绩突出、志向远大、具备发展潜能、社会责任感强”的优秀青年。 为了这,作文苦手弋戈已经郁闷了好几天了。 临时被调来的语文老师是文科班的班主任,对他们班不太上心,每回都是上完课就走,弋戈就没好意思拿自己挤出来的那两张纸去给人添堵。初稿写完后她只给刘国庆看过一回,对方的抬头纹快皱到天灵盖上去了,捏着眉心表示:“再改改,这样肯定不行。” 没办法,弋戈只好回家继续挤牙膏。 word 文档里的所有标点都被她逐一排查,删了又打、打了又删,就这么磨了一个多小时的洋工,弋戈一个字也没写出来。 文档左下角的字数岿然不变,弋戈盯着不断跳动的光标却快吐了。 正好这时,窗外传来一声猫叫。 她“腾”地起身往窗外一看,果然是蒋寒衣,还有窝在他怀里的星星。 弋戈如蒙大赦,果断地关了电脑,没搭理弋维山的殷切关怀,跑到院子里把银河牵上就出了门。 “真麻烦……早知道就不要这破名额了。”弋戈坐在中心花园的长凳上,两条长腿伸开,两手反撑着凳子,身体后仰,望着浓重如墨的夜空,久违地感到放松,叹了声,呵出一团白气。 蒋寒衣好笑道:“你这话可够招打的。” 弋戈满不在乎地道:“我又不会跟别人说。” 蒋寒衣勾起嘴角,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弋戈闭着眼睛放松了会儿,而后才看见星星今天穿了衣服,红白条纹的小毛线。此刻大小姐正倨傲地坐在银河的一只胖爪子上,满脸嫌弃地挠着自己的新衣服。 “诶诶,看着点儿,那衣服快被她折腾没了。”弋戈懒散地伸出条腿踢了踢蒋寒衣。 蒋寒衣无奈地摇头,起身帮星星把那件小毛衣脱了。“她一直不愿意穿,我怕她冷,硬给套上的。” 弋戈懒得说话,囫囵点了个头。 蒋寒衣见她看起来疲惫极了,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地说:“其实我一开始还真以为你不会要这个名额。” 弋戈眼睛亮了一下,似乎对他的话很有兴趣,“为什么?” “不知道。”蒋寒衣摇摇头,笑道,“可能是感觉你……比较淡泊?也可能是单纯相信你的实力吧,你也不需要这些机会。” 弋戈嗤声道:“你能不能别给我戴这些高帽,我凭什么就不需要这些机会了?” 蒋寒衣笑着点头,“也是,当仁不让的事也没必要推辞。” 弋戈不禁笑了,心说蒋寒衣怎么越来越会夸人,夸得她简直神清气爽。她望着没有月亮的天轻轻叹了一句,坦诚道:“其实我就是觉得……如果能拿到降分录取的资格,等于多了半年假期,也挺好的。” 蒋寒衣笑而不语,欣然接受了她这“多了半年假期”的陈述里毫不掩饰的自信与傲气。 “我可以带我三妈去旅游,还可以带银河出去兜风,回桃舟也方便多了。或者先自学一点新东西,找找兴趣,看看大学到底要选什么专业。”弋戈开始畅享未来的种种可能性,眼里亮晶晶的,“哦对了!最重要的是,我可以提前知道和我三妈在一起的那个叔叔到底是谁了!如果我已经通过自招的话,我三妈就不会顾虑我读高三而什么都不肯告诉我了吧?” 蒋寒衣鲜少见她这样雀跃,看着她的眼睛肯定地道:“肯定不会了。” “对!所以我就觉得这个名额也挺好的。”弋戈心里美滋滋,连脚尖也忍不住活跃地翘起来,“虽然准备的过程有点磨人,但想想它的回报率,还是很合算的!” 蒋寒衣笑着应和她,也不知怎么,想到她刚刚列举的通过自主招生之后要做的种种事项,鬼使神差地就开口问—— “那你有没有考虑过……提前谈个恋爱?” 弋戈雀跃的动作霎时顿住了,身体一瞬间变成了僵硬的机器,缓慢地扭头看向蒋寒衣,撞进一道慌乱而赤诚的目光里去。 第56章 .他们习惯性地把一切幽微的情绪归结为“小事儿” 蒋寒衣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嘴比脑子快,竟然就这么把心里话说了出来。然而现在面对弋戈错愕的表情,他心里虽然慌得直打鼓,却又忍不住要期待。 说不定呢,对吧? 万一呢,对吧? 她应该也有点喜欢我的……对吧? 因此他没有第一时间弥补自己的嘴快,没有用玩笑的方式把这个尴尬的缝隙填补过去,他心跳加速地期待着弋戈的反应。 可弋戈没反应,她只是惊愕、僵硬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就不说话了。 最终还是银河和星星闹出的动静打破了这尴尬的寂静。弋戈忙看过去,发现星星一直在伸爪子玩银河脖子上挂的金牌。起先银河还逗她玩,故意挺胸抬头地坐着,或时不时往上眺一下,让她够不着。 这么玩了没几个回合,银河自己先累趴下了。大冬天的,伸长舌头呼呼喘气。 蒋寒衣知道弋戈不会回答他了,也不再自讨没趣,走过去揉了揉银河的脑袋,笑道:“怎么回事,玩这会儿就累成这样。” 弋戈顺着他递来的台阶走下去,附和道:“他都十岁了,体力肯定比不上星星了。” “也是。”蒋寒衣笑着应声。 弋戈在心里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他没有说更多,一切都能和以前一样,不会变。 蒋寒衣逗了会儿猫,又坐回来,同她闲聊。笑道:“也是不巧,要是叶老师在的话,他说不定还能帮你改改申请材料。” 弋戈忙摇头,“可别,听他讲作文我能掉一地鸡皮疙瘩,还是别让我俩再互相折磨了。” 蒋寒衣啧声:“也是。那要不……让夏梨帮你看看?” 听到这,弋戈略顿了顿。 她本想骂蒋寒衣缺心眼,在自主招生名额的事情上她和夏梨分明是竞争对手。现在她算是趁人之危拿到了名额,这已经够走狗屎运的了,还拿着自己的材料去请别人修改?得是多欠打的人才干得出来这事儿。 但她转念又想,大概在蒋寒衣眼里,夏梨从来善良大气,为人又周到,绝不会为这种事情生气。可是…… 可是夏梨最近的状态看起来非常糟糕。她病了半个多月才回学校,一来就被月考成绩打击;她这段时间上课总是犯困,已经被好几个老师忍无可忍地当堂批评过,昨天邹胜更是很不留情面地朝她丢粉笔头;她也不再热衷于组织和参与班级事务,连带早操都缺席了好几次。 她忍不住转身,很认真地问:“你觉不觉得……” 话刚开了个头她又倏地闭了嘴,看着蒋寒衣闲适的表情,暗道自己天真,这种事问他有什么用? 他是个男生,从天生的激素水平到后天的社会教育都让他们习惯性地把一切幽微的情绪归结为“小事儿”,就该和这潇洒的儿化音一起被小事化了的那种,否则就是矫情,就是敏感,就是娘娘腔。即使他和范阳是夏梨最好的朋友,以他们俩一向吊儿郎当笑对风云的个性,估计也只会觉得这是“生病而已”、“高三状态起伏很正常”、“下次就好了”、“又没出什么大事儿”,他们怎么可能真正了解? 弋戈默默咽下了自己那些怀疑和担忧,以及从朱潇潇那听来的种种传闻猜测,不再言语。 蒋寒衣却把她想问的话径直说了出来,他轻轻笑了声:“你是不是担心夏梨?” 弋戈犹豫了一下,没承认,只是问:“你们没去问问吗?你和范阳。如果是你们俩去问的话,她应该愿意说吧。” “愿意说什么?”蒋寒衣反问。 “就……她最近为什么这么……”弋戈被问住了,有些说不上来。虽然担心,却又觉得自己并没有资格断言夏梨“状态反常”——怎么样算“正常”呢?夏梨不过是考砸了一次、情绪低落了一点、待人接物没以前那么热情而已,这就“反常”了吗? 蒋寒衣看着她分明关心却又不敢“多管闲事”的纠结表情,了然地笑了。他沉吟了一会儿,说:“范阳问过,夏梨什么都不说。我们仨虽然是一起长大的,但她毕竟是女孩子,而且脸皮那么薄,其实初中的时候她就怕别人说闲话,不怎么单独跟我们俩玩了。女孩子的心事,我们也不好问。” 弋戈没说话。 “而且我觉得……可能是大家给她的期待和压力太大了,说到底就是考差了一次而已嘛,没必要那么如临大敌的。这事儿放在别人身上也没那么值得关注,就是因为她是夏梨,所有人都觉得她应该永远当个模范生。”蒋寒衣洒脱地说,“但谁规定她要一直优秀了?就算以后都考不了第一又怎么样呢?她也是把自己逼得太紧了吧,说不定像现在这样松绑一段时间反而更好。” 弋戈听他这一席潇洒发言,并不觉得受触动,而是低下头,小声说了句:“你不懂。” 她和夏梨坐了一年多的同桌,仍然没有成为交心的朋友,甚至连熟稔都算不上。可这一刻弋戈却很笃定,她是懂得夏梨的。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蒋寒衣一样从容洒脱,这也不是一句简单的“压力太大”、“期待太高”就能解释的事情。 可弋戈脑海里回放着那天在巴士上叶怀棠盯着夏梨的眼神,心里想着朱潇潇私下说的“夏梨生病是因为在叶老师家楼下站了一晚上”,又不知道到底该怎么解释……她自己也只是捕风捉影、胡乱猜测。 蒋寒衣见她沉默,有些莫名,不知道气氛怎么忽然就冷下来了。 他顿了顿,转移了话题,笑道:“对了,你跨年打算怎么过?” 十二月就快过半,新年眨眼就要来了。 弋戈:“不知道,上课吧。有假放就写几张卷子。”以刘国庆的风格,元旦当天能让他们少上个晚自习就算他大发慈悲了,还敢奢望别的? “……”蒋寒衣气笑了,“会不会有点太努力了?我都不着急……” 弋戈幽幽回他一句:“是啊,我都这么努力了,你居然还不着急。” “……”蒋寒衣毫无还嘴之力,只好耍赖道,“喂,给自己放个假嘛。我带你出去玩半天怎么样?” 弋戈问:“去哪?” “没想好,不过肯定是好地方!”蒋寒衣信誓旦旦道,又指着银河给自己加筹码,“你还可以把银河带去,我约车,保证你玩得开开心心!” 弋戈有点动心了,但仍然犹豫。蒋寒衣刚刚才说了“谈恋爱”这种胡话,她生怕他脑子一热又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给点面子嘛!”蒋寒衣使出最后一道杀手锏,“你可别忘了啊,之前说好了要答应我一件事的!” 弋戈拧眉,“什么时候?” “那天在叶老师办公室写作文之后啊!”蒋寒衣言之凿凿。 弋戈模糊的记忆里似乎确实有这么一桩事情,见蒋寒衣这样坚持,她也懒得再推脱,点点头松了口,“行呗。” 蒋寒衣的笑容不值钱极了,“那说好了啊,到时候你可别忘了!” 弋戈勉强点点头,兴致却并不高,尤其看着蒋寒衣摩拳擦掌的样子,总觉得心里发毛。她有些坐不住了,打了个哈欠,牵起银河的狗绳,摆摆手回家了。 * 弋戈最终还是生掰硬扯凑出了一篇申请书,得到刘国庆的勉强同意后,用教师办公室里的电脑把所有的申请材料提交了出去。 第56节 鼠标点击“发送邮件”那一刻,她和刘国庆同时松了口气。 弋戈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目光投向窗外,走廊对面的教室里难得空旷。今天正好是两周一次的休息日,放半天假,方便住宿的学生回家拿换洗衣物。 “行了,回家休息会儿吧!”刘国庆拍拍她的肩,笑道,“这段时间辛苦了,放心,老师对你有信心,肯定没问题的!” “嗯,谢谢老师。” 弋戈走出学校,见时间还早,便拐了个弯,改变方向去了公交站。她想去医院看看三伯。 当然,其实她主要是想去看三妈。她已经快半个月没见陈春杏了,高三学业繁重,她自己每天都起早贪黑的,在家的时间不足八小时;陈春杏那边,虽然不知道她到底是忙着在医院还是在什么别的地方,反正也是不着家。 公交车上,弋戈给她发了条短信,确认她在医院后,难得悠闲地撑着下巴看外头缓慢更新的街景。 冬日里晴天难得,此刻连满街落叶好像都泛着光泽。车窗上方有一小块来由不明的油渍,经阳光一照,形成一道小小的彩虹。 弋戈的心情没由来地好起来,想着待会儿一定要耍赖让陈春杏回家给她做碗清汤面,好好安慰一下她受了许久委屈的五脏庙;还要告诉她自主招生的消息,让她知道她几乎已经迈进了 p 大的校门;如果可以的话,她也想试探一下她的口风,看看到底能不能提前知道那位叔叔究竟是何方神圣…… 第57章 .“我打算转学了。” 弋戈到了医院,却没想到弋维山也在。他西装革履、正襟危坐在弋维金床边,一脸严肃,也不知道究竟在和他那不能听不能言的三哥交流什么兄弟密语。陈春杏弯腰在饮水机边给他倒水,冷热掺好后又用小木夹子加了两朵菊花,才把水杯双手递给弋维山。 弋维山看也没看她一眼,伸手接了,抿了一小口,又放回床头柜上。 弋戈推门便见这样的场景,心里不大舒服,默默地走了进去,也没叫人。 倒是弋维山看见她,宽和地笑了,“小戈也来啦?刚好,和爸爸一起。” “嗯。” “今天是不是提交那个自主招生的资料了?”弋维山又问。也算是日理万机的人,难得还记得这么个小日子。 “嗯。”弋戈又点头。 “好,爸爸相信你肯定没问题。这样,你先出去玩会儿,让爸爸和三伯说会儿话。”他说完顿了一下,看了眼陈春杏,语气减淡,“三嫂也出去吧。” 陈春杏点点头,“好。” 弋戈忍着白眼,挽着陈春杏的胳膊走出了病房。 “装模作样……”弋戈在走廊长椅上坐下,忍不住嘀咕了一句,顺便把刚刚忍着的那个白眼翻了。 陈春杏“啪”的一下打在她手背上,“哪有这么说爸爸的!” 弋戈撇嘴,“他就是装模作样,虚伪!” 陈春杏轻轻叹气,很是无奈的样子。 弋戈不是爱撒娇的小孩,从小也不跟陈春杏腻歪,但最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许是因为总见不到三妈,也可能是对三妈的秘密恋爱充满好奇,她反而变得黏人起来。这会儿挽着陈春杏的胳膊,把脑袋往她肩上一靠,娇气地问:“三妈,你今天回家的吧?” 陈春杏喟叹着拍了拍她的手,却说:“回不去哦,你三伯这里,哪离得开人。” 以前弋戈只会心疼三妈辛苦,现在听到这理由,却觉得她肯定是晚上有约了。她眼睛滴流一转,故意叹气道:“唉,三伯这病……他真的能醒过来吗?” 陈春杏神情一滞,露出一个凄苦的笑容:“希望吧。” 弋戈问:“那他要是一直不醒,你要一辈子都待在医院照顾他吗?” 陈春杏没说话。 弋戈继续道:“其实,三伯这个情况,你在不在床边照顾,区别都不大的吧……有护工就行了。” 陈春杏想说什么,然而刚张开嘴,忽然被空气呛住了喉咙似的,猛烈地咳嗽起来。 弋戈原本是想试探她,却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强烈,忙直起身替她拍背。 陈春杏咳得满脸通红,额角青筋暴起,还一直捂着自己的肚子。弋戈吓坏了,一下又一下略微加重力度抚着陈春杏的背。 陈春杏摆摆手,又重重地咳了好几声才缓过来,“没事,风灌着喉咙了。”她一手抚着自己的胸口顺了顺气,一手捂紧外套搁在肚子上,哑着嗓子说:“你去对面药店给我买瓶止咳糖浆吧。” 弋戈不放心地问:“没什么事吧?突然咳得这么厉害。” 陈春杏笑道:“能有什么事,天冷了感冒呗。” 弋戈见她平缓下来没有大碍,点点头,“那我去给你买那个糖浆。” “拉链拉上,高三了更不能生病。”陈春杏直起腰,伸手把她羽绒服的拉链从膝盖处径直拉到了顶。弋戈配合地叉开腿站低了点儿,不过还像小时候似的,生怕被夹到自己的下巴肉,拉链还没到呢,就把下巴扬得老高。 陈春杏看她这表情便笑了,嗔怪道:“这么大的人了,还怕?三妈什么时候真夹到过你?” 弋戈回想了一下,惊喜地道:“对哦,好像一次都没有!” 弋戈走进空无一人的药店,拿了两盒止咳糖浆,又在感冒药的区域里徘徊了会儿,拿了两样最常见的,再加一盒板蓝根,一股脑抱去结账。 老板也是懒散惯了,眼睛半睁不睁地扫描商品,动作奇慢无比。弋戈百无聊赖地往店外一瞥,却在医院门口看见了夏梨。 冬天灰扑扑的街道上,夏梨的容貌、身段和衣着都很突出,清丽得像画中的人物。 她穿白色的羽绒服,又厚又长,直拖到脚踝,却丝毫不显得臃肿拖沓。身边还有一对中年男女,看起来应该是她的父母。 搁在以前,大街上碰到这种不算熟稔的同学,弋戈一定是视线躲避装没看到的那个——就算在学校走廊里,迎面碰见同班同学,扭头去看墙面上的名人名言已经是她最礼貌的表现了。 可现在,即使隔着一条街,即使夏梨压根就没看到自己,弋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抽了哪门子风,总之,她撂下张五十元的纸币,没等找零,就把塑料袋往兜里一揣,跑出去了。 夏梨看着忽然出现在眼前的弋戈,明显有一丝惊慌,但很快又压下去,惊慌变成了疑惑。 弋戈这副着急的样子,还真是少见。她急什么?夏梨礼貌地笑了笑,并没有把自己的疑惑表现出来。 弋戈也是跑到她面前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突兀,愣了两秒,笑着说了句:“好巧!” 话说出口她就想骂自己了,在医院门口说好巧?巧个屁!都怪蒋寒衣,害她也变得这么二百五! “你…你也来医院啊?”她强行开启一段不尴不尬的对话,“我,我来看我三伯!” 夏梨看着她这难得一见的莽撞模样,似乎明白了她的用意,她扯扯嘴角笑了下,转身对父母说:“你们先走吧,我待会儿自己回家。” 父亲显然十分不放心,面露犹豫。 夏梨指指弋戈,“这是我同桌,弋戈。” 父母都听过弋戈的名字,知道这是新转来的那个极优秀的女孩儿,于是放心了点儿。弋戈却是现在才想起来给他们打个招呼,忙鞠了一躬道:“叔叔阿姨好!” 夏梨的父母笑容宽和,点头道,“欸,你好,你好!那你跟小梨好好玩,叔叔阿姨先回家了。” 弋戈一愣一愣的,“好的,叔叔阿姨再见!” 夏梨看着父母离开前仍不太放心地频频回头,索性转了身,拉住弋戈的胳膊问:“喝奶茶吗?” “啊?”弋戈没反应过来。 夏梨拉着她径直右拐,“这附近有家奶茶店很好喝。” “草莓奶茶,加珍珠,谢谢。”夏梨轻车熟路地点了单,回头问弋戈,“你喝什么?” 弋戈愣愣的,抬头看一眼菜单,“冰咖啡”先跳进眼里,便说:“冰咖啡吧。” “好。”夏梨利落地付好了两个人的单,等了半分钟,拿着两杯饮品,熟门熟路地绕过柜台往角落里走。 弋戈跟着她,发现角落里有两张小圆桌,正临窗。 夏梨笑着说了句“这里安静,也能看到外面的风景”,便径自坐下了。她把吸管从纸包装里剥出来,手高高抬起,用力往奶茶的塑封膜上一插,“嘭”的一声,洒出来一点儿,她连忙凑过去吸了一大口,两颊像小金鱼一样鼓起来。 弋戈默默看着,总觉得夏梨有些不一样了。但她一直对自己看人的感觉不太自信,而且也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一样,于是沉默地喝了口咖啡。苦得她舌尖发颤,眉毛发抖。 夏梨抿嘴笑起来,“都说了这家店是奶茶好喝。” 弋戈受教:“我下次肯定点奶茶。” 夏梨没再说话,她扭头去看窗外,眉目舒展,神情闲适。 “你……你来医院,是看亲戚?”弋戈终于开口。她试图委婉,但好像怎么都并不得其法,说话十分不自然。 夏梨看她一眼,坦诚地说:“看病。” “…什么病?” 夏梨顿了顿,她在纠结。她发现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进入了一种说不清是绝望还是释然的状态。比如现在,她一会儿觉得都这样了,还遮掩什么?下一秒却又咬着牙,想要守住最后那点骄傲。 她又吸了一口奶茶,一口里面有很多珍珠,把它们一个一个地嚼烂吞进肚子里。她专注于咀嚼,这样能忘记脑子里正打架的两股力量。然后从羽绒服口袋里拿出一张叠成小长方形的纸。 直觉地,弋戈有些不敢看。 她简直是唯唯诺诺地接过那张纸,展开一次,顿了半秒,又展开一次,“中度抑郁”四个字一下跳进眼眶。 她的心脏猛地下坠了一下,还没回过神来,夏梨又淡淡地说:“我打算转学了。” 两个意外的消息连着砸过来,弋戈不知该说什么好。 夏梨却似乎很轻松,她看着弋戈诧异的表情,反而笑了。笑得特别真诚和开怀,以前也很少见她这样大笑。 “…为什么?转去哪?”弋戈回过神来,连着问了两个问题。刚问完又觉得自己多话,显得咄咄逼人。 “外国语。有保送。”可夏梨简单明了地回答了她的问题。 弋戈却好像听不明白似的。 这时候夏梨终于收敛笑意,握着奶茶杯子,低头抿了抿嘴才说:“我妈是江外的老师,她能把我转去外国语。”她说完轻轻笑了一声,看着弋戈呆滞的表情,自嘲地道:“其实就是走后门。” 弋戈愣了两秒才接上,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下意识地选择了安慰:“肯定不是,你的成绩这么好,哪个学校都抢着要。” 夏梨静静地看着她,弋戈忽然觉得一阵心虚,又补充道:“你要是这么说,其实我觉得我那个校长推荐的名额说不定也是我爸走的后门,我连高一的成绩都没有怎么可能选得上……” 这当然是胡言乱语,在开口一秒之前弋戈压根没想过这个问题。这些扯东扯西的话,好像只是为了安慰夏梨,应急地出现在她脑海里的。 但是这安慰显然很烂,弋戈心想要是谁这样安慰她,她恐怕会直接翻白眼走人吧。到底还是夏梨有教养,她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第58章 .“你就等着我到时候拿录取通知书回来吧!” 周末的奶茶店热闹极了,不过大部分的热闹都被隔绝在柜台之外,弋戈和夏梨坐在小小的角落里,相对沉默了很久。 弋戈心里仍然有很多疑惑和担忧,可又好像没有什么可以问的了。夏梨的话简单,却已经足够坦诚。她只消自己再想一想便能完全理解夏梨的决定。 在江城,每年除了奥赛外,唯一的保送机会都在各外国语学校。而以夏梨的外语水平、过往成绩和综合素质,为外国语学校多拿一个保送名额并不是什么难事。换位思考,如果她是夏梨,在失去树人自主招生名额、且高考时的状态无法保证的情况下,她也会选择保送。 也许在这个时间点上转学会招来非议,也许这看起来不那么风光,可既然实力允许选择一条更稳妥的路,又为什么要被虚无缥缈的东西阻碍?这不过是漫长道路上的一则小插曲,而远方没有变,它仍然在那里,只要她愿意再迈出脚步。弋戈理解、赞同,甚至钦佩夏梨的决定。 那张诊断单又被折回了小方块放在桌上,谁都没有去动它。弋戈不得不想到,上一次这么近地接触到“抑郁症”这个词,还是叶怀棠的英雄事迹被广为流传的时候…… 叶怀棠…… 第57节 夏梨的病,和叶怀棠有关吗? “你是桃舟人?”看了很久窗外风景的夏梨忽然转过脸来问。 弋戈被那温柔的笑容感染,忍不住也笑了一下,点头道:“嗯。” “桃舟是不是离随城很近?”夏梨又问。 弋戈顿了一下,仍然保持着微笑,“挺近的,但开车也要半个多小时。” “你去过随城吗?”她继续问。 弋戈僵硬地摇了摇头。 “我去过。”夏梨抿嘴一笑,晃了晃杯底的珍珠,拿吸管搅动几下,又低头喝了一口,“比我们这里冷一点。” 夏梨是在上个月的最后一个周末去的随城,在教师宿舍楼下站了一整个下午之后。她在学校官网上查叶怀棠的籍贯所在地,网络地图上查长途汽车时刻表,省气象台官网上查随城的天气,准备厚羽绒服和面包,留了字条告诉爸爸妈妈她是去图书馆。她做事一向周全仔细。 她没见到叶怀棠,却见到了那个她以为得了失心疯的“师母”,还有一个看起来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子。 师母看起来并不疯,反而和“袭击案”发生之前她们所有人想象中一样,温婉和善、知书达理。得知她是叶怀棠的学生后,师母很周到地给她倒了一杯茶,和她一起坐在沙发上,但不怎么说话,只是噙着礼貌的笑看她。 倒是那个女孩子不太友善,夏梨刚进门时她就吐了句方言,夏梨听不懂,但知道那不是好话。她染着蓝色的渐变头发,发顶是深蓝,颜色渐渐变浅,到发尾变成了干枯的近乎白色的颜色,不怎么好看。大冬天她也穿着短裤,腿上有大块纹身,夏梨看不懂那个图案,有点像木鱼。很呆板,也不太好看。 蓝发女孩趁师母进厨房的时候坐到夏梨身边,笑着问她:“你跟叶怀棠睡过了?” 夏梨瞳孔瞪大,露出惊惧的神色,却不知为什么忘了说话。 那个女孩子不屑地嗤笑了一声,又问:“怀孕了?你是来要人的还是来要说法的?哦,还是要钱?” 夏梨起身离开了。准确地说,是逃跑。蓝发女孩在背后骂“贱人,轮不到你!”,她摔下楼梯,那时候却出奇地好运,不仅没有受伤,甚至连痛都没感觉到,飞快地逃跑了。 然后又坐查好线路的长途大巴回家,在车上啃完带的两个面包,一个是奶油毛毛虫,另一个是鸡腿包。回家后她烧到 39 度 8,爸妈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背着她去医院。住院第三天医生发现她偷偷地把药吐掉、拔自己针管,冷静而果断地建议爸妈带她去看心理医生。 心理医生建议她一边上课一边接受治疗,不要和正常的生活脱节。夏梨觉得医生说得挺对,除了那个药总是让她想睡觉之外,一切似乎都在变好。 转学也是她前几天主动和爸妈提的,在综合医生的建议并分析了自己近几个月的成绩波动曲线之后。外国语那边倒是谈得很顺利,毕竟她中考时就是市状元,也算出过名。倒是刘国庆那边不太愿意松口放人,一直在做她父母的思想工作。但夏梨已经做了决定,不打算再变。 “桃舟是不是暖和?”夏梨没等弋戈反应过来,紧接着又问。 弋戈很想说是,但没法睁着眼睛说瞎话,只好道:“…跟江城差不多吧。” 夏梨点了点头,“等明年高考结束,我要是和你一样上了 p 大,找机会去你那玩。” 弋戈只会说:“你肯定可以的。”尽管她很真诚,但这话怎么听都像敷衍。 夏梨把奶茶喝完了,起身道:“我先回家了。”自从确诊之后,爸妈一没看见她就担心她自杀,哪怕医生和她自己都反复强调,“没有那么严重”。 弋戈忽然说:“…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夏梨把诊断单放回口袋里,听她这么说,笑了笑。 “生病,还有转学……我都不会告诉任何一个人。”弋戈很认真地保证。 “我知道。”夏梨说,“但还是谢谢。” 弋戈回到病房的时候,弋维山已经走了。陈春杏正在衣柜旁收拾包,听到她的关门声,立刻把衣柜门一拉,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回头笑道:“怎么这么久?” 弋戈没戳穿她,憋着笑道:“遇到一个同学。” 如果是在以前,出于对她人际关系的关心和对一个普通同学的关怀,陈春杏一定会追问是哪个同学、和你关系怎么样、怎么会来医院等诸多问题。但现在,大概是忙着去约会,她只点点头,催促道:“马上就天黑了,快回家吧,别让你爸妈担心。” 弋戈正要说什么,手机忽然响了声,进来一条短信。 发件人弋维山。 “和你三伯说几句话,看望一下就行。早点回家。” 弋戈满脑袋问号,还有那么一丝丝不耐烦——弋维山什么时候关心过她几点回家?还真是装模作样过了头,多管闲事。 她翻了个白眼,本不想回去,但又不想耽误陈春杏约会,只好叹了口气道:“好吧,那我就先回家了。你什么时候回家啊?我想吃油面筋塞肉了。” 陈春杏眼神里闪过一丝慌张,弋戈十分善解人意地当作没看到,心里还觉得有些好笑,三妈这个演技可真是不适合骗人哟。 “等你三伯情况好点儿。”陈春杏搪塞道,看见她不知什么时候又把羽绒服敞开了,嗔怪地白了她一眼,又不胜其烦地给她再拉上,“怎么就是教不乖呢……天气这么冷,你一个高三的学生,要注意保暖……” 弋戈又配合地岔开腿,享受着她的絮絮叨叨。 “三妈,我自主招生的材料已经交了,不出意外的话,马上我就能拿到 p 大降分录取的资格了!”临走前,她想起来最重要的一件事忘了说。 弋戈难得俏皮地冲三妈眨了眨眼,试图暗示一些什么——等我拿到降分资格,你就不用担心影响我高考了吧?就该告诉我你的秘密了吧? 我知道你可能觉得这不光彩、这不道德、这不对,但至少我会支持你。我觉得你没有错,我希望你有自己的幸福。 陈春杏欣慰地笑了,她的笑容中有些如释重负的意味,然后说:“三妈晓得,你肯定没问题的。你从小就聪明,像你爸……” 前半句听着舒心,后半句弋戈就不那么想听了。怎么她聪明勤奋成绩好这事儿的功劳也要算到弋维山的头上去?她连忙打断,“我也知道,我肯定没问题!你就等着我到时候拿录取通知书回来吧!” 她带上门,裹着厚厚的羽绒服,下巴搁在那枚硬而冰的拉链上,脚步轻快地离开了病房。 * 12 月眨眼就到了尾声,新的月考成绩公布,弋戈仍是年级第一,且这次终于和姚子奇拉开了比较可观的差距。夏梨是年级第九,虽然和她前两年的名次相比有差距,但也终于让刘国庆放下心来——并且更舍不得松口放人了。 弋戈这段时间一边忙着复习,一边准备着自主招生的面试,被“井盖为什么是圆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多年后依然会消失,那么保护还有没有意义”之类天南海北的题目绕得脑子里一团浆糊,差点忘了答应过蒋寒衣元旦要和他一起出去玩。 跨年夜的晚上他们仍旧被关在教室里上晚自习,谁知第一节 课下课铃刚响,整个教室就陷入一片漆黑中。 弋戈握着笔反应了两秒,还以为是自己用脑过度出现了幻觉,旋即听到教室里一阵骚动,然后是范阳大叫一声—— “停电了!!!” 停个电,大家比过年了还高兴。 有几个胆大的亮起手机屏幕照明,还没嘚瑟半分钟,一束强光从教室门口射过来。 “我看谁带手机了!”刘国庆拿着个巨无霸手电筒往教室里一扫,刚刚还满脸兴奋的几个人躲避不及,拿手机的模样被抓了个现行。 “看在新年的份上我不没收你们的东西了,刚刚手上亮光的,每个人元旦假期自觉给我加两张数学试卷!”刘国庆无奈而严厉地教训了一句,“行了,停电了,今天就先回家吧!下楼的时候注意安全,慢慢走,看着点路!” 众人又是一阵欢呼,教室里响起窸窸窣窣收拾书包的声音。 弋戈抓紧刘国庆手电筒的光,想快速写一下明天的 to do list,却被身后的蒋寒衣揪了下辫子。她的齐肩短发现在长得很长了,几乎到了腰际,可以梳成一条又粗又长的马尾。 “还写?明天出去玩!” 弋戈这才想起来,恍然“哦”了声,只好放下笔。 蒋寒衣不满地嘟囔道:“就知道你会忘。” “这不是没忘。” “走吧,跟你一起下楼,我给你照着路。”蒋寒衣撇撇嘴,又笑道。 “我自己也有手机的好吗?” “那不一样!”蒋寒衣一本正经地胡扯,“你太高了,重心不稳,要上多重保险!” “……” 第59章 .“希望你一直愿意和我说这么多话。” 2013 年的第一天,弋戈难得睡了个懒觉。她八点钟才起床,站在窗边伸了个懒腰、发了会儿呆,盘算着待会儿去文东街上借蒋寒衣的面子蹭个大烧麦吃。 一个呵欠还没收回去,余光瞥见窗下飘出个身影,蒋寒衣穿着一身利落的白色冲锋衣,黑色工装裤,骑着他那辆自行车停在她家楼下。 弋戈看了眼时间,才 8:12,比他们昨天晚上约好的早了四十多分钟。虽然他没催,但她也不好意思让人干等,于是匆匆忙忙地冲进卫生间洗漱,套了件最方便的抓绒冲锋衣就出了门。 风风火火地冲下楼,却发现弋维山和王鹤玲都一本正经地端坐在餐厅,慢条斯理地吃着早饭——这在这个家里并不是常见现象,王鹤玲要睡美容觉,不到日上三竿是不起床的;而弋维山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即便是假期,他也总是早早出门。 正纳闷,门口的智能锁忽然响起来,一串解锁铃声之后,陈春杏拎着个纸袋走进家门。 弋戈眉梢一扬,十分惊喜,忙迎上去,“三妈!” 陈春杏把手里的袋子递给她,另一只手揉了揉眼睛,看起来有些疲倦,大概是早上刚从医院赶过来。 “油面筋塞肉。我借护士的锅简单烧的,看给你馋的!” 弋戈乐了,颧骨升天,饭盒还没揭开就深深闻了一口,满足地喟叹道:“香!就是这个味!” 陈春杏说:“啧啧,这么大了还这么馋!我看小蒋在外面,等你的?” “哦哦对!”弋戈想起来正事,把饭盒往怀里一揣,“那三妈我先走了,这个我带过去吃!” “嗯,记得也给人家分点。” “知道啦!” 弋戈揣着宝贝的饭盒出了家门,背影欢脱,全然没想到要跟弋维山和王鹤玲道个别。 弋维山刚想问女儿和谁出去玩,以及这个听起来有点耳熟的“小蒋”是谁,然而一个字还没吐出口,门已经“嘭”的关上了。他只得尴尬地落下目光,看向仍杵在门口的陈春杏,敛起原本和悦的脸色,淡淡地说了句:“三嫂来了。” 如果弋戈在,听见这话,一定又要腹诽——弋维山其人,真是热衷说废话,且这废话一定要以陈述的、貌似深沉的语气说出来。实在是……拿腔作势,装模作样。 陈春杏看着华丽吊灯下对坐用餐的夫妻两个,大理石面的餐桌上摆着烤到焦黄的白面包、看起来半生不熟的煎蛋、滋滋冒油的火腿片和水果拌酸奶。弋维山显然对一桌子西餐没什么兴趣,吃得兴致缺缺。而王鹤玲,她享受着最喜欢的早餐和丈夫无条件的认同与陪伴,愉悦而缓慢地进食,见她进门,目光也懒得偏移一下。 她穿灰色真丝睡衣,外罩一件米色开衫,背薄得像张纸,即使吃饭的时候,长长的颈脖子也像天鹅一样优雅。她似乎一点没有老,二十年前长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只是更瘦了。 她是很好命的。陈春杏一直知道。 陈春杏顿了一下,平静地走过去,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但被叠得齐整的纸放到餐桌上,“这个你看一下,我和金哥当年商量好了离婚的。字都签了。” * 弋戈没想到,蒋寒衣会带她来滑雪。 直到抵达随城汽车站,她还是有点懵——一来,这完全是一趟说走就走的旅行;二来,她不得不想到前几天夏梨同她说,“我去过随城”。 这地方……就是叶怀棠的老家。果然很冷。 蒋寒衣倒是一脸兴奋,大咧咧地把手往她肩上一搭,搂着了,另只手一挥,“let’s go!” 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弋戈没像之前一样不客气地把他的手甩开,她好像瞬间就被蒋寒衣的笑容调动了热情,心里也有小火苗雀跃起来。 “你会滑雪吗?” “不会。” “我教你!”这答案简直正中蒋寒衣下怀。 弋戈睨他,“那你可要抓紧时间,我学东西很快的。” “为师尽力!”蒋寒衣笑道,接着又说起这一天的安排,“我们上午先滑一会儿初级赛道,练练基本的,中午去吃个烤肉,听说这里有家韩国烤肉特别好吃,你不是喜欢吃牛肉吗。我估摸着下午你就能滑中级和高级的了,可以试试 s 弯什么的,肯定特别爽……” 第58节 弋戈听他把行程排得满满当当,絮絮叨叨的语气好像在往她的心里扇风,那束小火苗越燃越旺,她的心跳好像都更快了。 这是离江城很远的地方。 这是新年的第一天。 她包里装着三妈亲手做的油面筋塞肉。 而身边这个人,虽然笑起来有点傻,但确实挺帅的。 这时候如果都不开心,那未免太对不起老天爷了。 蒋寒衣在柜台取了他一直存着的装备,还有一早给她订好的滑雪服。“先把衣服换了,出来选板。” 他和柜台后的员工聊了几句,今天天气不错、场子怎么样之类的,看起来轻车熟路,整个人都莫名变得靠谱起来,很值得信赖的样子。 于是弋戈乖乖点头,毫无疑议地抱着他给的衣服进了更衣室。 至少从挑滑雪服的眼光来看,蒋寒衣的确很靠谱。白色和灰蓝色的撞色设计,利落干净,尺码也刚刚好,弋戈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免自恋了一番——她会不会滑雪暂且不论,这身行头看下来很就专业的样子。 她戴上米色的毛线帽,拿着手套出去找蒋寒衣。 蒋寒衣穿了套亮黄色的滑雪服,搭配黑色裤子,整个人看起来都很打眼。不过弋戈还没来得及就他这扎眼的行头发表意见,他倒先惊喜地扬了扬眉,“我眼光真好!” 弋戈翻个白眼,笑道:“现在可以选板了吗?”她好像有些迫不及待了。 蒋寒衣点点头,“跟我来。” 蒋寒衣在一排单板中溜了一眼便选中倒数第三个,立起来和她的身高比了比,点点头道:“这个行。” 弋戈好奇地问:“这是在比什么?” 蒋寒衣云淡风轻地说:“没什么,穿鞋吧。” 弋戈对他这种藏着掖着不肯知识共享的行为十分不满,咕哝了句“故弄玄虚!”,坐下来穿靴子。蒋寒衣却似乎对她的这种控诉很受用,得意地笑了笑,半蹲下来问,“会穿么?” “会!”弋戈信誓旦旦地道。 可打脸来得很快。滑雪靴太重,她穿得又厚,好不容易把脚蹬进去了,弯着腰用了半天的力却总觉得鞋带绑不紧。 蒋寒衣笑叹了声,往她身边挪了半步,半蹲下来,伸手抓住她的鞋带。“唉,还是为师来帮你吧。” 弋戈见他三下五除二就把她两只靴子都绑得紧紧的,便很有良心地没再和他吵。 鞋带系好了蒋寒衣却仍没站起来,他保持半蹲的姿势,从书包里拿出两副护具,直接绑在了弋戈的膝盖上,然后忽然低下了头,把戴在额头上的护目镜对着她的脸,笑道:“要不要整理下造型?” “…啊?”弋戈没反应过来,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现在的姿势有多亲密。 “看这儿啊,镜子!”蒋寒衣指了指自己的护目镜,“给你当镜子使,整理整理发型什么的。” “…不用。”弋戈猛地站起来,拉开了两人的距离,“我已经很好看了。” 蒋寒衣被她难得的厚脸皮惊了一秒,旋即摇着头笑起来,“行行行,您最好看。那借您的眼镜给我看看行不行?” 话没说完,他已经拿起凳子上的护目镜戴到弋戈头上,然后两手捧在她双耳边扶住她的脑袋,微微倾身,将两人的距离骤然拉近,似乎很仔细地打量着镜中的自己。 弋戈下意识地想弹开,却不知为什么没有动。她连眼睛都不敢乱瞟,只能直直地往前看,可前面正对着蒋寒衣的衣领。 …可这人为什么连滑雪服都穿不严实,非要露那一块儿脖子干什么。 弋戈的眼神无处安放,嘴巴也不受控制,胡言乱语道:“看什么看,你本来不也挺好看的。” 话说完两秒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眼神慌张地往上一抬,正撞进蒋寒衣颇有内涵的目光里。 他眼里明晃晃写着惊喜,好像住进了一只尾巴早已翘上了天的狐狸。 “我……”弋戈百口莫辩。 蒋寒衣冲她竖了个大拇指,咧嘴笑道:“你的眼光也很不错。” “……”弋戈生硬地转移话题,“能走了吗?” 蒋寒衣又从包里掏出块花哨的布,“把这个戴上。” 弋戈疑惑地盯着那疑似口水巾的玩意儿,“这什么?” “防风面罩,像我这样。”蒋寒衣把自己的围在脖子上,给她示范,“我帮你系?” “不用!”弋戈忙侧身一闪,边系边往外走,“赶紧走吧!” 蒋寒衣勾嘴一笑,自觉地扛上两块单板跟在她身后。 事实证明,弋戈的运动天赋的确很强。在初级赛道里,蒋寒衣只简单演示了两遍怎么站起来、如何保持平衡、怎样刹车,不出一刻钟,弋戈已经能自己张开双臂滑一小段、并且稳稳停下来了。 第四次试滑的时候,弋戈贪心而大胆地试着加了点速,想要滑得更快更远一点。 然后,她就如愿以偿地滑出了一道华丽的长线,同时也华丽地摔倒了。 蒋寒衣被她自作主张的大胆操作惊得目瞪口呆,忙跟下去看她的情况。还没等他滑到,弋戈已经麻利地爬起来,踩着单板翻了个身。她摔得帽子都掉了,被脱落的夹子挂在长发上,脸上也沾了雪,却丝毫不在意似的,坐在雪地里哈哈大笑起来。 “滑下来好爽啊!”她笑得简直豪迈,“你这个护具真的很有用欸,一点都不痛!” 蒋寒衣拍干净她身上的雪,哭笑不得,一边细心地拆着她头发上的夹子和帽子,一边说道: “你真的是我见过最虎的初学者,这才踩上板滑几分钟啊,就想一口气下坡了?” 弋戈不以为意,“这种东西不放大胆子怎么学得会。” 她抓着蒋寒衣的胳膊一借力,麻溜地爬了起来,“继续!”说着,她熟练地解开了鞋扣,把单板一揣,等也不等,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上坡要再来一次。 蒋寒衣看着她果断的背影惊奇而无奈地叹了口气,这劲头也太足了……亏他还担心了好久万一她摔疼了或是学得不顺利的话要怎么安慰她呢,他兜里甚至都备好糖了。 上午的时间过得快,弋戈还是没能完成“一小时进阶中级赛道”的目标,等到蒋大教练点头同意她可以上中级的时候,午饭时间就到了。 蒋寒衣强行摁下弋戈熊熊燃烧的胜负欲,拽着她去吃了烤肉。 弋戈这人,在雪场的时候赖着不走说不累,在餐厅里一坐下却又说困了,把菜单推给蒋寒衣,“你点吧,我什么都吃,很好打发的。” 蒋寒衣端着菜单却有点犯难——第一页的各种牛肉,最便宜的那个雪花牛肉一份也要 198。他当然不缺这钱,也希望请弋戈吃最好的,但根据他做的功课,和女生约会的时候,是否要点最贵的菜,这也是一个值得谨慎思考的议题。其中涉及诸多问题,比如,如果弋戈要和他 aa,那这个价格是不是就太贵了?再比如,如果弋戈觉得他铺张浪费怎么办?毕竟他们只是学生,花的都是父母的钱。 虽然网上那些“约会大全”看起来很不靠谱,蒋寒衣也数次对这些东西嗤之以鼻,但他还是非常诚实地全看完了,现在也非常诚实地陷入了纠结之中。 弋戈撑着脑袋休息了一会儿,注意到他的犹豫,问:“怎么了?” “不知道点什么,还是你来吧。”蒋寒衣终于找到机会把菜单递给她。 弋戈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接过菜单浏览起来。她看得很认真,全部翻了一遍忽然笑道:“要不我请你吧!” “?”第一次约会就被请客,这蒋寒衣万万没想到。 “当付学费了,虽然我是个特别聪明特别好教的学生。”弋戈一点不害臊地自夸,手指划过菜单,“我们吃点贵的吧?这个澳洲和牛小排,还有这什么……水果坛子牛排,看起来也不错。” 蒋寒衣心说自己提前做功课的行为果然很多余,弋戈每次的表现都完全超纲。他只好玩笑道:“点贵的,你不肉疼?” “反正也不是我的钱。”弋戈满不在乎地耸耸肩,“我爸的钱看起来好像真的是风刮来的,不太值得肉疼。” “……” 吃饭的时候弋戈拿出陈春杏做的油面筋塞肉和蒋寒衣分享,并表示按这家餐厅的价位,她三妈这个手艺怎么也得定价 188。不知是运动还是美食激发了她的表达欲,一顿饭下来,居然一直是她在说,从三妈的恋爱猜测说到即将到来的一模。蒋寒衣反而话变少了,一边听她说话,一边忙着给她剪肉。 酒足饭饱,弋戈又有点发饭晕,结果还是让蒋寒衣抢先结了账。 “说好的付学费呢?”弋戈没好气地问。 “你已经付了。”蒋寒衣看见弋戈的头发被雪场上的风吹开,毛茸茸的发际摩挲、跳动着,看起来让人觉得暖和。 “?” “你今天和我说了很多话。” “…什么意思?” “没什么。”蒋寒衣从身后拿出被弋戈忘在椅子上的帽子,走近一步给她戴上,用发卡卡住,“希望你一直愿意和我说这么多话。” 弋戈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里塌下去一块,发出就像刚刚她在厚而松软的积雪上,轻轻踩了一脚,那样的声音。 “你说的话很珍贵的,弋戈同学。”蒋寒衣见她鼻尖通红,伸手将她脖子上的面罩往上扯了扯,覆在她脸上,笑道。 第60章 .“高考完……你把你的志愿表给我看看吧。” 弋戈本以为自己多少有点滑雪天赋在身上,没想到一到中级赛道,她就开始不停地摔跤,侧摔、仰翻、屁股蹲、头朝地,几乎每种姿势她都摔了一遍,而且摔得一次比一次狠,一次比一次更狼狈。 可越是这样,她的好胜心就越是被激发,好不容易学会了向后滑,又要挑战 s 弯。蒋寒衣大概也是理解了她这无法抹灭的好胜心,风格随之变得严厉,不再劝导和鼓励,而是一次次要求她“站起来”、“重新来”。 有几次,蒋寒衣都快被弋戈倔强的眼神吓着了,心有戚戚地想,我是不是太严厉了?弋戈会不会生气?于是提议道:“要不算了?几小时能滑成这样挺好了。” 弋戈累得单脚卸了板,以一个悲壮的姿势单膝跪在雪地里,缓了好几秒才艰难地撑着膝盖爬了起来,摆摆手道:“不,你这样特别可恨,能激发我的战斗欲,效果很好。” “……”不,这不是他理想中的约会。 于是蒋寒衣眼睁睁看着弋戈急躁莽撞地冲下了坡,然后提前闭上了眼睛。他知道,运动有时候和学习是一样的,太着急了反而钻进牛角尖不得其法。 果然,一声闷响,弋戈又摔了。 蒋寒衣“嘶”了声,几乎不忍心看了。抬手将护目镜戴好,屈膝向下,瞬间就滑到了她身边。 “怎么样,摔疼了没?”他把弋戈掉进雪里的帽子捡起来,终于心疼地念叨道,“休息会儿吧,你这就是钻牛角尖了,越滑越不行……” 也不知道是他这话太灭她志气,还是他刚刚瞬间滑下来的样子太帅气衬托得她过于废柴,又或者是他戴上护目镜更像高手了实在是有点刺激她。总之,弋戈白眼一翻,十分不讲道理地把情绪全丢到了他身上,她没好气地道:“你是不是偷藏了什么东西没教我?” 蒋寒衣一愣,几乎气笑了,夸张地往后退了一步,“喂,你这样说就很没良心了啊。我教得尽心尽力好不好!” 弋戈撇嘴,盖棺定论:“你肯定是怕我学得太快超过你。” 蒋寒衣笑得无奈,“那按你这么说,我成绩上不来,是不是也因为你藏着掖着没教好?怕我超过你?” “不,因为你笨。”弋戈双标得理直气壮。 蒋寒衣摇头,轻轻从牙间漏出几个字,“…不讲道理。”听起来咬牙切齿的,却又不像控诉,相反,他眼里盈满笑意,任谁看一眼都瞧得出来,他这会儿爽翻了。 从斗志上来说,弋戈是很想一刻不停地继续滑的。她就不信,世上总没有哪个牛角尖是无底洞吧,凿她也能凿开另一扇门来。可客观条件却实在不允许了——她现在手疼腿疼脑袋疼屁股疼,连翻身都翻不动了,只能保持跪姿静静地待在及膝的雪里和蒋寒衣大眼瞪小眼。 她摔得帽子掉了,头发乱蓬蓬像个鸟窝,发稍还夹着几个七扭八歪的黑夹子,面罩也全落下来,整个人在风中凌乱,隔着随风飞舞的雪粒和头发,静静地看着蒋寒衣,时不时凄凉地抽一下鼻子。 蒋寒衣也不知道自己是有什么毛病,看她这副狼狈又可怜兮兮的模样,一面觉得心疼,一面又觉得好笑;一会儿想赶紧把帽子给她戴上,一会儿又再想这么多看一会儿。 “傻坐着干嘛,不冷?”他终于问,语气里仍是忍不住的笑意。 “麻了。”弋戈面无表情地说,整个人看起来心灰意冷的,但莫名有种喜剧效果。 蒋寒衣艰难地抿了下嘴唇,辛苦地把笑憋了回去,“赶紧起来,待会儿更动不了了。” “不想起,坐会儿先。”弋戈摇摇头。 蒋寒衣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难得见您这么没有斗志的时候啊。” 第59节 弋戈白他一眼,反正都冷得无知无觉了,干脆往雪地里一趴,彻底躺平。 见弋戈真的没劲了,他灵机一动,狡黠道:“给你看个高级的啊?” “什么?” 弋戈刚直起身,扭头便迎来了一波雪花。 蒋寒衣居然站在单板上原地蹦起来,用板前边缘踢起雪来,全溅在她身上。不过他倒是很懂适可而止,蹦跶了两下,耍够宝了便停下来。 “…你有病啊。” “怎么样,想不想学这个?”蒋寒衣故意问。 弋戈没回答,但还是缓慢地撑着手坐起来了。说实话蒋寒衣这个原地蹦跶的动作看起来非常傻缺,但她就确实还……挺想试试的。 “这样吧!今天之内,你要是能蹦起来,我就帮你实现一个愿望。”蒋寒衣得意洋洋地开始“下饵”。 “不好。”弋戈抓住他胳膊站起来,“你能实现的愿望,我自己来应该更快。” “……” “但是技多不压身,学就学。”弋戈知道蒋寒衣是在给她鼓气,也没那么不懂好赖,笑着接过蒋寒衣手里的帽子,“开始吧!” 可惜,直到黄昏降临,弋戈勉强学会了 s 弯,但怎么都没独立蹦起来。 滑雪场已经亮起了路灯,眼看着就要天黑,蒋寒衣只好说:“算了,愿望照常帮你实现,这个我们下次再来!” 弋戈也想趁陈春杏好不容易在家早点回去,于是不无遗憾地点了点头。不过她很有原则地说:“愿望的话……我帮你实现一个吧!愿赌服输。” 蒋寒衣意外地扬了扬眉,“这可不是我们提前说好的啊。” 弋戈:“礼尚往来嘛,你又教我滑雪又请我吃饭的,我总得等价付出点什么吧。要不……我还是把作业给你抄?元旦那些卷子我都写完了。” “嘁,我自己也会写好么。”蒋寒衣对她这种动不动就要给自己抄作业的行为略显不满,明明这一个多学期以来他态度端正了那么多,“回去的路上我想一会儿,待会儿再告诉你。” 弋戈点点头,“随你,什么时候都行。” 刚坐上大巴弋戈就给陈春杏发了条短信,问她还在不在家。可还没见到回复,她就迷迷瞪瞪地睡着了。 这一整天,实在是有些伤筋动骨。 蒋寒衣见她睡着,屏息观察了会儿,轻轻地伸出手,想把她东倒西歪的脑袋扶到自己肩膀上来。 他紧张得心脏狂跳,生怕用力过猛掰着弋戈的脖子,又怕把她吵醒,好不容易扶住了她的脑袋,正要往自己肩上揽,大巴车忽然拐了个弯,蒋寒衣顺势往弋戈身上一倒。 “嘭”的一声,弋戈的脑袋贴着帽子,帽子贴着蒋寒衣的手,全靠在了车窗上。 蒋寒衣的手被车窗玻璃冰得一激灵,忙垂眼去看弋戈,却见弋戈不仅没醒,反而舒舒服服地蹭了一下,抵在车窗上,睡得更香了。 啊这…… 虽然腰酸、手冰、心情也因为前座几人的围观而有些尴尬,但他哪敢动? 蒋寒衣垂眼便看见弋戈安静舒展的睡颜,心道认命,“行吧,至少她睡得舒服”。 蒋寒衣保持着这个诡异的姿势,足有二十多分钟,终于在某一次大巴车拐弯、弋戈无知觉地调整姿势的时候,收回了手。 他略显心酸地扶着扭成了麻花的腰,下一秒就感觉到弋戈的脑袋轻轻地、慢悠悠地靠在了他肩上。 蒋寒衣的呼吸停了好几秒,提着气动也没敢动,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想低头看一看弋戈,却又怕动作太大吵醒她,于是只能看着前座大叔锃亮的脑袋,缓慢地、傻里傻气地咧嘴笑起来。 汽车到站,弋戈正好醒来。她没意识到自己是从谁的肩膀上起来的,一派自然地揉了揉眼睛,“…到了?” “嗯。” 蒋寒衣攥了攥手心,直接伸手牵住她,“走吧,回家,太晚了。” 弋戈还迷糊着,异常乖巧地由他牵,也异常乖巧地坐在他自行车后座上、扶着他的腰准备回家。 少年身形宽阔,挡住了绝大多数的风,以至于弋戈在后座上慢悠悠放空了好几分钟,才想起来看一眼手机。 陈春杏没有回信。 弋戈心里沉了一边,心知陈春杏肯定又不在家了。 是回医院了吗?还是去找那个叔叔了?弋戈心里这么想着,手指又无意识地点开了日历,算着距离自主招生的面试还有多久。 一月、二月、三月……倒也快了。她把手机收回兜里,朗声问蒋寒衣道:“欸,你的愿望想好了没?” 她另一只手不知什么时候伸进了他的口袋里,特别暖和。 “想好了。”蒋寒衣说。 “是什么?” “高考完……你把你的志愿表给我看看吧。” “我的志愿表有什么好看的……谁都能猜到。”弋戈不解地问。她还能填什么志愿?没有意外的话不就是北京那两所么,就算是有意外,只要不是车祸重病烧坏了脑子这种级别的,应该也不会影响她的去向。 蒋寒衣笑了两声:“这么自信?” “这是根据过往数据推断出来的可靠事实。”弋戈貌似客观、实则臭屁地说。 “行行行……反正你给不给看?我就这么个愿望。” “看就看呗,又不是什么大事。”弋戈大方地说,“不过你不觉得你有点亏么?我可不随便答应愿望的。” “嗯……”蒋寒衣似乎是在斟酌,可沉吟几秒后他又朗声笑起来,“不亏,就这个!” 他当然还有更多、更大的愿望,但是他想,那些应该都不着急吧。他们还有很多很多时间,以后可以一一实现。 弋戈把揣在他口袋里的手握成拳,轻轻在他腰上碰了一下,算是击掌定约了。蒋寒衣故意把车头一摆,像是要摔倒的样子,吓得她连忙把另一只手也抓上来。 “哈哈哈哈哈,你不是胆子大么,吓成这样?”蒋寒衣得逞大笑起来。 “……” “欸,你是不是轻了?我带起来都没什么感觉了。”他又说。 “没有。闭嘴。骑车。” 第61章 .“这个小孩从小就是脾气古怪,难教又难养。” 元旦假期之后,弋戈同桌的位子空了。 大家都纳闷夏梨为什么没来上课,连桌洞和桌面都空空如也。只有弋戈波澜不惊,看了眼自己桌洞里多出来的一沓《萌芽》杂志,把手机放在桌子底下偷偷向那个赠书人发去短信:“谢谢。九月北京见。” 讲台上,刘国庆简单提了夏梨转学的事,说是因为她父母的工作变动,客观原因不得不转学,同时强调大家多年同学,毕业典礼和聚餐什么的都要记得叫上她。 大家惋惜了几句,也没再多说什么。 弋戈却忽然觉得讲台上的刘国庆有点帅。 蒋寒衣还像个反应不过来的局外人,拉着范阳问:“什么情况,怎么突然转学了,我都不知道?!夏叔叔换工作了?李阿姨不是一直在外国语的吗?!” 范阳很不耐烦地白他一眼,“你这种重色轻友的人活该什么都不知道,别问了,等暑假多请我们吃几顿饭吧。” “???”蒋寒衣一头雾水,表示自己相当无辜。 范阳懒得理他,伸手戳了戳前座的弋戈,熟稔道:“一哥,梨儿说考完一起吃火锅啊。” 弋戈回头笑道:“好啊。” “???”蒋寒衣再次一头雾水,你们仨什么时候这么和谐友好有商有量的了?怎么就我什么都不知道? * 月末,自主招生的材料审核结果公布,弋戈顺利进入面试。收到通知后的那个周末,弋戈给陈春杏发了条短信,问她在不在医院,有好消息要告诉她。 又忙了大半个月不见人影的陈春杏这次回复倒是很快,直接回了电话过来。 弋戈有些惊讶,忙接起来,“喂,三妈?” 陈春杏在电话那头笑道:“三妈就晓得你肯定没问题。” “嘿嘿,我觉得到时候面试应该问题也不大!”弋戈难得夸了次口,对没发生的事打包票。其实她没参加过这类面试,心里还是很紧张的,但也说不清为什么,这次就是想让陈春杏更放心点。 “你作业多不多,晚上有空的吧?”陈春杏忽然问。 弋戈心下一动,感觉要有好事来临,笑道:“不多不多,我早就写完了!” “那行,晚上三妈请你吃饭!”陈春杏顿了一下,语气松快地说,“就在你们学校边上那个东方城酒店,你晓得的吧?” 弋戈纳闷,陈春杏从来都不是爱下馆子的人,一嫌贵二嫌菜烧得也没多好,但转念一想,说不定真有什么惊喜等着她呢?今年她生日的时候陈春杏都不在,她被迫和弋维山王鹤玲吃了顿食不知味的高级西餐,至今想起来都觉得头皮发麻。难得是要给自己补过生日?这么想着,弋戈也没多问,乐呵呵地应道:“好,我要吃烤羊排!” 作为高三生,弋戈的周末仅仅只有周六下午和晚上的几个小时而已。她争分夺秒地把给朱潇潇的物理错题集整理完,天色已经沉下去了,连忙抓了羽绒服套上,风风火火地跑下楼。 “要出去?”王鹤玲又坐在小茶几边喝咖啡。一到冬天,她在家的话都会坐在那个毛茸茸的躺椅上,慢悠悠喝一杯咖啡,一坐就是一下午。弋维山不忙的时候也会陪她一起,聊聊天或看部电影,而弋戈对于这种小资的生活方式最多只能保持理解,绝不会加入了。 “嗯,三妈叫我去吃饭。”弋戈简单地交代了一句。 王鹤玲端马克杯的动作顿了一下,旋即点点头,淡淡地叮嘱道:“去吧,穿暖和点,现在外面冷。” “知道。”弋戈边说边往外走,话音刚落,门就“嘭”地关上了。 院子里,银河窝在他的小木屋里一动不动。他的小窝背风,入冬后弋戈还给多垫了两层毛绒毯,又温软又暖和,他每天都待得不愿意出来。他似乎是今年入冬后就变得不爱动了,每天都懒洋洋的,连早上都不愿意出去散步了。 闻见熟悉的气味,银河一激灵,四肢往空中蹬了一下,不算迅速地站起来,凑到弋戈面前摇尾巴。以前他还喜欢跳起来扒在人身上,现在大约是没这个力气了,只能用摇成了螺旋桨的尾巴表达自己的激动。 弋戈揉了揉他的脑袋,语气轻快地说:“乖乖的,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说完她就出门了。 银河习惯性地跟着她走到院子门口,见她出门,以为她又要去上学,便没再跟上。扭头又慢吞吞地踱回了他的小屋旁,懒散一躺,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睡觉了。 半路上陈春杏短信发来包厢号码,这让弋戈更好奇了——还订了个包厢,这阵仗可是够大的。她一再加快脚步,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三妈究竟有什么惊喜等着她。 走到包厢门口,还没进去,先听见房间内传来一个男人的爽朗笑声。弋戈动作一顿,旋即反应过来——难道是那个神秘的叔叔?三妈见她自主招生十拿九稳,终于肯提前把这事告诉她了? 她的心激动得猛跳了一下,十分莽撞地一下推开了门。 果然,偌大包厢里只有两个人,陈春杏,和一个瘦瘦的中年男人。她忽然推门而入,把这两人都吓一跳。 “这孩子,吓我一跳!”陈春杏先回过神来,拍了拍胸口,起身冲她伸出手,“来,给你介绍一下,这是你陈叔叔,是我的……朋友。” 姓陈的男人看起来还很拘谨,手掌在膝盖上摩挲了两下才站起来,两手彷徨着,干笑了两声。 倒是弋戈,迅速摆出了副谁也没见过的乖巧模样,懂事地冲男人笑起来,“陈叔叔好。” 她一面微笑,一面打量面前这个男人——嗯,个子不高,但也有 175 左右,够用;长得挺好的,看起来脾气很好的样子,可惜发际线有点高,不过这大概是中年男人的通病,没秃就行;很瘦,眼睛很亮,但看起来很有精神;穿得挺正式,白衬衫、黑西裤,但是没打领带也没系皮带,这点弋戈最满意。 弋戈快速但全面地把这个终于露出了庐山真面目的男人考察了一遍,在心里打了初步印象分——7 分,还行。 第60节 可她自以为“考察”得不动声色,实际上,陈进已经被她打量得心里直发毛。不过他还是很宽和地笑道:“你好你好,小戈,对吧?你三妈提过你好多次,说你特别厉害,在树人都是第一名。” 哟,提过我好多次,这不就说明你们经常在一起?弋戈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抓重点”。她这时终于理解了朱潇潇为什么热衷八卦——如果八卦对象是三妈和她的男朋友的话,那她也挺好奇的。 “谢谢叔叔。”她礼貌地回答,同时给三妈丢去个讨赏的表情,颇具内涵地表示——“我懂的~” 陈春杏好像什么也没看到似的,一本正经地拉她坐下,“好了,快坐下吧!平时安安静静的小姑娘,今天哪儿那么皮?” 弋戈耸耸肩,特地绕到圆桌另一边,非常自在地在陈春杏和陈叔叔对面坐下了。隔着张圆桌,她默默打量坐在一起的两个大人,笑容堪称阳光灿烂,把陈春杏看得及疑惑又害怕——这孩子从小到大这么多年,哪见她这么笑过?怎么见到陈进这么热情? “这个小孩从小就是脾气古怪,难教又难养。”陈春杏心下叹息一声。 她把菜单转到弋戈那边,“傻笑什么,点菜吧。” “对对对,快点菜!饿了吧?想吃什么点什么,今天叔叔请客!”陈进也忙搭腔,殷勤地转着圆盘。 弋戈没客气,接过了菜单,礼貌地对陈进说了谢谢。不过点菜的时候她刻意算了价格,没点特别贵的。 一顿饭吃得不算热闹,陈进看上去是个很木讷的男人,除了最开始招呼弋戈多吃菜、问了几句高三学习辛不辛苦之类不痛不痒的话,就再也找不到话题了,低头默默吃着饭。 弋戈从来不是热情多话的人,虽然有心多了解陈进一些,态度也摆得谦逊开放,但她拿不准初次见面就盘问太多是否礼貌,于是也没有多说什么。 包厢里渐渐安静下来,三人各自埋头吃着饭。 就这么不尴不尬地吃了二十几分钟,陈进忽然又笑着问:“哎呀,忘了点饮料!小戈,你有什么想喝的饮料吗,这里是不是有那个什么榨…鲜榨果汁的?”他说着望向服务员,“或者你们小姑娘爱吃的,饭后甜品、甜点?” 服务员闻言走近两步倾身道:“有的,先生。我们的果汁都是现点现榨的,甜品也有很多种,可以去楼下面包房选。” 陈进搓搓手,“对对对,快,小戈快去选!选你喜欢吃的!” 虽然已经饱了,但看着陈进对这酒店那么生疏却还热情地招呼她点东西,弋戈露出了个看起来很惊喜的笑容,说:“好,那我下楼看看。三妈,陈叔叔,你们要吃什么吗?” 陈进忙摇头,“我们就不用了,这都是你小孩子爱吃的东西。” 陈春杏忽然说:“你不是爱吃金银馒头吗,这家酒店好像也有,去看看吧。” 弋戈点点头,跟着服务员走出了包厢。 陈进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拍了拍陈春杏的手背,叹道:“之前被你说得吓都要吓死来,这小丫头不是挺乖的吗?一直笑眯眯的,哪有你说的那么不听话!” 陈春杏苦笑:“她以前过年见到自己爹妈都不晓得笑一下的,脾气硬得很……谁晓得今天为什么这么好。”她叹息一声:“其实她心里是最乖最懂事的,就是不太会做人,今天……她应该是看出来了。” 陈进点点头,“读书人就是聪明啊,一句话不用说就什么都晓得了。本来你说今天要见她,我还担心了好久,好几天没睡着!” 陈春杏说:“是聪明哦,什么补习班都没上过,年年考第一名。从小写作业就快,回家饭都没坐好她什么都写完了,人家小孩子都还在写作业,她天天一个人领着那条狗到山上去玩。”不知想到什么,她的目光骤然黯淡下来,“像她爸妈,好脑筋都是遗传的,一家子都是那么好的命。” 陈进见她伤感,安抚地搂住了她的肩膀,并没多说什么。 陈春杏扫了眼满桌五六个菜,吃得都还干净,抿嘴笑了声,语气悠闲地道:“她吃相有福气吧?从小吃饭就乖,不要人催的。” 陈进跟着笑道:“长身体的年纪,能吃也是应该的。” “上小学就每天早上这么一大碗红薯粥,还要再吃两个鸡蛋一个包子,”陈春杏两手比出一个碗的大小,“就这么吃得又高又壮,她妈来过过两次年,每次都问我是给她吃了什么。” 陈进知道她替别人养了十几年孩子不容易,于是拣好话说:“她还不是要谢谢你,把她女儿养得这么好。” “她哪是要谢我!”陈春杏却反应激烈,似是嘲讽又有些悲凉地嗤了声,“她那是在点我呢!让我注意别把她们家大小姐养成了猪八戒……你要是见到她妈妈就晓得了,一辈子好命,金贵得很,跟电视剧里的少奶奶似的。” 陈进不屑地嗤声:“都是穷讲究……小孩子长身体要吃,你还能不让吃?不让吃他们又要说你亏待了!” 陈春杏摇摇头,忽然笑起来:“那还真说不好,这要是我自己的亲女儿,我肯定也不让她吃那么多……小姑娘嘛,长那么高也就算了,壮得跟头牛一样像什么样子。” 不知这话究竟哪里有趣,她居然笑得有些停不下来,还不自觉地吐出方言来和陈进玩笑了几句,捂着嘴笑得满脸通红。 以至于没有看到站在了门口的弋戈。 “三妈。”弋戈端着金银馒头走进包厢,身后的服务员手里还有一盘奶油拿破仑。 陈春杏忙地止住了笑,有些心虚,笑着问:“怎么点了这么多?” “听说这个是他们家的招牌。”弋戈把摆盘精致的拿破仑端到桌上。 弋戈神色平静,其实看不出来究竟有没有听到陈春杏刚刚说的那些话。但陈春杏心里却心虚地打起鼓来,她知道,弋戈恐怕是听到了。 十几年的养育带来无法撤回和消除的默契与了解,陈春杏只用看一眼弋戈的眼睛,就知道她什么时候是心情好,什么时候在闹脾气。 “多吃点,你不是喜欢这个金色的么。”陈春杏给她夹了快金馒头,沾上炼乳。 “嗯。”弋戈接了,分两口全吃完。 陈春杏和陈进无奈地交换了一下眼神,都没再说话。他们谁也不打算说点什么安抚一下弋戈,尽管她是如此明显地表现出了不开心、闹着高中生的脾气。 第62章 .是你们的女儿,不是我自己的女儿。 弋戈拎着打包的金银馒头和奶油拿破仑站在酒店门口,目送陈春杏挽着陈进走向相反的方向。晚上八点多,正是小巷里夜市热闹的时候,他们的背影渐渐融入一片暖黄色的烟火气中,看起来平凡而幸福。 她想到刚刚下楼点甜品时,服务员很殷勤地介绍新品,说:“我们家这个拿破仑卖得很火的,可以和爸爸妈妈一起尝尝呀。” 很俗气的是,弋戈在听到她说“爸爸妈妈”的时候,不仅没纠正,心里还美滋滋的,并且二话不说跳入了消费的陷阱——买下了那块死贵死贵但并不怎么好吃的拿破仑。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陈进不过是她才刚见一面的陌生叔叔而已,可看着他和陈春杏坐在一块、接受他们一起夹过来的菜,她就好像被揉了脑袋的小狗一样,全身的毛都顺了,就差没露出肚皮打滚撒娇了。 弋戈独自从酒店走回家,忍不住想,拿破仑不好吃,究竟是因为它的味道确实不好,还是因为她听见了陈春杏说的那些话呢? 她想不出来,只知道现在自己有点想哭。这该死的冬风,又冷又硬,好像不从她眼睛里撬出两滴泪来就不罢休似的。 范阳阴阳怪气地拿她的身材开涮她只觉得无聊,王鹤玲貌似委婉地劝她减肥她也只是厌烦,可为什么,陈春杏这样开几句玩笑,她就觉得委屈得要死了呢? 在弋戈过去十几年的人生中,“委屈”是一种很罕见的情绪,几乎没有出现过。“委屈”这种感情太婉转含蓄了,而她一向是直来直去的,熟悉的人便愿意亲近,陌生的人便远离;开心的时候笑,不开心就冷着脸。可“委屈”的意思是,尽管不开心了,却仍然不愿远离,仍然等着被人哄回来继续笑。 “委屈”的滋味不好受,莫名而漫长,就像此刻干在弋戈脸上的两行眼泪,像要裂开她的皮肤一样。 “喂,看路啊!” 弋戈还没回过神来,忽然被猛地一拉,面前出现蒋寒衣焦急的脸,还有他怀里一脸嫌弃的星星——“愚蠢的人类啊,居然连路都不会走”。 她往周边看了看,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小区门口了。 “想什么呢,你差点又撞树了!”蒋寒衣拽着她手腕急道,话说完才发现她眼睛红红的,脸上还挂着泪痕,顿时慌了,“这……怎么了,哭了?” 他这么问一句,弋戈居然又有点鼻酸了。她心里骂了自己一句,这莫名其妙的情绪泛滥究竟是怎么回事……然后淡淡地摇了摇头,扯开话题,“你怎么在外面?这么冷的天。” 蒋寒衣说:“本来想带星星去找你和银河的,但看你房间灯没亮,就出来溜达溜达。” 弋戈点头,“哦。” “你…真没事儿?”蒋寒衣不放心,又追问,“从哪儿回来?” 弋戈没答话,勾起手指上挂着的两盒点心,“你吃这个么?味道还行。” 蒋寒衣讷讷地接过袋子,“…你不吃?” “饱了。”为了不浪费陈进的钱,她不断地往嘴里塞东西,现在撑得连话都不想说。 蒋寒衣执着地想问她到底怎么了,“你……” “困了,回去睡觉先。”弋戈压根没给他开口的机会,随手撸了把猫猫脑袋,转身走了,背对着他懒散地挥了挥手。 * 临近年关,弋维山和王鹤玲忙得脚不沾地,已经一周多没回过家了,过于独立的女儿甚至连个询问短信也没发来过。 腊八这天上午,弋维山却抽了宝贵的两个小时见了个人。 他亲自给陈春杏砌了杯茶,请她坐在办公桌对面的皮椅上,等了一会儿才问:“三嫂来,应该是事情已经处理完了?” 陈春杏从帆布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又一圈一圈地拆开封口,再拿出一份文件,平静地说:“金哥出事后,监护人一直是你。我问了民政局,这个文件要你来签。” 弋维山倏地瞪圆了眼,接过那文件一看,居然是离婚协议书。“三嫂,这是什么意思?”他只惊讶了一瞬,便又装作平静的样子靠回椅子上。 “上次说了的,我要离婚。我跟金哥早就商量好了离婚的,要不是他……”陈春杏说到这顿住,算了,现在说这些也没意义。 弋维山这时候终于露出意外的表情,他没有想到,陈春杏居然是想彻底离开的。他原本认为这事大不到哪里去,中年人出轨而已,哪里新鲜呢?更何况陈春杏文化水平不高,自我约束力不强,这没什么好意外的。他只需要敲打敲打,让她别太过分,免得被亲戚朋友知道了,说弋家人的闲话。至于其他的,他没时间也没兴趣操心。 “我晓得你忙,所以这些东西全都准备好了,你签一次就可以,以后就不来麻烦你了。”陈春杏又说,语气平淡谦和,但却莫名地带有压迫和催促感。 弋维山皱了皱眉,沉默了一会儿问:“…老师那边呢?”陈思友毕竟还在桃舟,虽然老人家年纪大了脾气差些,对亲女儿也向来不待见,但毕竟是亲生父女,陈春杏就这么走了?为了她那个情夫,连给亲爹养老送终都不顾了? 陈春杏漠然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表情,她苦涩地笑了一下,说:“我上个礼拜回了趟桃舟,和他谈过了。” “谈了什么?”弋维山紧接着追问,话音刚落却又尴尬地咳了声。人家父女之间的谈话,他这么紧张地追问,倒显得过于在意,不体面了。 “我晓得,你孝顺他,还有小戈,以后也都麻烦你们了。”陈春杏又拿出一张银行卡,“这是我这几年攒的钱,五万多没到六万,我知道这点钱对你来说不算什么,但也是我的一份心意。万一以后我爸有用钱的地方,就……先用这个吧。” 弋维山没说话,他紧锁着眉,但这并不是因为愤怒,而是意外和困惑。陈春杏的决绝令他始料未及。主观上他当然不想让陈春杏离开,一来弋维金在医院那边总要有个知根知底的人看顾;二来,虽然他不愿意承认,但弋戈对陈春杏的依赖是显而易见的,高三这么关键的时期,他也不太希望女儿的情绪受到影响。 但他是不可能拉下脸来请求陈春杏留下来的,这太荒谬了。因此弋维山最终只是沉吟了一声,略显轻蔑地笑道:“当然,我会照顾好老师,你不用担心。” 陈春杏点头,“我晓得。” 话又这样落到地上,这种氛围让弋维山十分不快。他喝了口茶, 放松地往座椅后靠,两只手肘搭在皮椅把手上,手指交叉,状似随意地问: “都办好了?以后打算去哪里发展?”他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你毕竟帮我们照顾小戈那么多年,如果有经济上的困难,可以来找我。” 陈春杏笑了笑,“没有的。以前你也没少给钱,金哥看病、家里过日子也都是你出的钱。”说完,她又将目光落在桌上那几份文件上,无声地催促着。 弋维山心中生出不耐,不再言语,拔出钢笔快速地把几份文件签完。 简单道谢后,陈春杏转身走了。她这辈子头一次表现出这么天大的主见,短短几分钟就迅速地切割了和弋家之间的种种关系,干脆得不可思议。 她甚至没有提起弋戈。 弋维金是丈夫,陈思友是父亲,她想要离开,这两个人是不得不安顿和交代的。可弋戈,这十几年来和她最亲近的小姑娘,实际上却是别人的女儿,即使不提,也什么都不影响。 陈春杏站在写字楼楼下发了会儿呆,才长长舒出一口气,把紧紧捏在手里的文件放回帆布袋里,打算离开。 “你等一下。” 身后忽然传来高跟鞋的声音,王鹤玲裹着件毛呢大衣走出来。 陈春杏回头冲她淡淡笑了一下,问:“怎么了?” “你……和小戈说过没?”王鹤玲问这话时显得犹豫。 “没有。”陈春杏却果断,“没什么好特意说的,她慢慢就晓得了。” “…你应该和她说一声。”王鹤玲说,“以后去哪里、住哪里,最好也告诉她,她会去看你。你放心,我保证弋维山不会干涉。” 陈春杏微微仰头才能和她对视,看着她瘦削的脸庞,有些人连皱纹都是美丽的。她垂下眼,笑说:“没什么好看的,我现在也没工夫管那么多事……”她又抬起头来和王鹤玲对视着,顿了一下,忽然笑容放大了点儿,“我怀孕了,年纪大了胎不稳,医生说不要想那么多事情。” 王鹤玲眼里的惊愕迟迟收不回去。 陈春杏又说:“弋戈是个特别懂事的女孩子,以前在桃舟人家都跟我说没见过这么省心的小孩……你好福气,她以后肯定会孝顺你的。” 王鹤玲没有说话,似乎迟迟无法从震惊中缓过神来。 良久,她才说了一句:“…是你教得好。谢谢。” 第61节 陈春杏却淡淡地笑着摇了摇头,“我哪里教了什么,你们的女儿。” 是你们的女儿,不是我自己的女儿。 所以这么多年都只能悉心照顾着,要吃什么都给做,想去哪里玩就带去哪里玩,衣服裤子全部买最好最贵的,抱回条又丑又脏还总是摔坏东西的狗也二话不说笑脸相迎。从来不敢催她写作业,不会叫她帮忙干活,即使觉得她胖了、孤僻了、朋友太少了、脾气太差了,也绝不多说一句不好。 因为她是别人的小孩,不是她自己的。她自己也曾满心期待一个孩子,却只等来一个与人打架闹事后永远地躺在了病床上的丈夫。 王鹤玲的表情渐渐平静下来,她明白了陈春杏的意思。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张银行卡,“这个你收着。和弋维山没关系,是我自己想给你的,谢谢你把小戈带得这么好。” 陈春杏没接。 王鹤玲干脆地说:“我打到你卡上。”她还想说什么,却又无话可说,于是只干巴巴地道:“你也不容易……保重。” 陈春杏看她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第63章 .“亲妈要是不嫌弃你那就不是亲妈了。” 大年二十八的晚上,树人中学里各处都静悄悄的,只有高三教学楼顶层两个班亮着灯。刘国庆披了件军大衣,无惧寒风攻击在走廊上来来回回地转悠,盯着这群早已蠢蠢欲动的学生。 范阳在椅子上挪了半天屁股,怎么也坐不住。48 小时后就除夕了,他们居然还在自习,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他趁刘国庆转身,凑到蒋寒衣身边没话找话聊:“欸,你觉不觉得……一哥这几天有点不太对劲?” 原本专注的蒋寒衣笔尖一顿,抬头看了眼弋戈。 虽然她期末刚考出了 718 的逆天高分,虽然她已经连着四次周练数学物理全满分,虽然她最近表现如常甚至每天都有说有笑地和朱潇潇一起去学校外面吃晚饭…… 但是,范阳说得没错,弋戈这几天很反常。 反常在她过于平静,过于刻苦,每天除了和朱潇潇出去吃饭的那一个小时,几乎一直坐在书桌前刷卷子、刷卷子、刷卷子。虽然高三学习紧张,但对于弋戈来说,到这个阶段,刷三十张卷子和刷三张卷子的效果恐怕并没有什么区别。而即使弋戈一直都很勤奋,但也从来没有到这么“痴狂”的地步。 蒋寒衣能感觉到,弋戈似乎在压抑一些情绪,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他猜测和那天晚上的事有关,却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弋戈甚至不给他问的机会。 他轻轻叹了口气,刚要说什么,范阳忽然兴奋地拍了拍他手臂,往窗外一指,“你看,是不是下雪了!” 蒋寒衣扭头向窗外望去,教学楼外的壁灯照亮一方黑夜,轻盈的雪花纷纷落下。 范阳的声音不小,其他同学听了,纷纷看向窗外,发出惊呼,“哇,下雪了!” “今年居然有雪欸!” “这是初雪吧。” 一时间教室里窸窸窣窣起来,刘国庆在走廊外听见了动静,却没厉声喝止,只是有些无奈地笑看着。 只有弋戈,好像什么也没听到似的,埋头算着自己的题。 这已经是弋戈今天晚上写的第二套数学试卷了。她熟练得几乎不用过脑子,快速勾完选择填空,机械地写完三角函数、立体几何和统计大题,终于来到解析几何,终于有一组比较复杂的、需要她算久一点的参数。 忽然,背后有谁拍了拍她。 转头,蒋寒衣的笑容很近,盈满她的视线。他轻轻地、几乎只是用口型对她说:“下雪了。”他用笔指了指窗外。弋戈恍然扭头看过去,雪已经很大了,鹅毛般地、一片接一片地旋转着落下。 弋戈也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看的,她和从小在江城长大的这些同学不一样,桃舟每年都会下这样大的雪,并不稀奇。可她还是看呆了,在蒋寒衣含着笑意的目光的注视下,她愣愣地看着窗外大雪纷纷,发了好久好久的呆。 下雪真好看啊。 不用写数学题也能什么都不想地发一会儿呆,真好啊。 十点二十,晚自习结束,苦哈哈的高三生终于迎来了新年长假——长达十天的那种。 弋戈收拾好书包,回头看了蒋寒衣一眼。 本就一直关注着她的蒋寒衣迅速回应她的眼神,尽管她什么也没表露,他还是主动笑着问:“回家?” 他们虽然住在同一个小区,但之前几乎没有一起回家过。弋戈习惯一个人戴着耳机边听歌边骑车。 “我没骑车。”弋戈说。 蒋寒衣笑了,“那慢慢走回去吧。”虽然他其实是骑了车来的。 说完,他起身把书包往肩上一挂,站在桌边等着弋戈。 看着刚刚还和他说好今晚通宵打游戏的某人瞬间倒戈,范阳只觉得牙酸,但并没多嘴,潇洒地摆摆手先走了。 弋戈走得很慢,也很沉默。但蒋寒衣知道,她是想和他说些什么的,于是也放慢步子走在她身边,静静地等着。 走到第二个红绿灯口停下的时候,弋戈忽然开口:“我和我三妈吵架了。” 蒋寒衣瞬间明白了她的反常是为什么,同时又莫名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这几天弋戈反常得有点让他不安,他总怕是出了更大的事。如果只是和父母吵架的话,那应该不算严重,家人之间嘛,即使吵架也是窝心的,更何况弋戈和她三妈那么亲。 “为什么?”他问。 弋戈没直接回答,而是说:“前几天,她带我去见了那个叔叔。可能是因为我跟她说自主招生十拿九稳了吧,她不担心会影响我学习,就提前跟我说了。” 蒋寒衣认真聆听着,没有多说话。 “本来我们吃饭吃得挺开心的,但后来听到我三妈和那个叔叔聊天,聊得很开心,她说……”说到这,弋戈忽然顿住了。 这几天她一闲下来就会反复想到三妈当时和陈叔叔说的玩笑话,可想得越多,就越发现,其实三妈也没说什么。 不过就是说,王鹤玲大小姐脾气,似乎不太满意她对弋戈的教育方式。 不过就是说,弋戈从小吃饭就让她省心,长得略壮了些。 三妈甚至连个称得上是贬义的词都没用过,就连说弋戈小时候能吃,用的都是“有福气”这样的词。细究起来,倒更像是在炫耀自家小孩一样。 因此弋戈又在想,是她太矫情了吗?她从小与三妈和小外公生活,几乎没有同其他亲戚朋友打过交道,连每年过年都只需要给两个人拜年、只和银河一起守岁。是否就是因为这样,她才不知道,其实三妈这样在其他长辈面前说她是很正常的? 可不开心是真的,委屈也是真的,弋戈即使自认矫情,也还是在想,任性就任性吧,等三妈来跟她道歉。反正她都生气得那么明显了,三妈肯定会来哄哄她的。小时候就算是她自己贪玩踢到铁门尖尖破了皮,三妈都会自责道歉说自己没看好她呢。 可这几天三妈都没在家,也没给她发短信打电话。看来那位陈叔叔的确很让她牵挂……每次想到这,弋戈又觉得,自己的任性还可以再等一等。 刚开了个头的话这么顿了两秒,忽然又不好意思说了。总不能跟蒋寒衣说——“我三妈说我胖,所以我生气了”吧?弋戈于是话锋一转,问:“蒋寒衣,你妈会嫌弃你吗?” “…哈?”蒋寒衣显然没跟上她这一百八十度急转弯的思路。 “我问,你妈有没有嫌弃过你?”弋戈也不知为什么,明明什么还都没说出来,只是和蒋寒衣走了一小段路,吹了吹冷风,就好像完成了自我说服,甚至有空给自己找一个参考物以进一步完善这种自我说服。“就是你的一些缺点什么的,比如,话多、嘚瑟、二百五之类的?” 弋戈问得很认真,蒋寒衣的表情却快要扭曲得不成样子了。 他分明以为这会是一段直击心灵、洗涤灵魂、增进彼此了解的深度对话,可现在,为什么变成弋戈数落他的缺点了?还话多、嘚瑟、二百五?这都什么跟什么?蒋小爷明明觉得他七尺身躯里没有一寸是缺点! 他嘴角抽搐了一下,没说出话来。 “嗯?”弋戈还非常认真地催促了一遍,眼里闪烁着饱满的求知欲。 “…当然有。”蒋寒衣勉强顺了顺气,算得上严肃地回答起来,“我妈从小就觉得我除了这张脸之外一无是处,而且这脸还多半是遗传我爸的所以在她看来也算不上什么优点,她隔三差五就恨不得把我塞回娘胎呢。” 他说得十分嘚瑟,眼一眯,似乎发现了问题的症结,“怎么,你三妈嫌弃你了?” 弋戈:“…也不算。” “你是不是从小成绩太好了没挨过骂啊?”蒋寒衣笑嘻嘻的,以一副“过来人”的样子叹息道,“要习惯啊弋戈同学,亲妈要是不嫌弃你那就不是亲妈了。” 弋戈隐约觉得她理解的“嫌弃”和蒋寒衣说的“嫌弃”不是一个意思,但没深究,因为蒋寒衣后半句话似乎更有道理——亲妈要是不嫌弃你那就不是亲妈了。 嗯,非常合理。 弋戈于是笑起来,郑重地点点头,“你说得很对。” 蒋寒衣被她这反应逗笑了,摸摸鼻子道,“你这几天就因为这事儿闷闷不乐啊?” 弋戈想了一会儿,说:“也不全是吧,可能是被那个面试烦的。准备起来没什么头绪,有点焦虑。” 蒋寒衣揶揄地笑道:“你不是都十拿九稳了吗?” 弋戈说:“十拿九稳和焦虑又不冲突。” 蒋寒衣失笑,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行,您还真是不谦虚。” 现在被蒋寒衣揉脑袋弋戈仍然有点不习惯,那只大手伸过来的时候她还是僵硬了一瞬。但今天……她决定纵容他一次,毕竟,他今晚说的话特别有道理。 她特别喜欢听。 * 除夕夜,弋戈原本以为弋维山会保持土豪作风去订五星级酒店那种一桌好几千块但中看不中吃的年夜饭,可等她下午写完试卷下楼来,却看见她的亲爹亲妈两人都围着围裙,在厨房里忙得不可开交。 她愣了愣,心里同时升起两种情绪——感动的同时又有些为难。酒店的菜虽然中看不中吃,但至少会比王鹤玲做的那些“创意”料理好些吧…… 她为自己这种过于现实和不知好歹的考量羞愧了一秒,然后走进厨房笑着问:“在做年夜饭吗?” 好吧,这是一句废话。但……笑着说这句废话对她来说也不容易。 弋维山在剁肉,两把大刀双管齐下,很是像模像样。他点点头笑道:“嗯,都是你爱吃的菜!看爸爸给你露一手!” 弋戈点点头,有一句“谢谢”不知当不当说。 她最终没说,转身离开前忽然顿了一下,问:“…我,能把银河带进来吗?” 弋维山剁肉的动作顿了一下,这事他并没有决定权,于是僵硬地扭头看了眼自己的老婆。 王鹤玲没说话,戴上手套从蒸箱里端出一盆蒸蛋肉饼,“带进来吧,这是给他准备的。” 弋戈惊讶得忘了伸手去接。 “戴个手套,烫。”王鹤玲说。 弋戈这才如梦方醒地转身套上手套,有些受宠若惊地接过王鹤玲手里的蒸蛋肉饼,又确认地问:“…给银河的?” “嗯,狗应该不太计较味道吧?勉强能吃。”王鹤玲淡淡地说,看起来对自己的厨艺认知十分清晰。 弋戈看着手里这份从分量到肉质显然都是上佳的高级狗粮,乐了,笑道:“不计较!他本来也不能吃人吃的调料。” 说完,她笑盈盈地端着盆出去找银河了。 第64章 .“三妈暂时照顾你,是因为你是爸爸的女儿,是爸爸这样拜托她的。” 电视里开始预热春晚,主持人坐在演播厅里伴着喜庆的背景音乐侃侃而谈。家里开了地暖,弋戈席地坐在电视机前,拿着银河最喜欢的小恐龙娃娃逗他玩。 抛出去又叼回来,再抛出去再叼回来,从前银河能这么玩一下午也不觉得累,现在却只跑了两个来回就气喘吁吁了。 他撒娇似的哼哼了一声,便筋疲力尽地趴下来,脑袋搭在弋戈的腿上。 弋戈有些心酸地捏了捏他的耳朵,耳朵的温度总是比其他地方更高一些。入冬后她明显感觉到银河老了,却总是不愿意这么想,因此笑着回头往厨房看了眼,给自己找另一个理由:“你是不是也被香味吸引了?” 银河眼巴巴地望着那不断散发出极具诱惑力的香味的厨房,可因为对弋维山和王鹤玲都不熟悉,因此只敢看,不敢上前。 第62节 弋戈笑他,“刚刚那盆蒸肉都吃不完呢,还想着别的。” 她和银河一起看着厨房,王鹤玲似乎是感觉到两道灼灼的目光,也回头冲他们微微笑了一笑。 弋维山余光瞥见,也笑道:“饿了?快了快了!” 银河居然像听懂了似的,满意地又哼了一声,甚至咧开嘴露出笑来。 弋戈忽然有些怔。银河撒娇的回应好像瞬间打开了她的感观,电视里喜庆的背景音乐、厨房里热油浇在鱼头上的刺啦声、王鹤玲淡淡的笑声,终于真正地,汩汩流进了她的耳朵里。 她由此发现,这情景里他们居然真的像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人了。 所以大家总说新年会发生好事么?看来是真的。 弋戈坐上桌后,着实被一桌子琳琅满目的菜肴吓了一跳。弋维山和王鹤玲两个看起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忙活了两个多小时,居然变着花做出了九道菜来,而且个个都是硬菜,看起来一点不输酒店定制的那种。 “怎么样,爸爸没吹牛吧?”弋维山得意地摘下围裙,“我从小也是学了你奶奶不少手艺的!” 弋戈不得不承认,她这位一向装腔作势的老爹,此刻的模样终于有那么一丢丢可爱了。于是她真诚地点点头,竖起大拇指肯定道:“厉害!” 弋维山满足地大笑起来,也不忘赞赏妻子,“你妈妈也是进步了好多的。看这个苹果派,还有这道海带汤,都是她的杰作!” 弋戈的目光被那香喷喷的苹果派吸引,口水已经不争气地分泌出来了,“看起来很好吃。” “吃吧!”银河在桌边晃悠,王鹤玲其实有些害怕,但她极力忽略,语气轻快地说。 弋戈中午只吃了两片吐司应付,现在饿得前胸贴后肚,拿起筷子后先夹了只葱油鸡腿,碗里也被弋维山和王鹤玲夹来的各种排骨鱼虾堆成了小山,把银河馋得直流口水。 吃了几口弋戈忽然发现,这九道菜里,有五道都是陈春杏的拿手菜,干豆角烧排骨、油面筋塞肉、蚂蚁上树、剁椒鱼头和油焖大虾,即使在桃舟时她也很难一次性全部吃到,而且味道也毫不逊色。 她心里忽然觉得有些异样,看了弋维山一眼,他正在给王鹤玲夹菜,并自得地嘚吧着虽然很久没做但他的厨艺丝毫没有退步云云。转念一想,弋维山和三妈都是在桃舟长大的,拿手菜差不多也很正常,于是她并没深究,把菜和米饭吃完,又接过了王鹤玲切好递来的苹果派。 饭后弋戈主动揽了洗碗的活,银河趴在厨房陪她。她一边刷碗一边想着,弋维山刚刚在饭桌上都没提到三伯,那么三妈今晚会在哪过年呢?和陈叔叔一起吗,还是在医院照顾三伯? 她这时才后知后觉地对三伯感到些许的愧疚,她似乎太顺理成章地支持三妈了,甚至一直没想起过三伯。现在想到他有可能正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度过这阖家团圆的节日,心里才产生一丝同情和愧疚。虽然这愧疚很快又被淹没了——三妈已经伺候他十几年了,够了。再说了,植物人也没意识,过不过年区别不大。 弋维山全程陪伴家人吃完一顿年夜饭也不容易,刚下桌他的手机就响个不停,也不知他怎么想的,好好的书房不去,非要站在冷飕飕的阳台上打了一个又一个电话,还时不时隔着玻璃门冲弋戈露出一个慈祥而诡异的微笑。王鹤玲一向不爱搭理这些客套的年节问候,因此弋戈只看见她手机亮了又灭、灭了又亮,而王女士本人看也懒得看一眼,撑着脑袋边听相声边用按摩锤敲打着自己的小腿。 弋戈见这情形,毫无心理负担地和银河一起溜上了楼,拿出手机打算给陈春杏和陈思友拜年。 她先拨的是三妈的电话,响了十几秒,没人接。 弋戈纳闷了一会儿,心想这说明三妈在陈叔叔家?可能在忙,于是她又拨通了小外公的号码。 电话刚拨通就被接起,弋戈有些心酸。小外公一个人在桃舟,肯定是一直在等着她的电话的。 “外公新年好!”弋戈亮着嗓子笑道。 陈思友电话那头哼了声:“老头子耳朵都要被你叫聋来。” 弋戈笑了声,知道老头这是口是心非,其实她声音越大他越高兴的。 “今年又不回来过年,外公的红包你又领不到了咯!”陈思友语气里满不在乎,但听起来却酸酸的。 “别,您给我留着嘛,我明天就搭车去看您!”弋戈发觉自己对于撒娇这事真是越来越熟练了,脸皮也不知为何日渐变厚,“而且去年也不怪我,是我爸突然说要去海南玩的,您要骂骂他!” “我骂了他十几年了,他改了么?!” 弋戈笑笑,“不过他今天晚上做菜了呢,九个菜,还都挺好吃!”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没到十岁就站板凳上做饭了,能不好吃么。”陈思友说这话时语气柔和了许多,但嘴上还是不饶人,“他也就做菜这点本事没丢,其他的,忘本忘得一干二净!” 弋戈嘻嘻笑着,没反驳也没煽风点火。她陪小外公聊了快一个小时,又让银河冲着手机叫了两声算是也给外公拜过年,才挂断电话,说要给三妈打。 “我刚刚打她没接,可能是做饭去了,我现在试试。”她笑说。 陈思友那边忽然沉默了一会儿,弋戈还以为是他挂了电话,“喂,外公?” “在呢。你这个……新的一年,记得休息好,那个什么自主招生的,可以认真准备,但不要苛求,我孙女嘛,就是没有加分那也一样是清华北大的料!”陈思友语气稳健地叮嘱道。 “知道啦。您也要注意身体哦,我六月份就拿录取通知书给你看~”弋戈笑着挂了电话。 弋戈又拨了一次陈春杏的电话,笑容还挂在脸上,却听见电话里传来机械提示音——“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她的心忽然往下坠了一下,不祥的预感瞬间淹没了这一晚上心里积攒的暖意,排山倒海而来。 无措感像电流一样袭击全身,她慌乱地摸了摸银河的背毛,自言自语地说:“走吧,下楼过年去。” 她有些迷迷楞楞地跑下楼,被王鹤玲探询的眼光一扫,又强行镇定下来。王鹤玲还在看电视,弋维山还在阳台上讲电话,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弋戈坐到沙发上,看了几分钟小品,看着电视里郝建掉了拖鞋,笑出声来,又不甚自然地瞟了王鹤玲一眼,想同她搭话,可对方刷着手机,似乎没注意到电视里的热闹。 弋戈心里仍然不安,看着没动静的手机,有些坐不住了。 “看看这件羽绒服,喜欢么?挑个颜色。”王鹤玲忽然把手机递过来,“这个黄色挺不错的,你皮肤白,穿得起。小姑娘嘛,多试试亮丽些的衣服也好。” 弋戈看了眼屏幕,是件工装风的鹅绒羽绒服,有黑、白、冰裂纹和姜黄四种颜色。这一年来王鹤玲给她买了不少衣服,尺码再没错过,且都挑的是黑白灰的素色,大概是去年在海边弋戈的话太刺耳,她不得不记得清楚。 这倒是她第一次,又建议弋戈穿得“亮丽”、“小姑娘”些。 弋戈把手机递回去,笑道:“我也觉得这个黄色的最好看。” 王鹤玲有些意外地扫了她一眼,也露出笑来,“那我让她留着了。” 弋戈点点头,低头的瞬间忽然扫到图片退出后那聊天框里对方输入的价钱,9999。饶是知道王鹤玲一贯奢侈,但花一万块买件羽绒服?她还是觉得过了,她的衣服一向穿不长久的,不是蹿个子就是划破了蹭坏了。 她怕自己看错,问了句:“这个羽绒服多少钱啊?” 王鹤玲笑着看她一眼,知道她在想什么,没回答,笑道:“小孩子别操心这个了,你爹妈还缺养活你这点钱?” “……” 弋戈:“谢谢妈。” 正好弋维山打完电话进屋来,冷得直跺脚,弋戈的注意力迅速被吸引过去,不算迂回地“关心”道:“爸,今天三伯也是在医院过年吗?” 弋维山愣了一下,回答:“是啊,你三伯那个情况,也不方便挪出医院了。放心,病房里有护士组织除夕活动的。” “那就好。”弋戈敷衍地应了一句,又问,“……那三妈呢?也在医院陪三伯过年吗?” 王鹤玲滑着手机屏幕的手一顿,与弋维山交换了个眼神。 该说了。 弋维山干笑两声,坐到妻子和女儿中间,拍了拍弋戈的膝盖,温声道:“小戈,有件事呢,爸爸一直没和你说。” 弋戈心里“咯噔”一声,那潜藏了一夜的不安彻底爆发,她脸色一僵,问得急促,“什么事?” 弋维山被她的语气吓着,斟酌了一下才说,“你应该不知道吧?其实,你三伯和三妈,是早就离婚了的。” 弋戈诧异:“早就……多早?” “你出生不久后。”这当然不是实话,陈春杏和弋维金当时只是签了离婚协议而已,可还没领离婚证弋维金就出了事。若不是陈春杏上次主动说出来,谁也不会知道。但弋维山与王鹤玲商量了很多次,最终还是决定以这个版本告诉弋戈。 “那她为什么……”弋戈有些理不清这故事了。如果早就离了婚,陈春杏为什么不离开?为什么要过这十几年的辛苦日子? “因为爸爸拜托她照顾你。”弋维山说。 弋戈怔了。是啊,还能是因为什么?可她听到回答的一瞬间就在抗拒这个答案,她是在三妈身边长大的,是三妈把她养大的,怎么能说……是因为弋维山的“拜托”呢?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那三妈现在在哪里?” 弋维山笑得很谨慎,嘴角每上扬一个弧度都在观察弋戈的反应,他尽量把这话说得温馨平常,哪怕他心底认为这是不堪的背德。“她碰到自己的爱人,已经结婚、跟他回老家了。” “…老家?在哪?”弋戈心里的石头彻底从悬崖边掉下去了。 “好像是丰城?还是哪的,我也不清楚。”弋维山作势想了一下,又摇摇头,“她也没说。” 弋戈捋了捋脑子里的信息,拼命保持冷静,又问:“是因为过年吗?刚结婚,所以过年的时候要回老家?过完年就回来的吧?” 弋维山看着她急切的目光,既是心痛又充满不忍,他停顿了好一会儿,没有回答她这无望的问题,而是抓着弋戈的手,沉声道:“爸爸知道,你跟三妈感情深。但是小戈,你要明白,我们才是你的爸爸妈妈,你三妈她再用心、对你再好,都不可能像爸爸妈妈一样爱你,也不可能永远留在你身边的。三妈暂时照顾你,是因为你是爸爸的女儿,是爸爸这样拜托她的,你明白吗?” 弋维山感觉到女儿的手的僵硬,也看到她眼里的情绪从无助、悲痛,渐渐变为冷漠和愤怒。 弋戈看着弋维山,又或者变成了瞪。银河好像觉察到她的愤怒,也从地上站起来,走到弋戈腿边,渐渐弓起了背,警惕地盯着弋维山。 弋戈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她挣开爸爸的手,攥着手机,带着银河独自上了楼。 第65章 .她在这小小王国里加冕登基,严防死守 弋戈一回房间就又拨了电话,撂门的声音把银河都吓了一跳。 还是关机。 弋戈渐渐反应过来。这一晚上的异样、惴惴不安、不祥的预感,像她心底有个雪球,越滚越大,终于被推到悬崖边,又猛地砸在冰面上。 落实了,也砸得她生疼。 银河不知小主人为什么忽然发脾气,明明十几分钟前还好好的。他凑到弋戈腿边讨好地蹭了蹭,又坐下,咧嘴笑开来,露出长着巨大胎记的舌头。 他舌头上的胎记已经变得很淡了。 她伸过去的手就这么顿在空中,脑袋里忽的想起她七岁那年把银河抱回家,陈春杏见到第一眼便惊叫起来——“天哦,别的狗是舌头上长胎记,他是胎记上长了条舌头!” 记忆的细枝末节隐身了这许多年,此刻却无比清晰地重现在她脑海里。弋戈莫名地敏锐起来,回溯到十年前的那一天,想起来,陈春杏见到银河的第一眼,很为难地皱了皱眉。 原来,她并不欢迎银河的。 弋戈鼻子一酸,看着银河讨好的笑,再也无法控制地嚎啕大哭起来。 这么多年,她像个孤勇的士兵一样给自己划了一小块领地,以为这就是自己的王国。她在这小小王国里加冕登基,严防死守,只有银河和陈春杏是她特许进入的国民。 现在才知道,她从未有过一寸领土,也不是什么狗屁国王。她就是个多余的质子,被发配到边疆,陈春杏并不是她孤独王国里唯一的亲人,而是老国王派来盯着她的使者。 弋戈终于明白,原来她画地为牢为自己摇旗呐喊的这些年,她在日记本里写着“要好好念书报答三妈”的少年岁月,在陈春杏眼里也许不过是她笑着和陈进说的那一句——“如果是我自己的亲女儿”。 对她来说,自己始终不是亲女儿。 弋戈小时候看新闻栏目里的留守儿童,被悲情的背景音乐一渲染,也不可避免地矫情过几回,心说自己没有妈妈,妈妈不要她。 可她其实从来没真的这么想过,王鹤玲对她来说只是个模糊的美丽身影,是一个很嫌弃桃舟路难走的挑剔女人。她有三妈。 现在她确切地知道,自己没有妈妈了。 原来真的没有了妈妈,是一件这么难过的事情。 弋戈哭了很久,从嚎啕变为啜泣,银河急得一直伸出爪子扒她的背,后来也没了力气。房间门口传来过踱步声、敲门声,和弋维山欲言又止的担心问询,弋戈都没有回答。 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弋戈猛地把缺氧的脑袋从枕头里抬起来,滑开一看,是陈春杏的短信。 “小戈,三妈刚刚在做饭,没接到你的电话。太晚了,就不打扰你了,新年快乐。 你是三妈见过最聪明的孩子。三妈祝你高考顺利,前程似锦。” 第63节 短短两行字,扫一眼便看完。 银河见她似乎终于安静下来,又使劲站起来了一回,两只爪子扒在她身上,好像要制止她再倒下去一样。 弋戈红着眼睛冲他笑了一下,轻轻起身陪他坐在了地上。银河立马反应过来,贴着墙配合地一躺,弋戈笑了一笑,躺下来把头靠在他软乎乎的肚皮边。小时候每次不高兴了,她都会这样,睡一觉就什么都好了。 房间里的地暖不强,她躺在地板上仍然觉得冷。眼睛很疼。弋戈盯着天花板,祈祷着这一次也像小时候一样,睡一觉就什么都好了。 * 弋戈是在凌晨两点半被冷醒的。她睁开眼发现自己紧紧抱着银河,揉眼睛的时候又发觉,脸上烫得吓人。 她起身的时候脚步飘忽,意识还算清醒,走到卫生间拿了体温计夹到腋下,量好后却看不准到底是 38 度 8 还是 39 度 8,眼前总有重影。 总之是烧得不低。 家里静悄悄的,想来弋维山和王鹤玲应该早就睡了。弋戈没力气理智思考,几乎只是依照直觉,背上书包,慢悠悠地下了楼,把银河牵到院子里安顿好,自己出了门。 她想,她应该去趟医院。 小区里有股淡淡的硝烟味,江城前几年开始禁止除夕夜燃放烟花爆竹,但管得不严,小孩子们玩玩仙女棒和小型烟花之类的没人管。 这个点,连路灯都灰暗,弋戈越走越觉得冷,两手缩在羽绒服口袋里,明明走在平地上却感觉自己一脚深一脚浅,踩不到实处。 累得眼皮快要睁不开的时候,前方忽然驶来一辆开着远光灯的轿车,把弋戈晃得睁不开眼。 她登时清醒了,却仍然没有力气,勉强掀起眼帘。 那车主倒是很有素质的样子,见晃到了人,连忙换成了近光灯,车速也放缓,慢慢地驶过来。 “这么晚还有人……”蒋胜男打着哈欠嘀咕了句,她还以为全江城只有她这么一个倒霉蛋开会开到大年三十下午六点还碰上飞机延误一直搞到过了零点才落地,正在心里苦恼怎么安慰儿子,眼神一扫,忽然觉得路边这人有点眼熟。 “…弋、戈?”她猛地踩了脚刹车,迟疑了一下想起这女孩子的名字。 对的,就是那个女孩子。 蒋胜男对弋戈有印象,一是因为那次被叫家长,这小姑娘的发言实在叫人很难忘;二是因为曾在他们家暂住了几天的那条狗,和她儿子总是不自觉从嘴里蹦出来的那个名字。 可蒋胜男上回见她,还觉得这姑娘长得人高马大,很是健康的样子;现在不知是不是夜里光线的原因,她看起来怎么这么瘦弱,站都站不直了似的? 弋戈好像听见有人叫她,反应了一会儿才发现有辆车停在自己身边,车窗摇下来,露出一个有些面熟的阿姨。 “弋戈?”蒋胜男又喊了声。 弋戈实在想不起来这位是谁,脚上也没力气走不动,就那么杵着。 “这大过年的,你怎么一个人在外面?”蒋胜男皱眉问了句,见她表情疑惑,了然地补充道,“我是蒋寒衣的妈妈。” 弋戈这会儿十分迟钝,又呆了半分钟才反应过来,叫了句:“阿姨好。” 蒋胜男听她嗓子哑得吓人,眉毛一拧,“你怎么回事?” 弋戈现在思维迟缓,反而因此直白了很多,没想着要弯弯绕绕,哑着嗓子继续解释:“我发烧了,要去医院。” 蒋胜男急了,打开车门走出来,伸手往弋戈额头上贴,吓得手背一缩,“烧成这样!你爸妈呢?” 弋戈说:“在睡觉。” 蒋胜男顾不得翻白眼,拉着小姑娘的手肘把她往后座塞,“走走走,我送你去医院!” 弋戈坐下后就再也没力气了,脑袋重得要命,可眼睛半睁半闭的时候却看见蒋胜男在打电话。 她迟钝得好像生了锈的脑袋里忽然“嘣”的一声,像两片齿轮相撞蹦出火星,给她提了个醒。“阿姨……”她开口叫了句,“你是要打电话给蒋寒衣吗?” 蒋胜男动作一顿,心说这姑娘到底吃什么长大的,明明是一副烧得要死过去的样子,现在不仅能条理清晰地跟她说话,还有空思考她是要给谁打电话。 但她确实是打算叫蒋寒衣下楼来的,一来有个帮手,二来……她想她儿子应该比她更关心这姑娘。于是她点头应道:“嗯,我叫他来帮忙。” “能不能不叫?”弋戈声音小而沙哑,主意听起来却大,不容反驳的样子。 蒋胜男不解地往后看了一眼,只见弋戈已经烧得满脸涨红,却仍恳切地望着她,像是在请求。 蒋胜男搞不懂她是什么情况,但也只好尊重她的意愿,点点头放下手机,快速掉了个头,一脚油门飞快地往医院开去。 弋戈在车里歇了十几分钟,到医院的时候好像又有点力气了,愣是在蒋胜男见了鬼似的目光下自己下车、挂号、排队,最后稳稳地坐在了医生面前。 蒋胜男倒不是不想上前帮手,只是这姑娘刚下车就一脸淡定地对她说“谢谢阿姨,您快回去过年吧”,这话不知怎的把她吓得不太敢轻举妄动了,只得跟在她后面看着。 医生拿测温枪往弋戈额头上一扫,“39.6 度”的声音一报出来便皱了皱眉;再用压舌板看了看弋戈的喉咙,当即飞了个眼刀扎中蒋胜男;再戴上听诊器一听,彻底来火了,没忍住教训了蒋胜男一句:“烧成这样才来医院?你家孩子也是身体好扛得住,换一个说不定就烧傻了!” 蒋胜男:“……” 这大过年的,她乐于助人一下而已,怎么就多了个女儿。她不想多惹事,一面笑着虚心接受医生的批评,一面在心里把弋戈那个油头粉面拿腔拿调的爹骂了个狗血满头。 弋戈好像这时候才意识到她还在,诧异地回头看了眼,顶着一张烧红了的脸问:“阿姨,你怎么还不走?” 蒋胜男:“……” 这到底是谁养大的倒霉孩子。 她没搭理,笑着对医生说:“这孩子生病了也不吱声的……您看看,是不是得赶紧输个液什么的?” 医生“哼”了声撕下诊疗单,“赶紧去输液室!” 弋戈打上针后就又睡着了,蒋胜男借了毛毯来给她披上,看着她头顶三大瓶药,疲惫地捏了捏眉心。 虽然蒋女士自认还算是个有社会责任感的善良市民,但大年三十踩着高跟鞋开了一整天的会,本来是赶红眼航班回来给儿子赔罪现在却站在医院输液室里陪个连好话都不会说的姑娘打针…… 这他妈的,都是什么事儿。 手机里上一通电话还是在三个小时前,那会儿她刚下飞机,跟蒋寒衣说会尽快到家、让他先睡觉别熬夜。她儿子平时看起来没心没肺皮得要上天,其实是个很宽容也很有耐心的人,问过一遍之后就不会再一直催了,但他会自己一直等。 蒋胜男既欣慰又有点愧疚,看了眼长椅上歪脖子睡过去的小姑娘,心里又对那位“弋总”骂骂咧咧起来。 她在小区业主电话册里找到弋维山的联系方式,耐着性子从座机到手机号码各拨了三遍,才终于听见一句睡意朦胧且极不耐烦的“喂?” 蒋胜男顿时就压不住火了,吼了句:“喂你大爷!” 电话那头的人好像被她这一嗓子骂清醒了,噤着声反应不过来。 “你女儿在仁和医院,是当爹的就赶紧滚过来!”蒋胜男又骂了句,这才撂了电话。 她把手机放回大衣兜里,心想现在就走应该问题不大,她也算仁至义尽,并不想和弋维山打照面,扭头却看见长椅上的弋戈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大概是被她刚刚的大嗓门惊醒的。 蒋胜男和她对视一眼,就狠不下心走了。 如果说刚刚的弋戈镇定到让她觉得冷漠的话,现在蒋胜男才终于看明白,这姑娘眼里的情绪究竟是什么。 不是镇定,也不是冷漠,而是茫然。 是一种,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身边是谁的茫然。 蒋胜男看见这姑娘的眼睛渐渐红了,然后眼泪便不受控制地滚下来。 第66章 .“我感觉有很多以前的事情……是我这段时间才想起来的。” 弋维山和王鹤玲匆匆忙忙赶到医院,就看见弋戈埋在蒋胜男怀里嚎啕大哭。 弋维山记忆力绝佳,扫一眼便想起来这就是当时他被刘国庆请去办公室时,那个很无礼的女人。他心下登时有些尴尬,他对这个人当然是没什么好感的,更何况半个小时前她还莫名其妙地在电话里骂了他一通;可他又一向礼数周全,人家毕竟照顾了弋戈那么久,按理说他应该道谢才对。 王鹤玲也顿住了脚步,但她的心理活动却和丈夫截然不同。她看着被一个陌生的中年女人搂在怀里安慰的自己的女儿,心中渐渐升起一种无望的心酸——她原本以为她在女儿心中只是比不上陈春杏,毕竟十几年陪伴的分量在那。可现在事实证明,她女儿能跟小区里的一个邻居亲近,却不愿意告诉亲妈她发烧了,需要帮助和照顾。 王鹤玲很早就知道自己并不适合当母亲,也并不是第一次后悔生了孩子,但此刻她还是忍不住鼻酸。 蒋胜男把弋戈的情绪安抚稳定,搓了搓她的肩膀,没说什么,也没多看弋维山和王鹤玲一眼,起身就走了,高跟鞋踩得噔噔响。 弋戈抬头看了眼父母。 弋维山心里卡着股难言的情绪,说不上来,既有心疼,又有愤怒,还有些不上不下的难堪和尴尬,最终也只好干笑了一声,问:“怎么发烧了还自己跑出来?应该叫醒爸爸的,爸爸送你来医院。” 弋戈没有回答,只是安慰地笑着看他。 看了一会儿,她抿抿唇,问:“爸,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问。” “你们当年,为什么不想照顾我?”弋戈的目光在弋维山和王鹤玲脸上各停留了一下,看起来平静而真诚。 “不是不想……”弋维山下意识反驳,却发现自己论据不足,羞愧地住了嘴。 “那为什么不拜托另外一个人呢?”弋戈紧接着问。 “…嗯?”弋维山好像没听明白她的意思。 弋戈的目光退缩了一下,垂下眼帘,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如果要找人照顾我的话,为什么不找一个不会抛弃我的人呢……” 既然你们已经抛弃我了。 既然你们宁愿花很多钱给别人也不愿意亲自照顾我。 为什么不再好心一点,再多花点时间或者钱,去找一个不会抛弃我的人呢。 我可以不要爸爸妈妈的,可是哪怕是托付,是交易,为什么不能是一个不会离开的人呢。 天还没亮,弋戈就退烧了。刚刚那个忍不住发火的医生看了都觉得好笑,颇有兴致地和弋维山玩笑道:“你家这个小姑娘身体底子真好啊,男孩子我都没见过退烧那么快的。” 弋维山似乎对这话很受用,连连点头笑道:“是啊,从小吃饭就乖,爱运动!” “没什么问题的话可以回去了哈,记得按时吃药,不放心的话住一天院也行。”医生又看了看她的喉咙。 “那我们再住一天吧,这个事情可马虎不得!”弋维山扭头对弋戈笑道,“小戈,爸爸给你安排个单人病房。” 弋戈没说话。 王鹤玲在一旁沉默了很久,终于蹲下身拍着弋戈的手背柔声问:“想吃什么,我回家给你做。” 弋戈沉默。她很少生病,仅有的几次都是小时候在桃舟,三妈每次都会给她煮红糖蛋酒。这种东西虽然简单,但换个人做味道完全不一样,更何况王鹤玲的手艺……她顿了顿随口道:“想吃文东街的油饼包烧麦。” 王鹤玲犹豫了一下,商量道:“生病了不能吃太油腻的,而且那个地摊上的东西都不干净的……妈妈给你订美龄粥好不好,清淡的,养胃。” 弋戈笑笑,点了头。 病房和弋维金的病房在同一楼,弋戈趁弋维山去阳台抽烟,偷偷溜了过去。 快两年了,这个病房里好像什么都没有变。连弋维金躺着的位置、姿势甚至表情,都和刚来这里时一模一样。 “他有可能醒过来吗?”弋戈问护士。 护士被她突兀的问题吓了一跳,又想到似乎是自己曾经说过病人恢复得好有可能醒过来,为难地笑笑:“说不准,植物人的意思你也知道……” 弋戈看着同样陪伴她十余年,却好似陌生人的三伯。她这会儿才恍然意识到,其实她从来没听过三伯的声音,不知道他笑起来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性格脾气的人。可事实上,她能在桃舟长大、度过她觉得最好的那些年,并不是因为陈春杏,而是因为三伯。 因为那个看不见摸不着,但对他们来说无比重要的所谓“血缘”。 第64节 三妈走了,你知道吗? 你真的早就和她离婚了吗? 如果你能醒过来,她是不是就不会走了? 弋戈沉浸在混乱的情绪中,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忽然听见有人叫她。 “小戈。”弋维山找了过来。 弋戈冲他笑了笑,“我顺便来看下三伯。” 弋维山也笑,笑得尴尬。他走到弋戈身边,站了半分钟,才生硬地开口:“爸爸晓得你舍不得……” “我知道。”弋戈打断他,“三伯才是我的亲人,既然他们俩离婚了,那三妈就不算是我的亲人了。” 弋维山一时语塞,支吾几秒才说:“话也不能这么说,你三妈对你很好,你舍不得也是正常的。你还是小孩嘛,面对离别,可以舍不得。”说到这里他好像才找到一点头绪,又沉声道:“但你要知道,长大的过程就是不断面对离别的过程,你要慢慢学着去习惯和接受,爸爸妈妈有一天也会离开你的。你应该背过那首诗的吧,‘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你现在还小,以后会懂的。” 弋戈沉默下来。 弋维山一直是个好为人师的中年人,像所有中年男人一样。可这是头一次,弋戈觉得他说的话没那么难以忍受,甚至很有道理。 离别是很正常的,舍不得也是很正常的,重要的是她总会习惯和接受。 弋戈点了点头,“嗯,我知道。” * 蒋寒衣是在开学快两个月后才知道陈春杏离开了的。因为弋戈的要求,蒋胜男并没有把除夕夜那晚的事情告诉他。直到弋戈通过校长推荐制的面试,草长莺飞的三月,蒋寒衣以庆祝之名拉着她坐在奶茶店里吃冰淇淋,才听见弋戈淡淡地说了一句,“我三妈走了”。 蒋寒衣半晌没反应过来“走了”是什么意思,又绝不敢贸然理解成那个大部分人会理解的意思,呆了半天。 “她和我三伯离婚了,不住我家了。”弋戈又解释了一句。 “那她现在在哪?” “不知道。”弋戈冲他笑了一下,舀了勺冰淇淋送进嘴里,被初春的草莓酸得直皱眉,“她没跟我说。” “怎么会没……”蒋寒衣下意识地接话,忽的又意识到不对,止住了话头,换了种方式问,“你……没问吗?” 弋戈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干脆地回答:“没有。” 蒋寒衣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注视着面前一派平静的弋戈,忽然有一种熟悉的感觉。现在的弋戈太像一年半以前刚刚转学来的她了,尽管他们俩现在能这样亲密地坐在一起吃冰淇淋,尽管弋戈不可能再像当时那样对他爱答不理,但他心里还是升起一种熟悉的无力感,那种,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才会开心、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对到她的频道的无力感。 这一年多,他就像守着台老旧顽固的收音机一样,锲而不舍地尝试每一种频率、切换每一个频道,厚脸皮地试了一次又一次,才终于听到仿佛来自遥远太空的一声微弱应答。 弋戈把自己的频道置于遥远太空,他靠着厚脸皮听到一些回声,现在却好像连这微弱的声音都要被切断了。 蒋寒衣手里的巧克力圣代快化了,弋戈瞥见,还自然地提醒了他一句。 蒋寒衣回过神,囫囵吃了一口,试着说:“你有没有想过,问一下……” “想过。”弋戈快速回答,并且打断了他,“我有张卡,卡里有十万多块钱呢,就是我爸之前给的生活费多出来的。我想把这些钱给她。” 蒋寒衣:“那为什么不问?” 弋戈思考了几秒,苦笑一声说:“我觉得她可能会生气。” “怎么会?”蒋寒衣拧眉不解。 “是真的。”弋戈较真地点点头,强调道,“我认真想过。” “我感觉有很多以前的事情……是我这段时间才想起来的。”弋戈说,“我以前一直觉得我三妈虽然有点辛苦,但她生活得是开心的,至少在桃舟是。她愿意照顾我三伯,是因为爱他;也愿意抚养我,是因为喜欢我;愿意让着我爸我妈,是因为她一向都不计较,她人好。” “可是我现在才发现,可能并不是那样的。她不爱我三伯,也没那么喜欢我,更不是心甘情愿地听我爸妈的话。对她来说,这些可能只是……”弋戈说到这里顿住了,似乎想不到一个合适的词,“只是……责任或者交易而已吧。” 蒋寒衣急于否定她这悲观的看法,插嘴道:“你不能这么想……” 弋戈却摇摇头,“我就觉得我挺没良心的,这么久才发现。不过你也知道嘛,我在这方面一向都很笨。”她自嘲地笑笑,“所以她现在和陈叔叔结婚,去过自己的生活,也挺好的。我就别去打扰她了。” “不,你不能这么想!”蒋寒衣笃定而强硬地否认她的观点,“也许,我只是说也许,你三妈现在确实觉得有更幸福的生活和更重要的人了,所以她离开了,但这并不代表她以前不爱你,你明白吗?” 弋戈愣了一下,轻轻地笑,点头说:“我知道。” 蒋寒衣看她这云淡风轻的模样,只觉得心痛无比,可更多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弋戈忽然话锋一转,问他:“你这个巧克力味的怎么样?” “还…还行。” 弋戈点点头,起身去柜台又买了一杯巧克力味的,递给他,“待会儿晚自习你帮我带给潇潇吧,她喜欢巧克力的。” 蒋寒衣一愣,“你不去?” 弋戈摇摇头,笑道:“不去,困了,回家睡觉。喂,我可是拿到了降分优惠的人,翘一天晚自习怎么了?” 说着她单肩背上书包,潇洒地挥挥手,转身离开。 “那个……”蒋寒衣叫住她,弋戈狐疑地回过头来。 “周末去吃火锅吧,和夏梨还有范阳一起。”蒋寒衣顿了下才扯出个由头来,“夏梨不是也保送了嘛,给你们俩庆祝。” 弋戈想了想,点点头,笑道:“你俩别嫉妒我们就成。” “那还确实有点。”蒋寒衣笑着,“所以到时候你俩请客吧。” 弋戈爽快地比了个 ok,手揣回校服兜里,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第67章 .“你回头就能看到我。” 弋戈牵着银河到烧烤摊的时候,另外三人坐在店外的露天塑料桌边,已经点好一桌子串了。 这时节小龙虾还没上市,但江城的烧烤桌上从来不缺热闹,各种烤肉串、烤豆皮、烤苕皮、烤面筋,热气腾腾摆满一整张方桌,边上搁着两扎果汁,地上还有半打啤酒。 “耍大牌啊一哥,来这么晚!”范阳貌似不满地吆喝道。 弋戈看了眼银河,淡淡道:“照顾照顾老年狗,走得慢。”方桌四边四个座位,她在夏梨对面坐下,把银河拴在离她最远的那根桌子腿上,以免她被吓到。 弋戈看了眼夏梨,笑了一下,算是打过招呼。算起来她已经很久没见过夏梨了,也没联系过,说到底她和夏梨一直不太熟。但今天一看,夏梨还是恬静优雅的模样,好像一点儿也没变。 “你就别甩锅给狗了,知道你最近排场大!”范阳大喇喇地笑着,“不过我说你也是有点太大胆了吧,虽然您是降分到一本线就录取,但毕竟还是要高考的吧,这就开始隔三差五旷课了?我看再旷下去老刘要被你搞得脑溢血了!我们梨儿拿了保送不用高考都还天天去上课呢,是吧,梨儿?!”范阳说着给夏梨递了根辣粉最少的牛肉串。 夏梨没接茬,打量了弋戈一眼。几月不见,她总觉得弋戈哪里变了,好像是瘦了,但又好像不止瘦了。 弋戈轻飘飘瞥了范阳一眼,说:“我一模 678。”虽然不算很高,也没拿到年级第一,但比一本线还是超出了十万八千里的。 “……”刚上 500 分的范某人立刻不说话了。 没见过这么嚣张的人! “怎么带银河来了?”一直没说话的蒋寒衣给弋戈倒了杯玉米汁,轻声问。 “他最近食欲不太好,打算拿烧烤诱惑他一下。”弋戈说着往店里看了眼,“这里应该也能烤不加调料的肉吧?” “可以,待会儿我去跟老板说下,你先喝口果汁。”蒋寒衣见她嘴唇上没什么血色,把玉米汁往她面前又推了推。 弋戈直接伸手拿了听啤酒,“我喝这个。” “嚯,不愧是你,威武啊!”范阳被她这一举动点燃了热情,立刻拿出下一秒就要跟对瓶吹的架势,“你确定你能喝吧,别到时候不省人事了还要我们寒衣背你回去。你加你的狗,啧啧啧,都是重量级的啊。” 弋戈以前都懒得理他,今天却忽然有兴趣和他较劲了,轻蔑地笑道:“那我们来比比看?你要是能喝过我,我帮你写作业写到高考结束。” “来!!!”范阳斗志昂扬,仰头便干了半听,打了个又长又大声的嗝。 弋戈不急,笑了笑,也慢慢喝起来。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酒量多少,但这一桌子都是低度数啤酒,就着烧烤喝,就像喝水似的。她以前在桃舟,喝过自酿的青梅酒、黑米酒,后劲儿比这个大多了,她心里大致有数,今晚这些,不算什么。 范阳咋咋呼呼地给自己灌酒,弋戈不紧不慢地跟着,倒把蒋寒衣和夏梨吓得够呛,两人一人盯着一个,紧张得都没顾上吃。 但有范阳在,场子怎么也不至于太冷,他一人从夏梨的保送吆喝到自己还没写完的物理试卷,越激动酒喝得越急,不出半小时就把自己喝趴下了,嘴里还在叹着“梨儿保送了,一哥肯定也是稳的,寒衣都能考 600 多分了,你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咚”的一声,他倒在桌上,不省人事。 其实几人都看得出来,今天范阳有点不对劲。表面上仍像平时一样咋呼,吆五喝六的一人能盘活一桌的气氛,可话说得密酒喝得也急,却不是少年人那种昂扬的闹腾劲,倒像隔壁那两桌高谈阔论油光满面的中年人一样,充满一种“社会人”的热闹的苍凉。 夏梨听蒋寒衣说了,范阳最近挺郁闷的。明明努力了,分数却上不去;晚上熬夜写了作业第二天上课就打瞌睡,被老刘当堂训了好几次;平时的狐朋狗友们也都感受到高考的紧张开始抱最后的佛脚,他连一起喊出去混玩的人都少了。 但说起来,成绩差、被老师骂,这些对范阳来说早就是家常便饭了,他如今才感到郁闷,实在有些后知后觉。大概是因为,以前不管成绩好坏、老师骂还是夸,大家都是坐在一个教室里的同学,而现在,大家都隐隐看见了前头的分岔路,范阳真正后知后觉的是,原来他们天差地别,总要分开。 而他,好像是要被落在原地的那个人了。 十六七岁,生活的巴掌不会真正落在谁的身上,然而仅仅只是一点掌风,对少年人来说,就已经像飓风过境,会把他们连根拔起,吹去不知何处了。 范阳瘫在桌上,嘴里还咕哝着什么,看得夏梨和蒋寒衣心生叹息。 弋戈却好像全无这同理心,她看了看满脸通红的范阳,又看了看隔壁那两桌轮流喷唾沫的中年男人,嗤了声嘲讽道:“他可以无缝加入那群男的。” 范阳睡着了,张着嘴呼吸,弋戈又嫌弃地把自己的烤串挪远了点,继续毒舌:“本来酒量就不怎么样还喝得这么快,够笨的。” 她语气太冷,看上去全然不似朋友的调侃,而是货真价值的嫌弃和贬损。夏梨似乎看不过去,抿抿唇说:“他也是最近太郁闷了,你要理解一下。” 弋戈抬眼和她对视一秒,眼神里毫无波澜。 “听说这两个月他一直熬夜刷题,但分数没上去,还被老刘当堂骂了好几次。你别看他表面上皮糙肉厚禁得住骂,其实分数低了心里也会着急,被骂了肯定也会难过的。”夏梨把刚烤上桌的串搁远了,免得热气吹到范阳脸上让他更难受,轻言细语地说。 弋戈听了,心想:“他也会难过,那么他口无遮拦地笑朱潇潇是胖子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别人会不会难过?”她没因夏梨的话产生一丝一毫的理解,面上却笑了笑,说:“哦,是吗,那对不起。” 道歉道得干脆,但毫不真诚,傻子也看得出来。 弋戈说完便拿起新上的烤串弯腰去喂银河,夏梨盯着她笑盈盈的侧脸,心里既有点气又有疑惑——她又吃错了什么药? 她又把目光移向蒋寒衣,希望自己的疑惑能得到一些解答,却见蒋寒衣也紧锁着眉,眼神钉在弋戈身上。 不同的是,她看弋戈,只有疑惑和不满;可蒋寒衣的眼神里,有些她看不懂的内容。好像有些心疼,又有些不安。 “连牛肉串也不吃了?!”弋戈喂了银河半天,这位祖宗愣是不肯张口,对一向最爱的牛肉也嗤之以鼻。 弋戈烦躁地把牛肉往蒋寒衣面前一递,告状似的道:“他连这个都不吃!” 蒋寒衣立刻变了表情,温和地笑了笑,接过牛肉串起身绕到银河身边,蹲下把牛肉掰了一小块下来,慢慢喂给了银河。 弋戈无语地摆了摆手,气愤道:“你这条双标狗,别跟我回家了今晚!” 蒋寒衣哄了银河,又来哄她,轻声道:“可能就是不会撸串,得扒下来直接给他吃才行。” 弋戈哼了声:“给他惯的。”说着再不管银河,继续自顾吃起来,还友好地招呼了夏梨一句:“吃啊,串都是我一个人吃的。” 夏梨:“……” 这到底是是哪根筋搭错了。 等弋戈慢条斯理地几乎以一己之力把整桌烤串都吃完,那一打半的啤酒也见了底。范阳睡了整晚,到点了倒自觉醒过来,很听夏梨的话,乖乖坐进出租车里。 第65节 弋戈喝了得有小十听啤酒,看起来却像没事人一样,眼神清明,连脸都没红,牵上银河,淡定地问蒋寒衣:“一起回去?” 蒋寒衣:“…走。”说着上前,一手牵了银河的绳子,一手牵住弋戈的手腕,不容分说。 也不知为什么,弋戈没甩开他。 烧烤店离家不远,两人选择走回去。 路上,弋戈很安静,步子也平稳,完全看不出来喝了酒。 蒋寒衣一直牵着她的手腕,总觉得她腕子比之前细了至少得有一圈,犹豫了一会儿,开口问:“你这段时间老不来上课,都干嘛去了?” 弋戈说:“没干嘛啊,就在家。”语气坦然,还有些莫名的反问意味,好像是他的问题很奇怪。 “在家干嘛?”蒋寒衣又问。 “睡觉,吃饭,跟狗玩。”弋戈老老实实地回答,这一个多月她都快把小区附近的外卖全尝过一遍了。 蒋寒衣却还是有点不信,继续问:“就这些?那为什么不去上课。” 弋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想去呗,六点起床太早了,能睡觉为什么不睡?而且去了也就是做卷子讲卷子再做卷子,我在家一样做。” “那也……” “你不会也像范阳一样,觉得我不去上课就考不上一本了吧?”弋戈惊奇地问,“不是吧,你对我这么没信心吗?我拿到的高考优惠不是降十几二十分这种哦,是直接降到一本线欸!除非我出门车祸脑子被撞傻了或者高考那天发烧到四十度,不然我怎么也不至于上不了一本线吧!” 蒋寒衣忙否认:“当然不是,我知道你没问题。你别瞎说,不怕晦气?” 弋戈撇撇嘴,“那你还问。” 蒋寒衣张了张嘴又闭上,把她牵得更紧了点,没再说话。 又沉默地走了十多分钟,路过文东街,老蒋的修车铺关了门。弋戈忽然晃了晃他的手,笑了声说:“刚刚夏梨是不是想骂我来着。” 蒋寒衣很快否认:“没有。” “有的。”弋戈声音小小的,但很坚持,“她肯定觉得我又发神经,那么暴躁还刻薄,就跟以前一样。” 蒋寒衣一听觉得不对,刚要停下来好好和她说说,却先听见她带哭腔叫他一声:“蒋寒衣。” 蒋寒衣停下脚步侧头看过去,却只见弋戈鼻头一抖,眼眶竟瞬间就红了,委委屈屈的。 他心里一慌,忙走近半步,低头看着她的眼睛问:“怎么了?” “你说,为什么……为什么我总是没人要啊?”弋戈的情绪爆发得突然而猛烈,刚开口就流眼泪,脸颊也后知后觉地泛上红晕,不知是因为喝了酒还是因为情绪激动。 “我除了高了点……”弋戈哭得大声,说话也一顿一顿,“高了点、胖了点、吃饭稍微多一点,哪里不好了嘛?我成绩那么好,还能干活,还不爱花钱,养我很难吗?” “我觉得我以后肯定很优秀的,能赚很多钱,还会特别孝顺,养我难道不是投资回报比特别高的一件事吗?” 蒋寒衣不知道她的情绪为什么这时忽然崩溃,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她这两句话戳得心里生疼。 他没有任何精力去思考怎样的话才能最有效地安慰到她、解决她的困惑,而是凭直觉,握紧了牵她的手,开口道:“你看着我,弋戈。” “你看着我。” 他把手掌下移,从她的手腕牵到手掌,十指紧扣,很用力。 “我永远在这里。”他说,“你回头就能看到我,永远。” 弋戈的脸通红,泪痕杂乱,春夜的风一吹,像刀疤一样刻在脸上。可她的眼神仍然清明,她抬头,很清醒、认真地看着蒋寒衣。 她听懂他说的话了,每一个字,都听得很清楚,听进了心里。 蒋寒衣在直觉支配下将心里话两句便剖了个干净,被她这么清明直白的眼神一看,却忽然有点慌。他说的……和她所痛苦着的,好像并无半点联系,也可能毫无安慰作用。 他的眼神忽的躲闪一下,准备重新措辞,想想更周全的安慰。 弋戈却忽然垂下头,将自己的脑袋抵在他肩窝,生涩而缱绻地蹭了蹭。蒋寒衣浑身僵直,她却靠得更近了,两手环住他的腰,抱得很紧。 “…弋戈,”蒋寒衣开口,叫出她的名字时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没有喝醉,对吧?” 弋戈仍然抱着他,回答得很肯定:“没有。” “你现在,抱了我……对吧?”蒋寒衣一字一顿地问。 “对。” “明天早上不能赖账的,你知道吧?” 弋戈这时停顿了,蒋寒衣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却又讯速递、仿佛条件反射一般地做好了心理准备:她可能会赖账,这也可以理解,没关系的,反正他们来日方长。等到高考后、等到大学、等到以后,都可以。他可以等。 弋戈放开她,退后一步,目光清澈,看着他轻笑了一声,轻轻点了点头,然后说:“等高考结束吧。” 蒋寒衣反应了两秒,眼睛亮起来,“你的意思是……” “别影响你考试了,要是你考不上北京,我会嫌弃你的。”弋戈说着又笑,“我本来就有点嫌弃,你成绩太差了。” 蒋寒衣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为自己分辩道:“我这次一模考了 602!” 他的眼睛瞪得老圆,脸也凑近了点,简直用尽全身力气在为自己挽尊。弋戈的视线被他占满,忽然觉得,这天地间只有这么一隅、只有这么一个人在她面前了。 只有这么一个,生动的、鲜活的、会永远在她身后的蒋寒衣。 她笑眯眯的,出口却很冷酷:“我用脚都能考 602.” “……” “所以你加油吧,看你高考的表现。”弋戈看起来是在给他提要求,心里却有一种给自己画出了期盼的感觉,“考太差不行,我会觉得你很笨,我不喜欢笨的。” “…行。”蒋寒衣终于也笑起来。 第68章 .弋戈和他都记得,并且都在期待 那晚之后,谁都没有再提那个拥抱和那个约定。但蒋寒衣无比确定,弋戈和他都记得,并且都在期待。 弋戈偶尔犯懒的时候仍然会翘一两节上午的课,馋了的话也会在晚自习自个溜出去吃东西,但频率很低,刘国庆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毕竟,失误的确常有、高考中大跌眼镜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但没人会觉得弋戈有上不了一本线的可能。 范阳似乎是觉得那天喝醉了丢人,醒来之后就变得老实多了,每天勤勤恳恳夹着尾巴做人,分数也真有了可观的提升。 眨眼便到了五月。 天气很热,周末半天假期宝贵,弋戈带着银河溜去蒋寒衣家蹭空调——她们家装的是中央空间,一开就得整层全开,太浪费。 星星仍然很高冷,对一进门的弋戈毫无兴趣,灵活一闪又跃到了银河的背上,变成液体的一滩。 弋戈没忍住翻了个白眼,“你女儿为什么这么没礼貌?” 蒋寒衣给她递了杯水,笑道:“她对她亲爹也这么没礼貌。” “你那些卷子怎么样,需不需要我给你开个小灶?”弋戈看见他的试卷直接摊在客厅茶几上,径直走过去拿起来,还嘀咕了一句,“在茶几上写作业,你的习惯果然不太好……” 蒋寒衣没想到她一来就这么正经地盯他学习,哑然失笑,随口解释道:“家里这么大就我一个人,想在哪写在哪写。” 弋戈拈起右手边的一本练习册,封面上印着两道醒目的猫爪痕,“这就是想在哪写在哪写的后果?” “……”蒋寒衣轻咳一声,“那本不是学校发的,没事。” 弋戈白眼一翻,继续低头检查他还没写完的物理题。 蒋寒衣忽然有点心慌,试探性地问了句:“你那个……没考好就不行的规矩,是认真的啊?” “当然。”弋戈皱眉,看向他,“你该不会一直觉得我在开玩笑?” “没有没有!”蒋寒衣忙摆手,“我就是没想到会这么严格……” 弋戈冷笑:“很严格。” “那是……多少分算好啊?” 弋戈似乎早想好了这个问题,脱口便道:“六百吧。” “……”蒋寒衣沉沉叹了口气,抬头看天花板。 六百。 老天爷爷呀,他一模考 602 是高三到现在唯一一次上 600 分,可以说是祖坟冒青烟的程度。二模他才 580 多呢,这就剩一个月了,要他怎么保证高考一定上 600 分? 他试图讨价还价,两眼一扫,在餐柜边抓了包薯片,坐到弋戈身边,殷勤地撕开了包装直接递她嘴边,“这个这个,你看啊,我现在的平均水平呢,大概是 580 分左右。离高考就剩一个月了,你要我在一个月里把标准线提高二十分,这是不是稍微有那么一点点苛刻?你觉得这样怎么样,高考这事儿呢,就先定 580 分的标准,等以后上了大学,考四六级什么的,你说考多少我就考多少,绝不讨价还价!” 弋戈睨他一眼,不知是嫌弃他的讨价还价还是嫌弃他过分亲昵的喂食举动,先是自己拿了片薯片吃,慢条斯理嚼完,才点点头道:“有道理。” “对嘛!那我们就……” 蒋寒衣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弋戈拍拍手微笑道:“那这样吧,不定死,但你和我的分差必须小于 70 分,怎么样?” 蒋寒衣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 怎么样? 当然不怎么样! 弋戈要是随便发挥只考个 650 左右还好说,但谁知道她会不会又飚上 700 分?! 蒋寒衣早已勘破一切,这姑娘可什么都干得出来。 于是他果断摇头,把薯片往弋戈怀里一塞,抓起笔埋头苦干起来。“不用了,600 就 600,600 多吉利啊!” 弋戈舒服地往沙发上一靠,看着某人急红的耳廓,露出得逞的笑容。 蒋寒衣一直奋笔疾书到饭点,期间弋戈看了会书、听了会歌、撸了会猫、睡了会觉。醒来的时候躺在沙发上,蒋寒衣仍然保持刚刚的姿势,伏在茶几边,从弋戈的角度,能隐约看到他紧绷的肩胛骨。 他后脑勺上还有两根不安分的杂毛嚣张地立着,肩膀却已经平而宽,显出成熟的模样。握笔的手背上有青筋凸起,一直向下蔓延至手腕处。弋戈就这么看了会儿,也说不清到底在看什么。 起身才发现,腰间盖了条毯子。银河和星星也窝在空调柜下睡着了。 “醒了?喝口水。”蒋寒衣听见动静,没抬头,笔尖指了指茶几边上刚倒好的水。 弋戈没喝,先把皮筋拆了,压乱的头发重新扎,刚扎到第二圈,玄关处传来输密码的声音,她半个脑袋还迷糊着,往门口一看,正对上风尘仆仆的蒋胜男女士。 蒋胜男习惯性地先低头放包,换好拖鞋后再抬头,便看见弋戈睡眼惺忪地坐在沙发上,头发乱糟糟,而她儿子,坐在沙发边,一脸温柔地给她递水。 蒋胜男当即倒吸一口凉气。 这这这…… “你们、你们……”蒋胜男不受控制地脑补了一些青少年法制教育片里的场景,惊慌地伸手指向两人。 蒋寒衣一脸莫名,看了眼手机,“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蒋胜男又倒吸一口凉气,这还嫌弃她回来得不是时候了?!她虽然自认开明,也支持儿子追求喜欢的女孩,但这……这也太早熟了吧?!人女孩子吃多大亏啊?! 她羞愤不已,黑了脸,对蒋寒衣道:“你,跟我进书房!” 第66节 蒋寒衣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也有些不满他老妈进门就像没看见弋戈一样忽视人家,“什么事啊?我这题还没写完呢。” 蒋胜男脚步一顿,这才注意到蒋寒衣面前一堆试卷,空调柜下面,一猫一狗还躺得很安逸。 她忽然反应过来大概是自己想多了。 眼神移向弋戈,女孩子一如既往淡定地和她打了声招呼:“阿姨好,我来帮蒋寒衣看几道题。” 蒋胜男反应了一会儿,长松了一口气。条件反射地热情笑起来,“哦,欢迎啊!我说呢,他什么时候这么认真学习过,原来是你来了!” 弋戈坦然地接受了她对自己的夸奖,点点头说:“嗯。” “……”蒋胜男仍然不太习惯这姑娘永远不分场合岿然不动的淡定,着实是被她这干巴巴的“嗯”噎了一下,加上心情大起大落,走到餐柜边给自己倒了杯水,一饮而尽。 蒋寒衣觉得他妈这阴晴不定的脸色有点反常,这大中午的就回家了更反常,拧眉问:“出什么事了吗?” 蒋胜男平静下来,摆出慈祥的微笑,摇头道:“没啊,公司难得没事我就回来了呗。” 蒋胜男和大部分家长不太一样,从蒋寒衣很小的时候开始,蒋胜男就会把生活或工作中发生的事情告诉他,有大有小,哪怕是不太好的。比如和蒋志强离婚,比如早年条件不太好的时候为什么不能给他买期待了很久的限量玩具,比如生意遇到困难需要她出差很长一段时间,蒋胜男都会让他表达想法或参与决策。 因此一般蒋胜男说没事,那就是确实没什么事。 蒋寒衣点点头,看了眼身后的弋戈。她在沙发上坐着,已经把毛毯叠好,礼貌得体,表情平静,看不出来有没有因为蒋胜男的到来而不自在。 蒋寒衣心里却有点尴尬,头一次觉得他妈早回家也不是什么好事,这好不容易有个独处的时间,谁能想到被亲妈搅和了呢…… 他搜肠刮肚想了半天该怎么不动声色地把亲妈支开,还没开口,蒋胜男先发话了,她佯装看手机,然后煞有介事地说:“啊呀,有人约我去做护理!”说着眼疾手快地抓上包就要出门,边换鞋边道,“儿砸,妈先走了哈,你带弋同学去吃顿好的,放开了点,妈给报销!” “……”蒋寒衣感动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他真是,何德何能啊,有这么个英明神武的妈! 可蒋胜男还没来得及逃离小年轻约会现场,弋戈忽然喊她:“那个…蒋阿姨!” 蒋胜男一惊,只见弋戈泰山崩于前不改颜色的面容上居然出现了些犹豫,然后是一道勉强的、甚至略带一丝讨好意味的微笑。 “您有空吗,两分钟,我想和你说件事儿。”弋戈走到她面前,手搭在鞋柜上,无意识抠动的手指暴露了她的紧张。 蒋胜男:“?” 这是什么情况?要跟我说事儿?还是单独的? 蒋胜男忙,没看过什么肥皂剧,但这一刻她脑子里已经飞进了无数狗血剧本——难道,蒋寒衣这小畜生真做了什么对不起人家小姑娘的事儿?! 可另一边,蒋寒衣分明也是满脸问号。 “?” 这诡异的故事发展是怎么回事?我的(准)女朋友为什么要单独找我妈?难道我妈真欺负过弋戈——给你五百万离开我儿子的那种?! 母子两个心里都慌得不行,蒋胜男以阅历优势强行保持镇定,雍容地点了个头,微笑道:“当然。” 哪知弋戈把她拉进楼道,严肃地开口,说的竟然是——“对不起。” 要不是她表情真诚,蒋胜男真要怀疑这是什么年轻人的整蛊游戏了。 “除夕那天我烧得有点严重,脑子不太清醒,可能言行不礼貌有冒犯您的地方,请您谅解。”弋戈诚恳地说,“说实话我也不太记得我说过什么,但是如果有不礼貌的,我想向您道个歉。” “还有,我要跟您正式说声谢谢。”弋戈有点紧张,和陌生人打交道这件事她本来就不太擅长,更何况蒋胜男不是严格意义上的陌生人,她是蒋寒衣的妈,这关系,不可谓不微妙。“其实早就应该和您说的,但我不知道您的联系方式,也不好直接跟蒋寒衣说,所以晚了这么久……请您谅解。” 蒋胜男吊着颗心,听她紧张却仍然得体的措辞,最后的反应是苦笑不得。 要她说,这姑娘还真是不太一样。也说不上不礼貌,但就是和普通小姑娘不一样,说她外向大方显然不太对,但要说她内向羞涩?又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但这莫名其妙的脾气,还……怪对她胃口的。 她爽朗一笑:“你道过谢啦,烧糊涂了也没忘记,说了好几句谢谢呢。”虽然说得冷冰冰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弋戈脸微微有点红,轻轻点了点头。 “但阿姨要多嘴叮嘱一句啊,下次万一发烧生病,千万不能自己一个人扛着!那天晚上要不是我刚好碰到,你多危险啊!”蒋胜男没忍住,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可惜就是这姑娘太高,她还得抻脖子,也是独一份儿的体验了。 弋戈笑了,这次语气不再那么生分,“知道了,谢谢阿姨!” 两人话说完,还没进门,弋戈兜里的手机忽然响起来。一看来电显示,陈思友。她给蒋胜男递了个眼神,走远了两步接电话。 听筒那头传来的,却是个陌生男人的焦急声音。 “是陈思友的家属吗?” 第69章 .是不是人到了一定的时候,真正可能靠得住的,就是她从前最不屑一顾的“血缘”二字? 蒋寒衣扒在门口听了半天,什么也没听着,只怪这门隔音太好。 等弋戈和蒋胜男开门回来,他还没反应过来,只见两人面色严峻,弋戈步履匆匆地到沙发边拿上了自己的书包,“我回趟桃舟。” 蒋胜男紧跟着,“正好我没事,开车送她回去。” “?”蒋寒衣什么也不知道,下意识地跟着,“我也去!” 弋戈拒绝,“你别了,银河和星星还在这呢。”她想了想,拿出自家钥匙塞他手里,“我可能没那么快回来,你到了下午饭点带银河回我家吃点东西吧,有空的话带他遛一圈。” “欸……” 蒋寒衣还没说什么,蒋胜男已经一边安慰着“别急”一边牵着她出了门,顺便“嘭”的一声利落关了门,完全没有在意门后她云里雾里求知若渴的亲儿子。 “……” 江城到桃舟有些距离,弋戈急得快把手机给攥碎了。刚刚电话那头的人是派出所的民警,说陈思友上镇上买东西,晕在街上了。离派出所不远,刚好被民警同志看见,结果刚把人背起来要送医院陈思远又醒了,说什么也不肯去医院,民警又不敢放人,现在就那么僵着呢。 弋戈心里急,却不好出声催促,蒋胜男主动送她已经够热心了。但蒋胜男看得出来,小姑娘急得脸都憋红了,一点不像她之前认识的那么冷清淡漠,但也没开口拿那些没用的空话安慰她,只是握紧方向盘,将车开得飞快。 两个半小时的车程,蒋胜男硬是两个小时出头就开到了。弋戈的道谢声被夹在风风火火的关门声里,只拉个手刹的功夫,女孩已经飞快消失在派出所门里。 蒋胜男看了眼车外,朴素而不乏热闹的小镇还留着点当年的影子,看起来既陌生又熟悉,但是绝对比当年她结婚的时候干净多了。她还记得当年她跟着蒋志强回村办酒,雪白的婚纱在地上拖了一路,进婚房的时候已经是一片脏污。她忍着恶心拿湿巾勉强擦干净,废了十几包湿巾。又听见“咣”的一声,蒋志强歪歪扭扭地走进来,满身酒气在她脸上啵了一口便倒头大睡,鼾声如雷。蒋胜男新婚之夜在丈夫的鼾声中生了一晚上气,隔日蒋志强又是跪搓衣板又是揉肩捶腿蒋胜男才勉强消气,却也打定注意,去他妈的嫁鸡随鸡孝顺公爹,她这辈子都不会再来这个鬼地方。 谁能想到快二十年后她还是来了,还是因为一个暂时和她没有半毛钱关系的小姑娘。蒋胜男无奈地笑了笑,摇头叹了口气。 弋戈按着电话里说的直奔二楼办公室,见到了坐在椅子上梗着个脖子和民警较劲的陈思友。 这表情,她实在太熟悉了。 她小外公大部分时候都是个仙风道骨慈眉善目的君子,可一旦倔起来,那也是十足一个老顽固,谁都不放在眼里的。每年弋维山回来看望,偶尔陈春杏也上门送些吃的,他都是这副嗤之以鼻的样子。 但也恰恰是陈思友这副模样,让弋戈心里悄悄松了口气——这至少说明他身体上没有大碍。 和好心的民警同志对峙了三个多小时也没见下风的陈老先生,余光一瞥见弋戈来,登时就泄了气。原本如炬的目光居然开始躲闪,看得民警都愣了两秒才抓住机会继续进行教育,“你看看你孙女都来了咯,老爷子,就算你不顾自己的身体,也要考虑家人的感受嘛!家里老人家平平安安的,小姑娘才好安心读书撒!” 如果弋戈不在,陈思友火气上来了,能蛮不讲理地破口骂人家民警咒他。可现在弋戈来了,老头一句话也不敢说,原本翘着的二郎腿也不知什么时候放下了,乖乖并在一起,一副老实认错的模样。 民警看他这副老小孩的怂样,不知是气是笑,不过大概也是见多了这样的,没再多说什么,冲弋戈点了点头,就去打印文件了,“签个字就可以走了哈。” 弋戈对民警说了声谢谢,走到陈思友面前,言简意赅:“去医院。” “不去不去!”陈思友却有一份理不直气也壮,站起身来绕过弋戈身边,摆着手表达十分的抗拒,“我好得很,去什么医院?!这个小伙子也是多事,你一个要高考的小姑娘,叫你来干什么!” 被称作“小伙子”的民警一脸冤枉,明明是您老人家自己手机里通讯录空空如也不说,连几个月的通话记录都只有这一个人的号码?! 弋戈直接摆筹码:“你不去,我就不回学校,到高考也不回,不考拉倒。” 陈思友:“你敢?!我打电话让你爸来绑人!” “你晓得他绑不住我。”弋戈不咸不淡地说。 “你!”陈思友气得吹胡子瞪眼。 弋戈适时又退一步,服个软,“至少去一趟诊所。” 陈思友瞪她,哼了声,背手走出房间。弋戈知道他这就是松口了,忙转身匆匆在文件上签了名跟出去。 弋戈把陈思友扶上车,简单和蒋胜男介绍了句,既是感激又是愧疚地请蒋胜男再耽误几分钟,送他们爷孙俩回趟村。 蒋胜男其实对这地方有一种近乎本能的反感,并不想多待,然而弋戈都开口求她了,她便知道她多着急,也没犹豫,爽快答应了。倒是那老爷子看起来瘦却挺拔,精神矍铄还颇有一番风骨的样子,惹得她心里感叹了句,这小姑娘家里的还真都不是一般人。 诊所里的大夫是弋戈从小就认得的,他都说陈思友身体没毛病,只是中暑,弋戈也就不再担心。她认真记了几条注意事项,又向大夫要了几样适合常备在家里的药,才搀着陈思友回家。 出诊所的时候没看见蒋胜男的车,弋戈顺理成章地认为她已经走了,也没多想。 倒是陈思友问了句:“刚刚那是你爸派来送你的?” “不是,是我同学的妈妈,刚好碰到了,看我着急就送我过来了。” “我就说嘛,看着那么爽利讨人喜欢的人,怎么会给你爸做事情。”陈思友哼了声。 “……”弋戈心说,在挤兑我爸这件事上,您和人家倒还真能结成忘年交。 “你怎么过来了?这马上就高考,不上课?!”陈思友熟络完弋维山,也没忘了数落她。 “放假。”弋戈说。 “待会儿把药放下,赶紧给我回去!”陈思友不容分说地命令道。 弋戈听着,心中不觉好笑。手里这点药才多重?陈思友要是真不想她陪着,现在赶她走就是了,偏要加一句“待会儿把药放下”,说白了,还是舍不得孙女的。又想到刚刚年轻警察委屈又没说出来的那一句,肯定是陈思友手机里好几个月都只和她打过电话,警察才只能找到她。 好笑没两秒,又涌上一阵心酸。老先生早年丧妻,中年时和女儿闹僵,和学生撕破了脸,到现在一个人住在村子里,手机里能打电话的人、晕倒了能联系的人,居然只剩她这么个远在天边、没钱也没什么处事能力,连来看他都得搭别人顺风车的“外孙女”。 这时候,弋戈又想到三妈不告而别前说的话——“她如果是我的亲女儿”。她想,她似乎越来越能理解三妈的离开了。是不是人到了一定的时候,真正可能靠得住的,就是她从前最不屑一顾的“血缘”二字? 譬如今天,如果陈思友不是晕倒在街上而是家里呢?如果下一次还会发生这样的事呢?他能依靠的是谁,一个礼拜才给他打一次电话的她吗? 弋戈想着想着,心沉下来,感觉自己陷进了死胡同里。她并不想承认一些事情,却又找不到反驳的证据。 “嗯,好。”她异常乖巧地点了点头,答应陈思友把药放下就滚。 陈思友被她的反应也拖得心里一沉,祖孙俩之间隐隐的隔阂又显出影子来,叫两人沉默了。 除夕之后,弋戈大概只给陈思友打了四五通电话,频率大概是一个月一次,和以前比,少得可怜。每次电话祖孙俩也都不尴不尬的,说不了几句都挂了,和之前是截然相反的两副光景。 其实祖孙俩心里都清楚,一切都是因为陈春杏的离开。 弋戈不傻,她稍稍回想就知道,除夕夜的拜年电话里陈思友吞吞吐吐,说明他肯定早就知道陈春杏打算离开。甚至他会知道得很清楚,陈春杏为什么离开,去了哪里,以后是什么打算。弋戈不理解的、想知道的一切,陈思友大概都知道。但她不不问。 陈思友也比谁都清楚,弋戈从小到大拿陈春杏当亲妈,她这一走,弋戈绝不应该是表面这样平静。他想关心,却觉得自己没资格关心,毕竟,是他亲口鼓励陈春杏想走就走的,在她尚且犹豫不定的时候——他是为人父母的,那个时候,“亲爹”的身份终于还是胜过了“小外公”。 弋戈搀着陈思友回了家,给他倒了水、泡了清热的菊花茶,便乖乖地要走,说等高考完了再来看他。 陈思友踌躇再三,终于还是叫住她,不满地问出了憋了一路的一句话:“你怎么搞得这么瘦来了?” 弋戈差点没反应过来,两秒后才哑然失笑。她其实也没瘦多少,大概五六斤而已——老人家就是喜欢小题大做。但小外公这熟悉的语气到底让她一路凄惶的心里熨帖了点,笑眯眯地跟老人家唱反调:“瘦了不是更好看吗?” “好看个屁,跟鬼一样!”老头怒目圆睁,“赶紧回家多吃点,下回我见你要还这么瘦,看我怎么收拾你!” “知道啦。”弋戈点点头。 陈思友看她站在那老旧门框里,已经是快顶着门的高个子,却不知怎的叫他想起她小时候,也是这样趴着、坐着、蹲着、站着,在他这门框上,有时候看书,有时候拿白粉笔在门上画画,有时候和银河一块玩。 十几年悠悠的,就这么长大了。 第67节 他摆摆手,说:“赶紧回吧,好好考试啊,外公等着给你办酒。” “这个您放心,天塌了我都会给您这个办酒的机会!”弋戈找回熟悉的感觉,熟练地耍了个宝,转身走了。 弋戈边走边拿手机查长途班车时刻表,忽然听见一声车喇叭。 抬头一看,蒋胜男的车居然停在对面池塘边上,驾驶座的车窗上还趴着个身形瘦削、略有些驼背的老头。 弋戈打眼一看,觉得这老头有点眼熟。 蒋胜男摇下车窗朝她招手,脸色不太好,“赶紧!” 弋戈忙跑过去,这才看清那老头是蒋连胜——蒋寒衣的爷爷,也是之前陈思友屡次抱怨的,打牌总欠他钱的,住电厂边的那老家伙。 蒋连胜满脸堆笑,在和蒋胜男说着“强子这么多年也不容易”之类的,弋戈听不明白,但这两年缓慢长进的眼力见让她勉强能看出来,蒋胜男很不耐烦,且很不喜欢这老头。 弋戈并不探究其中原因,但出于“报恩”,她还是决定出手帮个小忙。 “蒋爷爷好。”弋戈上前叫人。 蒋连胜说得正起劲,唾沫星子飞溅,猛一回头才发现来了个人高马大的姑娘,他还不太认识,便敷衍地点了点头。 “蒋爷爷,您是来还我外公钱的吗?”弋戈微笑着问。 蒋连胜表情一僵,回头问:“你外公……是哪个?” “陈校长,就是住这的呀。”弋戈往后一指,“我看您在这,还以为您是来还钱的呢,我小外公说过好多次了。难道不是吗?”她笑得像小学升旗仪式上的大队长,就差把“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唱出来了。 蒋连胜脸上白了一阵,余光瞟了眼蒋胜男的脸色,打哈哈笑起来:“哦,是,是!就是为这个来的!你说你外公也真是的,就这几个烟钱还跟你小孩子讲!我这就去了!”说着又和蒋胜男套着近乎告了个别,步子要迈不迈地走了。 弋戈这辈子头一次这么演戏唬人,觉得自己跟着蒋寒衣真是半点好的都没学到,尽学着满嘴跑火车了。蒋连胜刚转身她脸上的笑就跨了,一言不发地绕到副驾驶位坐进去,也没注意到蒋胜男一脸激赏、忍俊不禁的笑意。 她坐回车里,安静的空气在身边一堆,便又想起刚刚和陈思友走在路上,祖孙之间从未有过的沉默,和那沉默背后,似乎再也无法消除的隔阂。 第70章 .世界上总有人为你而来 蒋胜男刚想夸赞几句弋戈刚刚那天衣无缝、看起来还颇得自家那倒霉儿子真传的缺德表演,就发现这姑娘情绪不太对。 她刚在车里大概扫了眼情况,知道陈思友的问题应该不严重,便也没多问,找了个停车的地儿就这么等着了,要不然小姑娘处理完事情还得自己挤长途车回家,想想就可怜。 刚刚还看弋戈唬蒋连胜,更以为事情不严重,心里还一派轻松愉悦,却没想到她是这个状态,紧绷着,连一贯挺拔的肩膀都显出一些瘦弱颓废来。 蒋胜男心里一咯噔,问:“你外公……怎么了?” 弋戈摇摇头,“挺好的,只是中暑。” “那……” 蒋胜男刚问出口,弋戈忽然抬头看她,眼里很亮,却看不见中心在哪,“蒋阿姨,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当然。” “对人来说,是不是除了血缘,就没有什么东西是命中注定的?” 蒋胜男被这个听起来很玄还有点中二的问题砸了一脑袋,还没明白是什么意思,又见弋戈收回了眼神,自顾自地说—— “我一直都知道,世界上 100%的事都是努力了才可能有结果,其中还有 70%是努力了没有结果,而不努力就有结果的事,发生概率为零。”弋戈说,“所以,没有什么好事是注定会发生的,也没有什么东西天生就属于谁。” 蒋胜男又被她这一通概率和听上去与概率并没有什么关系的哲理砸了第二次,但年岁不是白长的,阅历也不是白多的,她很快反应过来不对劲——这姑娘怎么这么悲观? 如果这是蒋寒衣,她肯定一巴掌直接呼他后脑勺上去然后骂一通把人给打醒,让他别给老娘来青春期矫情中二这一套。可这姑娘,第一,不是她的孩子,第二,从第一面看起来就和一般小孩不太一样。 于是她想了想,笑了声说:“你这么机灵的小姑娘,怎么看世界这么冷酷呢?比我这种黑心资本家还绝对。” “……”倒是也不必这么说自己。 蒋胜男见她表情略松快了些,这才换了副正经些的表情,侧了侧身,尽量和她正面面对着。 “阿姨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寒衣说你成绩特别好,可能这是强者天生的信念吧,你们都对自己要求比较严格。但你愿不愿意听听阿姨是怎么想的?” 弋戈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我觉得啊,你不妨先放松些,试着用更柔和开放的态度去看看这个世界。”蒋胜男说,“反正你还这么年轻,怕什么,真受伤了再冷酷也不迟。” “这个世界上就是有些东西、有些人是从来就在那里的,他们就是为你而来的,不会动摇、不会改变、不会离开,永远如此。也许是血缘,也许不是,这个我不知道。但我很确定,就是有这样的人、这样的事。如果什么都要靠谋求和表现才能得到的话,那也太丛林法则了。”蒋胜男说到这里笑了一下,“反正我是这么相信的,希望你也能相信。” 不知道为什么,其实弋戈还没有时间仔细思量她这长长的几句话,但她好像已经被打动了——或许是被“他们就是为你而来”这样笃定的论断,或许是被蒋胜男温和而坚定的语气,或许只是因为那个笑容,那个露出皱纹,眼神却仍然明亮温暖、好看得要命的笑容。 她来不及细思,就在感动的支配下亮起了眼睛,问:“真的?” 语调上扬,嘴角也是。 蒋胜男肯定地点头,“当然。就算我倚老卖老你也得信,毕竟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都多。” 弋戈笑起来,点点头,“有道理。” 蒋胜男看着女孩子天真又充满朝气的笑,不知怎的心里生出一种这么多年教育儿子后从未有过的感动,同时又有点懊悔——她怎么就生的是个儿子?还是个除了帅也没啥其他优点的小二百五?! 她以后高低得帮这小二百五把这姑娘拐回家来!蒋胜男暗暗下了个决心。 两人心情愉悦地开在回江城的路上,又惊奇地发现彼此的音乐口味惊人的相似——蒋胜男感动得想要谢谢祖宗,她眼瞅着奔五十、公司里没眼力见的小伙子都要喊她“阿姨”的年纪了,居然能碰到个跟她一样同时喜欢 beyond、伍佰和许美静的 17 岁的小姑娘! 弋戈也解放天性,非常不见外地让蒋胜男把天窗给她开了,长胳膊伸出去,摇摆着唱“是缘是情是童真 还是意外”,简直像在开大巴乡间巡回演唱会。 刚下高速路口,弋戈的手机又震动起来,打开一看,蒋寒衣。 蒋胜男瞥见,“啧啧啧,儿大不由娘啊。我平时出差个把礼拜也没见他来个电话,这才几个小时?” 弋戈这两个多小时已经唱嗨了,甚至没想起来害羞,笑了声接起电话,声音是自己活这么大都没听过的甜美,“喂?” 电话那头却很安静,蒋寒衣的声音有些抖—— “弋戈……我在宠物医院。” * 宠物医院门口没有停车位,蒋胜男看着弋戈撂下车门,这一次她急得连谢谢也没说,飞掠出去,和一辆疾驰的电动车惊险地擦肩而过。 电动车车主冲着小姑娘的背影大骂一句,另外有个交警指着车里的蒋胜男走过来。 蒋胜男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心里烦躁起来,有点想骂娘——老天爷该不会这么不给面子,她刚给人小姑娘灌输一通“世界多美好”,还没到半小时就打她脸? 弋戈没见到银河。 走廊里回荡着星星愤怒而凄厉的叫声,蒋寒衣焦头烂额地试图把她摁在怀里不让她乱跑,那位一直帮银河洗澡的护士小姐姐红着眼睛站在一边,看见弋戈的时候,憋回去的眼泪又滚下来。 蒋寒衣一直背对着弋戈,直到失控的星星抓伤他的手背往外跑,他回头想拦,正撞上弋戈茫然的目光。 弋戈在心里羡慕过蒋寒衣很多次,羡慕他在生活里的从容、笃定、游刃有余,好像哪怕今天是世界末日,他也能在末日里逍遥最后一天,和世界约定好下次继续交手再不慌不忙地离去。 这是弋戈第一次在蒋寒衣眼睛里看见躲闪。 “弋戈,我……”他支吾了很久没说话。 弋戈却在这漫长的沉默对峙后轻轻开口:“猫跑了,去看看吧。”她又指了一下他手背上淌血的抓痕,“包扎一下。” “我……” 弋戈直接掠过他走向那位护士,用动作打断了他的话。“带我进去看看吧。”她说。 护士小姐姐和他们很熟,也是少数几个第一次见银河时没对他的样貌露出惊讶的人。她很用力地拧眉毛,好像在忍眼泪,然后说:“我们可以帮你联系宠物殡葬师,他们会帮银河清洁好,到时候你再看吧……是车祸,银河的腿有点……” 她没有把话说完。 弋戈又花了很久消化这个消息,然后她做出决定,摇摇头说:“我想先看看。” 护士很不忍地看了她良久,点点头,“你跟我来。” “弋戈!”蒋寒衣叫住她。 弋戈回头,蒋寒衣的眼睛还是刚刚那样,充满慌乱和躲闪。可她已经够不知所措了,没有办法承担另一个人的不知所措。她的声音在不知不觉中变冷,问:“你怎么还不走?星星跑丢了怎么办?” 话音刚落楼梯间传来高跟鞋噔噔的声音,蒋胜男包着星星走上来。 “阿姨,你赶紧带他去打个疫苗吧。”弋戈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今天麻烦了,浪费您一天的时间。谢谢。” 说完,她跟着护士进了手术室。 之前她和蒋寒衣带星星来做绝育的时候进过手术室,那时候银河看见他的忘年交被绑在手术台上,很是不满,一直在闹。弋戈当时逗他玩,说再闹就把他也绑上去。 现在,银河就躺在那个手术台上,身上盖着蓝色的布。 弋戈站在原地没有上前,用手指着问:“我能掀开吗?” 护士没有回答,但上前替她掀开了那块布。 银河以平稳的姿势躺在手术台上,像睡着了一样。他的毛很厚,因此不仔细看,甚至不会发现他嘴角的血迹。唯一扎眼的是一只后腿,以诡异的姿势向内折,戳向肚皮,爪子被压碎了,掉了一半。 可银河的表情是平静的,好像并不痛苦。他只是安静地、安静地睡着了。弋戈想起银河以前生病、受伤的时候,都是这样,不会哼哼、不会撒娇,也不闹腾,只是安静地睡在笼子里,并不让人发现他不舒服。 她的狗狗从头到尾都这么懂事,连痛苦都不叫她看出来。 弋戈的目光移到他的鼻子,原本黑的那半边早已渐渐褪了色,和天生灰白的另外半边融为一体,看不分明了,只是现在沾上褐色的血迹,格外扎眼,比天生的丑陋胎记扎眼得多。 弋戈忽然像被什么东西砸弯了肩膀,身体脱力地向前一倾,撑在手术台上。 她耳朵里分明还回响着刚刚在车上,她和蒋胜男一起听的歌。手术室静谧空洞,她耳朵里的那些旋律又打回她的心上,轻快的、疯狂的,让她忍不住晃动身体与蒋胜男合唱的那些旋律。 不过一个小时而已。 是谁说世界上总有人为你而来,总有事情永远不变? 她以为不会走的人已经走了,她以为永远在她身边的朋友也忽然就不在了。 果然啊,没有什么是属于她的,也没有什么岿然不变。 到头来,还是弋维山说的那句最有道理——“你要习惯离别。”哪怕离别总是猝不及防、毫无道理。 第71章 .她漫长童年里唯一的朋友 手术室的门像一堵墙,隔绝了蒋寒衣所有推门而入的勇气。 从小到大他闯过很多祸,有无伤大雅的,譬如因为爱护动物把校门口看起来很可怜的小鸡仔们全买回家,结果把家里搞得又脏又臭不说,小鸡仔们还不出两天就全死了,辛苦杜阿姨戴着口罩消杀了一整天;也有触及一些底线的,比如为了让蒋胜男留在家陪他玩把她皮包里的重要文件藏起来,害得她没赶上会议,差点丢掉一笔重要订单。 但无论是哪一种,他都毫不推卸、勇敢面对了。他把小鸡们一只一只装进鞋盒里仔细地埋在小区楼下,即使帮不上大忙也戴着口罩在杜阿姨身边擦了一整天的地板;差点耽误生意,那他就和蒋胜男签合同,每个月零花钱减半,直到蒋胜男认为足够弥补损失。 可这一次,他却不敢面对弋戈,不敢和她解释究竟发生了什么。甚至,此刻他自己心乱如麻,他都扫不出一块空地来为自己分辨一下——是我的错吗?是我闯的祸吗? “怎么回事?”蒋胜男去楼下要了个猫包,把星星装进去,勉强控制住了她的情绪。看着儿子失魂落魄的样子,严肃地问。 第68节 “银河,被车撞了。” “怎么会?”小区里又没有车,一般遛狗也不会往街上走,蒋胜男追问,“你没牵绳?” “牵了。”蒋寒衣摇摇头。 “那为什么?” 蒋胜男话音刚落,弋戈从手术室里走出来。抬头看见他们,倒不意外,顿了一下,似乎做了什么决定,径直走到蒋寒衣面前,直视他的眼睛,问:“为什么会被车撞?” 蒋胜男见她语气不善,似乎想说什么,被蒋寒衣抢先一步。 “我……本来是带他出去遛弯,但没拉住绳,他就跑出去了。”蒋寒衣说,“对不起,是我的错。” 蒋胜男拧拧眉——她不是看不下去儿子这么卑微地低头认错,只是直觉事情有哪里不对。而且弋戈这神情看起来平静冷淡,实则充满压迫感,她并不认为这是好的沟通状态。 可她还没开口,弋戈先道:“你不用对不起,我知道不是你的错。” 母子两人俱是一愣。 弋戈却仍是一副毫无生气的表情,语气笃定地说:“银河不会乱跑,小区里也没有车。到底是因为什么?” “弋戈……”蒋寒衣并不想告诉她。 “蒋寒衣,你不要糊弄我。”弋戈的语气平板无波。 蒋寒衣想了想,伸手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把她的拳头包进自己的手掌里,拇指在她手背上摩挲了一下。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变哑了:“经过小区门口的时候,外面好像走过了一个阿姨,背影有点像陈阿姨……” 蒋寒衣明显感觉到弋戈的手猛地攥紧了。 弋戈看了他很久,睫毛颤抖了一下,点头说:“知道了。” 其实隐约也猜到了。银河性格沉稳,从来不会乱跑,如果不是出现了什么特别刺激他的人或事,他怎么会跑到车来车往的马路上? 银河陪伴她近十年了,所有人都觉得弋戈已经走过阴霾的时候,哪怕蒋寒衣也因为那晚她主动伸出的手而放下忧虑的时候,只有银河知道小主人一直不开心。 因为只有银河会和她一样怀念不告而别的老主人。 “撞他的那个车主呢?”弋戈垂下眼,微微张开嘴呼吸新的空气,静止着缓了一会儿,抬头又问。 “…开走了,车都没停。”蒋寒衣说到这里更显懊悔,“我当时急着抱他来医院,没有看清车牌号……” 弋戈这时候才注意到他除了手背上,脖子上也有抓痕,胸前的灰色 t 恤上有一片深而杂乱的血迹。 她点点头,“没关系,谢了。”又指他身上,“你回去收拾一下吧,还有手上这个伤,虽然星星打了疫苗,但最好还是去看一下。” 说完,她又看向蒋胜男,“阿姨,你带他回去吧,今天谢谢了。” 她转身推开手术室的门,问里面的护士:“那些人什么时候来?” “我陪你吧!”蒋寒衣脱口而出。 “陪我干什么?”弋戈回过头来极快地反问他,眼里带着一种天真的疏离,好像她按理来说就不需要陪伴。 弋戈的手机又震动起来,蒋寒衣的回答她没听。 弋维山听起来心情大好,“小戈呀,怎么不在家?出去遛狗了吗?爸爸妈妈回来啦,给你带了文昌鸡,我看上回你去海南挺喜欢吃的!” 这几天他和王鹤玲去了趟海南出差,弋戈一直不过问这些事,因此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弋戈顿了一下,她另一只手扶着门,眼前是躺在手术台上的银河,护士姐姐正很细心地替他擦拭嘴角的血迹;身后是蒋寒衣,她知道他仍然在看着她。 她抿了抿唇,对电话里的人说:“爸爸,你现在有空吗?” “你能开车带我回一趟桃舟吗?明天再回来,可以吗?” 电话那头的人不知说了什么,蒋寒衣只看见弋戈攥着门把的手指用力至发白,然后声音微微颤抖地说:“我在宠物医院,小区边上的那个。” 接着,弋戈回头对他微笑:“我爸妈会来陪我,你和阿姨先走吧,谢谢了。” 这是她今天的第三声谢谢。 蒋寒衣没有动。 弋戈也不再管他,再次走进手术室,对护士说:“不用叫殡葬了,我自己带他回家。” * 再次回到桃舟的时候,天已经很黑。 银河被梳洗干净,装进大号航空箱里,弋戈一个人抱不动,和弋维山一人抬着一边,王鹤玲在身边给他们俩打着手电。 弋戈听见弋维山粗重的喘气声,还有王鹤玲那时不时就卡一下的惊心动魄的高跟鞋声,心里知道他们俩刚出差回家就被她突然的要求叫来桃舟,实属不易。 “谢谢。”弋戈小声说了一句。 弋维山愣了一下,喘了口气想说什么,被王鹤玲抢了先。王鹤玲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而笃定:“跟爸爸妈妈不说谢谢。” “银河,你打算怎么处理?”王鹤玲又轻声问,“需要爸爸妈妈做什么?” 弋戈看着眼前熟悉的却没有亮灯的房子,说:“我想一个人在院子里待会儿,你们先进去休息可以吗?” 王鹤玲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点头。 弋戈听她的话,没有再说谢谢。 院子里有一颗柚子树,是陈思友当年种的,每年都结很酸很酸的柚子,狗都不吃。 弋戈从厨房角落里翻到一把早生了锈的铁锹,把银河葬在柚子树下。 她其实力气很大,但从前陈春杏从不让她帮忙干农活,所以她不太会使铁锹。费劲地挖出个大坑又填上,用去快两个小时。 弋戈做完这一切,盯着那微微隆起的小土堆,心想,以前银河出门,十回里有八回能碰到路人或感叹或惊吓“这么大的狗!”,怎么现在看就只有这么一个小小的土堆了? 她手里还有块长木板,也是刚刚从厨房里翻出来的,形状不算规整,还有好几处霉点。弋戈本想写“全世界最可爱的小狗”,但拿着粉笔,对着这块充满霉味的木板,又下不去手。 想了想,她还是把木板丢了,什么也没写。 全世界最可爱的,她的小狗,银河。 她漫长童年里唯一的朋友,就这样离开了。 他没有吃到今晚那根每日仅限一份的奶酪条,没有像每年生日时在弋戈自拟的“霸王条款”上摁下爪印时约定过的那样活到二十岁,就这样死在了飞驰的车轮下,在她没看见的时候。 无暇的月亮高高挂在天上,弋戈蹲在院子里看了会儿,进屋了。 这天晚上弋戈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夏天,一礼拜有三四天都在下雨,泥鳅和小稻花鱼被暴雨冲进院子里,吓得银河节节败退。她那时候似乎还小,因为捉天牛被院子里的铁门角扎到了脚底板,三妈心疼又自责,直扇自己巴掌。她却很开心,拿捉来的天牛骗银河说是好吃的,可银河被她惯得很娇气,不吃。天好不容易晴了,她带着银河去祠堂后面找了个草垛躺着,抬眼看四四方方的蓝天也觉得足够大。她睡着了,迷迷糊糊又被舔脚底板的动静吵醒,一睁眼,脚上缠的纱布早被银河叼在嘴里,她气得大骂傻狗,膏药也吃!银河被她凶得躲起来,她也懒得找,傍晚的时候从井里捞出镇了半天的西瓜杀开,刚吮干净手指上甘甜的汁水,余光便瞥见院子门口缓缓探出一颗狗头。她哈哈大笑,丢过去一块红色的果肉,银河以为是西瓜,跳起来张嘴接个正着,下一秒又被酸得直咧舌头——原来不是西瓜,是她下午在路边随手摘的野草莓。夏天的草莓嘛,都很酸的。她又笑得直不起腰,银河这回倒不生气了,蹭着她的膝盖来讨西瓜吃。 弋戈当下就知道那是个梦,可她没醒。她翻了个身,像抱紧银河一样抱住了被子。 她和银河蹲在院子里吃西瓜的时候,树上忽然砸了个柚子下来——奇怪,分明是盛夏,哪有柚子?弋戈以为自己终究还是要醒了,却看见银河忽然兴奋地摇着尾巴抬起头。 她循着视线看过去,蒋寒衣又坐在她家的围墙上,却分明已经是长大了的模样。少年曲起一条腿,稳稳坐在墙头,抱着个柚子笑着问她:“弋戈,你家的柚子怎么真的这么酸啊?” 弋戈忽的睁开了眼睛。 这梦半真半假,前半段分明是她和银河的童年,后半段却忽然出现一个少年模样的蒋寒衣。 不应该出现在她的童年里的蒋寒衣。 该算好梦还是噩梦? 弋戈搓了把脸,摸出手机看时间,还不到凌晨两点。她也习惯性地注意到了日期,5 月 11 日,距离高考不足一个月。 qq 上,一个多小时前朱潇潇问了她一道数学题,她点开图片看了一眼,起身写下答题步骤发过去。 不过半分钟,朱潇潇发消息过来:“你就是我的救星!” 弋戈没来得及回复,她又发来第二条:“你要睡了吗?如果没睡的话,能不能再帮我看两道题?就就就只占用你五分钟!”跟了两个可怜的表情符号。 弋戈回复:“可以。” 最终朱潇潇“占用”了她半个多小时,弋戈对此其实很感激,因为她睡不着。要不是担心朱潇潇熬到太晚明天上课肯定会打瞌睡,她可以一直给她讲下去。 朱潇潇发来个晚安的表情包,一个腿长到比例失调的男人以一个极其骚包的姿势蹿进被子里把自己埋了起来,弋戈居然被逗笑,僵了很久的面部神经久旱逢甘霖一般松动了一下。 手机再次安静下去,弋戈借着月光看着窗前的柚子树,又怔怔愣愣地发起呆来。 第72章 .它健康、强壮、敏于变化、迅速接受调整 弋戈在回江城的第二晚发现自己睡不着。 原本打算休息一天就回学校的,可回江城的第一晚,她分明困得眼泪直流,但一闭眼,睡意又瞬间烟消云散。辗转反侧到三点多,索性爬起来通宵刷了几张试卷。 第二天她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下楼,弋维山见了,二话不说帮她请了几天假,让她在家好好休息,不要有心理压力,也不要为高考的事担心。弋戈这时候才突然发觉,弋维山对于她的学业似乎不仅是不关心,而是毫无要求。之前她一直以为是自己成绩太好,弋维山足够放心。现在看,离高考只差半个月还能大大方方给女儿请假让她好好休息,弋维山对于她的要求宽松得简直不可思议。 弋戈不需深想就知道这种宽松是因为什么——弋子辰还在的时候,弋维山对于他的教育非常上心,从奥数班到围棋课,周末两天排得满满当当,弋维山一有空就亲自陪学。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点,愣了会儿,直到弋维山笑容满面地问她好几遍:“想吃什么,爸爸给你做?” 她笑了笑说:“都行,您做饭挺好吃的。” 弋维山哈哈笑着挽袖子进了厨房,乐得甚至有了点电视里那“女儿奴”的模样。 第二天晚上,弋戈还是没睡着,躺在床上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无论如何也睡不踏实,然后看着窗外渐渐漏进天光。 这种情况持续到第四天,弋戈意识到也许是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 手机里常常联系的那个人已经三天没有来“骚扰”她,不像以前那样什么废话都拿来讨她的骂。她其实有点不习惯,但也没有主动去找。 手指停在朱潇潇的 qq 聊天界面很久,“潇潇,我睡不着”,六个字在聊天框里停留了半分钟,又被她删掉。朱潇潇最近每天晚上都熬到两点多,临近高考,大家都在拼命,她不想影响她。 弋戈上下划拉,最终点开了夏梨的头像。 现在这个时间点,大概也只有夏梨能被她骚扰了。 可她和夏梨实在说不上太熟,上次见面是吃烧烤,她还和人家夹枪带棒地阴阳怪气了几句。弋戈想了很久该怎么解释这突然的打扰,打了删删了打,最后想到夏梨和她说过她去看过心理医生,回忆起当时在医院外她坦然的语气,索性开门见山地问:“你知道失眠该怎么办吗?” 不知夏梨是不是听谁说过了什么,她回复得也很直接:“需要我陪你聊聊吗?” 两人约在了上次医院边的奶茶店。弋戈提的,那里离学校远,遇到熟人的机率很小。 夏梨似乎比吃烧烤那天胖了点,但脸颊两枚小小的梨涡依然甜美,长发披肩,早早穿上了裙子,单肩背一只米白色的帆布包,站在马路对面满街的阳光里,已经隐约有了大学生的气象。 弋戈坐在马路这头,头顶浓密树荫将阳光挡得严严实实。她见夏梨笑盈盈地走过来,正想夸她裙子好看——也是这两年才学会的,有求于人的时候,应该先说些好话。 没想到夏梨坐下,开口比她直接得多,“瘦了这么多?再这么下去你高考怎么办?” 弋戈被她这两句砸得半天回不过神,懵了半分钟才捋出一些条理来——第一,她大概的确瘦了一点,但绝没有到夏梨语气中那么夸张的地步。第二,瘦和高考也没有什么联系。第三……夏梨的语气神情,实在不像她的风格。 搁以前,夏梨大概会细眉一蹙眼含忧虑轻言细语地关心她,绝不会像现在这么直接,关心里甚至带着挑剔和埋怨的意味。 第69节 弋戈莫名有些心虚,接不上话,干咳了声道:“…应该也没有瘦很多,我回去称称看。” 夏梨看着她叹了口气,问:“我能帮你什么吗?” 弋戈想了想,还是确定性地问:“你都知道了吗?” “不知道。”夏梨很直接,“但我听范阳说,你好几天没去学校,家里可能是出了什么事。” 弋戈没接话。 “你放心,他也是从蒋寒衣那里猜来的,蒋寒衣肯定不会乱说你的事。”夏梨忽然又小心翼翼地解释了一句。 弋戈看她解释得认真,忽然心里空茫茫的,摆了摆手。既然夏梨已经这样直接坦诚,她也开门见山地问:“我的狗出了点意外去世了,我这几天有点睡不着。所以想问问你,有没有治失眠的方法?我记得你上次和我说你也失眠过的。” 夏梨闻言沉默了一会儿,似在思考,两分钟后才抬头问:“你有没有考虑过去看看心理医生?” 弋戈顿了一下,摇摇头,“我只是睡不着。” “睡不着也是……” 弋戈打断她,笑道:“你放心好了,我没有什么心理问题需要纾解。我只是经历了意外,情绪上有点波动,这原理应该就像跳完伞蹦完极的人肾上腺素飙升太亢奋了一样吧,所以稍微有点失眠。” 夏梨显然不信她这套貌似有理实则狗屁不通的类比。 弋戈又说:“真的,其实要不是快高考了,失眠这问题我也懒得解决,捱几天总会睡着的。现在就剩二十几天了,我怕耽误事。” 夏梨哂笑一声:“原来你也会紧张。” 弋戈轻笑:“谁也不愿意多读一年高三吧。” 弋戈姿态随和,看起来云淡风轻,好像真的只是在谈论一件无伤大雅的小事。夏梨其实准备了很多话,有她自己想说的,还有之前她的心理医生用来开导她的,现在都堵在胸口,毫无用武之地。 夏梨有一种笃定的直觉,哪怕说出来了,也只会是拳头打在棉花上,毫无意义。 夏梨忽然觉得她以前对弋戈的了解太单薄了。她对她的羡慕、佩服和那一点难以抑制的不忿,都是因为她以为弋戈平静、安定、强大,像金庸小说里的绝世高手,外界的一切都无法对她产生干扰,她只修炼自己的功。 可现在的弋戈看起来并不是这样。她没有她想象的那么无所顾忌、无坚不摧,她只是有个壳。以前她的壳和她长在一起,就像她的皮肤,使她看起来游刃有余。现在,她似乎和她的壳也分离了,而那个真正的她被隔绝在不知何处。 “我吃过药,但是是在看了医生、得到医嘱之后。”夏梨说,“你不去看医生的话,恐怕不能吃。” 弋戈愣了一下,很快又笑,不大在乎的样子,“行吧,那我就再多捱几天,应该问题不大……” “但我妈当时给我煲过汤,安神的,我感觉也挺管用。”夏梨打断了她,径直说,“我待会儿把那个做法发到你 qq 上吧。” 弋戈看起来有些诧异,愣了一下才说谢谢。 “还有这个,”夏梨又从包里拿出一个 u 盘,“这是我生病的时候听的歌,我感觉都挺助眠的。” 安神汤或许是临时想到,但这个 u 盘却能说明,夏梨听说她失眠,早就准备了一切她所知道的办法。弋戈想到自己刚刚还以为她只是来说几句不痛不痒、冠冕堂皇让她去看心理医生的无用安慰,心里有些愧疚。 她把 u 盘攥在手心里,低声道:“谢谢。” 如果此刻对面坐着的是其他人,江一一、朱潇潇,或者是随便哪个同学,夏梨都会绞尽脑汁地想办法开导她们,就算是面面相觑也会一直陪她们这么坐着。可这个人是弋戈,夏梨看她稀松平常地拿起奶茶喝了一口,素来擅长的安慰、劝导和陪伴,就通通都不灵光了。 夏梨知道,她也没有什么可以做的了。她把自己的柠檬水推到弋戈的奶茶边,轻轻与她碰了碰杯,“我预约了图书馆的座位,马上就到时间了,先走了。如果你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找我,不用客气,我现在很闲的。” 弋戈撇撇嘴,啧声玩笑:“唉,不愧是保送生啊。” 她看着夏梨转身,背影窈窕,忽然叫住她:“哦对了,好像一直没和你正式说过。” 夏梨不解:“什么?” “恭喜保送,毕业快乐。”弋戈仰头看她,语气郑重而真诚。 奶茶店开在街角,午后太阳偏移,阳光折过屋檐,在白色圆桌上划下一道斜线。弋戈的手搭在桌上,脸上的笑容也被折叠进没有阳光的那半边。 她脸上有淡淡的雀斑,也隐在半明半暗的阳光下。 夏梨脚步顿住,握着帆布包带的一只手紧了紧,又坐回位子上。 “我突然想给你讲个故事。” “我五年级的时候外婆去世了。我从小就特别喜欢我外婆,所以她走的时候我有点接受不了,葬礼上就哭得很凶……不,不止是哭得凶,应该是说,撒泼、发飙、耍无赖。” 夏梨语气平淡地吐出三个词,弋戈一个也不信。撒泼、发飙、耍无赖?她怎么也想象不到夏梨做这些事。 “其实那个时候我已经十岁了,人死了是怎么回事、葬礼上应该怎么做,我都晓得,但我就是接受不了。”夏梨说,“我差点把灵堂里的火盆踢翻了,还烧掉自己一截头发。” 弋戈惊诧于“烧自己头发”的夏梨,忘了接话。 “然后葬礼结束,我就被我爸妈狠狠骂了一顿。我从小到大,就挨过那一顿骂,我爸还差点拿皮带要抽我。”夏梨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似在回忆,然后轻笑一声,“我以为他们是要批评我差点烧了灵堂闯大祸,结果他们提都没提那火盆的事,一直在说我‘表现不好’,不得体,没教养。” 弋戈还没太听明白她的意思,只觉得“表现不好”这四个字尤为刺耳。 “但我现在就特别庆幸,一是还好当时火盆没翻,二是我当时那么痛快、那么不得体地哭了一场。”夏梨自顾自把故事讲完了,没头没尾的,然后冲弋戈笑了笑,“你说在葬礼上,还要求一个十岁的小姑娘‘好好表现’,是不是就挺离谱的?” 弋戈看了她一眼,默默把程度词加重,点头道:“是挺脑残的。” 夏梨哈哈大笑起来。 她的笑声爽朗得惊人,弋戈愣愣地看了好久,费力地分辨面前这人到底还时不时她认识的那个夏梨。 夏梨把柠檬水喝完,冰块还在杯子里晃荡,叮当响。她摇了摇把杯子丢进垃圾桶里,起身道别,“真得走了,图书馆迟到 15 分钟就记我黑名单了。拜拜!” 弋戈讷讷地冲她挥了挥手。 “别忘了,高考完我要去你们桃舟玩的。”夏梨轻轻叩了叩桌子,像在提醒她回神。 直到她走远,弋戈才模糊想起来,上次她们俩在这里的时候,夏梨和她说:“我要是和你一样上了 p 大,找机会去你那玩。” ——现在看,却是夏梨先拿到了门票。 而这个口头约定当时听起来太像是随口应付的客套话,上一次说的弋戈差点就忘了,而这一次,弋戈也没有来得及回答。 * 夏梨刚离开没多久就把安神汤的做法发给了她,回家的时候弋戈顺道在文东街的各种副食品店、中药店和小菜摊买齐了所有食材。 她经过老蒋修车铺,看见那块脏兮兮的木板上多了行小字——“老板要送战友闺女出嫁,顺便去吃草原大烧麦,关门好多天”。 字写得歪歪扭扭,和这话一样,看起来不着调。 弋戈想起蒋寒衣老和她说他这位“人间奇男子”的舅舅。蒋晓声先生当兵很多年,但整个人就是一个大写的无组织无纪律,喜欢飙车,飚不太动了又改行修车。按理来说应该很穷,但又神奇地过得挺滋润,除了经常气得蒋胜男女士恨不得雇打手烧了他的破店之外,算是一个有趣且慈祥的中年大爷。 这位中年大爷还很喜欢银河,曾经高价请求弋戈把银河的大头照卖给他当店里的 logo,还要贴在他爱车的车头上。弋戈此刻很庆幸当时自己婉拒了这不着四六的请求,要不然这会儿她大概会在这块破木板上看到银河的模样——那她要怎么办呢? 汤只喝了两天,加上每天在跑步机上大汗淋漓的两个小时,弋戈很快又重新获得了睡眠。她甚至不知道是该感谢夏梨的“灵丹妙药”,还是她自己的身体。这时候,这副给她带来过许多异样眼光和指指点点的身体显得尤为争气,它健康、强壮、敏于变化、迅速接受调整。在浩瀚题海和充分运动下她的大脑和躯干都高速运转,一到晚上,她就像全身力气都被抽干了一样疲倦,瘫在床上贪婪地攫取睡眠。 离高考还剩两周的时候,弋戈准备回学校。 因为不用遛狗,她多睡了半个小时,慢悠悠喝完了王鹤玲早起煮的美龄粥,吃了两个虾饺,精神很足地出了门。 中心花园里停着一辆她很眼熟的自行车,蒋寒衣站在车前,看见她的时候目光短暂停滞一瞬才笑了笑。 第73章 .盛夏将至 已经初夏,清晨暑气渐渐蒸腾起来。蒋寒衣看着弋戈,她的脸色在晨光下显得有点苍白,身上的校服看起来足足大了两码,裤子却有点短,露出一截骨感的脚踝。她的肩膀、手臂、大腿,全都结实有力,脚踝却是那么细长的一截,看起来不盈一握。 他等了半个多小时,已经出了一背的汗,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也没走近,只能尴尬地笑着。 反倒是弋戈,怔了半秒之后,冲他回笑,大大方方地走过来。 “等我?” “嗯。”蒋寒衣这才握住车把朝她走去。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学校?”弋戈自然地问。 “猜的,今天不是周一么。” “还挺准。”弋戈边给自己的自行车开锁边笑着接话,“那一起去吧,我感觉我再不去老刘能把我活剥。” 见她弯腰开锁,蒋寒衣下意识地伸手拎起她背上巨大的书包,分掉些重量。弋戈察觉到他的动作,笑了下,直起身问:“你看我是不是瘦了?” 蒋寒衣被她问得一愣,想了几秒才点头,“是。” “都这么说,不过我其实也没瘦很多,昨天刚称了,也有 130 多斤呢。”弋戈把车锁挂在车把上,长腿一跨坐上自行车,“所以啊,就不用担心我连书包都背不住了。” 说着,她脚一蹬骑远了,头也没回催蒋寒衣道:“快点跟上啊,我可不想迟到。” 蒋寒衣骑得很慢,磨磨蹭蹭的,弋戈也没催,跟他并排骑着,优哉游哉地吹初夏的风。 “那个……你知道,叶老师好像被抓了吗?”蒋寒衣忽然开口。 弋戈被这突然的消息震惊,怀疑自己没听清,“谁?叶怀棠?” “嗯。”蒋寒衣主动解释道,“应该是他,报纸上说的是随城中学老师叶某棠。” “为什么?” “报纸上写的是因为私自印发和倒卖盗版书籍,但……”蒋寒衣顿了一下,“但听说不止这个,有别的事,好像还在调查。” 弋戈忽然有了强烈的不祥预感,“…什么事?” 蒋寒衣沉默了几秒,吐出一个词:“诱奸。” 弋戈竟一点也不意外,只是忽然担心起夏梨,又不敢和蒋寒衣明说,只好拐弯抹角地问:“你怎么知道的?班里传的?” “嗯,这种事也很难不被知道吧。”蒋寒衣说,“他是我们学校的老师,还上过电视,估计学校里没人不知道。听说是他在随城中学的一个女学生举报的,就是当时那个跳楼被他劝回来的女生。” 听到最后半句,弋戈略微放了心,猜想这事大约和夏梨没什么关系。又想到那年秋游的大巴车上叶怀棠看夏梨的眼神,脸色黑下来,恨恨地道:“我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 蒋寒衣叹道:“我们都没看出来,范阳还一直拿他当偶像,他都快气死了。” 弋戈被这消息砸得有点懵,但又无法真正去消化和思考。最近几天总是这样,她的身体好像形成一个闭环,再也无法接收新的消息和事物,身体里似乎有无数个自己,围成一个圈,头挨着头、脚跟着脚地打转。 见她不说话,蒋寒衣余光瞥了好几次她的表情,也没再说什么,两人沉默着骑到了学校。 到校门口弋戈才发现今年学校早早地就挂起喜报,红色横幅飘扬在校门上方——“热烈祝贺我校姚子奇同学获得全国奥林匹克物理竞赛金牌 保送清华大学”。 弋戈看着喜庆的横幅,想起姚子奇在她面前害羞却仍然自信地说“我应该没问题”。她当时还有些惊讶他一反常态的自信,现在看,原来是真的胸有成竹。 蒋寒衣见弋戈的目光停留,想了想,补充道:“听说他是全国前 20 拿的金牌,是树人近十年来奥赛的最好成绩。” “嗯,他一直挺厉害的。”弋戈随口附和了一句。 话音刚落,身旁忽然擦过一个风风火火的人影,是邹胜。他穿着衬衫,整个背后都汗湿了,手机贴着耳朵,大声地同电话那头的人说着什么。 “什么时候修好啊,早不坏晚不坏这个时候坏,今天下午周练就要用的撒!”他催了几句,“我先自己掏钱到对面打印店去打了几百张,实在不行就实验班和尖子班先考!” 挂了电话,他又扭头,像是在找什么人。看见弋戈,愣了一下,笑得倒随和:“病好了?” 弋戈点头。 第70节 “时间不多了,抓紧啊!”邹胜叮嘱了一句,没等弋戈回答,冲她身后招手,“来来来,快点儿,记得发到各个班的课代表那里去。待会儿第二节 还有那个九班的自习课,你帮我去盯着点哈,我另外有事儿!” 说完,邹胜冲弋戈和蒋寒衣点了个头,坐上他停在校门口的小电驴,又风风火火地走了。 “弋戈。” 身后有人轻轻地喊她一声,弋戈回头看见姚子奇抱着一大摞十六开的试卷,半张脸都被遮住。 她很久没见过他,虽然上次的气早被后来更多的糟心事挤得没了踪影,但忽然碰上,弋戈还是觉得有点尴尬。她打眼一扫,只觉得姚子奇似乎黑了很多。 她也忘了上前帮忙,就扯扯嘴角应了声,还是蒋寒衣上前,帮姚子奇卸了大半摞的分量。 “要帮忙吗,送到各个班去?”蒋寒衣问。 “哦哦不,不用了。”姚子奇忙摇头,明明是在和蒋寒衣说话,目光却不住往弋戈身上看,“也不算重,我挨个发就行了。你们赶紧去班上吧,快打铃了。” 蒋寒衣看了他一眼,也没再客气,“duang”的把那大半摞试卷给他压回去。姚子奇的胳膊上骤然被这么一压,承受不及,差点哼出声来,憋出硬伤。 弋戈像是没看到两人间这一出,目光无所谓地收回去,转身推着车去了自行车棚。 停好车往教学楼走的路上,蒋寒衣气喘吁吁地追上她,不自觉地拽住了她的手腕。 “等…等等我。” “怎么这么慢?”弋戈随口问,同时轻轻扯自己的手腕,却没有扯开。 “我看他搬得够呛,帮他搬到一楼了。”蒋寒衣一边说,一边更强硬地攥着她,不肯松手,两人像在暗暗较劲一般。 弋戈和他拧了两秒,索性松了劲儿,像是气笑了,问:“干嘛呢?” 她的笑掠过他眼睛,蒋寒衣这才把手松开,盯着她眼睛,顿了顿,郑重地说:“对不起。” 弋戈瞬间敛去了笑容。她知道蒋寒衣要说什么,可她真的一个字也不想听。 “我知道我这几天特别不负责任,我想跟你道歉,想问你怎么样了,又不敢,怕你真的生我气,永远都不原谅我了。” 这个时间段,高三生匆匆忙忙,叼着包子往教室赶。只有他们俩静止在人潮中,蒋寒衣声音小而坚定,除了弋戈没人在听。 “但我还是要跟你道歉的,如果我当时拽住了银河,他不会跑出去,我应该更仔细点的。” “不是你的错,银河那么大,他要跑起来,换作是我,我也拽不住的。”弋戈淡淡地说,“按你这么说,我就不该去你家蹭空调,然后银河就不会那个时候出门,什么都不会发生。” 蒋寒衣看着她,摇了摇头,“不是一回事儿,是我不够仔细,我要跟你道歉的。” 弋戈不说话了。 蒋寒衣见她微微抿唇的表情,就知道她并不想提这件事。她不想要谁道歉,也不想面对。只要不提,就可以不面对。 但他还是下定决心,说道:“弋戈,我知道你难过,但是我们可以一起面对。以后,我们可以一起去桃舟看银河,也可以一起去做流浪狗救助,或者……或者,如果你还想养狗的话,我也陪你一起。” 他知道这话是在揭弋戈的伤疤,大概会触她的逆鳞,就像星星这几天一被他抱就伸爪子挠他一样。可他更明白,问题发生了就要面对,想要一起走下去的人必须坦诚相待。沉默这几天连短信都不敢给她发对蒋寒衣来说已经够懦弱了,他不能再粉饰太平,他要面对。 他紧张地等待着弋戈的回答,却没想到,她只是愣了一下,便笑开了。笑得那样轻松自然,心无芥蒂。 “你想得也太远了吧?”弋戈笑他,“以后要干什么可以慢慢选,现在是不是得把高考过了再说?” 蒋寒衣被她问得一怔,旋即反应过来,自然地将她的话理解成那个“高考之后”的约定,唇角扬起不敢确定的惊喜的弧度,“所以你,你不生我的气……” “从来也没生过你的气。”弋戈说,“但你要是让我返校第一天就迟到的话,可能就会生气了。” 说着,她已经迈开腿疾步往前走,“赶紧的,今天早读不是还得听写吗!” 蒋寒衣在她身后笑了两声,追着她走去。 返校第四天就是模拟考试,弋戈略有一丝忐忑,做完理综卷子才缓缓放下心来。成绩出来,她还是年级第一,看上去状态居然比前几个月还更好一些。 离高考没剩几天,大家都紧绷着一根弦,关于弋戈的缺席和回归,连范阳和朱潇潇都没拨出空来多问。范阳最近刻苦到了拼命的程度,一天下来甚至听不到他说一句闲话了。听说夏梨也隔三差五地就去给他开小灶,虽然收效不算显著,但总算也在一点一点往上爬。朱潇潇也拿出了悬梁刺股的架势,唯一的闲情大概就是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和弋戈聊两句叶怀棠的事,很是受伤地说江湖险恶,人不可貌相。 只有蒋寒衣,时不时会忧心忡忡地看弋戈一眼,好像在确认她到底是不是真的走出来了、不生气了。每每这时,他的眼神就可怜巴巴的,弋戈看得烦了,作势要拿笔往他眼睛上戳,凶巴巴地说:“看题,别看我,这种简单的完形填空你要是再错就自裁谢罪吧,讲多少遍了都。” 蒋寒衣撇撇嘴,也还是认认真真地听她讲题。 物理自习课的时候,姚子奇来替邹胜盯过几次。尖子班的人傲惯了,这会儿临门一脚的关键时候,居然是个次优班的同学来给他们当老师,他们自然不服气,虽然面上不表露什么,但每次姚子奇往讲台上一坐,整个班就没有一个上去问问题的。 姚子奇每回来都是带着书安安静静看两节课,到第三次的时候弋戈才发现,原来每次放在她桌边窗台上的薄荷糖,是他拿来的。她一直以为是蒋寒衣顺手放的,偶然抬一次头才发现,姚子奇背对着她在窗外走廊上活动脖子,而刚刚还空空如也的窗台上,多了一颗绿色的薄荷糖。 姚子奇的背影好像比之前结实了一点。他穿着一件发黄的白 t 恤,大概是洗了太多次,衣领已经变了形,软软的皱出花边,花边上露出一截黝黑的后脖子。听范阳说,他保送后做了好几份兼职,除了在对面打印店给人打资料之外,每天中午还会去去学校边那个小区做家教,顶着大太阳来来回回,想不晒黑都难。 她在姚子奇转身之前又低下头去,眼前新发的物理试卷左上角上清晰地印着今天的日期——2013 年 6 月 3 日。 盛夏将至。 第74章 .毕业快乐,蒋寒衣。 高考如期而至,7 号一大早弋维山被司机接去机场,赶去海南开个紧急会议,承诺母女俩会在明天之前赶回来。 弋戈一句“不用赶回来”都到了嘴边,又被她咽回去,改成:“不着急,注意安全。” 弋维山笑得很欣慰,挤出一脸褶子坐进了车里。 王鹤玲倒是全程都陪着弋戈考试,第一天太阳毒辣,弋戈考完语文出考场看见她矜贵的亲妈穿着一身白色的镂空刺绣连衣裙,镶着各种贝壳钻石美甲的手举着一把聊胜于无的小阳伞,气定神闲地站在焦急等待的人群后。 弋戈有点感动,也有点负担。她总觉得王鹤玲再这么站半天就要晕倒了,到时候岂不是更麻烦? 但她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加快脚步走到亲妈身边,跟她一起上了车。 王鹤玲一直不问弋戈考得怎么样,甚至连场外父母们你一眼我一语的作文题是什么她也不关心,她左手递湿巾右手递果汁,末了轻轻跟一句:“中午订的是你爱吃的菜,直接做好了送到家里来,不过少吃点,吃完睡会儿。下午也别紧张,随便考,不求结果。” 弋戈心里苦笑不得,只能点头。 弋维山和王鹤玲都对她的高考成绩不抱太大期待,就连刘国庆,开考前在场外都没敢和她说太多,只轻描淡写地说了句不要有压力,正常发挥就好。弋戈知道,他们都觉得她经历了打击,状态未必会好,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必强求。 可她自己并不这么认为。 第二天下午考英语的时候,刚放完听力,雨点就哗啦啦地砸下来。听声音就知道,是场很大的雨。 弋戈提前了半个小时答完试卷,放下笔往外看了一眼,窗外已经形成雨幕,灰蒙蒙的,什么都看不清楚。 她把目光收回来,最后检查了一遍答题卡,放心地搁下了铅笔和橡皮擦。 甚至不需要等成绩公布,此刻她已然胸有成竹。 她做学生太久了,在桃舟的那十六年,现在回想起来就像山居修炼一样。生活简单,作息规律,身心愉悦,做什么都专注。 天赋和勤奋在一起磨合了十几年,早已配合得天衣无缝,在她快要沉沦下坠的时候,无论哪一个都足够拉住她。高考那点基础知识和应试技巧已经成为下意识,像长在她身体里的齿轮,让她考试时像精密的机器一样运转,结果分毫不差。 考试结束的铃声在暴雨凶猛里响起,考场里仍然静谧,弋戈却好像在雨点击打窗台的声音中,听到了阵阵叹息。 鸦雀无声的叹息。 考生大多没带伞,家长们又进不来,大家只能拿文件袋挡在头顶,快速地冲出去。 弋戈在朦胧的雨幕里看见弋维山穿着黑色衬衫奋力冲她挥手,动作滑稽,一点儿看不出平日里“弋总”的气派。王鹤玲则站在一旁替他撑伞,只是他动作太大,她的伞总也不能精准地遮住他,只能跟着他晃动的脑袋不停地挪位置,显得十分“彷徨”。 弋戈哑然失笑,忽然觉得她亲爹亲妈也还挺可爱的。 亲爹亲妈,和她脑子里那些坚固如下意识但不知过了今天还有没有用的应试知识一样,也许就是蒋胜男说的,那些不会离开的人、不会改变的事。 是她唯一不会再失去的。 弋戈忽然听见右边不远处一声喇叭声,有些迷茫地看过去,白色轿车闪了闪灯,是蒋胜男。她看起来全无其他家长的焦灼或兴奋,懒懒地坐在车里,似乎冲她笑了一下。 “傻站在那干什么,这么大雨,快过来上车呀!”弋维山在几步远的地方奋臂高呼。 弋戈回神,也冲蒋胜男笑了笑,小跑着向前。 “弋戈!” 刚坐进车里,忽然被人叫住。回头一看,蒋寒衣踏着暴雨跑来。他也拿文具袋挡着额头,但效果杯水车薪,人几乎被淋透了。 王鹤玲没看见蒋寒衣,坐在另一边兜头给弋戈罩了条浴巾,遮住了她的视线。 弋戈把浴巾掀下来,见他淋雨,有点急,问道:“有事?” “你,什么时候有空?”蒋寒衣的眼睛在灰蒙蒙的雨中亮得惊人,问完后却又躲闪了一下,带着些无措,“我……我感觉我考得挺好的。” “我到时候给你发消息吧。”弋戈顿了一下,没有去想他话里的深意,只说,“有点累,这几天想先睡会儿觉。” “好。”蒋寒衣答应得很快,没有丝毫迟疑。 “赶紧回去吧,雨好大,我刚刚看见蒋阿姨了,她在那个车上。”弋戈往外一指。 “好,记得给我消息!”蒋寒衣又强调了一遍,才转身离开。 弋戈关上车门,打了个喷嚏,忽然想起来什么,忙又推开车门想叫住他,却只看见他湿透的背影。 声音堵在嗓子眼,她没有开口。 毕业快乐,蒋寒衣。 她在心里说。 * 说是想补几天觉,可弋戈回家当晚就发现,她又睡不着了。好像身体里紧绷着的某根弦“啪”的断了,再也接不上了。 半个月前还是灵丹妙药的安神汤也彻底失效,夏梨推荐的歌单在手机里循环播放了无处遍,弋戈每天在跑步机和划船机上待三个多小时,却只能感觉到累,瘫在沙发上动不了,眼睛干涩到止不住地流泪,一闭眼,却又无比清醒。 蒋寒衣每天都问她在干嘛,弋戈拍下跑步机上的数据发过去,说:“累死了,睡觉。”然后把从朱潇潇那收来的各种晚安表情包丢过去。 算下来,她每天都和蒋寒衣说好几次晚安。 失眠一周后,弋戈在朱潇潇的撺掇下答应了和她去云南旅游。弋维山对此表示非常支持,二话不说给她卡里打了两万块钱,倒是王鹤玲有点担心她们两个女孩子单独旅游的安全问题。 弋维山大手一挥,“没关系的,爸爸在云南有朋友,你们需要司机或者导游,还有订酒店什么的,直接找他安排就行了,安全也有保障!” 弋戈把这话告诉朱潇潇,朱潇潇直接给她发了个抱大腿的表情包——“您能不能包养我!” 弋戈盯着那个胖嘟嘟的卡通人物发笑,然后点击保存,她发现最近生活里唯一有意思的事就是收集朱潇潇的各种表情包。 两人从昆明到丽江大理,把著名的景点逛了个遍,朱潇潇吃菌子汤和腊排骨吃到上火,而弋戈的收获是——她在颠簸的飞机或车上,好像能睡着。 晚上朱潇潇在酒店卫生间里对着镜子哀叹她嘴角的燎泡和隐约出现第三层的下巴,苦恼于化妆和减肥该先学哪一样,哀婉地叹道:“我怎么长得这么丑啊……” 她敷着面膜出来,弋戈趴在床上,刚挂断视频电话,跟蒋寒衣说的最后一句话又是“晚安”。 早上八点在车上,她和蒋寒衣说晚安。 中午在餐厅吃泡鲁达,她和蒋寒衣说晚安。 晚上回酒店,她还是没聊几句就和蒋寒衣说晚安。 第二天弋戈被朱潇潇拉着上苍山,在寂照庵的长廊里排队等斋饭,蒋寒衣的电话打来,没聊几句,弋戈又打哈欠。 第71节 蒋寒衣在电话那头哭笑不得:“您这是旅游去了还是睡觉去了?” 弋戈笑笑不说话,心道如果真的能睡着就好了。 蒋寒衣又絮絮叨叨叮嘱:“困是一回事,在外面还是要注意安全,别一不留神被人给牵走了。” 弋戈笑:“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十七岁小孩也一样。”蒋寒衣说,“就说了你该带上我吧,有我在随便你怎么打瞌睡我都牵着你,绝对不可能被别人拉走!” 弋戈听出他话里淡淡的酸意和不满——她来云南玩,落地第三天他才知道。 她岔开话题:“我和潇潇两个女生,你一个男生,凑什么热闹。” “我可以拉上范阳啊,这不就平衡了嘛!”蒋寒衣话音刚落,一拍脑袋,“哦说到这个,范阳那小子失联好几天了,不知道干什么去了,连夏梨都联系不上他。你说他该不会是估分太差想不开吧,不行,我明天得去他家逮人。” 弋戈蹙眉,“他看起来不像是会为分数钻牛角尖的人。” “以前不是,现在说不定。”蒋寒衣说,“他这几个月确实挺紧张的,估计是怕连我都跟着你去北京了,他自己一个人被留在后头吧。而且他之前和我说考完了要追夏梨来着,没考好的话也没脸追——这小子,怂了十多年好不容易长个胆。” 弋戈:“那你明天去看看。” “嗯,你什么时候回来?”蒋寒衣又问,“航班信息发我,我接你去。” 弋戈想了想,说:“我爸来接我,你就别来了,我回家去找你。” 蒋寒衣沉叹一口气,有点委屈,“…行吧,到家就给我打电话啊!” “嗯。” 挂断电话,队伍也排到她们。弋戈端着个碗跟着朱潇潇走到院子里,就在石板上坐下吃饭。斋饭全素,南瓜、花菜、地参、萝卜干,也算有滋有味。寂照庵有规矩,吃不完要去佛祖面前罚跪一炷香。 朱潇潇说:“吃完我们再去拜一下佛祖吧,马上出成绩了。” 弋戈笑说:“按流程现在卷子已经改完了,现在去拜,会不会有点晚?” 朱潇潇剜她,“你这种学霸是不会懂我们普通人的紧张的!你不去我去!” 弋戈没说话,看了眼院子里的花木,身后的树上还有小松鼠窜来窜去。寂照庵不烧香,只供花木和佛祖,没有烟雾缭绕,但有淡淡花香。 她也确实没有什么要求的了,弋戈想。 她的愿望有两种,一种好像靠自己努力总能达到,另一种,却是佛祖也没办法的事了。 第75章 .她看见外面夏风浩荡,天茫地阔。 弋戈和朱潇潇回到江城,刚好是高考出成绩的那天。 飞机上没网,朱潇潇盯着手机紧张了两个多小时,等行李的时候连上网,又不敢查了,攥着准考证的手直打哆嗦。 弋戈看不下去,把她的准考证拿过来,唰唰输入后直接点了“查询”。 朱潇潇倏地跳开两步远,两手紧捂着眼睛,静了几秒后又默默扒出两道缝,看着一个问:“…多少分?上 600、哦不,上 580 了吗?” 弋戈一笑,把手机屏幕对着她,“608.” “多少?!”朱潇潇冲上来夺过手机,上下滑了好几遍,把四门科目的分数加来加去,才敢确定——真的是 608,她高三一年从来没考过的 608! “608,弋戈!我考了 608!”她几乎难以置信,说着说着鼻子一抖,带了哭腔。 弋戈笑着看她,说:“恭喜,我们一起去北京。” “呜呜 608!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北京了!”朱潇潇激动得抱住弋戈,又哭又笑的,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哦对了,你查了分数没,你多少分啊?” 弋戈摇摇头,“我还没开机。” “你可真行,赶紧查啊!”自己的心放下了,朱潇潇又来 push 弋戈,直接摁着她的手机开了机。 弋戈淡淡地说:“但昨天老刘给我发了条短信,好像我的分数已经出来了。” 朱潇潇一愣,“啥意思?” “可能是第一或是第二之类的吧。” 弋戈低头看着手机屏幕亮起来,然后各种各样的消息、短信、未接电话一个接一个地跳出来,像诈尸一样。她的额角随着那些未读信息的推送不受控制地跳起来,她忽然觉得头疼。 索性又将开机键一摁,清净了。 “…你是说,全省第一第二?”朱潇潇追问。 “不知道,应该是市吧。”弋戈收起手机,从传送带上把两只行李箱拎下来,“打车回去吗?” 朱潇潇瞪圆了眼,“市里的那也算是状元啊,你这个表现会不会太淡定了一点?!能不能对高考有点基本的尊重?!你不要表现得像拿状元跟玩儿一样好嘛!” 弋戈失笑:“我勤勤恳恳学了十几年,认认真真考了两天,这还不算尊重?” “……” 出租车上,朱潇潇见弋戈闭眼假寐,手里的手机一片漆黑,安安静静,支吾了一会儿,还是问:“你手机还不开机?” 弋戈有些不情愿地睁开眼,咕哝了一句:“…头疼。”又低头看手机,沉默良久,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又把它开了机。 这次她有了防备,屏幕亮起之后把手机往座椅上一扔,又闭上眼睛仰头休息,直到它“嘟嘟嘟”震了快半分钟后彻底安静,才拿起来。 她从 qq 开始看,然后是邮箱和短信。其实消息内容都差不多,无非是爸妈的鼓励、老师同学的祝贺,还有一些招生老师的询问。 她手指飞快地划拉,看到一个陌生号码的时候,却忽然顿住。 “小戈,三妈听说你考得很好,真为你高兴。我现在和陈叔叔在做水果生意,前几天陈叔叔回了桃舟一趟,我让他给你带了些水果。你回桃舟的时候,记得让小外公拿给你吃。三妈祝你毕业快乐,有个快乐的大学生活。” 弋戈飞快地看完消息,心里想的是,她没提银河。回了桃舟,却不知道银河已经不在了?还是陈进没有告诉她?或者是根本就没回,寄箱水果回来说个客套话呢? 弋戈的手指停在短信界面,半分钟后,把短信连着陌生的发件号码一并删了。 她再没耐心去查看还有哪些未读消息,径直回到 qq 界面找到蒋寒衣,问:“下午有空吗,文东街上见?” 蒋寒衣很快回复:“好,我现在在师大附中这边,你有没有想吃的?爷爷奶奶这里在烙烧饼。” 弋戈盯着他话尾那个贱兮兮的小表情顿了顿,回复:“没有。” 她把手机扔回座椅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再次闭上眼睛。 * 弋戈在小区门口下了车,朱潇潇见她一脸倦容,扒在窗户上催她赶紧回家休息,还问她要不要自己的褪黑素。 弋戈摇头,笑道:“你赶紧走吧,别啰嗦了。” “行行行,我到了给你消息!” “嗯。” 弋戈看着出租车驶远,目光移向对面的文东街。她甚至没告诉朱潇潇要去见蒋寒衣了,事实上她自己也没准备好。 见到蒋寒衣,她能说什么呢?没了备战高考的压力,没了可以隔在他们俩中间的试卷,甚至连日常活跃气氛的范阳都不在,她该和蒋寒衣说什么?总不能当着面还跟他说——“好困,晚安。” 该说起那个约定了吗?那个,“高考完了再说”的约定。 弋戈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期待了。她远远地看清了那个夜晚的自己,主动与蒋寒衣定下约定,其实是在给自己种下某种期待,栽培新的生活的勇气——你看,未来会发生更好的事。 可她现在明白了,没有什么更好的事。 是谁说过的,期望是一种微妙的暴力,因为这是要求别人顺从我们的意志。现在的她,正承受着三个月前的自己行使暴力的恶果。 本来就不该有什么期待的。 弋戈的手搭在行李箱拉杆上,六月的下午,天气燠热,手心里很快出了汗。她隔着一条街看见老蒋修车铺好像换了块新牌子,不再是那块脏兮兮沾满黑色车油的破木板了,上头似乎还写了新的字。 穿过马路走近了才看清,上头还是歪歪扭扭的粉笔字,写的是——“老板外甥高考顺利,本月修车一律八折,心情好还送橘子。” “……” 弋戈盯着新木板哑然失笑。 “这么快,我还以为你要晚点呢。”蒋寒衣从铺子里走出来,眼里跳出惊喜,上前接过她的箱子,“干嘛不先放了行李再来。” 弋戈看见他,也有点愣。她和他约的时间没那么早,本以为他会晚到的。 “你怎么这么早?”她问。 “你给我打完电话我就直接过来了。”蒋寒衣一手牵着她一手拖着行李进了店,一点不避讳舅舅在场,又嘟哝道,“刚又去了范阳家一趟,他妈说他回老家了,这小子,不知道搞什么鬼。” “你小子,出息了啊!分数刚出来就拐人家小姑娘来了!”穿着汗衫的老蒋拎着个钳子笑他。 蒋寒衣一点没见害臊,反而骄傲地哼了声。 老蒋纵容地摇摇头,毛巾往脖子上一搭,自觉让位,“得,你俩聊吧,我找人打牌去。帮我看着点店啊!” 蒋寒衣嗯嗯嗯嗯地把人往门外推。 老蒋走了,蒋寒衣回头看弋戈安静地坐在铺面后头的厂房台阶上,反而害羞起来。脸皮厚得天赋异禀的蒋大少爷这会儿脸上破天荒地出现两抹淡淡的红晕,看着弋戈不知道该说什么,挠着后脑勺支吾了两秒,莫名“娇俏”地问:“你猜……我考了多少分?” 弋戈淡淡笑道:“那肯定是过 600 了呗。” 蒋寒衣走到她面前,刻意稳重的声音里带着压不下去的雀跃,“比那还高点呢。” “多少?” “611。”蒋寒衣说,“你 681 对吧,相差刚好 70 分,两个要求我都完成了!” 他的语气昂扬,好像雀跃的溪流撞在弋戈心里的暗礁上。弋戈默了几秒,玩笑道:“可厉害死你了。” 蒋寒衣又羞赧又激动地看着她,脑子里忙得很,全在想要怎样自然地、顺利地、让她开心地把他们俩之间的关系转变过来。他想,虽然两人心照不宣,但他还是应该表白才对,应该堂堂正正地、坦率直白地告诉她——我喜欢你,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弋戈,我……” “那个……” 两人异口同声,颤巍巍的话音撞在了一起。 搁平时蒋寒衣一定会让着她,但现在,他眼神灼灼,笑意里有些当仁不让的迫不及待,“我先说,行么?” 弋戈点点头。 “弋戈,我……我不知道这样说是不是最好的,但你肯定早就知道了吧,我……喜欢你。很喜欢你,可能是小时候在桃舟就喜欢你了,也可能是你来了江城之后,但我很确定,我非常喜欢你,我想陪你过很久很久,做所有你喜欢做的事。”蒋寒衣一口气把心里话说出来,又顿了顿,“我的分数应该可以和你一起去北京了,我会报离你最近的学校,我们大学都在一起。你、你愿意做我女朋友吗?” 他的话音扬在燥热的夏日空气里,像一片显眼的灰尘,弋戈轻轻叹了一口气。 早知道,不该让他先说的。 “蒋寒衣,对不起。”叹息之后,她没有犹豫。 蒋寒衣脸上的笑意霎时就凝滞住了。 第72节 “我知道,你说的话都很真心,所以……我也要认真地拒绝你。”在这一刻之前弋戈一直很害怕,她始终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蒋寒衣。可话说出口,她就明白,要说的话就在心里,她早就想好了。 “我想,我可能不喜欢你,或者有点喜欢,但没那么喜欢,没有喜欢到想永远和你在一起的地步。”弋戈说这话时看了看他,又将目光挪开,“蒋寒衣,我不想谈恋爱,我也不想和谁在一起很久很久。没有人能在一起很久很久的。” 蒋寒衣错愕的神情出现一丝松动,他蹲下身来,目光和弋戈平齐,温和地盯着她,“你是不是还为银河的事伤心?不对,还有你三妈……你是不是一直很难过,所以你不想……” “不是。”弋戈打断他,方才还平静的面容中裂出一道急切的缝隙,“我只是真的不想谈恋爱。” 蒋寒衣脸色渐渐变冷,“你如果现在不想恋爱,我可以等。但你不能把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你如果难过,如果想去找谁、想怎么发泄,你要说出来。” 弋戈沉默了几秒,忽然笑着摇了摇头,说:“其实之前姚子奇跟我表白过,我拒绝了,然后他问我是不是喜欢你,我说不是。那时候我三妈没有走,银河也没出事。蒋寒衣,我真的……” “我知道。”蒋寒衣没有让她把后面的话说完,“姚子奇和你表白那天我听到了,我知道。可那时候你和现在不一样,弋戈,你别想骗我。” “我没骗你。”弋戈轻轻地说,“蒋寒衣,我确实和之前不一样了,我有更多朋友了、会和人相处了,这些都要感谢你和潇潇。但除了这个……你对我来说,和潇潇没什么不同,都只是朋友。” 弋戈没见过蒋寒衣真的发脾气,哪怕是为了小黑屋的爷爷奶奶跟校领导搞抗议,他眼里的不满都是昂扬的。 不像现在,他脸色阴沉,眼里充满讥讽,良久才咬着牙冷笑道:“弋戈,你是不是真觉得我蠢?” 弋戈没说话。 “我最后说一遍,你现在可以不想谈恋爱,也可以不想和我在一起,但你不要给我说什么只是朋友的鬼话。你现在,要不要把你那些话收回去?” 弋戈从来不知道,蒋寒衣生起气来,会给人这样的压迫感。 然而她还是摇头了,然后说:“你的分数挺高的,报志愿的时候,不要光想着北京的学校,你能报的最好的不一定在北京。” 她的话没有回音。 蒋寒衣缓缓站起身,最后留在她视线里的,只有一只紧紧攥着的、像要掐进自己血肉里的拳头。 * 蒋寒衣不知走了多久,弋戈一直坐在空旷厂房内旧台阶上,空气里弥漫着铁器铜锈如血一般的味道。 手机忽然又震了一下,她点开。 是刘国庆,催她有时间来趟学校见招生老师,还有记者来采访。 她木然地回复一个“好”字。 这是确凿无疑的夏天,天空晴朗,云朵辉煌,门外街道上嘈杂的人声都仿佛冒着热气。 这一年弋戈 17 岁,她身体健壮,思维敏捷,家境富裕,前途光明。她的每一寸皮肤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奋力向外生长,贪婪地攫取更多养分,它们足够带她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 可她心里却觉得有点空,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既没有很开心,好像也并不失落,只是觉得空。她找不到原因,猜想大约是因为她知道她已经失去了一个朋友,又或者是陈春杏和银河的相继离开,也可能是因为她从小就没什么梦想,所以也没有“梦想成真”的兴奋感。然后又告诉自己,没事的,人来人往而已,这很正常。 手机又连着响了几声,弋戈没再搭理。她手肘撑在膝盖上支着下巴,旧厂房宽敞的门框像个长焦镜头,将明亮浓烈的阳光捕捉进来。 她看见外面夏风浩荡,天茫地阔。 (上卷完) 第76章 .泯然众社畜矣 弋戈觉得今年秋天来得有点早,她快十一点的时候下了班,下楼等车,迎面被一阵妖风吹得打了个冷战。 这才十月初,刚放完国庆假期而已。 她裹紧身上的风衣,低头看手机,叫车软件里她排在第 132 位,预计等待 2 个小时 45 分钟。 “……” 弋戈听着不远处路口传来此起彼伏的喇叭声,就知道这会儿外头肯定又堵得水泄不通。她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个叫人心烦意乱的大圆圈,心中斟酌是继续等着还是下地库开车回去。虽然两样都不会给她节省时间。 微信却忽然跳出语音电话,是姚子奇。 弋戈有些头疼,虽然已经共事一年多,但弋戈还是非常不习惯姚子奇这种一有事就直接打电话的风格——她很难理解高中的时候他连跟普通同学说句话都小心翼翼唯唯诺诺,是经历了什么才能变得这么“粗放”。在这连收听语音条都考验友谊的年头,他还没被她删掉,纯粹是因为官大一级压死人。 但官再大,也不能让弋戈下班时间接他电话。 弋戈等着那电话被自动挂断,看了眼排队情况,现在她前面还有 130 位乘客。 “弋戈。”姚子奇却阴魂不散地出现在她身后,手机还贴在耳朵边。 弋戈勉强冲他笑一下。 姚子奇并不介意她的无礼,反而贴心地给她递台阶:“等车等烦了?” 弋戈不置可否。 “走吧,我送你。”姚子奇说着引她往地库走,“刚打电话就是想问你活干完没,我送你回去。” “…你送还不是一样堵。”弋戈面无表情地说大实话。她早已不像中学时代那样冷淡漠然不善交际,但也没到长袖善舞的地步,有些秉性改不了——比如不爱说假话,不会假客套,尤其当这个人还算是熟人的时候。 姚子奇愣了一下,无奈地摇摇头,“也是。但总比在这干等着好,天冷。” “不用,我自己有车。”弋戈摇头,“放地库好多天了懒得开,我自己开回去吧,拜拜。” 说着她一边从包里掏钥匙一边往电梯走,头也没回直接和姚子奇告了别,将他撂在身后。 刚开出地库两分钟弋戈就被堵在路口。这个点,正是科技园的下班高峰期,每天晚上私家车网约车出租车都要在这纠缠一个多小时,这也是弋戈把车停在公司这么多天都懒得开回去的原因。要不是每天下班太晚,她绝不会弃地铁而在坐车和开车两块鸡肋之间做选择。 弋戈的手指一下一下扣在方向盘上,心中百无聊赖地跟自己打赌,这路半小时后能不能通。 这时微信电话又响起来,这回是朱潇潇。 她点开接通,径直问:“什么时候回来?赶紧来把那猫领走,太难伺候了。” 对面安静半秒,传来一声悲恸的哭嚎:“我被隔离了!” 弋戈一惊,回过神来,见对方把语音通话切换成了视频,朱潇潇哭丧着脸,看背景是在酒店。 “怎么回事?” “来的飞机上,坐我旁边那人确诊了,我是密接,今天下午他们就把我送这来了。”朱潇潇哀嚎道,“靠,我就参加了个婚礼,连家都还没回呢!!!” 朱潇潇这趟回江城是为了参加江一一的婚礼。作为她们高中班上第一个结婚的,江一一广发请帖几乎邀请了所有人。原本弋戈也在受邀之列,但她负责的产品正到了关键的大迭代,哪怕是国庆假期也走不开,只好封了红包拜托朱潇潇一并送去。 朱潇潇倒是很得空参加这类活动,她大学时候做吃播,如今也算小有名气——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她是个“比头不足,比腰有余”的网红。高中同学里,她如今算是过得最舒服的,至少,她赚得不比弋戈这样的“大佬”少,时间还比江一一这样留在小城做公务员的自由。 “隔离多久?”弋戈问。 “…十四天。”说到这朱潇潇又长叹一口气,“烦死了!我本来还说去师大附中那个夜市探店录一期 vlog 呢,现在只能在酒店直播吃泡面了!” 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弋戈听闻此噩耗,只能想到:“所以,我还要照顾你那只猫十四天?” “…你有没有同情心啊!” “每天十一点下班,十二点到家,还要给你家猫铲屎、喂饭、赔笑脸,我觉得我比较需要同情。”弋戈平静而绝望地道。 朱潇潇这会儿才停止哀嚎,认真看了看视频里的弋戈。自从去年参加工作后,她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大学毕业时还有 130 斤的人,如今的体重已经跌破 110,并有贴近 100 之势了。 一米七八的身高,体重一百一,朱潇潇光想想,都觉得她衣服下面恐怕只剩一具骷髅。 谁看了不骂一句大厂误人。 但朱潇潇知道劝她辞职换工作她也不会听,苦口婆心的话她说过太多了,于是出口只“不怀好意”地揶揄了一句:“您看看您那黑眼圈都到哪儿了?你工资开得高有什么用,有命花么?” “……” “一一婚礼来了挺多同学的,照我看你是这些人里头混得最累的。” 弋戈听这话,没什么反应,反倒认同地点点头,笑一句:“可不是么。” 朱潇潇白她一眼,细数道:“一一当公务员,每天下班还有闲情学钢琴,婚礼上人家祝歌都是自弹自唱的——你看看你现在除了写代码还会什么?连只猫都搞不定。徐嘉树也回江城了,在周边哪个乡支教了两年,现在被咱们学校聘回去当老师了,虽然不算轻松,但树人的老师社会地位高啊,他昨天还说呢,他现在在相亲市场上比高杨可抢手多了。哦高杨,他跟你是同行欸,不过同是程序员,怎么人家能准点下班睡饱觉你就连参加同学婚礼的假都请不到?还有夏梨,我都没想到这次她也来,你说说,人家学历不比你差吧,还读了博士,怎么人家干的是教柬埔寨贫困小孩说英语这种伟大事业,你就只会开发荼毒青少年的小软件?” 这几年朱潇潇对她愈发像个妈,每回来她家,不是嫌她瘦得像鬼就是骂她挑食,要不然就是说她如今是个“光鲜亮丽的废物”,除了写代码什么也不会,完全与社会脱节——弋戈虽然觉得冤枉,但每次也不顶嘴,随她絮叨。 不过这次,她说起高中同学各种各样的现状,倒叫弋戈有些恍惚,在她絮絮叨叨的声音中,难得地追忆了一下往事。 弋戈这人,向来没有往回看的习惯。现在想想,时间过得比她想象中快很多,眨眼就是七年。 大学她顺其自然去了 p 大,选专业的时候翻了翻贴吧,凭兴趣学了数学。本科过得中规中矩,倒也不能说不充实,绩点是高的,比赛成绩是好的,社团参加了几个,出国交换也去了一年,甚至连人际关系都处得妥妥帖帖、自然友好。硕士保研去的 t 大,学计算机,去年毕业进了某厂做开发,拿很高的工资,在业内很有名的团队。 除了又和姚子奇成为同事这件事让她这个向来不喜欢巧合的人有些不快之外,弋戈的人生到现在,顺利光鲜,一直走在世俗意义中的康庄大道上。 不过听朱潇潇这么数落一顿,弋戈倒咂摸出一点别的意味来。她从来不是个自负的人,然而一路作为“第一名”长到二十啷当岁,多少会觉得自己是有点不同的,至少,脑瓜子要比其他人好用一点。但看看现在,不论学历几何、性格几何、脑瓜子几何,十六七的少年长到现在,泯然众社畜矣。 她还是其中,最“畜”的那一个——谁让她是个连参加婚礼的空都没有的人。 想到这,弋戈轻笑着摇了摇头,并没有什么“悲凉”或“感慨”的意味,只是觉得,这或许也是生活的一种意思。 “喂,你自个儿笑什么呢那么诡异……”朱潇潇的声音把她扯回来,“有没有听到我刚刚说的啊?” “啊,你说什么?”弋戈回过神来,抬头看了眼,前头依旧堵着。 “我说——你猜我在婚礼上还看见谁了?”朱潇潇忽然狡黠地眨了眨眼。 弋戈看她一眼,沉默了几秒,轻笑一声道:“…蒋寒衣?” 朱潇潇完全没想到她会吐出这个名字,还是以这样自然、顺理成章、事不关己的语气,足足愣了快两分钟,见她神色如常,才嗤笑着怼回去:“想什么呢你。” 弋戈撇撇嘴,又不是她主动要提蒋寒衣,只是朱潇潇这个语气,她还能想到谁? “是范阳。”朱潇潇主动说出答案,匆匆揭过两人对话里那一点微不可察的尴尬。 “他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看起来还挺好的。之前大家都说他做生意不顺利,应该是以讹传讹吧。他火锅店都开了第三家了,还说过年回江城请我们吃饭呢。”朱潇潇有些感慨,“不过我以前就觉得他是适合做生意的那种人,他人缘好,混得开。” “那不挺好。”弋戈不咸不淡地接话。 “是挺好的。我本来以为,他出来之后会过得很颓废呢……”朱潇潇叹道。 “哪有那么容易就颓废了,他出来的时候不也才十九。”十九岁,还那样年轻,还有那样长的路。 “也是。”朱潇潇点点头,“我也一直记得他是个挺抗造的人。” 弋戈“嗯”了声,见前方路通,提起手刹,说:“我开车了,先挂吧。” 朱潇潇临撂电话,还补了句:“到家给我看看猫啊,别忘了!我看看我家爱德华有没有被你虐待。” 结果弋戈刚停好车,还没上楼进家门,朱潇潇又迫不及待地发微信来,问道:“到了吗?” 弋戈看了眼时间,零点都过了,知道她等得着急,便打算趁等电梯的空档给她发两段监控录屏过去。 打开监控软件,目光落在屏幕上,弋戈心脏骤停,后背瞬间起了一层冷汗。 监控画面里,一个男人正站在她的茶几前,弯腰翻着东西。 第73节 第77章 .那女人个子很高,很瘦,头发很短,看起来张皇无措 无措间,电梯已经上行,“叮”的一声开了门。 弋戈紧盯自家房门,深吸一口气后,躲到消防通道门后,先拨了物业的电话。 要命的是,居然没人接。 弋戈的手终于不受控地微微抖起来,反复捏紧几次拳头才稳住心神,转而拨了 110. 消防通道里的声控灯很快就灭了,弋戈也不敢出声,只好躲在黑暗里,继续盯着房门。 她不可能直接进去与那人正面交锋,但又不得不着急,家里的财物还是次要,重要的是爱德华还在家里,可监控画面里却一直没看见猫的影子。 她仔细地看过监控录像的每一角,试图判断这人到底只是踩点后破门的普通小偷,还是有什么别的身份。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弋戈既怕那人继续留在她家里,又怕他在警察到达之前离开。已经疲惫至极的精神此刻被强行集中起来,她的额角又开始突突地跳,脑袋疼得厉害。 好在,十分钟后,警察到了。 电梯“叮”的一声把弋戈吓得心脏又是一紧,透过门缝看见制服一角才敢走出来,然而还没开口说话,家门被打开,那男人和刚来的警察撞个正着。 “就是他!” 弋戈话音刚落,门内蹿出一道灰色影子,从那男人的腿边擦过。 “爱德华!”弋戈刚叫出声,就听爱德华惨叫一声,他的尾巴被那男人踩到了。 三个警察反应迅速,弓步正要上前将那男人制服,却见他惊慌中下意识地用力,把爱德华的尾巴死死踩在脚下。 猫咪惨叫凄厉,惊得弋戈大叫:“别踩!” “过来我就踩死这只猫!”男人看明白了局势,知道脚下的猫是他唯一的筹码,一边抬着眼,一边弯腰把猫抱起来,死死扣在怀里,任凭爱德华如何挣扎,挠得他脖子上几道血痕,他也没松一下手。 “好,我们不动……” 弋戈话还没说完,只见为首的那个警察一个箭步冲上前,爱德华惨叫一声摔在地上,弋戈甚至没看清楚发生了什么,那男人已经被扣住。 那警察将他的脸死死摁在地上,似乎很气愤,爆了句粗口骂道:“拿猫威胁警察?以为我们陪你玩呢?!” 弋戈忙上前抱起爱德华,他的尾巴已经瘪了一段,无力地下垂,且他刚刚还被那么一摔,现在窝在弋戈怀里呻吟,眼睛都睁不太开了。 警察把那男人身后的书包卸下来,递给弋戈,“检查一下,看从你家偷了什么东西。” 弋戈暂时没心思管这些,看着怀里几乎疼晕过去的爱德华,她心里忽然感到一股沉沉的钝痛——爱德华,会死吗?他会死在她家里吗?那么她要怎么和朱潇潇交代? 她囫囵应了句“谢谢”便翻开手机看附近有没有宠物医院在营业。 “我姓韩,你叫我韩警官就行。” 弋戈看见小区对面那家宠物医院是二十四小时营业,抱着爱德华掉头就走。 韩林皱眉,心道这女的什么毛病?她家刚被偷,门都还开着,警察还在面前呢!他拉住她,“你现在还不能走,把东西点一下,得跟我们回去做个笔录。” 弋戈这才反应过来身旁还有四个人,愣了一下,急道:“行,但能让我先送猫去医院吗?就在小区对面,很快,我把他交给医生就跟你们去做笔录,给我二十分钟!” 韩林见她急得快哭,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指了一个同事,“行,我们同事跟着你去。” 话音还没落地,弋戈已经抱着猫,连电梯都没坐,直接跑下楼梯了。 * 蒋寒衣站在陌生小区门口的便利店前等人。一个小时前他去派出所找韩林,本来两人说好的去射击馆玩两把再一起喝个酒,谁知道那孙子临下班要出任务。韩林说是普通入室盗窃案,应该花不了多长时间,蒋寒衣心想反正他现在闲人一个,也不急,索性就跟着来了,在这边等着。 晚上风大,他只穿了件薄薄的飞行员夹克,倒不觉得冷。但火总是被扑灭,一根烟点了两次都没着。 蒋寒衣转身,背着风拢起手,火苗蹿了几下终于将烟点着,他却忽然在微亮的余光看见一个人影一闪而过。 回头再看,是个穿风衣的女人,抱了只猫。她步子很急,已经穿过马路到了对面,靴跟一声一声急促地叩在地上,回荡在深夜空旷的街道。 那女人个子很高,很瘦,头发很短,看起来张皇无措。 蒋寒衣收回了目光。 烟已经燃了一大截,他挪动两步,把烟灰掸进角落垃圾桶里。 身后又一阵脚步声传来,这个蒋寒衣认得,是韩林身边的徒弟小周。 “欸,寒衣哥!”小周和他打了声招呼,看着那女人的背影感叹一声,“我靠,一个女的,怎么跑得这么快!” “怎么回事?”蒋寒衣问。 “哦,没啥,就一小偷。那姑娘家里养了猫,受了伤,急着送医院呢。”小周说着迈开步子,“不跟你说了寒衣哥,我得跟着她,待会儿还得带回队里呢!” 蒋寒衣点头,“去吧。” 没过十分钟,韩林又押着那小偷出来,嘴里骂骂咧咧的。 看见蒋寒衣杵在门口等着,过意不去,道:“对不住了兄弟,今天晚上估计是喝不成酒了。” 蒋寒衣摇摇头,没在意,但有些好奇,问:“不是说就是普通的入室盗窃么,现在人也抓到了,怎么,还有麻烦?” “情况不一样,”韩林摆摆手,“最近这附近几个区都出了好几个独居女性遇到尾随或者入室抢劫的案子了,搞得人心惶惶的,网上也好多人担心,队里有命令,得严审。” 蒋寒衣点点头,冲那女人刚刚跑的方向看了眼,“这个也是?” “是啊。”韩林叉着腰,眯起眼睛,“而且我估计,这畜生不止是想偷东西。” “怎么说?” “这小子撬锁一点痕迹都没留,进小区还把脸捂得严严实实,一看就是个老手。”韩林咬牙道,“老手,会不踩点就进门偷东西?会算不准主人什么时候回来?我估计,八成就是在家等着人回来呢……等门一锁,就她一个小姑娘,到时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说着,韩林气不过,狠狠往那人腿上踹了一脚,踹得她直接跪趴在地上,“妈的,都是畜生!” 那小偷倒是很有觉悟,知道韩林说的罪名比盗窃严重得多,当即就叫起冤来:“我没有!我就想摸点东西!你们警察怎么能冤枉人!” 蒋寒衣知道韩林的猜测虽然八九不离十,但一切都是没有发生的事,到时候肯定定不了这畜生的罪,眼底不觉便覆上一层暗色。 “今晚我估计有的忙,要不你先回?”韩林见他神情不悦,说道,“这回我对不住,下次请你喝酒。” 蒋寒衣摇摇头,“我前两天已经睡够了,反正休假没事,跟你去看看吧。也没几个小时就天亮了,我顺便去你们队边上那面馆吃早餐。” 韩林瞧他就不像是睡饱了两天的人,但也没说什么,由着他去了。 快半个小时后,小周才带着那女人回来。蒋寒衣已经坐进自己车里,仍旧只看见女人的背影。 很高,站在男人堆里更显高,三个警察,除了韩林,竟都比她还矮些。 韩林的警车在前面开着,蒋寒衣远远地跟在后面。不知怎的,刚刚那女人抱着猫在街上慌张奔走的画面,总在他脑海里盘旋。她靴子叩响地面的声音,也一声跟着一声地敲击着他的耳膜。 * 警察的问询很常规,确认了身份信息后又问弋戈认不认识那个小偷,向她要了家里的监控。 了解完全部信息后,韩林让弋戈在记录上签字,叮嘱她以后小心,回家晚的话可以请小区保安送到家门口。 弋戈默默怼了句:“物业电话都打不通的小区,还指望保安有用么。” “……”韩林竟就这么被她噎了一句,心里还莫名觉得挺对不住的,好脾气地补充道:“这个我们会让派出所去看一下,监督物业负责任的。你…你自己也可以换个智能锁密码锁之类的,安全点,女孩子一个人住,能注意的还是要多注意。” “嗯,谢谢。”弋戈淡淡应一声。 韩林见她脸色苍白,以为是她那宝贝猫出了什么问题,想到自己刚刚并没太受那畜生的威胁,多少是有点没顾及到猫的安危,心下有些歉疚,问:“你那猫……怎么样?” “尾巴骨折,其他地方应该没大碍。” 韩林松了一口气,很快又觉得奇怪——没大碍你煞着一张脸干什么!这脸色苍白站都站不稳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受了什么大刺激! 弋戈却忽然开口起了另一茬,“韩警官,我觉得,这应该不是单纯的入室盗窃。” 韩林愣了一下,“怎么说?” “这人明显是踩过点、知道我十一点的时候不在家,才撬门进来的。这点我想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弋戈的语气有点虚,但逻辑很清晰,“所以他不可能不知道我一般几点会下班回到家,可在我看到家里监控的时候,他还在不紧不慢地翻东西,这说明他根本就不怕我回家,甚至,他有可能就是在等着我回家。” 韩林一怔,他倒是没想到这姑娘一副慌里慌张眼里只有猫的样子,却能自己想到这么深。他有些为难地点点头,说:“你说的这些,其实我都想过,我也很认同你的推断。但推断只是推断,没有任何证据,所以……” 弋戈点点头,“我明白,肯定判不了他的罪。我就是想提出来,万一你们有别的线索或者办别的案子呢,可以留心一下。” “好,谢谢你。”韩林冲她伸出手,“你放心,这个事我肯定放在心上,会尽力。” 弋戈回握,“嗯,谢谢。” “你现在可以回去了,时间太晚……要不我让同事送送你?”韩林这时候才注意到,这姑娘高挑,但太瘦了,细胳膊细腿,握个手都觉得骨头嶙峋硌得慌。他有点不敢想,万一她没提前发现有人在家,万一她没报警直接进了屋…… “不用,我叫个车。”弋戈却很坚决地摇了摇头,甚至径直点破他担心的事,补充道,“不用担心,我打算去宠物医院的。” 说完,她已经走出警局。 弋戈走出门,微信里有宠物医生发来的消息,确定爱德华除了尾巴骨折之外没有任何问题,才真正松了口气。 已经快到凌晨两点,警局里也没几个人,只有大厅亮着灯。弋戈站在院子里等车,忽然发现院子角落里的树下有个男人在抽烟。 他站在暗处,弋戈只看见一点火星,和一个高大的影子。 大约是某个值夜班无聊的警察。 弋戈收回目光,叫的车正好到了门口,她轻轻跺了跺脚——刚刚抱着爱德华跑得急,脚踝好像杵了一下,这会儿有点疼。 司机按喇叭催促,弋戈忙忍着疼走过去。 “弋戈。” 却忽然有人叫住她。 弋戈拉车门的动作滞住,回头看,最后一点火星被揿灭,抽烟的男人渐渐走到灯光明亮处,压着极熟悉的眉眼,淡淡冲她笑了笑。 第78章 .有些人,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说起来有点奇怪,没见过面的七年里,弋戈有很多次想起过蒋寒衣。但没有一次,她想象的是她们再次相见的样子。 起先是刚上大学那几个月,和朱潇潇聊天难免会说到他,于是弋戈会想他学的什么专业、过着怎样的生活。他那样招人喜欢的人,肯定到哪里都如鱼得水。独自一人的时候弋戈也会想到他,譬如吃火锅的时候、骑自行车的时候、冬天去滑雪的时候。记忆里场景和人物是同样重要的因素,只要人没失忆,必然会有一些场景让你想起特定的某个人。尽管随着时间推移弋戈想起他的频率已经越来越低,但总归是想过的,在各种各样的场景下。 唯独没有想过重逢的场景。 似乎在弋戈的潜意识里,他们俩是没有可能再次相遇的。 他们俩分别在微信与 qq 交接的年代,似乎这两个主流通讯软件在交棒的时候,中间折叠了一小段,就是他们来不及互相建立新的、作为“普通同学”的连接的时间。 那个暑假大家都忙着加微信、留新的联系方式,可弋戈对这种事一向反应迟钝,后知后觉地加进班群里,还来不及把每个人备注上,手机就在一趟海南之旅中弄丢了,连带着以前的电话号码、qq 号,全都丢了。 她那会儿正是不想和任何人说话的时候,于是也没买新手机、也没申请新的手机号码,回桃舟陪陈思友待了一个多月,等要去北京报到了才又注册了新的微信号,重新被朱潇潇拉进班群里。 第74节 那个时候聊了一暑假的大家也都累了,加上出了范阳和叶怀棠的事,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奔向大学生活,群里已经很安静。蒋寒衣从频繁被提及的活跃者变成了群成员里一枚安静的头像,弋戈想了想,还是没加。 明明只有七年,且毕业的时候已经是微信微博支付宝都发达的年代,蒋寒衣却遥远得像古典时代里仅有点头之交的那类朋友——就是网名和头像比本命和脸更让人熟悉的那种 。弋戈不知道他游戏排位第几名,不知道他每天走多少步,不知道他养不养鸡、会不会偷人能量,也不知道他年度歌单 top3 是什么歌。 如今这年头,好像是得知道些此类消息才能谈“相识”的——甭管相识是情是怨,是有交情还是有仇。 弋戈甚至连当年在桃舟的初中同学是前年结的婚、去年生的娃、家里卖芒果、微信下单拍十斤送三斤都知道,却不知道蒋寒衣的任何近况。哪怕她回江城还是住在同样的小区,哪怕同学聚会只要朱潇潇去她就也去,哪怕她甚至和蒋胜男都还保持问候,去年刚来杭州蒋胜男还请她吃了顿饭。 但弋戈相信这只是“不巧”,世界很大的,一个小区就够大了。如果不是有心联系,碰不到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概率如此。算起来她也没回过几次江城,大部分时间还都在桃舟;同学聚会其实也就组了三次,人不太齐,大家慢慢地都倾向于小圈子重聚;蒋胜男待她如小友,两人的交情也的确和蒋寒衣没什么太大关系。 于是直到现在,她所知道的关于蒋寒衣的最新消息还停留在大一那年,朱潇潇说他去了南京,学的飞行器设计。 一个连在互联网里都没有痕迹的老朋友忽然出现在面前,难免叫人恍惚。弋戈怔了挺久,才道:“蒋寒衣。” 说“好巧”太熟太假,说“好久不见”太暧昧太缱绻,二十五岁的弋戈终于也学会斟词酌句,语气平平地叫他名字。好在这人几乎一点没变,除了穿衣成熟一点儿、刚刚抽了根烟之外,还是很英俊很挺拔,叫她一眼就能认出他。 还是蒋寒衣。 “寒光照铁衣”的寒衣。 “怎么在这?”蒋寒衣问。 “报案。”弋戈言简意赅,不太想跟他说家里进贼的事,于是紧接着也问,“你怎么在这?” “等朋友。”蒋寒衣倒还真没问, “哦。”弋戈说,看了眼网约车司机,对方不知是真等不及了还是有眼力见,不耐烦地催她:“走不走了还,警察局门口哪能一直停车?!” “走。”弋戈坐进车里扭头和蒋寒衣告别,“太晚了,我先回去了。” 她知道如果是普通老同学遇见,这时候该说句“改天请你吃饭”,但她没有,蒋寒衣也没有。他淡淡点了点头,就转身走进了警局大厅。 韩林叉着腰在走廊里走来走去,愁得挠头。刚刚档案一查,里头那个是个老手,八年进局子七次,有猥亵前科,老警察打眼一扫就知道有问题。可偏偏这次真还就只能算是个入户盗窃,想重判都判不了。 见蒋寒衣走过来,问:“刚看见那姑娘出去没?” 蒋寒衣点头,“看过了,没什么问题,没人敢在警察局门口把人拉走犯事。”说着又把手机递给他,备忘录里一串字母和数字,“车牌号,你记下。” 韩林咧嘴一笑:“你心还挺细。” 蒋寒衣没说话。 韩林接着挠头,很是烦躁的样子,挠了会儿又和他聊:“你看见刚那姑娘了么,感觉怎么样?” 蒋寒衣拧眉,“什么怎么样?” “她还挺拽的,你说一般人碰到这事不得吓懵一会儿啊,她看着一点事儿没有,讲话还挺冲。你说我一英明神武的人民警察莫名其妙我还挺怵她……”韩林懊恼地摇摇头。 蒋寒衣轻笑了一声,没说话,心道——因为有些人,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 弋戈当然不是不害怕。 事实上,她越想越后怕,甚至坐在车里都觉得旁边那司机说不定有问题。于是一直在给朱潇潇发微信,除了拍司机信息车牌信息发过去,还实时播报到车开到了哪儿,顺便把晚上发生的事全说了一遍——虽然朱潇潇早睡沉了根本看不见,但她还是通过这种方式缓解着自己的恐惧。 宠物医院只剩一个值班医生,弋戈看了眼笼子里的爱德华,见他睡得还算安稳,也放了心,倚在沙发上直接睡了。 现在是凌晨三点,明天晚点去上班,她还能睡六个小时。 第二天九点多弋戈被医生叫醒,又确认了一下爱德华的情况,脱下睡皱了的风衣拎在手里回了家。 进门前她还是有点怵,把家里监控每个角落都看了一遍,才推门进去。速战速决洗了个澡、换身衣服,冲了杯咖啡又出了门。 她如常参加每天早上十一点半的“晨会”,带着组里人同步了一下开发进度,再坐回自己工位上,已经过了十二点。 她嘴刁,对食堂饭菜的嫌弃已经出了名,同事都不叫她一起去吃饭了,和她打了声招呼就下了楼。 弋戈把黑咖灌完,照例点了 wagas 的外卖——既然什么都不好吃,那还不如吃草。吃完去楼下健身房踩了一小时椭圆机,发了汗之后总算觉得神清气爽,干劲十足地把一天的活理了一遍,投入其中。 可下班的时候还是已经十点多,她又陷入一轮等车还是开车的纠结之中。 事实上她还有点怕回家。其实昨晚那事,理智想想就知道不大可能会在一天之后又发生一次,但这事就是想不得,越想越后怕,老觉得点开手机监控就会有个人在客厅、打开家门就会有人捂住她口鼻。 她在考虑去年年末因为太忙被她放弃掉的拳击课是不是应该续上了。 这时微信跳出消息,朱潇潇问她下没下班,安全起见要不先找个酒店住两天,等她回去来陪她。 弋戈回复:“你也不能一直陪我住吧。” 朱潇潇:“你愿意的话我没意见啊!” 弋戈:“我有意见。我嫌你直播吵,还嫌你的猫。” 朱潇潇发过来一个巨大的白眼,和一个 60 秒语音条,不停地絮叨要她如何如何注意安全。 弋戈听到 15 秒就掐了,然后点进微信小程序,给拳击课的卡上又冲了 2000 块钱。 她还是比较相信金钱和武力。 叫车排位到了 80 几号,微信又跳出消息,这回是姚子奇。 “你下班了吗?介不介意等我两分钟,我送你回家。” 不同以往的礼貌邀请,这次是肯定的句号。弋戈敏锐地意识到姚子奇肯定是知道了什么,于是等他到了楼下,开门见山地问:“你是知道我家进贼了吗?” 姚子奇愣了一秒,笑道:“本来不确定的。我们组有个 pm 和你住一个小区,她今天说物业贴了公告提醒业主小心,我碰巧听见。” “……”鬼才相信他“碰巧听见”。 这一年多来,姚子奇释放好感的信号并不强烈。他不再是高中时候卑怯又狂热的少年,不会再突然来一句告白被拒绝后又恼羞成怒地揭弋戈的伤疤。他表现得体,留有余地,行为也基本局限在要送她回家、偶尔给她订外卖、逢年过节问她有没有订机票回江城而已。 弋戈其实挺为他的转变开心的,至少从世界和平社会稳定的角度,一个成熟温和的男人还是要比一个自卑又自负的狂热少年安全得多。 但她并不打算接受姚子奇温和的示好,以前不喜欢的人,现在还是不喜欢。不过她当然也有所成长,她不会再直接问“我不喜欢你,你是没听清吗?”这样伤人的话了。 但她也只是稍微委婉了一点,皮笑肉不笑地说:“要说有危险那也是在家里不是在路上,怎么,你还打算送我进家门?” 她的语气并不尖锐,只是在开玩笑,但任谁听都知道这不是调情式的邀请。姚子奇脸上的失落一闪而过,笑着回道:“那还是算了,不太方便。你自己小心一点,可以找小区保安送你上楼,可以的话……到家了给我报个平安。” …可以个鬼。 弋戈微笑了一下,和他告别:“那你先走吧,我等车。” 第79章 .打工,现代社会的变异毒株。 弋戈到宠物店看爱德华的时候,店里又只剩值班医生一个人了,对方看了眼时间就问她是不是在隔壁区那个大厂上班。 弋戈失笑,点头道:“是的,很明显。” 看上去四十多岁的女医生叹了句:“辛苦是辛苦哦,不过这个事情是这样的,有得必有失嘛,是不啦?你要不是这个工作,这猫一袋粮就一千多,生个病又大几千,普通刚毕业的学生哪里养得起哟?” 弋戈心说这猫的亲妈接条广告就大几万,哪用得着她破费。但她面上还是笑着点头,连连称是。 她还是不太想回家,于是把猫抱在膝上,有意无意撸个没完,故意拖着时间。 医生估计也是夜班无聊,又觉得小姑娘看起来漂亮又有范,不免多几分好感,便开启话头闲聊,从她的学历到情感状况聊了个遍。 搁平时弋戈绝没有那么好的耐心回答这种查户口式的盘问,但这几天,她大概是非常需要有人和她说话,于是问一句答一句,连昨天家里进贼的事都说了。 医生惊得捂胸口,连着吐出好几个“天哦天哦”,关切道:“你一个小姑娘,千万要注意安全哦!” 弋戈笑笑,说已经准备去上拳击课了。 医生煞有介事地摇头,“学拳击有什么用?别说你学会得多久,就算会了,女的哪能拧过男的?!你还是得多留个心眼,现在小姑娘在外面真的是不容易哦……” 她把换门锁加监控之类的措施全说了一遍,末了又想起什么,一拍脑袋,“对啦,你还可以养条狗嘛!养条大点的,苏牧,或者德牧,哈士奇也行啊!” 弋戈愣了一下,摇摇头轻声道:“哪有时间陪。” “时间嘛挤挤就有的呀!实在不行一天遛一次咯,我听说你们这种互联网公司上班时间都好晚的,那么你至少早上遛一次就可以了嘛!” 弋戈一笑,摇头,“养不来。” 精力旺盛的医生也忍不住连打了好几个哈欠,弋戈不好意思再待,将爱德华放回笼子后同医生告别,裹紧风衣走出了宠物医院。 已经过了十二点,街上空无一人。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从医院回小区不过几分钟路程,弋戈总觉得能听见两种脚步声,怕是有人跟着自己,因此像惊弓之鸟似的,越走越快,差点又崴到脚。到了小区门口,犹豫了几秒,还是没开那个口,请保安带她上楼。 倒不是脸皮薄,只是去年刚搬来的时候她因为借推车拿快递的事和这小区里几个保安都闹过口角,关系不睦。而且她现在想起来仍然觉得不可理喻,她网购了多少东西干这些人什么事?借个推车而已,甚至没有麻烦他们帮忙搬,他们哪来的立场便开始对当代单身女性的消费习惯评头论足? “现在小姑娘也太能花钱了,这都第几天了,每天一车接一车的。” “女的都这样,乱花钱。” “搬个家而已,什么东西不能超市买?隔壁那么大个超市,走两步的事,现在的小姑娘,就是不踏实。” “……” 弋戈想到他们喋喋不休的样子都觉得反胃,更何况当时她是直接发了火撩了架的,现在又怎么可能开口请他们帮这个忙? 她提心吊胆地乘电梯,又像电视剧里特工潜入似的在自己家门口鬼鬼祟祟观察了半天,才终于进了家门,把灯全打开,彻底瘫在了沙发上,思忖着这周末确实该去拳击馆练一练了。 * 周六,弋戈在家补了一天的觉,从天黑睡到天黑,点了个 wagas 的外卖吃完,出门看了趟爱德华,回家又从天黑睡到天亮。 再醒来,一天已经悄无声息地过去,像这一年来她的每一个周六一样。 早晨十点,她强迫自己起床,灌了杯黑咖啡,开车去了拳击馆。 “乐道”拳击馆还是去年暑假她刚来杭州,尚未正式入职时朱潇潇推荐给她的。朱潇潇自己办了卡,练了几次坚持不下去了,索性转给弋戈。那时候弋戈还没有瘦成纸片人,也还保留着较高的运动实力,因此不仅把朱潇潇办的卡练完了,还自己又办了新卡。 那两个多月弋戈在拳馆小有名气,常来的老顾客都知道馆里来了个猛女,“巾帼不让须眉”,打得特厉害。 可惜,仅仅一年多光景,该猛女就变成了手无缚鸡之力、晚上独自回家都害怕的弱鸡。 打工,现代社会的变异毒株。能在一年之内把猛女变弱鸡,把品学兼优高材生变成“只会打代码的废物”。 弋戈思及此,也难免怅然,有些怀念自己当年的“雄风”。 拳馆教练都换了好几个,以前带她的那个教练也走了。弋戈进门,举目无亲,除了巧舌如簧的前台也没人搭理她,估计没有谁会觉得这薄得像纸片似的小姑娘是来打拳的。 就算是那个业务熟练、满脸标准微笑的前台小姐,在听到弋戈说“我报了私教课”之后,都愣了两秒,仔细核对了弋戈的预约信息之后才不疑有他,领着弋戈到了拳台下等教练。 弋戈这回选了个女教练,身材劲瘦,手臂上肌肉线条紧密流畅,扎一个高马尾,额头和颧骨都饱满,笑起来像在发光。光看着她,弋戈觉得自己呼吸的空气都健康了两分。 教练姓韩,风格干练,自我介绍完寒暄的话一句没说,看见弋戈瘦得排骨都快勒出来的身材也没说什么,开门见山,从姿势开始一步一步教。 弋戈也没敢自吹自擂说自己老早就学过了,还是一步一步跟着教练来。 不过她底子好,天赋也高,上手非常快。一个小时后,韩教练喊了停,奇怪地看着她,“你这姿势和意识都很不错啊,真是初学者?” 弋戈摇头,“不是,去年来这练过。” 第75节 韩森质疑的目光在弋戈身上从头扫到了脚,皱眉问:“去年?”去年学过拳击,今年会是这副只长排骨的模样?她打的到底是沙袋还是棉花? 弋戈莫名有点心虚,解释道:“是去年,不过这一年工作比较忙,没有时间锻炼,瘦了点。” 韩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叉腰扶着沙袋想了想,说:“我看你这条件挺好的,给你个建议。要想认真打的话,饮食上也得配合起来,高蛋白补充起来,不然你恐怕也撑不了多久。” 弋戈点点头,叹道:“知道。就是我嘴挑,所以……” “你多吃点高热量的也没事。”韩森以为她的嘴挑是不爱吃健身食品的意思,径直摆手,“你用不着减肥,先多吃,把体重调上去。” 弋戈默默点头,没再解释——她的“嘴挑”,并不是只挑剔那些难吃的健身食品……事实上,她已经很久没吃到合口味的东西了,真要让她每天都吃高蛋白低脂肪的鸡胸肉沙拉什么的,她的接受程度反倒比普通人高,因为现在所有食物常在她嘴里都是差不多的味道,能吃,而已。 这种变化好像从大学起就开始发生了,她从一个“吃遍全江城”的饕客渐渐变成一个让人匪夷所思的挑食鬼,从肯德基常客变成 wagas 银色会员客户。弋戈很清楚,这大概是因为小时候三妈做饭太好吃,她的胃口被养刁了。其实在树人那两年她就隐有挑食之势,只不过那时候她还能在文东街的苍蝇小馆和夜市小摊上打牙祭,现在,她就只能在美食荒漠中点 wagas 了。 后半节课韩森话匣子打开了许多,边练边聊,又问到她为什么重新回来练拳击了。这几天大概是因为朱潇潇不在,没了说话的人,弋戈也没遮掩,把前几天遇到的事又同她说了一遍。 韩森一愣,说:“我前两年也遇到过类似的事情。有个男的尾随我,差点就跟我着我进家门了。” “那你是怎么办的?”弋戈忙问。 “还好我养了条狗,每天听见我脚步声他就开始叫了,把那人吓回去了。”韩森笑道。 弋戈微怔。 “你也可以养条狗啊,养条大的,应该能管点用。”韩森建议道。 弋戈苦笑,心说这是什么不太美丽的巧合?这已经是一周内第三个向她提议养条狗的人了,第二个是姚子奇。 “太累。”弋戈淡淡地应了声。 “姐!”她话音刚落,忽然听见有人喊了声,紧跟着韩森朝她身后挥了挥手。 弋戈回头看过去,竟看见那晚警局的韩林警官,他身边站着的是……蒋寒衣。他穿了件黑色的飞行员夹克,黑色长裤,两手插在兜里,背着球拍。看见她,也不太惊讶,略略点了个头就算打过招呼,目光收回,不在她身上作任何停留。 “欸,是你?”韩林率先凑上来,稀奇道,“你还打拳呐?” 弋戈点头致意,微笑道:“韩警官。” 韩林是个活络的人,这会儿又不在警局,他便有什么说什么,嘿嘿一笑,打趣道:“你今天还挺有礼貌!” “……” “胡说什么。”韩森上前教训他,又回头对弋戈说,“行了,今天课也上完了,就到这吧。” 弋戈还没应声,她又想到什么,问韩林道:“你们是不是吃饭去?去哪?” “寒衣说请我喝汤啊,他们家乡菜。”韩林扭头看了蒋寒衣一眼,“是吧?” 蒋寒衣颔首。 “哦,那家啊,我也去。”韩森回头招呼弋戈,“欸要不你也去?你不是嘴挑么,这家保证味道好,我带好多客户去吃过呢,没有说不好的。” 弋戈有些犹豫,不自觉地往蒋寒衣那边看了一眼。 哪知蒋寒衣径直走上前,看着她大方道:“一起吧,江城菜,挺正宗。” 韩林稀奇地问:“你俩认识?!” 蒋寒衣:“高中同学。” “老乡啊!” 蒋寒衣笑笑,话是对韩林说的,眼睛却看着弋戈,“也算不上,我江城的,她桃舟的,隔得远。” 第80章 .“漂亮的,个高的,聪明的。” 四个人,点了六菜一汤。弋戈看着桌上的小炒藕带、清蒸鱼、排骨汤、油面筋塞肉,恍惚间竟然真有种回到江城了的错觉。菜色香气袭来,她久未动念的胃居然也渐渐苏醒过来似的,味蕾蠢蠢欲动。 对于食物,她一向很诚实,直勾勾的眼神把韩森逗笑了,拍拍她的手说:“怎么样,这里菜是不是不错?” 弋戈这才回神,一抬头与蒋寒衣的眼神撞上,莫名的有点心虚,点点头,拿起筷子,认真地问:“可以吃了吗?” 韩森噗嗤一笑,觉得这姑娘简直太可爱了,重重点头,“当然!” 弋戈没多说话,把目光全放在菜上,埋头吃起来。 这顿饭算得上是弋戈近两年来吃得最多的一次。说起来很奇怪,只是江城口味的家常菜而已,味道也并没有好到“惊为天人”的地步,但她就是觉得熨帖。她的胃这几年像一个吹毛求疵、脾气古怪的老太太,这一次却没由来地被不知何物哄得眉开眼笑。 韩林似乎光看她吃就看得津津有味了,饶有兴致地问:“怎么样,是更偏江城味道还是更像你们桃舟?” 弋戈把一截藕带咬断,嚼进肚子里,认真思考后回答:“差不多吧。其实江城和桃舟离得不远的,口味也很近。” 她只是实话实说,可刚说完,便从韩林的眼神里觉出不对——蒋寒衣刚刚才一脸淡漠地说江城和桃舟离得很远,她这么说,倒像是故意较劲,抬杠似的。 弋戈愣了一下,眼神瞥向蒋寒衣,却见对方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一派平静地喝着汤。 韩林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滴溜了几圈,忽然咂摸出什么来,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倒没多说什么。 弋戈盯着桌面空白处怔了两秒,也回过神来,继续埋头吃菜。 席间挺安静,韩林和蒋寒衣偶尔说几句话,弋戈一面吃一面听,这才知道蒋寒衣现在是飞行员,这几天休年假才得闲,今天是来找韩林打网球的。 她在听见蒋寒衣是飞行员时,忽然产生一种强烈的窥探欲,很想抬头看一看他,按图索骥地观察“飞行员蒋寒衣”如今该有什么不同了。可也是那一瞬,她也后知后觉地感到胆怯,仿佛这一抬眼就会被审视,多看一眼就会成为亏欠。 于是她只是拿勺子的手顿了一顿,几秒后才喝完一勺汤。 快吃完时,韩林又问起她这几天下班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弋戈摇头,自嘲道:“就算要再来也得隔段时间吧,干他们这行的都不蠢。” 韩林认真道:“你还是多注意,也别那么晚下班了。” 弋戈不响,韩森接茬:“你说得轻松,人家不要工作?!以为人人都跟你似的游手好闲?站着说话不腰疼!” 韩林一脸无辜,“你侮辱人民警察!” 韩森白他一眼,又对弋戈道:“说真的,可以考虑养条狗。你们小区条件那么好,周边又有配置,养狗最方便了。” 弋戈听她这么说,不自觉地看向蒋寒衣,对方已起身去结账,听见韩森的话也没作丝毫停留,只留下一个背影。 弋戈附和地笑笑,糊弄道:“我考虑考虑。” 弋戈加了韩森的微信,本想直接离开,让她待会儿把账单发给她,韩森却说:“没事儿,每回来这家都是寒衣请。这家店是他舅妈开的,会给他打折,你别放心上。” 弋戈闻言一愣,舅妈?那么是……蒋晓声的妻子?她脑海里浮现老蒋穿着发黄汗背心修车的模样,实在很难想象他的婚后模样。还是说蒋寒衣不止一个舅舅? “要是实在过意不去,你把钱给寒衣就行。”韩森见她犹疑,以为她是和蒋寒衣不熟不好意思占人便宜,又补充道,“你跟他要个微信。” 这话刚好让结账回来的蒋寒衣听见。他假淡定了一整天,听见韩森鼓励弋戈“要个微信”,终于还是没忍住情思起伏,脚步不受控制地放慢了,故意在弋戈身前停了几秒,想要看看她的反应。 可弋戈只是懵懂而探询地看了他两眼,仿佛在疑惑他为什么停在自己面前。 …八,九,十。 蒋寒衣等到第十秒,最终在心里狠狠地奚落自己一声。他把手里的名片递给弋戈,公事公办地说:“这店刚开张没多久,味道还行的话多捧捧场,谢谢。可以点外卖,你是在科技园那片上班是吧?能送到。” 弋戈接过名片,这才注意到这家餐厅叫“黄粱梦”,老板叫黄莺。“谢谢”刚说了一半,蒋寒衣已擦着她肩走了,撂下语气极轻的两个字——“客气”。 * 蒋寒衣年假休到第二周,亲妈蒋胜男女士才终于想起他这个儿子,一通电话召他过去觐见。 他大学毕业后,蒋胜男就回了杭州,理由是“奋斗半生,归来仍是少年”——她要归来当少年。好在蒋胜男早有回杭州的打算,所以近年来一直把生意往杭州偏移,转不走的那些她也不心疼,谈到好价钱就盘出去了。如今虽然不如当年家大业大,但也算个富贵闲人,专注于开发自己的各项爱好,前年是泡茶,去年是爬山,今年又迷上了十字绣,秉持着“与天斗其乐无穷”的伟大精神折腾着自己逐渐老花的眼睛。 蒋寒衣进屋的时候看见好久没见的杜阿姨也在,正抱着星星老太太可劲儿宝贝,心里登时大叫不好,脚步一顿想闪人,却被蒋胜男一声叫住——“来啦”。 回头对上蒋女士阴险的微笑,蒋寒衣绝望地认了命——他就知道,蒋胜男平时烦他还来不及,主动喊他过来准没好事。 蒋胜男搬到杭州后,杜丽娟就不再在家里做活了。不过这十几年的相处,主雇之间到底有感情,和家人无异,加上杜丽娟有个女儿嫁到了杭州,所以她隔几个月也会来看看蒋胜男。不过这两年,她把主要目光都放在了蒋寒衣身上。 蒋寒衣一米八几的高个,平时挺拔,这两年一见到杜丽娟就畏畏缩缩,恭敬地笑着叫了人,又弯腰把自己缩进客厅离得最远的那张小沙发上,一副“敬而远之”的自闭状。 可杜丽娟看着他,还是哪看哪满意。她退休回家后给两个女儿加一个外甥女都相中了很不错的丈夫,如今看每个适龄男青年都像看菜市场里待价而沽的萝卜,两道犀利目光如两只饱经风霜布满老茧然而麻利无双的手,利落地把蒋寒衣往心中那杆秤一放——瞧瞧!这模样,这身高,这工作,这家底,还有蒋胜男这么洒脱大方的婆婆,多好一块大萝卜! 她摸着星星的脑袋,笑眯眯地问:“寒衣呀,还没谈朋友吧?” 蒋寒衣清楚听见他亲妈幸灾乐祸地笑一声,麻木地摇摇头,“没有。” “阿姨给你介绍几个吧?”杜丽娟的风格一向单刀直入,毫无铺垫。 蒋寒衣告饶,“我还年轻……不急。” 杜丽娟一撇嘴,严肃道:“怎么不急!你不晓得吗,现在咱们国家,男的比女的多五千万啦!以后有五千万个男的要打光棍的!你条件是好,可是千万不能不上心,女孩子可以不着急慢慢挑,男孩子不行的呀!” 蒋寒衣被她这摆数据的阵势一吓,“呵呵”干笑了两声。 “喜欢什么样的呀?”杜丽娟话风一转,又笑眯眯地问。 蒋寒衣原本想像往常一样糊弄过去,可这回不知为何居然细想了起来,沉思半晌,魔怔似的蹦出一串形容词:“漂亮的,个高的,聪明的。” 一旁看好戏的蒋胜男却忽然回过神——杜丽娟拿相亲这事逗自家儿子的戏码她看了两年了,年年都觉得有趣,看不腻,却也没真正想撮合过,她就想看自家儿子负隅顽抗罢了。每年蒋寒衣都会花式打太极,把杜丽娟绕得筋疲力尽忘了初衷,可今年,蒋寒衣居然认真回答了? 她敏锐地看了蒋寒衣一眼,见他也如梦方醒般回过神来,似乎懊悔于自己说了什么,心里不禁一声叹息。 杜丽娟说媒两年,今日可算有了突破性进展,得到了理想型标准,忙拿出手机来给他比对。蒋寒衣满脸写着后悔,只好一边看照片一边打哈哈,随机吐出“嗯”“哦”“好”“不错”等模棱两可的反应。 可一个多小时过去,杜丽娟热情不减反增,他只好拿出最后一招,坦白道:“杜阿姨,您就别祸害这些小姑娘了。我这都快失业了还介绍什么?” 杜丽娟一惊,说媒的事也忘在后头,问:“失业?你可别为了糊弄我瞎说!你这工作多好啊!” 蒋寒衣苦笑:“没糊弄您,我这不飞行差点出事故么,停飞等结果呢,要不然我怎么会这么闲?” 杜丽娟听见“事故”和“停飞”俩词,心惊肉跳的,又不敢相信,慌忙往蒋胜男那看了一眼,却得到一个肯定的点头。 杜丽娟心里一凉,“怎么回事,跟我说说,你不是你们学院最好的么,怎么会出事故的呢?” 蒋寒衣打哈哈一笑:“技术不行,确实失误了,该罚的。不过也没什么事,我这就算不能飞了不还有老可啃么,您放心。” 杜丽娟被他这大喇喇的玩笑话说得心里更难受,眼眶一红长吁短叹了好一通,又安慰他说肯定没事,说媒的事也忘到脑后,凄凄惨惨戚戚地回去了。 蒋寒衣送她出门回来,终于长舒了一口气,把星星抱回自己怀里,略有不满地对蒋胜男道:“您说您每回这么坑我,还不腻啊?” 蒋胜男却没和他吵嘴,眼神犀利地往他身上一钉,问:“漂亮的?” 蒋寒衣蓦地一怔,见她眼神锁定,也没打算遮掩,只是声音黯然了几分,“嗯,很漂亮。” 只是太瘦了。 蒋胜男笑了笑,倒欣赏他的不遮掩,又问:“见到了?” 蒋寒衣又“嗯”一声:“碰巧。”碰的还是她差点遭遇危险的这种巧,他怎么永远都这么不合时宜? 蒋胜男:“需不需要老妈帮你一把?” 蒋寒衣略带讥讽地问:“她不开口,您会主动帮我?” 第76节 蒋胜男没答话,反问他:“你也没向我开过这个口,你怎么知道我不会?” 蒋寒衣被她问得一愣,片刻后沉默地移开眼神,不再言语。 蒋胜男也没再继续这话题,转而问:“你那个调查怎么样了?真打算就这么等处分,不去申诉一下?” 第81章 .生活的巴掌并不会因为你自信、乐天、勇往直前而被收回 蒋寒衣高考后选的专业其实是飞行器设计,比对着自己的分数和各大院校排名,选择了能力范围内最好的。当时他心里既因弋戈的话堵着一口气,又因为范阳的事而感到茫然无措,浑浑噩噩的,在专业选择上,有点“破罐子破摔”的功利,只考虑了分数、排名、前景和城市,全然没考虑自己的兴趣和能力所在。 结果就是大一大二两年,他每回都靠期末前一个礼拜睡在图书馆抱佛脚,勉强拿一张看得过眼的成绩单。大二寒假回江城时偶然看见树人的公众号推送弋戈回校演讲的新闻,一年多没见的人换了新发型,化着淡妆,以往的凌厉冷淡收敛了些,比高中时更神采飞扬,让人挪不开眼睛。再一看自己,长大了两岁,似乎除了连同学聚会都不敢去的懦弱外一无所得,蒋寒衣登时便像被谁在脑后打了一棒子似的,幡然醒悟过来,回校后刚好碰上招飞,他默默报了名、改了专业。 后来在学院,他的各项考核一直是第一名,毕业后顺利进入业内最好的航空公司,飞行里程数在同届飞行员里也遥遥领先。 可他毕竟毕业才两年多,那架从杭州飞往乌鲁木齐的航班上,他只是在座副驾驶。这是公司最早的航线之一,当天执勤的机长也飞了十多年了。可那天机长从一开始就表现得十分异常,情绪低落,飞前的航班简报会他只是草率带过,广播时也吞音吐字,机组里与他合作十几年的乘务长都没听清他到底说了什么。 蒋寒衣因此多留了一个心眼,可飞机顺利起飞、平稳到达万米高空,机长除了比平时沉默疲惫,似乎没有其他异常。他也就慢慢放下戒备。 直到一小时后,蒋寒衣忽然发觉驾驶室内温度似乎在升高,组件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关掉了。 “您把组件关了?”蒋寒衣皱眉。 可机长半阖着眼,好像已经昏昏欲睡,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机长!”蒋寒衣叫了一声,机长这才醒过来一般,神色惊慌,却迟迟没有做出反应和决策。 蒋寒衣当即把组件重新打开,可动作刚落下,座舱已经亮起高度告警,飞机开始急速下降。 蒋寒衣也被失重力拉回座位,后脑狠狠砸在座位上。 “客舱释压!”蒋寒衣果断地提醒机长,对方似乎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两手彷徨了几秒,终于恢复理智,稳住了情况。 可那时飞机已经急速下降了一千多米,客舱里已有不少乘客发出恐慌的呼救。虽然最后飞机平稳降落,无人员伤亡,但他们整个机组还是接受了严格的审讯调查。 蒋寒衣原本做好了作为副驾驶一同受处罚的准备,却没有想到,接受调查时机长一口咬定是他这个新手临阵紧张操作失误关闭了空调组件导致客舱释压。而机组的其他成员,也十分默契地,谁都没有提机长在飞行前的异常表现。就连黑匣子里的录音,也只有他的两句提醒和机长模棱两可的回应。 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他百口莫辩的事情。 蒋寒衣不是没有找机长对质过,然而满脸疲态的中年男人闭口不言,用一双浑浊而无奈的眼神看着他,仿佛是在道歉或是祈求。可当着调查组的面,他说出口的却是:“年轻人失误,我作为机长,也应该承担主要责任。” 后来还是乘务长私下里找她,说机长家里出了事,儿子的病恶化,等着他挣钱救命。平时温柔大气的乘务长劝解他时说话也大气极了:“你还年轻,技术好、家里条件又好,而且好在你反应快,没有乘客受伤,网上也没什么讨论度,这个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停一段时间就好了,没事的。” 明明都知道这次事故没有酿成大祸是多亏了他反应快。 明明都知道是机长情绪恍惚造成的事故。 可他们也都默契地选择了慷他人之慨,用蒋寒衣的名誉和职业生涯去接济家庭和事业都遭遇中年危机的机长。 就因为他“年轻、技术好、家里条件好”,所以背一次处分也没什么,所以停飞一年也没什么。 蒋寒衣迄今为止 25 岁的人生中,有两次觉得自己活得实在不明不白。一次是十八岁那年令他至今无法释怀的拒绝,另一次即是现在,所有人都默契地拿他这个所谓的“高个子”去顶未必会塌的天。 他是个乐天派,天生就觉得世界上总是亮处比暗处多,哪怕有暗处,他怎么也能长枪仗剑撕开一道光亮。可十六七岁时狂妄又果敢的少年,再怎么后知后觉,终于也意识到,生活的巴掌并不会因为你自信、乐天、勇往直前而被收回,它总会来的,会落到你脸上,甚至以你最无法面对的方式——就像现在,他这些年引以为傲的一切,无论是父母给的,还是他自己努力得来的,都成为别人背刺他的理由,变成了那记落在他脸上的巴掌。 “申诉过了,没人证,物证也不充足,没用。”蒋寒衣自嘲地笑了声。 蒋胜男拧起眉毛,“机组里其他人,一个说实话的也没有?” “他们都是十几年的老同事,就我一个新人,不替我说话也正常。”蒋寒衣平静地说,“更何况这是发生在驾驶室里的事,除了观察员,他们谁也没亲眼看见,所以对他们来说这都不算撒谎,反而是乐于助人保护同事。这话该怎么说,太好选了。” 蒋胜男听完,盯着手里那块绣了一半的“年年有鱼”沉默了一会儿。蒋寒衣飞行事故这事儿她也是上周才知道的,当时他态度消极,含混地通知她一声“我以后不飞了”就撂电话。过了几天他自己冷静下来,才打电话给蒋胜男道歉,告知她事故全程。 这事其实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停飞一年也不算很严重的处罚。真正的问题在于,蒋寒衣被定性成那个飞行中失误的人。 蒋寒衣从小到大都对成绩没什么追求,除了运动会从来没得过第一名,他乐得中庸,十分豁达。可对开飞机这事却有莫名一种“相逢恨晚”的热爱,从入学到毕业,一直都是最好的,从来没当过第二。叫他接受莫须有的指责,在职业生涯刚刚开始时就背上一个“紧张之下按错了组件”的名声,这简直是个笑话,恐怕比吊销执照都更让他难受。 蒋胜男把绣布放到一边,问蒋寒衣道:“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申诉没办法的话,只能等调查结果,大概率是停飞一年吧,倒不至于吊销执照。”蒋寒衣挠了挠眉心,又轻笑一声,“不过停完我还想不想飞还不一定呢,我看看要不去哪个基地做教练吧。再不济,您不是租出去好几间铺子么,我给您收租去。” “出息!”蒋胜男盯着他,冷哼一声,面露愠色。见他神情微变,又不忍心,叹了口气,软着声道:“要不妈帮你想想办法?这种事情,总有路子走。” 蒋寒衣失笑摇头,又夸张地鬼扯:“我去,您不至于这么小气吧?为了不让我啃这个老,居然舍得豁出老脸给替我走后门?妈,这可不是您风格啊!” 蒋胜男知道他话里意思,冷冷瞪了他一眼,不再言语。 蒋寒衣又坐回小沙发里,翘个二郎腿嬉皮笑脸地说:“您放心吧,我说着玩的。我就随便找个基地当教练挣得也不少,绝对不啃您的老。” * 弋戈后来又去练了两周拳,但再也没碰到过蒋寒衣。倒是和韩森关系更近了些,虽然对方总是建议她养条狗。 这周一,因为前一天练了拳,她起床时又是腰酸背痛,挣扎了十几分钟才摆脱床的封印,没来得及认真梳洗打扮,眼睛还半眯着就叫车出了门。 只不过晚了一刻钟,她就被完美地堵在了路上。 入职一年多,这是弋戈第一次迟到。其实其他时候迟到都没关系,可偏偏是在这个开部门例会的周一。 部门大例会一个月才开一次,这次还刚好碰到 q4 总结和汇报 okr,弋戈急匆匆往会议室跑,从后门猫腰进去,隔着乌泱泱一片脑袋,大老板还是一眼就发现了她。 令弋戈毛骨悚然的是,这回他居然很慈眉善目地朝她笑了笑——这位大老板姓纪,半年前空降来的,在把弋戈招进来的那位女 leader 怀孕七个月不得不回家安胎之后。他大学里是学建筑的,但毕业就转行敲代码了,明明没在建筑行业待过一天,却爱让公司人都叫他“纪工”。 弋戈知道,这位纪工对自己一直不太满意,但她也从来没想过去改善一下,因为他不满的理由实在很没道理。纪工来公司半年,给弋戈下达过的直接明确的指令很少,对她说过最多的话是——“打扮得很漂亮嘛,看来工作还是不饱和呀”。 纪工偏爱隔壁那几个组每天油着头挂着眼屎穿灰色卫衣来上班的男同事,认为他们工作更“饱和”,所以连拾掇自己的时间都没有。 弋戈很快就知道纪工今天对她慈眉善目的理由是什么——在会议室投屏上,她看见部门共享文档里自己填写的 okr 被修改,明年的几项主要工作都被分出去,剩下一些边角料的数据维护、迭代支持等工作。 弋戈皱了皱眉,刚想说话,纪工直接拿上一季度的“最佳员工”奖打断了她——虽然这奖她刚入职时就拿过一次,而且早该再拿第二次。 “听说我们弋戈同学前几天回家差点遇到危险,我也跟行政和 hr 同学讨论了一下这个事情,确实咱们上个季度的大项目工作负担重了一点,以后公司会更加注意工作量的合理安排。”纪工笑眯眯地关心起弋戈的安全问题,“我们的女同学确实承担着更多的压力,不仅是通勤安全问题,还有个人身体健康也要更注意,不要为了工作把身体拖垮了,看看弋戈,漂亮姑娘又这么瘦,怎么放心让你加班?” 弋戈在周围同事附和的笑声中明白了纪工的意思——这项目做了一年多,她从实习的时候就开始跟,现在稳定下来了要开始挣钱了,就冠冕堂皇地拿她的安全问题架空她了。 以前说她工作不饱和,闲得都有时间打扮自己;现在说她为了工作把身体拖垮了,瘦得不扛造。 什么话都让他说了! 时光往回倒几年,高中时代被那些男生阴阳怪气喊“壮汉”和“大哥”的弋戈怎么也想不到,现在的她会因为“太瘦了”“太漂亮了”而被这样“特殊关照”。 可她以前明明也因为“太高了”、“太壮了”受到过无数的偏见和嘲弄。 那么标准是什么呢? 为什么总有一些标准把她框在圈外,成为她新的、被伤害的理由? 弋戈看着大屏幕上显示的那个 logo,那是产品即将改版的新 logo,她和设计师反反复复熬了一个月才敲定下来的。她咬着牙收下了最佳员工的水晶奖杯,盯着纪工锃亮的脑袋打定主意——她高低得在组里再赖两个月,等拿到年终和项目奖金再跑路! 这天弋戈头一回五点钟就下了班,坐着空荡荡的地铁回家,又开车带上爱德华去接朱潇潇。这人隔离结束后又在家赖了一周,这时候才回来。 朱潇潇一上车就抱着爱德华痛嚎隔离之苦,嚎了半晌,才发觉弋戈异常的沉默。 “怎么了你?” “我要跑路。”弋戈握着方向盘忿忿地道。 “可算想通了!”朱潇潇差点蹦起来,“早该跑了!你说你爸妈那么有钱,你这学历随便干点啥都行,干嘛累死累活地给资本家打黑工?” 弋戈“嗯”了声,言简意赅地表示赞同。 “什么时候辞?接下来打算干嘛?”朱潇潇忙不迭问。 “不知道。”弋戈脑子里有个念头一闪而过,但她没说,转而笑着问,“喝酒去么?现在。” 第82章 .你还是很想念银河吗? 弋戈有天生的好酒量,朱潇潇已经喝得不省人事了,她还头脑清醒,只是脸上稍微有点红。 不到八点,酒吧还没到热闹的时候,弋戈看着对面醉得东倒西歪的朱潇潇,忽然漫不经心地问:“你觉得,我养条狗怎么样?” 这话如惊雷,震得朱潇潇都强行清醒了两秒。 “养狗?!”朱潇潇满脸诧异。自从银河死后,弋戈就不太愿意提起养狗甚至任何和狗狗相关的事了,就连在咖啡厅里看见有人牵着狗,她都会挪开眼神。朱潇潇起先不太理解,养了爱德华之后便能够感同身受了,更何况银河对于弋戈的意义,恐怕比爱德华对于自己还要重要得多。 “嗯。”弋戈笑了笑,“我想银河了。” 这是她多年来第一次和别人提起银河。好像也没有那么难,“银河”是个多好听的名字。 “那……养呗,养狗挺好的,而且你肯定能养好。”朱潇潇克制地回复着,一面观察弋戈的表情。 弋戈的笑容放大了些,听到肯定的回答似乎很开心,笃定地点点头,“你说狗狗投胎要多久啊?我现在再养狗,是不是就是银河回来了?” “来到你身边的那只,肯定就是银河。”朱潇潇碰碰她的酒杯,轻轻地说。 朱潇潇这人,属于典型的“越不能喝越要喝”。弋戈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把她从酒吧拖出来,她刚吐空了肚子,又嚷着饿了,要去吃饭醒酒。 “给爷整点清粥小菜来!”朱潇潇踮脚才勾得到她下巴,醉醺醺地说。 弋戈扶额,“姐妹,我不会做饭。” “找家店找家店!”朱潇潇大手一挥。 弋戈蓦地想到蒋寒衣给她的名片,那天之后,她点过好几顿“黄粱梦”的外卖,每次都吃得很舒服,食欲直线上升。 她想了想,问:“江城菜,吃么?” “好吃么?”这人醉了都不忘挑嘴。 “很好吃。”弋戈说。 “走!” 晚上十点多,这个时间,对酒吧来说是刚刚开张,对一家普通餐厅来说,却是快打烊了。 服务员提醒弋戈他们还有半个小时就关门,弋戈扶着朱潇潇犹豫了几秒,还是进了门,“没事,我们随便喝点汤。” 说是只喝汤,但弋戈可不敢怠慢了朱潇潇这位美食博主,捧着菜单挑来拣去,最终还是多点了三道菜,且都是她这几天还没尝过的菜式。 朱潇潇靠着墙壁打盹,倒没耽误她品鉴美味,闭着眼睛也耸了耸鼻子,满意地叹道:“好香啊……” 弋戈点头,“嗯,这家店真的不错,我前几天刚来吃过。” “前几天?跟谁?”朱潇潇敏锐地发觉不对。弋戈这两年对食物可谓是无欲无求,一年里能点三百多顿一模一样的外卖,她怎么会有兴致下馆子? 弋戈怔了一下,说:“教练。” “你又重新练拳了?”朱潇潇问。 “嗯。”弋戈点头,“强身健体。” 第77节 “你是该健健体。” 正说着,服务员端菜上桌。是一道莲藕排骨汤,盛在一只砂锅里,散发淡淡的柴火香。 朱潇潇被勾得食指大动,眼睛还没睁开,先伸手抓住了勺子,等着弋戈添好汤呈到她面前。 第一口,被烫得龇牙咧嘴,但也尝出了味,惊喜地睁开眼睛比大拇指,“嗯嗯,这比我妈做的还好吃!” 弋戈笑笑,心里居然升起一股“与有荣焉”的得意感。 这时候其他几个菜也陆续上来,朱潇潇彻底清醒过来,肚子也饿得咕咕响,一筷子接着一筷子,吃得停不下来,两眼放光地对弋戈说:“你这眼光不错啊!这家店叫啥啊,我待会儿找他们老板问问,看能不能让我来探个店。” 弋戈原本没什么胃口,但也不知是这菜太美味,还是朱潇潇这人的吃相非常调动食欲,她忍不住尝了两口,最后竟也放不下筷子了。 朱潇潇没尽兴,扬手喊服务员加菜,对方却一脸为难地笑说:“不好意思,咱们这已经打烊了。” 弋戈这才打开手机看时间,原来早过了十一点。这服务员一脸为难,看来是已经迁就她们许久,才没有直接赶人。她正要结账走人,朱潇潇却问:“你们老板在吗?这样的,我其实是个美食博主,想问问你们店愿不愿意跟我合作拍探店视频呀?” 服务员只是兼职学生,这个点连厨房师傅都下班了,老板怎么可能在?她正要开口拒绝,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淡淡的声音—— “在。” 蒋寒衣走到餐桌边,稳重地开口问:“怎么合作?” 朱潇潇第一眼看见他,没反应过来,两秒后才觉得这帅哥十分眼熟,直愣愣地盯着他看,又过了两秒,才想起来面前这位是谁—— “蒋……寒衣?!” 她说“蒋”字的时候还是看着正主本人,说到“寒衣”时,声音陡然爬高,将见了鬼似的惊恐眼神投向弋戈。 弋戈原本只是有点惊讶,被她这么一看,反而尴尬起来,咧开嘴角露出一个假笑。 蒋寒衣露出随和的微笑:“哦,原来是你们。好久不见,我看过你的视频。” 朱潇潇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不太明白这 drama 的偶遇戏码里为什么两位真正的主角看起来那么淡定,反而她像被雷劈了的那个?她干笑一声:“好…好巧啊。” 余光里,弋戈默默喝汤,仿佛一切与她无关。 “不巧,这家店是我舅舅开的。”蒋寒衣好像并不愿意和她们寒暄,径直切入正题,“你刚刚说想来探店?” “…嗯。”朱潇潇对这人的印象忽然就不太好了。虽然此人经年未见,看起来更帅了。 “挺好的,这家店刚刚开张,我舅妈正想找一些本地红人做推广。”蒋寒衣点点头,“这样,你探店需要我们怎么配合,直接跟她说,我把她微信给你。” 他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积极地推进着合作,好像压根看不见旁边还有弋戈这人。朱潇潇心里忽然蹿起一股无名火,拿起乔来,“我这边合作没那么简单,得先谈好待遇和条件,签了合同付了定金我再带团队来。而且我不给老同学打折哦,你可别有什么期待。” 她做了几年博主,经过无数恶评的洗礼,早修炼了一身阴阳怪气的本领。现在这普普通通几句话,她也说得十分尖刻,就是奔着给人添堵去的。 蒋寒衣拿手机的动作顿了一下,很快又笑道:“没关系,我给。这顿算我请你们的,谢谢你们来捧场。”说着他又调出张二维码,“是我们俩先加好友,还是我直接把她号码写给你?” “写号码吧还是。”朱潇潇轻描淡写,语气里却给人一种“我很嫌弃,莫挨老子”的感觉。 蒋寒衣分明听出她话里的不善,却仍然风雨不动,扭头问服务生要了纸币,谦卑地站在餐桌边弯下腰来,写下黄莺的微信号。 弋戈一小碗汤喝了半天也没把这人喝走,此刻低着头,目光扫过他撑在桌上的左手,“沙沙”的写字声汩汩流进她耳朵里,像一道细密的电流。 她把目光往另一边瞥,捏勺子的手握得很紧。 “你现在方便吗?借一步说话。” 弋戈低头很久,才反应过来蒋寒衣是在和她说话。 她猛地抬起头来,看见蒋寒衣已经直起身,拧了拧眉,好像是等烦了。 “哦不好意思,我没听见。”她忙说,“你有事?” “嗯,有事。” “好。”弋戈放下勺子,抽纸巾擦了擦嘴,站起身。 弋戈跟着他走到吧台边。蒋寒衣把手里的笔摁回原状,扬手丢回笔筒里。笔筒在收银台后,离他们站的位置有些距离,但他扔得很准,扬手的时候露出一小截腕骨,贴着黑色衬衫的袖扣。 弋戈挪开眼,没等他开口,先说:“要不今天这顿我们还是自己付吧,你连续请两次客了,老同学也没有这么优惠的。” 她说完才觉得消弭了尴尬,自然地看着他。 蒋寒衣默了两秒,却像什么也没听见的,径直问:“你在考虑养狗?” 弋戈被他问得一怔,想来他那天听到了韩森的提议。她点点头,坦率地承认,“嗯,想养。” 蒋寒衣似乎有点意外,又问:“…出于安全考虑?” 弋戈心里权衡了一瞬,最终还是诚实地摇头,“不,就是想养。” 蒋寒衣怔了几秒,像在调查户口似的又继续问:“大狗还是小狗?” “都行。”弋戈渐渐找回自己的心跳,她发现面对这个几小时前才冲动做下的决定,蒋寒衣的提问正帮她一点一点厘清自己的心。或许,哪怕在她独自一人的时候,她都不敢问自己这些问题。 ——你还敢养狗吗? ——你还是很想念银河吗? ——你想要的是一条银河一样的狗狗吗? ——可再养一条,他也不会是银河,他最终也仍然会离开的,你知道吗? “想养什么样的?漂亮的,有血统的?”不知是不是弋戈的错觉,她总觉得蒋寒衣的声音不再那么平静,他看起来,也不像之前两次见面那样波澜不惊。 他好像很期待她的答案。 她摇了摇头,如实道:“都行,没有标准。” 蒋寒衣把插在裤袋里的手拿出来,自然地垂下。他点点头,“好。” 弋戈不太明白这个“好”是什么意思,但也不知为什么,她没再提自己买单的事情,“嗯”了声转身要走。 “开车来的?”蒋寒衣忽然又问。 “嗯。” “…是先送她回家再自己回?”蒋寒衣朝朱潇潇看了一眼。 “她应该会住我家。” 蒋寒衣点点头,他转身靠在吧台上,好像有点百无聊赖地拿起一本菜单在翻,然后才随口一提似的说了句:“注意安全。” 第83章 .一个和她隔着七年、关系微妙的人。 被边缘化之后,弋戈并没有反抗或撕逼的打算,她乐得一身轻松地等年终奖和项目奖金。对于这份职业她始终没有太强的得失心,起初当然是有追求的,她在一众 offer 中选择接受这个,就是希望能做出有价值的东西。客观来说,她觉得自己已经做到了。她并不在意以后自己能不能在业内留下姓名,只要她自己知道,这两年来她未曾浪费过自己的时间和才能,这就够了。 可项目里其他同事还是时不时地会来找她帮忙。工作量不大的,弋戈都会顺手做了;但如果工作量太大、需要付出的精力太多太深,弋戈也没兴趣发扬精神。她已经不是产品的 owner 了,这事不该归她管。而这些同事在姓纪的针对她时没有一个出来为她说话,她虽然并不记仇,但也不至于以德报怨。 她这几天的主要精力都用在“云养狗”上。 前几年她但凡在短视频软件里刷到宠物相关的,都会条件反射地迅速划走,现在却出于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每天恨不得钻进屏幕里吸狗。这几个周末她也拉着朱潇潇走遍了全杭州的犬舍和宠物商店,想找一只合自己眼缘的狗狗,可惜乱花迷人眼,她看到每一只都觉得可爱,反而挑不出来了。 这天她不到八点就下了班,悠哉地下楼等车。 刚匹配到司机,微信忽然跳出一则好友申请,备注里孤零零三个字:蒋寒衣。 弋戈手指僵了一下,悬在屏幕上两秒,然后点了通过。 “下班了吗?”蒋寒衣开门见山地问。 “刚下。”她也一问一答。 “有空吗?” 弋戈看着这三个字,想了想,先取消了网约车,然后才切回聊天界面,回复:“有。” “去接你,有点事。”蒋寒衣很快回复,又发来第二条,紧接着问:“科技园哪一栋?” 弋戈很快把公司名连带地址发了过去,打完字才后知后觉地想,她回复得是不是太爽快了? 可半秒后蒋寒衣也利落回复:“等二十分钟。” 天越来越凉,弋戈今天穿了件淡黄色休闲西装,内搭白色针织连衣裙,光着一截小腿,站在门口觉得有点冷,便往回走,打算在楼下要杯咖啡边喝边等。 刚进门便看见姚子奇西装革履地从刷卡处走出来,步履如风,意气风发。弋戈想起上次部门大会,他的 okr 复盘十分亮眼。虽然公司讲究扁平化、人事变动也都低调,但大家心里有数,年后姚子奇又要升 title 了。 他是本科毕业就直接工作,但如今也不到四年,这个升迁速度还是很令人印象深刻的。 “就回去了?”姚子奇笑着问。 “嗯。” “看来最近纪工不压榨你们了。” “只是不压榨我。”弋戈淡淡地将话挑明,“上次开会他那意思还不明显么。” 姚子奇沉默了两秒,说:“他确实不算是个好的 leader,弋戈,如果你有意向的话,可以考虑我的组。虽然名义上也在他手下,但我们不向他汇报。” 弋戈倒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地讲大老板的不是,还明晃晃地撬人,原本心中的怀疑轻了两分,可想了想,仍然意有所指地问:“其实我比较好奇,他为什么会知道我家进了小偷?你当时知道这事,说是因为你们组有个妹子跟我住同小区……你觉得,是你们组的小朋友和别人也到处说吗?” 姚子奇愣了一瞬,听明白她话里意思,眼神忽然变得十分黯淡,动了动唇,才问:“你觉得……是我?” 他眼里快速积聚起的失望忽然让弋戈觉得没意思。她其实并没有指向性地怀疑谁,只是客观分析所有可能,一视同仁地怀疑所有人。可姚子奇的表现却好像她的怀疑是一种无情与辜负——可说到底,她有什么理由给予他无条件的信任?他们之间的情谊并没有到那个地步。 她顿了顿,笑说:“没有,随便问问。” 姚子奇也勉强扬起略显苍白的嘴唇,僵硬地转移话题:“我送你回家吧,天气冷。” 弋戈说:“不用,我在等人。” 她看出姚子奇犹疑地想问那人是谁,于是直接道:“蒋寒衣。”这才是他们之间的情谊能到达的地步——她不可能无条件地相信他,但至少可以善意地斩断他的念想。 姚子奇脸上有一闪而过的诧异,和迅速调整过来的平和。弋戈知道他想问更多,然而她自己都无法回答那更多的可能性。她笑了笑,在他再次开口之前催他:“快回去吧,好不容易这么早下班。” 电梯门缓缓合上姚子奇的笑容,弋戈知道那是一个代表告别的笑容。有些腼腆,不是公司里人人叫“姚大”时他露出的那种熟练亲和的微笑,而是有点像回到了高中时代,他偷偷低头、偶尔露出的羞涩笑容。 弋戈忽然觉得心里松快。 手机这时候响了一下,蒋寒衣说:“到了。” 一辆黑色大 g 停在路边,亮了几下双闪。弋戈没有纠结是要坐副驾驶还是后座,径直走过去拉开前排车门。 她今天背了只托特包,有点大,又是白色的,不好放地上。在腿上搁了两秒,蒋寒衣出声道:“放后面吧。” “行。”弋戈应声,刚要动手,蒋寒衣已经伸手过来,直接抓着皮包边沿,扭头便把包放在了后座上。 他今天穿了件飞行员夹克,紧袖的。手背有明显的长长的青筋,另一半被紧贴着皮肤的袖口遮住。 上一次是黑色衬衫,这次是紧袖夹克。 第78节 弋戈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那么爱看他的手腕。 “你找我是什么事?”她恍惚了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开口寒暄。 蒋寒衣似乎是这时候才真正看了她一眼,笑道:“现在才问,会不会晚了点?” 弋戈顿了半秒,反击道:“不晚。如果不是什么好事的话你送我到地铁站,我也省了段路,这么冷的天,我不亏。” 蒋寒衣闻言默了几秒,冷笑一声:“我的意思是,我人都到了,你才问,万一你不想去了,我等于白跑一趟,这是不是不太厚道?” “……”弋戈觉得这实在是强盗逻辑,明明是他主动来加她找她,那么她当然应该有知情权和选择权,不管她决定什么时候行使。怎么现在就偷换概念,听起来变成她要是不愿意跟着他去就不厚道了呢? 而且这人本身就够奇怪的了,前几次见面冷淡得像她是个可有可无的人,现在怎么又忽然这么主动地来找她?羊癫疯么! 弋戈嘴边一串有理有据的反驳蓄势待发,可她看着蒋寒衣似怒非怒的样子,只淡淡说了句:“那你别告诉我了,直接走吧。我都坐进来了,还能跳车么。” 她这么说,蒋寒衣似乎很意外,脸上的诧异没来得及经过修饰,扬着眉看了她一眼。被她拿眼神顶回去之后,他才敛去表情,二话不说地拉起手刹发动车子。 弋戈很少有机会真正看到杭州的夜景。 平时下班太晚,打车回家的话,别说街道上已万籁俱寂,就算有热闹可看,她也早睡着了。周末和朱潇潇约着出去玩,她也总是开车的那个,眼前只有路,没空欣赏夜景。 这次倒是难得,八点多,正是人声鼎沸的时候,路也不算堵,她一路都扭头盯着窗外。 离开科技园后高楼变矮房,亮着单一白灯的玻璃幕墙也变成流光溢彩的步行街。有人遛狗,有人逛街,有人吃夜宵。经过一座商场时弋戈看见广场中央早早树起一颗圣诞树,和常见的红红绿绿挂满礼物的那种不一样,松绿冷杉上挂着光亮柔和的白色小灯,顶尖处也是一颗白色的五角星。白得柔和,像皎洁的月光。 街景令人放松,弋戈情不自禁地轻轻叹了声。 叹完才想起来驾驶座坐着蒋寒衣,一个和她隔着七年、关系微妙的人。她有些尴尬地扭头瞥了他一眼,只见他神色如常,目不斜视地继续开车,仿佛什么也没听到。 弋戈无意自扰,又把头扭回去,继续欣赏难得的夜景。 两分钟后,她感觉车子大幅度地拐了个弯,好像是驶进了环岛。她抬眼一扫,见路段陌生,没太在意。 五分钟后,刚刚看见的圣诞树又重新出现在她眼前。 弋戈的心忽然重重跳了一拍,她猛地扭头,问:“你是……调了个头吗?” 蒋寒衣目不斜视,“嗯。” “为什么?” 蒋寒衣这才扭头瞥她一眼,好似觉得她的问题弱智,不太耐烦地回答道:“什么为什么,前面堵车,换条路。” “…哦。” 车子停在一个巷口,弋戈下了车才发现,这不是韩林工作的警局么? 弋戈顿住脚步,问:“怎么带我来警局?” 原本大步流星走在前头的蒋寒衣回头,好笑地看她,问道:“干嘛,还怕我送你进局子?做什么亏心事了?” 自从重逢后,这人和她说话,要么就是冷淡得像她不存在,要么就是像这样,总有点夹枪带棒挖苦她的意思。 尽管这枪这棒其实都轻飘飘的,毫无真正的杀伤力,只是时不时戳她一下,叫她听着不太舒服罢了。 弋戈朝他走过去,边走边说:“正常人被非警察带到警察局都有这么一问。” 弋戈大概知道他这不算友好的态度是出于什么,可说不清为什么,她虽然心里觉得自己略略理亏,但嘴上却并不愿意逆来顺受占下风。他阴阳怪气,她就也总要淡淡地戳回去。 她擦着他的肩走到警局门口,又回头催他,“走吧,现在我人已经到了,问一句到底什么事不算不厚道了吧?” 蒋寒衣自嘲似的笑了笑,抬腿跟上,“走吧,后面那楼。” 第84章 .“中秋,中秋” 弋戈跟着蒋寒衣绕过主楼,走到后院,听见了两声狗叫。声音不大,尖尖的,像是小狗崽子。 她忽然有了预感,脚步顿住,疑惑地看向蒋寒衣。 蒋寒衣也没多解释,下巴往前面努了努,问:“就这事,看看么?不感兴趣我送你回家也行。” 弋戈继续往前走,坦诚地说:“感兴趣。” 后院里只有一排低矮平房,弋戈走近了才发现韩林蹲在房门前,拿树枝逗着一只黄色的短毛小狗。 准确来说,它并不算是“小”狗。它的个头几乎快到蹲着的韩林的肩膀处,四肢强健,仰头盯着韩林手里的树枝,目光专注而坚毅。 可几秒后它又叫唤起来,“嗷嗷”两声,声音又尖又细,和结实的体型形成鲜明的对比。 韩林见他们来,招了招手,“怎么才来!” 弋戈上前同他打招呼,“韩警官。”眼神却不自觉地往那体型与声音不成正比的小狗身上瞥。 这是一只马犬,非常精瘦、矫健,但似乎并不好动,分明前一秒还围着韩林左蹦右跳,现在见韩林和人说话,便乖乖地坐在他脚边,挺胸抬头,姿态端正。 韩林也不多废话,微微弯腰伸手揉了揉狗头,笑着问弋戈道:“寒衣说你想养条狗?” 这狗儿得到了主人的允许,便又活泼起来,但对作为陌生人的弋戈并不热络,只是稍微往前走了两步,轻轻地凑在弋戈腿边嗅闻着,谨慎地释放着好奇的信号。 弋戈不禁也往前挪了点儿,轻轻用小腿碰了碰狗儿的鼻子。 这小狗得到回应,终于显出一些好动的天性,前肢雀跃地跳了两下,又冲着弋戈摇起尾巴来。 “嗯,打算养。”弋戈半弯下腰,摸摸小狗的脑袋,又不自觉地蹲下来,更亲近地同它玩耍。 “嘿,看来她挺喜欢你啊。”韩林的语气里透出两分稀奇,“她平时可是怂得要死,见到人动都不敢动的。你第一回 来,我和寒衣这俩熟人站这呢她居然先跟你玩!” 弋戈听他这么说,心里忽然就乐开了花,抬头粲然一笑道:“可能她也觉得我最漂亮吧。” 韩林被她灿烂的笑容一晃,心说这人还真是一回一个样,前几天还目中无人冷酷无双今天又阳光灿烂的,到底是个什么狗脾气?他悻悻地看了眼蒋寒衣,却见对方站在几步之外,沉默地凝视着弋戈的背影。 那目光深沉而悠远,就好像看的并不是弋戈,而是透过她看到了别的什么。 韩林摸摸下巴……这故事,看来不简单呐。 “既然这么有缘,考不考虑把她领回家?”韩林出声问。 弋戈并不意外,蒋寒衣煞有介事地把她带到这来,应该就是为了这个吧。上次他反复问她关于养狗的想法,应该也是这个原因? 才几分钟,她和这小狗就好像已经培养出了感情。她站起身,那狗儿还作势要往她身上扒,被韩林瞪了一眼才没敢。 “干嘛凶她。”弋戈咕哝着瞪了他一眼,才正色问,“她是警犬?” “不算,没考上。”韩林撇撇嘴,耐心解释道,“所以才要送走的嘛。这一批淘汰了十几只,就剩她还没人要呢。” “没考上?”弋戈蹙眉,又紧接着问,“为什么就剩她一个?” “喏,你不看见了么,她胆儿小,还爱撒娇,这哪靠得住?”说着他拿脚轻轻踢了踢狗儿的肚子。 弋戈又皱着眉瞪他一眼,“你别踢她!” “……”韩林彻底无语了,白了眼蒋寒衣,“你带来一祖宗?!” 弋戈也跟着看了眼蒋寒衣,只见他远远站着,脸上半点表情也没有,不知在想什么。她又扭头看韩林,继续问:“还有呢,为什么就她一个被剩下了?” “我舍不得呗。”韩林提了提裤管,蹲下身摸着狗儿的背,“那一批崽子里,她最没用,从小生病,娇气得很。而且当时配种没搞好,她爹髋关节有问题没筛掉,可能遗传到她以后髋关节也会有问题。我们拍卖淘汰警犬,这些问题都得跟人说清楚,人一听以后可能要做手术,也不会为她出价啊。” 说着不等弋戈搭话,他又煞有介事道:“哦对了,这个我先跟你说清楚,她可能有髋关节问题,要是以后要做手术,你可得舍得花钱啊!寒衣就是跟我说你养过狗还有钱,我才让他带你来看看的。” “……”弋戈扶额,她还没说要养呢。不过她心里已经做了决定,于是接着他的话茬说:“可以去做个筛查,如果有的话早做手术解决了。不然就算她现在看不出来有问题,其实也是会痛的。” 韩林被她说得一愣一愣,半晌才道:“那行,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接着起身,大手一挥道,“你确定要领养了吧?带证件没,跟我去办手续,还有,虽然不是强制性规定,但这狗我是要做定期回访的,这个你得答应,不然我不让你带她回家。” “不用急着做决定,可以多想想。” 弋戈还没来得及回答韩林,蒋寒衣插了一道声音进来。 他幽幽地看了韩林一眼,然后走到弋戈身边,解释道:“你还是再想想吧,养狗毕竟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而且你和她才认识几分钟,可以多来看几次再做决定。” 弋戈其实也不想这么快就带这狗儿回家,毕竟家里还什么都没准备呢。总不能空手抱了人家回家,回到家却狗笼狗粮狗玩具什么都没有,那小朋友得多失望。 更何况,她还连狗的名字都不知道,至少应该多陪她玩一个小时,给她做好了心理准备再去办手续呀。 可听蒋寒衣这么说,不知为什么,她少见地被激出一股冲动。 她和蒋寒衣对视一眼,然后二话不说,目光转向韩林,从包里拿出钱包,“多少钱?需要什么证件?身份证,户口,房本?” “嗯。租房的话就房屋合同,自己的房就房本。” “电子版行么?” “行,留个复印件给我,之后有空拿原件给我来看一眼,反正咱们也算是熟人。”韩林看了眼被忽略的蒋寒衣,忽然有种幸灾乐祸的感觉,添油加醋道,“这事其实真没什么想的,寒衣之前跟我说你也许是合适的领养人,我就找我姐了解过好多你的情况了。你又有房又有钱还有养狗经验的,除了晚上下班晚点,再合适不过。更何况你看,她跟你多投缘,我还真是第一回 见她这么主动亲一个陌生人。” 弋戈“嗯”了声,还补充:“年后下班也不会晚了,打算辞职。所以完全没有不合适,不用想。” 她话的重音放在后头,意有所指地拿余光瞥了蒋寒衣一眼。 韩林憋着笑,一个劲儿地附和:“可不是嘛。” “对了,她叫什么名字?”弋戈问。 “中秋。”韩林说,“去年中秋生的,就叫中秋。才刚一岁多点儿呢。” “中秋,中秋”,弋戈轻轻念了那声,中秋就咧着嘴冲她笑,圆圆的眼睛亮晶晶,倒真像中秋的月亮。 * 弋戈和韩林进屋付钱办手续,蒋寒衣没跟着,蹲在院子里逗中秋玩。他肩膀本来就宽,蹲着的时候两只手肘撑在膝盖上,更加显得肩宽腰窄。 弋戈回头向外望,蒋寒衣的背影将中秋整个挡住,只能看见半截欢脱的尾巴晃来晃去。 韩林拿复印好的证件在她眼前一晃,说:“看什么呢?” 弋戈回神,默默道:“看狗。” 韩林跟着她的目光往外一扫,院子里除了个蒋寒衣,哪还看得到狗?他嗤声一笑:“怎么还骂人呢。” “……”弋戈懒得理他,低头唰唰在文件上签了名。 “中秋跟寒衣很亲的,你把她领回家,她恐怕还有个适应期,可以多找寒衣来陪她玩玩。”韩林又说。 弋戈没思量这提议可不可行,问道:“为什么中秋和他亲?他不是你们的警犬么。” “这谁说得清楚,你要论时间,寒衣认识她也就一个多月,来看了七八次吧,比我和她在一块待的时间少多了。但她就是喜欢他,一见他来尾巴都快摇断了,”韩林说着摇摇头,叹道,“不过也好说,这小子这张脸招小姑娘喜欢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你俩不高中同学么,他应该高中的时候就挺招人吧?” “七八次?”弋戈的关注点又偏了。 韩林却狡猾地一笑,好像就是守株待兔,等她问这个,“是啊,这一个多月,来得可勤,每回跟来调查户口似的,把中秋的生辰八字体格性格全了解清楚了,说是替朋友看的。我也会昨天才晓得,这朋友原来是你。我还以为是他哪个兄弟呢,因为一般警犬都是德牧马犬这种,长得凶,很少有女孩子喜欢的。” 弋戈听了有点愣,又往院子里看了眼。蒋寒衣弯着腰,和蹦跶的中秋来了个击掌。他不知什么时候捡了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咧嘴笑着,看起来潇洒又肆意。 既然早替她看好了,干嘛刚刚又拦着她不让她买? 第79节 不对……七年没见了,刚重逢,他干嘛要替她干这事? 第85章 .他从夹克内的口袋里拿出一封红色请柬 弋戈抱着中秋上了车,虽然越看越喜欢,但这决定到底还是太仓促了一点,于是她扭头对蒋寒衣说:“待会儿能把我放在街口那个宠物店么,我去给中秋买点东西。” 蒋寒衣简略地“嗯”了声。 弋戈只看见他喉结上下滚动两下,忽然想把心里的疑问一股脑全问了。但视线稍微往上一点儿,又看见他冷若冰霜的一张脸,想了想,还是没问。 到了宠物店,弋戈刚要道谢告别,余光却见蒋寒衣也解了安全带,跟着下车来。 “…你?”弋戈停在车边,拧眉问。 “家里猫罐头快吃完了,顺便买点回去。”蒋寒衣淡淡地说,绕过车头走到她身边,冲她伸出手,“我帮你抱吧,你这包本来就大。” 他指的是中秋。 中秋虽然瘦弱娇小,但毕竟是成年中型犬,怎么也有五十多斤。蒋寒衣刚刚在警局看到弋戈一把把中秋抱在怀里,手臂上还挂着个结实的托特包的时候,差点绷不住——明明瘦得就剩骨头了,还有这么大力气? 憋了一路,现在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老感觉她再这么抱着胳膊得折。 可弋戈没动作,晃了一下神后问:“星星?” 问得可真及时。蒋寒衣淡淡扫她一眼,径直上手把中秋抱回自己怀里,一扬下巴,“进去吧。” “你是给星星买猫粮?”弋戈却边走边问,很执着。 “嗯。”蒋寒衣终于别别扭扭应了声。 “星星现在怎么样?”弋戈又问。 “挺好,能吃能睡心情好,在我妈那,宝贝着呢。” “哦,那就好。”弋戈得到回答,轻轻应了声。其实这些她都知道,蒋寒衣上大学后星星就一直跟着蒋胜男了,而她这么多年和蒋胜男交情不浅,去年她去看蒋胜男的时候还抱过星星了呢。星星对她也一点不陌生,敞着肚子任她蹂躏。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多余地问蒋寒衣一句,听他懒懒散散的回答。 宠物店里值班的还是上次那位医生。一见弋戈带着条狗进来便惊喜扬眉,“哎呀,这就对了嘛!就该养条狗!” 蒋寒衣听这热烈的语气,又看见医生放光的眼睛,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明明进来的是两人一狗,这医生是只看见了弋戈和狗,但这话说得像他被自动划成了狗…… 蒋寒衣顶着这张脸行走江湖多年,实在是很少遇到被忽略的情况,于是心里总觉得怪怪的。 可弋戈和那医生全然未觉,弋戈还笑着应声道:“对啊,今天刚接回来,就来您这买点日用的东西了。”说着,还往身边指了指。 “刚被接回来”的蒋寒衣:“……” 时间倒退五分钟,打死他也不替她抱狗。累死拉倒! 医生这会儿终于注意到勤勤恳恳抱着狗的蒋寒衣,见小伙子长得帅气,也欢欢喜喜地问:“弋小姐,这是你哥哥吧?” 蒋寒衣:“……” 没别的意思,就是想问一句,一般这种情况都会猜男的是男朋友,您为什么上来就猜我是他哥?您是不是电视剧看少了?中央八套别停啊看起来啊!湖南台安徽台也打开啊! 弋戈摇头,“不是,同学。他养了猫,来买点猫罐头。” 那医生似乎天生就没八卦细胞,点点头,尽职尽责地给弋戈推荐起养狗必备好物来,说了几句,又想起蒋寒衣,回头摆摆手,“帅哥,猫罐头全在那两排,你自己看看哈!” 负重五十斤的蒋寒衣:“……” 最后弋戈从狗粮狗罐头狗零食到狗栅栏狗玩具到牵引绳饮水器买了全套,东西总共两大箱,医生给她拿了个推车装着,又顺理成章地把推车扶手往蒋寒衣手里一塞,带着满脸丰收的喜悦道:“男同志,就帮个忙哈!” 中秋大概是知道自己即将走上锦衣玉食的狗生巅峰,也非常应景地、喜庆地叫了两声,边叫边对着蒋寒衣蹦跶——“加油啊大兄弟!把我的家产都搬回去!” 弋戈一手牵着狗绳,一边肩膀背着包,客气了一声问:“你忙吗?这车我自己慢慢推回去也行。” 蒋寒衣上下打眼扫她一遍,心中冷笑,有些人真是长进了,连假客气占人便宜都学会了。说要自己推,你哪怕是象征性地上个手呢?一动不动地杵在原地,还装模作样地提了提包,哪里是要自己推的样子? 他把自己挑的一排罐头往箱子里一丢,“我帮你搬回去,当谢谢你替我结账。” 说着已经迈开步子往外走。 那医生倒是真的很热心,跟着出来帮忙扶了扶——虽然也是象征性的。她好像非常喜欢弋戈,是想多和她聊两句的意思。 哪知那医生眼神往街上一扫,看见蒋寒衣的车,忽然“咦”了一声,咕哝道:“弋小姐,这你的车?” “不是啊,怎么了?”弋戈怪道。 “好眼熟啊。”医生又“咦”了两声,“老感觉在这附近看到过好几次,就上个月吧,这车大、显眼,我印象深。” 蒋寒衣被她“咦”得太阳穴突突跳,心里七上八下。 可听到弋戈回了句“正常吧,这车这两年好像还挺火的”,他又莫名其妙有点不爽——火什么火,火个屁!这么帅的配置那是谁都有的么?! 不爽之后,他又觉得自己有病,撂下句“走不走?真当我是你家搬运工是吧”,臭着张脸先走了。 蒋寒衣进小区后,留心观察了一下这小区的安全配置。大概是因为差点出事,物业也警惕多了,刚刚他跟着弋戈进门都要登记个人信息。小区里的监控很密,每栋楼也都有门禁,蒋寒衣看了眼中秋进新家后快扭断了的尾巴,略略放心——好歹也是受过训练的,这小家伙多少能顶点用。 中秋像个炮仗似的蹿进了弋戈的家,蒋寒衣则停在了门口——一来,就从礼貌角度出发他也不该冒犯人家女孩子的私人空间,何况还是大晚上;二来,他也说不清为什么,他忽然有点儿胆怯。 他眼睛一扫,只觉得弋戈家里宽阔、亮堂,打开门同时听见好几道智能语音,扫地机的、冰箱的、智能电视的。黑白灰的现代风格装修,像她这个人一样简洁干练,和他预想中没什么不一样。 但再多的,他没敢看。他手搁在推车把手上,不太自然地垂下了眼。 弋戈本想给他找双新拖鞋,但刚把包放下,余光瞥见他站在门框之外,动作也就停住了。 “我给你……倒杯水?”她在脑海里搜罗正常的待客之道,“没烧热水,直饮水可以吗?净化过的。” 玄关处这盏灯是开门时就自动打开了的,不刺眼的白打下来,映在她眼睛里,清清亮亮的。蒋寒衣摇摇头,“不用,车上有水。” “那……” “这推车你明天扔箱子的时候要不要用,”蒋寒衣用眼神示意那两个大箱子,“用的话我给你留这,不用我顺便带下去了。” “不用。”弋戈摇头,“也没多重。” 蒋寒衣点点头,退后几步,“那我回去了,你关好门。” 他弯腰把自己买的猫罐头拿起来,另只手抄进裤袋里,动作和语气都利落,好像真就是乐于助人来帮个忙。 弋戈忽然觉得有点矛盾。 按理来说,这应当是蒋寒衣最正常不过的样子。乐于助人、利落坦荡、不拖泥带水,他一向是这样的。 可她就是不习惯,总觉得记忆里蒋寒衣不是这样的。 “…蒋寒衣。”弋戈还是叫住他。 “?” “那个……韩林跟我说,你这一个多月去警局看了中秋好多次,说是给朋友看的。”弋戈问得直接,并不是不想委婉,只是她到现在也学不会这类“委婉”,“你是专门替我去看的吗?一个多月前,差不多就是上次我们和韩森吃饭,她劝我养狗的时候。” “是。”蒋寒衣毫不忸怩地点点头。 这反而让弋戈感到意外,她本以为这话说得够自作多情了——什么叫“专门替我”?没想到蒋寒衣还直接承认。 “…为什么?” 蒋寒衣拧了拧眉,好像又觉得她的问题多余,但片刻后似乎就猜到她的心理活动,勾唇一笑道:“别误会,也说不上是专门为了你,不过你确实是目标客户。中秋我早就知道,韩林一直跟我说他们队里有条娇气的狗,以后可能还要动手术。我听说他们这批出售淘汰警犬,只剩中秋没人要,就想到你了。刚好你想养狗,万一以后中秋真要动手术什么的,你又有这个能力,挺合适的。” “专门替我”,和“目标客户”。还真是,很难说有什么矛盾。 弋戈心里被刺了一下,点点头又回击:“哦,没什么。我也没多想,就是纳闷,你不是飞行员么,怎么会这么闲天天去看狗。” 蒋寒衣的手仍抄在兜里,说:“休年假。” “不管怎样还是谢谢你,我挺喜欢中秋的。”弋戈也刺他一下,刺完又觉得没意思,自己的反击力度很不够,像小学生。她收敛笑意,认真提议道:“中秋刚到家,需要一段时间适应期。你要是在休年假的话,有时间可以来陪她玩。带上星星也行,或者叫上韩林一起。” “尽量。”蒋寒衣说,“假也快放完了,时间不多。” “嗯。”弋戈应一句。 蒋寒衣没说什么,转身摁电梯。弋戈也没关门。 电梯数字跳了两下,蒋寒衣忽然又回身说:“哦,对了。” 弋戈抬头,看见他从夹克内的口袋里掏出一封红色请柬。 第86章 .一会儿想通了,一会儿又想不通了 弋戈觉得自己确实是年纪大了思路狭窄了,看见那红彤彤的请柬,脑子里不受控制地跳进许多狗血剧情——订婚了?结婚了?来我面前炫耀来了?我还得随份子了? 下一秒,蒋寒衣说:“范阳元旦结婚,让我顺便给你递个请柬。” 等等……范阳? 这并不比蒋寒衣要结婚了带给她的震撼少。 弋戈大学后就和范阳失去联络了,和班里大部分同学一样。那年夏天,一则社会新闻轰动了全江城——“树人中学毕业生录取重点大学后持刀捅伤老师”、“树人中学模范教师被指诱奸 遭学生报复捅伤”。 弋戈至今也不知道那年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什么,报纸上有各种各样的说法,舆论鼎沸,有批判应试教育摧残学生心理健康的,有悲叹如今年轻一代冲动易怒令人失望的,有落井下石说树人这类所谓的重点学校就不应该存在的,也有零星的声音在追寻真相,在追问那个老师是不是真的侵犯过女学生。 在凄惶中揣测了很多天的同学们只知道,本来说被抓了的叶老师不知为什么又被放回了家,还回到了树人,而范阳在七月末的一天下午揣着匕首冲进学校,直直地捅了叶怀棠一刀,当场就被警察带走了。 后来弋戈听朱潇潇说,那天是新高三老师班底组建会,叶怀棠被老校长请回来继续执教尖子班。 叶怀棠重伤,但没有危及性命。而范阳因为未成年,被判了四年,最后争取到减刑,不到三年就出狱了。 他出狱的时候,熟悉的同学早已体验过一轮大学生活,有的甚至已经半只脚踏进社会的迷宫里,在实习、考研、出国的红尘庸碌中来回翻滚。大家对他,连好奇的问候都少了许多。他也没主动联系过谁,渐渐地,这人连在同学聚会的叹息声中都很少出现了——大家都长大了,值得叹息的事情多了很多。 范阳重新出现在大家的视野里是在大四那年的寒假,他来参加同学聚会,和夏梨牵着手来的。当时夏梨大大方方地挽着范阳说他俩在一起一年多了,桌上火锅沸腾叫嚣,大家震惊得愣是忘了下东西——倒不是震惊于这俩人有多不配,而是这个班里大多数人都曾经起过蒋寒衣和夏梨的哄,虽然后来大家渐渐都不开这个玩笑了,但乍一看到夏梨和传言里的男二号在一起了,多少都有点反应不过来。 那场同学聚会弋戈没去,当时她在美国交换。在朱潇潇的转述中,范阳和夏梨像互换了灵魂似的,前者话少了很多,后者反而见鬼似的泼辣起来。有个弋戈早就名字对不上脸的男同学瞎起哄要他俩亲一个,夏梨还真就抓着范阳的后脖子跟他亲了一分钟,那场面比牛油火锅还沸腾。 那辉煌的一分钟被载入他们班的史册,弋戈回国后参加同学聚会,又听见有人提起来。不过那次也有人小声说,他俩好像已经分了。弋戈记得当时江一一冷笑一声,咬着牙骂范阳,“早该分,他就是天上掉馅饼还不知道珍惜。” 再来,就是上次江一一结婚。朱潇潇说,范阳摇身一变又变回了当年皮猴似的范阳,只不过如今多了些精明能干的小老板气质,笑嘻嘻地邀请大家去他店里吃火锅,吃多少次都免单。而那次那个“泼辣”的夏梨好像也是限定版,班长大人如今当国际志愿者,用朱潇潇的话说,“还是很端庄,不过是很 international 的那种端庄,一看就见多识广有文化靠得住的那种人。” 弋戈这会儿才想到——所以江一一的婚礼上范阳和夏梨还同时出席了?所以那时候范阳还没有表露出任何要结婚甚至非单身的苗头?如果有的话,朱潇潇肯定会告诉她的。 她有些迷惑了,也就是说,范阳和夏梨如果真分手了的话,那最多不过分了两年半,距离江一一婚礼也才不到两个月。范阳就忽然要结婚了??? 她有些算不过来这账了,真诚地问了句:“…跟夏梨?” 蒋寒衣那一瞬间投过来的眼神直白地写着几个字——“你脑子是什么时候坏的?” 弋戈尴尬地咳了声,轻声问:“…他和夏梨不是才分没多久。” 第80节 “两年,够久了。” 弋戈心里莫名蹿起一股不痛快,捏着请柬一角冷冷地扫蒋寒衣一眼,讥讽道:“也是,够他重新找个女朋友还走到结婚这步,那是挺久的。” 蒋寒衣沉默地看着她,看她清淡瘦削的脸上,露出他熟悉的那种对抗的、憎恶的、不屑的焰火。 他没反驳,淡淡说:“要是嫌麻烦的话也不用去。就摆顿酒,两边亲戚都不少,到时候肯定很吵,也没什么好看的。” 弋戈问:“他让你邀请我?”所以范阳已经知道他们俩重新遇上了? 蒋寒衣避开她真正想问的,点头道:“嗯,他说老同学都邀请一下。” “知道了。”弋戈把请柬放到玄关鞋柜上,“有空我会去的。” “好。”电梯到了楼层打开门,蒋寒衣应了声,走进去,没再回头。 * 弋戈发现中秋的到来正悄悄纠正她所有不好的习惯。 比如起床晚,现在因为要遛狗,她又恢复了工作前的健康作息,每天都争取在七点前起床,准时和中秋一起下楼运动;又因为运动量提升,她的食欲和食量也跟着提高,公司食堂仍然难吃,但她却有了兴致,一家一家去探索新的外卖。 这周五,弋戈叫了猪肚鸡到家里,和朱潇潇一起吃。 她舀了两大勺辣酱出来放碟子里,猪肚裹辣酱,一片接一片,吃得满脑袋汗,嘴唇快肿成香肠了也停不下来。 朱潇潇目瞪口呆地看着,趁她不注意还录了好几个视频。 “朱潇潇!”弋戈终于发现被偷拍,瞪她一眼,“你一天不拍我丑照能死是不是。” “这怎么能是丑照呢,这看着多有生命力啊。”朱潇潇笑得直不起腰,“我说,你这吃相真的,太勾人食欲了,啧,我感觉你比我更适合做吃播。” “没你那么大的胃。”弋戈白她一眼。 “谦虚了谦虚了,您看看这一锅,我就吃了两块鸡,其他全是你干掉的!”朱潇潇拿汤勺扫了一下锅底,还是叹为观止,“诶我说,你最近是不是胖了点?总算看见点肉了。” “好像是,上周在拳馆称了,刚好 110。”弋戈说着,嘴里“嘶嘶”两下,也快辣得受不了了,指着冰箱指使朱潇潇道,“快快快,给我拿个可乐!” “那你……这不到一个月长了五六斤?”朱潇潇震惊地瞪圆了眼,老不情愿地撑着茶几起身,“我看你这食欲也好了不少,怎么做到的?” “不知道,”弋戈单手叩开易拉罐,“可能是那家店做菜太好吃吧。这两天那些软件的年终总结不是出来了么,我看了下,我在他们家点了快两千的外卖了。哦,这个辣酱,也是我上他们家后厨买来的。” 朱潇潇斜眼,“哟,上头有人就是不一样,都能直接进后厨了?” 弋戈不是听不出她意思,但还是笑笑混过去,“是啊是啊,我上头那人不就是你么,你可是要给他们家探店的大 v,报你名字特别好使。” “少来!”朱潇潇一筷子打在她手背上,“老实交代,你跟蒋寒衣是不是又勾搭上了?他干嘛这么好心带你去领狗?” 弋戈正好吃完最后一片猪肚,意犹未尽地咂了咂嘴,又慢悠悠喝了口可乐,才缓缓对上朱潇潇审视的目光。 她眼神清清白白的,与朱潇潇对视了一会儿又瞥开,招手呼唤在阳台看月亮的中秋——中秋这狗似乎有强烈的“返祖”倾向,像狼一样,特别爱看月亮,晚上总是往阳台一坐,一动不动地抬头望月。哪怕弋戈这儿有这么多好吃的,她也不为所动,深沉地思着故乡。 好在她还是黏人,一叫就摇尾巴往弋戈怀里蹭。 弋戈垂眼揉着狗脑袋,语气轻轻地说:“我好像还是喜欢蒋寒衣。” 朱潇潇哪能想到她轻描淡写地抛出来这么一个炸弹,惊得俩眼珠差点瞪出眼眶。 “什么玩意儿?!”她一嗓子吓得中秋一个激灵,“什么叫,你好像、还是、喜欢,蒋寒衣?!” 弋戈来回抚着中秋的鼻梁,沉默地思考了一会儿,正色道:“不是‘好像’,就是吧,肯定句。” “‘还是’的意思,就是我以前也喜欢他。” “‘喜欢’的意思,就是更喜欢了,想跟他谈恋爱的那种。” 她逻辑严明、顺序清晰地回答完朱潇潇的问题,坦坦荡荡、面不改色。 “以前就喜欢你当年拒绝他干嘛?”朱潇潇不解地问。 弋戈的眼神黯了一些,叹了口气:“没那么喜欢吧,反正当时没有喜欢到想跟他谈恋爱的地步。当时我就想谁都别来理我。” 朱潇潇试图表示理解,但看她的眼神还是一言难尽。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这几天也在想这个问题。”弋戈挠了挠中秋的下巴,有些纠结地说,“我在想,当时是不是等个几天,我就又好了,然后就和蒋寒衣在一起了。我觉得是有可能的,但更有可能在一起了又分了。十七八岁的时候不都这样么,一会儿想通了,一会儿又想不通了,今天觉得多大点事儿啊有什么大不了以后世界都是我的,明天就躺在床上心如刀割连门都迈不出去了。” 朱潇潇觉得膝盖中箭,幽幽说:“…我现在也这样。” 现代社会,哪个年轻人不这样呢。操蛋人生,自我拉扯。不这样都对不起这从天而降的疫情——老天爷不就是觉得人类过得太舒坦才放一波反反复复的疫情出来让大家难受的么? 弋戈轻轻一笑,很认真地说:“可我觉得我现在不这样了。” “至少大部分时间都不会这样了,就算再遇到什么事情,我也觉得我能处理好了。”弋戈说完,很自豪地抿嘴笑了笑,好像在给自己肯定,又看着朱潇潇点头强调了一遍,“真的。” 朱潇潇一点都不怀疑这是假的。她和弋戈认识快十年了,这十年里,弋戈一直是她所知道的,最勇敢、最强大的人。一直都是。 可她还是要问一句:“就算是这样,你怎么就突然确定你喜欢蒋寒衣了呢?这才不到两个月,你们才见了几面?” “不知道,就是感觉。”这大概是弋戈生平第一次神神叨叨地相信起“感觉”,“没遇见的时候不觉得,重新遇到了才发现,就是舒坦。跟他有关的事情,都让我觉得舒坦。” 比如黄粱梦,比如中秋,比如掉头再看一次的圣诞树。 “我的多巴胺告诉我,我很喜欢他。” “…行,那我确定了,你还真的是喜欢他喜欢得要死。”朱潇潇无语地一摆手,盖棺定论。 “?”弋戈倒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这么笃定。 “因为你要不是喜欢他,你这辈子都说不出这种骚话!”朱潇潇忿忿地搓胳膊,表示自己有被恶心到。 “……” 第87章 .“我女儿好好的在这呢。” 圣诞节后,弋戈请了几天假,连着元旦假期一起,凑出了快一周的空闲。 因为舍不得把中秋放宠物店寄养,所以她咬咬牙,还是决定自己开车回江城。杭州回江城的车程至少八个小时,弋戈上一回自驾这么长的距离还是在美国,春假的时候从加州一路玩到了纽约,而且当时走走停停,还有同学一起。这回独自一人开这么久,她很谨慎,提前好几天就开始调整作息养精蓄锐,为此每天明目张胆地六点就下班,也不管组里人是什么想法。 出发那会儿下了点雨,弋戈开得小心,所以脚程比预计的慢得多。早上出发的,到中午,才走了三分之一。 她在高速休息区停下来,带中秋上了个厕所,又喂她吃了点东西。她自己倒是不太饿,也没什么胃口。这一上午开下来,只感觉自己在杭州堵成筛子的车流里磨蹭了两年,车技倒退如跳崖,高速上脚搭在油门上,老觉得不踏实,碰上大货车心里也有点儿发憷。 歇了快半小时,准备再出发的时候,忽然接到王鹤玲的电话。 “妈?”弋戈有点意外,这几年她和父母的关系缓和许多,至少不是相对无言冷若冰霜的状态了,在美国时她甚至还能隔两周就心平气和地给他们打个视频聊聊日常。不过王鹤玲向来高冷,基本不会主动给弋戈打电话。 “到哪了?”电话那头很嘈杂,衬得王鹤玲声音空洞。 弋戈回江城,是提前跟父母说过的。当时弋维山坚决反对她自己开车回来,还说非要带上狗的话他可以派人开车去接。弋戈实在不好意思让某个可怜的打工人来回二十个小时就为了接她一趟,于是谎称自己最终决定不带狗、坐飞机回,这才糊弄了过去。 谁想到,王鹤玲开门见山就问“到哪了”——如果坐飞机的话,要么在杭州要么在江城,哪会有“到哪了”这一问? 怪不得她跟弋维山扯谎时王鹤玲一言不发呢,原来是看破不说破。 她心虚笑了一声,然后坦白道:“安城。” “安城服务区?”王鹤玲又问。 “嗯。” “等我一个小时。” 王鹤玲说完便挂了电话,弋戈懵懵懂懂反应不过来——等她一小时? 约莫四十分钟后,一辆灰色 taycan 驶进服务区,云迷雾锁的阴天,王鹤玲女士戴着墨镜、勾着只棕色 kelly,八公分高跟鞋蹬出的气势让厚重的驼色羊绒大衣穿在她身上都显得轻盈利落。 回头一个眼神,taycan 驾驶座上的司机二话不说打转方向盘消失得干干净净。 弋戈有些怔愣,不太明白她亲妈这一出“从天而降”是什么意思。 “你开多久了,怎么才到这?” 弋戈轻咳一声:“…三个小时。” “……”王鹤玲的眼神缓缓扫过她的脸,极轻地叹了口气,“还好我给你打了个电话,不然你得开到明天去。” 弋戈小声地为自己的技术辩护了一下:“这天气,开慢点安全,何况车上还有狗。” 王鹤玲倒没说什么,应了句:“嗯,安全最重要,开多了就好了。”又问:“车上有备用平底鞋吧?” 弋戈点头,“有。” 这车是弋戈刚到杭州工作时,王鹤玲当毕业礼物送给她的。当时王鹤玲就反复强调,车子要定期保养、车里要备着平底鞋破窗锤玻璃水防身武器等等。弋戈觉得有理,所以购置得很齐全。 王鹤玲穿得一身贵气,换鞋的时候倒不见她挑剔,直接站在车尾扶着后备箱,“金鸡独立”着就换了。 弋戈觉得她亲妈不太对劲。 等王鹤玲主动坐进驾驶座,以审视的眼光环绕车内确定了后座的中秋十分老实不会扰人之后,弋戈终于忍不住问:“妈,您怎么会在这?” 王鹤玲摘下墨镜,看了她一眼,云淡风轻地说:“我打算跟你爸离婚。” 有足足半分钟,弋戈惊讶得忘了自己声带在哪。 这消息对她来说有多离谱呢?在怀疑论者弋戈的心中,她亲爹亲妈的感情,坚固程度大概是仅次于进化论的程度。 一来,她从小到大听了太多人讲她爸妈感情多么多么难能可贵,连陈思友这种一辈子也难得夸弋维山一句的人,都略显欣慰地说过好几次“你爸这个人,感情上还是很靠得住的”;二来,她这几年也的确亲眼见证过不少令人不得不相信爱情的时刻。在她看来,弋维山大多数时候装腔作势热爱说教,唯有在王鹤玲面前会露出一种憨直的真诚,而王鹤玲常常冷淡傲慢得叫人窝火,可这傲慢在弋维山身边却显出刁蛮的可爱。 世界上来来往往那么多人,弋戈不太相信真的有什么天造地设、地久天长,可她相信她爹妈是个例外——任何事情都该给例外留有余地。 “…为什么?”弋戈尽力掩饰自己的惊讶,故作平静地问。 王鹤玲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似下定决心,自言自语般说了句“这事你应该知道”后,转头看着弋戈道:“你爸认了个干儿子,刚升公司副总。” 弋戈没听明白,这事和他俩要离婚有什么关系?下意识接话道:“他不是早就认了?” 王鹤玲脸色微变,“这事你知道?” 弋戈不明所以,“知道啊。” “你怎么知道的?” 弋戈皱皱眉,费了点劲回想,“去年过年回桃舟的时候吧,听到谁说的,忘了,那宴席上人很多。反正差不多知道,有这么个事儿。” “你知道也没点反应,还不跟我说?!”王鹤玲似乎气极,但说完这句,又压下怒火敛平神色,只是冷笑一声,“要不是要给他升这个副总,我怕是现在还被蒙在鼓里!我还真以为公司里出了个青年才俊,三年跳五级!” 王鹤玲五官大气明艳,生气时不怒自威。弋戈觑了亲妈一眼,心中大概明白了前因后果——弋维山认干儿子这事,是背着王鹤玲的。所以王鹤玲现在气极,要跟弋维山离婚。 可是——为什么? 弋维山认干儿子为什么要避着王鹤玲?王鹤玲为什么就因为这么件事要跟弋维山离婚?这两边的动机,她都不是很明白。 忽的,一个狗血的想法划过弋戈的脑海——难道,这干儿子其实是亲儿子?私生子?! 第81节 不对,如果是已经工作了三年的人,那么那干儿子至少该和弋戈一样大……弋维山还不至于缺德到这地步。 她看着亲妈快把自己牙关都咬碎了,终于咳了声,轻轻说:“我以为您知道,而且我也就是听了一句而已,没放在心上。您今天要是不说,我都想不起来有这么件事。” “没放在心上?!”王鹤玲却忽的拔高了音量,“你爸有你,还跑去认什么干儿子,这事你不放在心上?!” 弋戈迷茫了,不明白“干儿子”这事为什么就触了王鹤玲的逆鳞。但她直觉说多错多,于是乖乖地闭了嘴。 王鹤玲见她迷茫,只以为是她不懂,怒气反而消了些,冷冷问道:“你知道你爸认个儿子是什么意思?” “…继承家产?”弋戈约莫说个大概。 “知道你还不放在心上!”王鹤玲一个眼刀飞过来。 “我是觉得这和我没什么关系……”弋戈小声为自己辩驳,又问道,“你就为这事要跟他离婚么?” “就?”王鹤玲犀利地抓住关键词,“这是小事?” 这事要是放在别人身上,也许算得上是件能把家里掀翻了天的大事;可弋戈总觉得这对王鹤玲来说应该不算什么。 弋戈抿抿唇,真诚地把心里想法说出来:“我爸想把公司给谁是一回事,但我觉得这不会影响他对您的感情,您在他心里,还是最重要的。而且……我以为您不会在乎这种事呢,您不是一向也不太管公司的事么。” 弋戈这几年也大概知道了自己家的生意是怎么回事。弋维山是干模具出身的,后来业务扩展到智能家居。生意刚起步的时候,王鹤玲是和弋维山各顶半边天的,后来做大了,王鹤玲就懒得参与了,但几家公司都还是在两人共同的名下。如今王鹤玲基本不插手家里的主业,反倒是前几年投资朋友的那个旅行社,占去她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 王鹤玲看了她一眼,左手肘搁在车窗上,两根手指曲着按在太阳穴的位置,倨傲地摇了摇头。 “我想不想管是一回事,他主不主动跟我说是另一回事。”她顿了一下,把弋戈挂在车内后视镜下的玲娜贝儿取下来,顺口叮嘱她不要在车里挂这些,影响视线。 弋戈乖乖应了声,心说这其实是朱潇潇挂的,她才没那情趣买这些毛茸茸粉嫩嫩的娃娃。 “同样的,”王鹤玲严肃了看着弋戈,“这公司,你稀不稀罕是一回事,他给不给是另一回事。我女儿好好的在这呢,没缺胳膊没少腿,又漂亮又聪明,他认个干儿子恶心谁?” 王鹤玲冷笑了一声:“十几年了,当年以为他不一样,现在看,骨子里小家子气是改不掉的。再大也就是个公司而已,还真当是什么皇位要找个男丁来继承?!” 弋戈被她笑得心里发毛,同时理解了王鹤玲气的是什么,也知道这事大概非同小可。她亲妈平时看着只是个被娇惯坏了的大小姐富太太,容易让旁人觉得她是靠爸爸靠丈夫的金丝雀——可真正的大小姐哪里是能受一点委屈的?90 年代的名校毕业生,却有魄力放弃国企铁饭碗跟丈夫白手起家的女人又岂会是等闲之辈? 这回,弋维山恐怕不好过了。她默默在心里为亲爹点了个蜡。 “我晓得你不在乎他那些生意,我也不在乎,不就是钱。真要算起账来我名下的东西比你爸多,分家我也能撕下他一大半肉来。”王鹤玲的语气不容置喙,“但这事,你得跟我在一边。” “钱你要不要到时候再说,但妈得护着属于你的东西。”这大概是王鹤玲第一回 在她面前摆“妈”的架子,“而你,也得跟妈站在一边,行么?” 对于给她当妈这件事,王鹤玲大概还是没那么有底气,最后仍旧征求似的问她一句——行么? 弋戈其实一点儿也不愿意搭理这事,她毕业的时候弋维山送了房王鹤玲送了车,她觉得自己活得够轻松了。何况她有工资有股票,这辈子大概没有半点缺钱的可能。弋维山那所谓的“家产”,他爱怎么分怎么分,爱认几个儿子就认几个,她懒得花自己的精力在这上面。 可她又无比理解王鹤玲的愤怒所在,甚至,有那么一点点的感同身受。 于是她最终还是笃定地点了点头,莞尔道—— “当然,您是我妈,我不站您这边还能站哪。” 王鹤玲终于展颜,“那行,回家!”刚发动车子又想到什么,笑着问她,“要不去跟妈去安山玩两天?那边酒店还不错,泡泡温泉,放松放松,你那工作压力太大。” 安山就在安城边上,是这一带著名的度假区。著名在景色好、环境好,但地方小,酒店一个赛一个的贵。 弋戈问:“所以您这两天都在安山?” “是啊,我看你爸那样就烦,索性来这边休息两天。”王鹤玲悠哉地收,“本来想去杭州看看你的,没想到你提前回家。” 怪不得有这一出“从天而降”。弋戈点了点头。 “怎么样,去就下高速。”王鹤玲说着已经打上转向灯变道,前头两公里就是下岔口。 “下次吧,我回去参加同学婚礼呢。”弋戈忙摇头。 王鹤玲诧异:“就结婚了?” 不等回答,又自顾自道:“也是,你们同学差不多也都二十五六,早结的也有。” 说着又道:“这事儿妈不催你,但你心里得有数,遇到合适的可以留意,谈谈看,人不能一直单着。” 弋戈被她这一串头头是道砸得无力回击,只能讷讷点头。 “你心里有数吧?”王鹤玲絮叨着又猛地一问,“得有数!” 弋戈:“……” 她现在可太有数了。 第88章 .关于兄弟娶媳妇这事,他们总有一种“与有荣焉”的骄傲感 母女俩交替着开车,脚程快了很多,但到江城时仍然已经入夜。开到江边,原本拐个弯就该到家了,弋戈眼睁睁看着王鹤玲方向盘一打上了桥,又看一眼自己手机里弋维山的微信消息不断跳出来—— “帮我劝劝妈妈” “她把我拉黑了” “这么晚了开车不安全” “家里做好饭了” “……” 到最后,弋维山大概也是知道无望了,灰溜溜来了句:“多照顾你妈的情绪,别让她喝酒。” 弋戈在心里连连摇头,她亲爹这时候真是又可怜又可恨,惹谁不好,偏惹王鹤玲女士,这是有多想不开? 王鹤玲把弋戈带到自己名下的一处别墅,弋戈没说什么,乖乖地下车、一手牵狗、一手拿行李,跟在亲妈身后。 “那个……”见王鹤玲进门擦了手就要开酒,弋戈还是忍不住出声。但刚开口又一想,这在自己家喝点红酒好像也没什么事儿,于是话到嘴边又变成了:“您把爸爸拉黑了?” 王鹤玲浓眉淡淡一挑,像是在问——有何不妥? “…您不管是真要离婚还是不同意他认干儿子的事,都得跟他沟通吧。直接拉黑的话……也解决不了问题。”弋戈不怕王鹤玲,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自己在这事上面对亲妈没什么发言权,于是说话也吞吞吐吐,气势矮一截。 “我已经让他选了。两个礼拜,要离婚还是要认他那个干儿子。离婚的话,直接两边律师谈;认错的话,他晓得怎么来找我。”王鹤玲一边说,一边不紧不慢地拧开一瓶新红酒,克制地倒了半杯。说完,两只细长手指捏着杯脚,施施然走到客厅的按摩椅里坐下,又吩咐弋戈一句:“早点洗洗睡吧,你那狗可以进屋,但不能进我卧室,掉了毛或者乱拉乱撒你记得清理。” “知道。”弋戈点头就要牵着中秋进屋,末了还是不放心,叮嘱一句,“…您少喝点。” 王鹤玲靠在按摩椅里,扬起嘴角一笑,道:“放心,我有数。” 整面落地窗在她身后,映着城市璀璨的夜景,而她面庞优雅、姿态雍容,仿佛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夜晚——这会儿她不紧不慢地喝半杯酒,再过一会儿弋维山会过来坐在她椅子扶手处,敛去一身的疲惫,牵着她的手摩挲着、和她讲几件轻松小事,两人一起笑一会儿。 即使现在没有弋维山,王鹤玲独自这样坐着,这画面也没有丝毫不对劲,仍然是一片娴静雍容。 可弋戈在进屋前回头看一眼,心里却总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弋戈在家待了三天。这三天里,王鹤玲分别去看了一次画展、打了一场网球、约了一次 spa,以及在家里做了一次普拉提。 她看起来一点不着急,完全不像是在和丈夫闹分家闹离婚,一派胸有成竹的样子。反倒是独守空房的弋维山,每天急躁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平均两小时就要给弋戈发一条微信——“你妈妈心情怎么样?” 弋戈没法回,总不能说“我妈心情特别好”?她只好假装提议,实则给弋维山透露口风:“要不,你来别墅这边哄哄她?” 弋维山不会发表情包,发来一个十分抽象的“唉。。。。。。”,六个句号表喟叹。 看这个状态,弋戈心想王鹤玲果然是将弋维山吃得死死的,这事儿估计还是会顺着她的心意来,只不过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于是她没多忧心这个,每天最大的任务除了遛狗喂狗,就是登录各问答平台论坛网站,企图从形形色色的恋爱帖、吐槽帖、分手经中汲取一些可复制的经验。 第四天是跨年,也是范阳结婚的日子。弋戈出门前还听王鹤玲嘀咕,说现在年轻人怎么选跨年的日子结婚,真是有个性。 弋戈没问这什么意思,把中秋留在房间里叮嘱她不准捣乱,才拎着包出了门。 她先去机场接上了朱潇潇,这位大红人中午刚在黄粱梦探完店,踩着点往江城赶。红包都是在机场取的钱,蹭了弋戈新买的红包现塞。 “你给了多少啊?”朱潇潇数着钞票,拿不准这数额该怎么放。她俩和范阳的关系,说熟吧,高中有段时间确实还挺亲;说不熟吧,也确实很多年不联系了。 “一千。”弋戈边开车边说。 “这么多?!”朱潇潇惊了,她这还在 400-600 之间犹豫呢,怎么这人就撒出去 1000 了? “多了?”弋戈皱眉,“我不太清楚这种事一般给多少,要不你帮我拿出来点。” “……”朱潇潇无奈摇头,从她的红包里抽了四张钞票出来,忽的又想到什么,嘿嘿笑道,“哦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想着他是蒋寒衣的好兄弟,想包个大点的红包显示自己人的身份啊?故意套近乎!” 弋戈无语地翻了个白眼,自从那天晚上她和她交了句底,朱潇潇说话就三句不离蒋寒衣了,什么事都能被她关联上。 弋戈冷笑一声:“那我应该再套近点,干脆不包,反正都是一家人,有一个包了就行了。” 朱潇潇叹为观止:“你怎么自从喜欢蒋寒衣就这么不要脸了呢!” 弋戈没说话。 谁知道。 她和蒋寒衣重逢至今也就见了四面,可有些东西好像就是这么神奇,当年从他那学来的厚脸皮和嘴上功夫,全都自动回到她身上了。 找车位又浪费了不少时间,两人匆匆忙忙走进宴会厅的时候,婚礼都快开始了。 宴会厅里已经调暗了灯,粗粗一看只见一圈圈脑袋,大笑声、聊天声、小孩子的玩闹声,混着烟味、酒味、橘子味,一股浓重的热浪扑鼻而来。 朱潇潇走了两步,脚上就踩到好几片橘子皮,再一看,边上那桌脚下好几个小孩儿席地坐着,聚拢了一堆喜糖袋,把里头的砂糖橘全掏出来,也不吃,光剥着皮玩,比谁剥出来最完整最大,比完了又开始拿橘子皮当画片拍。 “嚯,热闹啊。”朱潇潇终于还是忍不住阴阳怪气起来,“这新娘子,挺有眼光。” 弋戈没说话,她小时候在桃舟,参加过村里的婚礼,那场面,混乱程度和现在也就差不多,也许稍微更乱一点儿吧——可见范阳这婚礼,有多,“热闹”。 “图个热闹吧。”她模棱两可地附和了句。 “诶你说,范阳这新娘子到底何方神圣啊?”朱潇潇挽着弋戈,凑近了问,“你说他和夏梨分手也就两年吧,我还以为他会一直死心塌地等女神回心转意呢,结果这么快就结婚了……哼,男人!” 弋戈想了想,刚想说从客观角度来说她的情况假设不太全面,目光中就出现一张恬静的笑脸——不远处的一张圆桌上,夏梨冲她们摆了摆手。 她忙用手肘向后一捅示意朱潇潇别再瞎说,然后冲夏梨一笑,走了过去。 上次见面还是在北京,算下来也快两年了。弋戈在夏梨身边坐下,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夏梨苦笑:“从上次一一结婚就没走。这疫情太麻烦,出不去了。” 弋戈点点头,夏梨一直做国际志愿者,这两年的疫情,大概对她的工作造成了不少影响。不过又想到夏梨工作的那个 ngo 在江城有办公室,于是又说:“没关系,在家里上班也挺不错的。” 夏梨不客气地笑道:“那确实比你这种 996 的滋润一些。” 朱潇潇一听这话来了劲,恨不得和夏梨击掌,“就是就是!也不知道她替资本家卖个命还那么拼是为了啥。” 这一桌都是高中同学,虽然弋戈都不太熟悉了,但大家还是这么你一眼我一语地聊起来。“身边坐着新郎前女友”的尴尬,也就不知不觉消弭在热络的氛围中。 婚礼正式开始,先放了一段 vcr,伴随着主持人的煽情讲述和同桌小伙伴的场外讲解,弋戈终于知道,今天的新娘是范阳相亲认识的。说起来,还有一段故事。 据说那姑娘原本是被家里安排,和另一个人相亲。她在西餐厅和男方吃了顿饭,被恶心得一口气堵在胸口怎么也下不去,于是转头就进了隔壁火锅店,一边涮毛肚一边打电话跟闺蜜大声吐槽——当然,就是范阳那家火锅店。 结果那姑娘太能骂,边吃边骂了三个多小时,把手机聊没电了不说,火锅店都要打烊了她也没见停。反而越说越饿,电话打不了了,还要继续吃,追加了一桌子菜。 第82节 店里伙计亲眼见证了她三个多小时不重样的优美的中国话,愣是没一个敢上去阻拦,只能乖乖地继续上菜。直到范阳照例来店里看一眼,发现还没关门,听伙计把情况一说,刚要亲自上前去送客,看见那姑娘拿起重新充好了电的手机,十几秒的语音条说来就来,一口四川话骂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 范阳一听,那男的确实猥琐,这姑娘不容易,于是就不好意思送客了。 结果那姑娘刚好抬头,看见他欲言又止,这才注意到时间,忙站起来说不好意思,扫码付钱就要走。 一边扫一边还是和微信那头骂人,不过放小了声音,像是一个人在嘀嘀咕咕。 范阳何许人也?论话痨,当年他也是冠绝树人中学的人物。棋逢对手难得,他又不好意思赶客人走,于是最终也不知他怎么做到的,倒和那姑娘相对而坐,碰杯而饮,一块涮起毛肚喝起啤酒骂起渣男来。 一来二去,那姑娘看上了范阳,觉得他风趣幽默炒的火锅底料还香,没多久就将人拿下,谈了半年就决定结婚。 夏梨和她俩一起听男生们你一眼我一语地讲范阳的爱情故事,他们大概是默认夏梨和范阳分手实属正常,估计也没什么纠葛或伤疤,于是讲起来也毫无顾忌。 夏梨看起来倒真的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和弋戈一样,认真听,到好笑的地方也笑一笑。 听完,弋戈和夏梨都没说话,朱潇潇半真半假地附和了一句:“…还挺浪漫,跟小说似的。” “那可不嘛!”男生们百无禁忌,哈哈大笑,关于兄弟娶媳妇这事,他们总有一种“与有荣焉”的骄傲感——虽然范阳跟他们也算不上什么兄弟。 “现在就属范阳这小子日子最舒服了,火锅店那是躺着挣钱,现在还有个美女陪他躺了,啧啧。诶你们还没见过吧,我跟你们说啊,范阳她老婆,长得可——” 徐嘉树羡慕的话音还未落下,一阵悠扬浪漫的交响乐奏起,宴会厅大门拉开,新娘子挽着范阳的手,从光的那头缓缓走来。 再嘈杂混乱的婚礼,这一刻也是安静神圣的。再吵闹没教养的人,至少也会屏息一秒,观察新娘子的容颜。 弋戈只扫了那白纱下白皙面庞一眼,直觉是个美人胚,而后的所有目光,都被站在新郎身后的蒋寒衣吸引。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蒋寒衣穿西服。 看起来不是多么高级的布料,但剪裁很合适。蒋寒衣身形挺拔,脸庞在灯光下显得更加英俊立体。不得不说,范阳请蒋寒衣当伴郎,实在不是什么明智的决定。 弋戈看见他手里拿着个小盒子,大概是戒指。那一小块好看的腕骨紧贴着白色衬衫的袖口,随着他的动作,时而缩进袖子里,时而又露出来。 弋戈不知道自己盯着他看了多久,但在他敏锐的目光不满地微皱着回看过来的时候,她没有丝毫躲闪,而是深深地、直白地凝住他的眼睛。 第89章 .“能单独跟你说几句话么。” 短暂安静了几分钟后,婚礼现场再次变得混乱嘈杂,除了他们同学这桌,其余十几桌上的人继续你一言我一语地喝酒吃菜、放声大笑,那边桌角的小孩子继续拿橘子皮当画片拍,暖气继续烘着,空气中说不清是汗臭酒臭多一点还是饭香菜香多一点。 而台上,新郎新娘已经进行到交换戒指的环节。 弋戈看见范阳从蒋寒衣手里接过戒指,笑得颧骨快戳到眉毛上去了。他还是很瘦,幸运地逃过了男人毕业即发胖的魔咒——哦不对,他没有毕业这一说。笑起来也还是贱兮兮的,像个尖嘴猴,看新娘子的眼神不值钱极了。 而新娘,如高杨他们所说,的确美得很出众——在这一场子的人里,也就比夏梨差那么一点儿吧。弋戈最终还是免不了在心里做了一秒俗套的对比。 朱潇潇的吐槽此时飘进耳朵:“这姐都长这样了,是怎么看上范阳的。” 弋戈刚想笑,又听见她自问自答:“啧,这世道,多少美女配了野兽,干啥呢这是!” 旁边夏梨笑了声。 “别这样,范阳挺有钱的呢。”弋戈和夏梨对视一眼,不知怎的也一瞬间打通了刻薄的任督二脉。 “还搞笑。”夏梨补充。 “图搞笑不如多看几部沈腾的电影呢!”朱潇潇争辩,而后又摇头叹道,“唉,图啥啊。” 她话音刚落,台上话筒里传来一声啜泣,三人抬头一看,新娘给新郎戴戒指,还没戴进去,竟然自己先哭起来了。 “范阳,戴了我的戒指,就……就得给我炒一辈子火锅底料!”新娘子哭得梨花带雨,手拿着戒指卡在范阳指节上,抽抽噎噎地说这么一句。 台下一片哄笑,范阳也从错愕中笑开来,忍俊不禁地扶着新娘的手把戒指戴牢在自己指头上。 “好,还给你涮一辈子毛肚。”范阳笑嘻嘻地应。 “还要给我修一辈子手机!”新娘又笑又哭,语无伦次地补充,“我上次手机摔坏了被人坑了一千多块钱!” 台下笑成一团,他们同学这一桌却忽然都有微变了脸色。炒菜和修手机应该都是范阳在里面学的,他们刚刚聊得那么火热,但谁都没敢提这个话题。范阳当年和大家都有不错的交情,可那桩至今都没有定论的案子把大家的路硬生生截成云泥两道。他们一个个奔赴大学享受青春,范阳却在牢里蹲了三年。少年人最早感受到的人生剧变莫过于此,哪怕见过了更荒唐、更可怕的事情,心里也始终为这事留着道淡淡的疤。 弋戈分明看见,整场婚礼一直轻松自在的夏梨,脸色也绷紧了。 可下一秒,范阳在众人笑嘻嘻的起哄中嬉皮笑脸地点头,说:“还给你打一辈子围巾手套!” 听他说完,新娘终于噗嗤笑出声来,随后大胆地伸手搂住范阳的脖子,扬起下巴同他来了个法式热吻。 宴会厅里的氛围达到高潮,他们这一桌那一点外人不察的紧绷,也不知不觉地消散了。 弋戈余光看见夏梨也轻轻扬了扬嘴角。 “靠,还挺感人。”吐槽了整顿饭的朱潇潇这时竟抹了把眼泪。 “本来就挺好的。”夏梨说了句。 “我也觉得。”弋戈也应声,拿起筷子夹了个茄盒,“至少这桌菜很不错,茄盒好好吃哦。” 台上的仪式结束,新郎新娘换了衣服向客人敬酒,伴郎伴娘陪着。 蒋寒衣跟在范阳身边走过来的时候,弋戈心里思考要不要和他说句话、或者该用怎样的眼神看他,可还没思考出最优解,忽然听见朱潇潇吸了口气惊呼一声,“喂!” 余光瞥见有个人影往自己身上撞,弋戈未经思索,条件反射下闪了个身。 “啪——” “嗬——” 一道玻璃破碎的声音,一阵众人的惊呼。 弋戈站定回过神来,看见的是地上一滩还冒热气的玉米汁,一边站着个不知所措的小孩,另一边蒋寒衣半抬自己的胳膊,西装袖子上一片惨黄,半边手背被烫得血红。 弋戈还没敢相信发生了什么,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想去扶蒋寒衣的胳膊,“你……” 蒋寒衣打断她,对那闯祸的小孩笑了一下,“没事,回去坐吧。但下回不能端着烫的东西到处跑了,会撞到其他人的。” 小孩也不知是被吓的还是真知错了,愣愣一点头,转身撒丫子就跑。 蒋寒衣甚至没看弋戈一眼,转身走了。那位伴娘反应极快,半秒也没犹豫,立刻跟了上去。 弋戈坐回自己的座位,朱潇潇幽幽抛来一句:“你躲得还挺快。” “……”弋戈麻木地看她一眼,皮笑肉不笑。 夏梨也幽幽来一句:“确实快,比飞行员都快。” “……”弋戈也麻木地看她一眼,继续皮笑肉不笑地说,“夏梨,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别跟她学。” 夏梨松快地笑起来,一点不掩饰看好戏的愉悦。 “不是,我真的服了!”朱潇潇满脸写着“无可救药”四个大字,但碍着众多人在,还是压低了声音小声道,“这么套路的英雄救美剧本你都能演歪?!人毫不犹豫、跨那么两大步上来替你挡,你自己躲得倒挺快?!你就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没有反应过来、受到了惊吓、然后被他搂在怀里吗!” 弋戈张口想争辩几句,却发现没什么可说的。 她能说什么? 感谢韩森吧,把她练得如此敏捷。 这该死的反应速度和条件反射她有什么办法! 而且蒋寒衣离那么远,自己闪一下就能解决的事,等他来救多不划算! 但朱潇潇把场景描述得过于具体,弋戈听了,心里竟也有那么一丝丝惋惜,烦躁地抱起两臂,道:“那我下次努力。要不下回你往我身上泼热水?” “……”朱潇潇恨铁不成钢地瞪她一眼。 夏梨:“两百块,我来泼。” “……” * 敬了一圈酒下来,新娘子累得腰快断了,范阳殷勤地替她捏肩,又把人送回楼上房间,叮嘱她好好休息,不用再操心楼下的客人。 “放心吧,你老公我就是干这个的,我来搞定。”范阳弯腰替老婆把耳环取下来,心疼地她揉了揉被拉变形的耳垂。 新娘子仍有些担心,“新娘不在,是不是不太好?” “有什么不好?我漂亮老婆哪能一直给他们看?!”范阳大手一挥坚持道,“你呀,就赶紧好好歇会儿,等我把客人送走了就来陪你。” “你别喝太多!”新娘也实在累得不行,被范阳往床上一按,下一秒闭上眼就能睡着了。 “放心吧,回来绝对熏不着你。”范阳替她掖好被子,又把房间空调温度调好,才轻轻阖上门下了楼。 电梯刚开门,范阳看见蒋寒衣甩着胳膊从卫生间走出来。 “哟,英雄。”范阳幸灾乐祸地喊了声。 蒋寒衣闻声定住脚步,回头一看是他,没给好脸,压着烦躁“嗯”了声,问:“怎么在这?” “刚送老婆上楼休息。”范阳重音强调“老婆”,满是炫耀的意味。 蒋寒衣黑着脸,瞪他一眼转身要走。 “嘿别走啊,聊会儿。”范阳说着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拉着蒋寒衣出了酒店大门。 “办着婚礼,新郎跑出来跟伴郎抽烟,不知道的以为你是被谁逼了婚。”蒋寒衣往花坛边一靠,支着长腿,烟还没点上就奚落了范阳一句。 范阳一点不生气,摇头啧啧发叹,“有些人啊,自己玩英雄救美玩脱了,还嫉妒我,就把火发我身上。”说着,他倒是低头瞥了眼蒋寒衣的手背,还行,没鼓水泡,就是红肿得厉害,不太美观。 “我嫉妒你什么?”蒋寒衣像听了个笑话。 “嫉妒我有老婆啊!我老婆,又漂亮,又可爱,还很爱我!”范阳得意洋洋,老不要脸。 蒋寒衣冷笑一声:“那我还是更关心你婚礼上碰到前女友连敬酒的时候都不敢看一眼是为什么。” “……”范阳的脸色僵了一瞬,“不谈这个咱们还是朋友。 ” 蒋寒衣微微低头,用手拢着风,点着了烟,没再多问。其实他至今也不太清楚范阳和夏梨是为什么分了手,明明双方好像没什么矛盾,不然夏梨今天也不能这么平静大方地来参加婚礼。范阳这厮看着没心没肺,其实倔起来像头牛,这两年一碰这话题他就回避,怎么也不说,蒋寒衣于是也一直不问。 “那天我把请柬给她的时候,她好像不太高兴,差点又骂你两句。”吸了两口烟,蒋寒衣忽然起了话茬。 范阳反应了两秒这个“她”是谁,对蒋寒衣这种矫情的代称行为表示十分嫌弃,撇了撇嘴才道:“那不挺正常,她以前就八棍子闷不出个屁,十句话里有八句是问了开口骂我。” 蒋寒衣被他说得一笑,然后道:“她以为你和夏梨没分多久。” “两年还不够久啊阿 sir!”范阳大喇喇摆手。 “久么?”蒋寒衣抓着他的话反问,“其实我也挺好奇的,你为什么突然就想结婚了。这才认识没半年吧,虽然感情好,但怎么就确定能结婚了?” “两年,再来一回我牢都快蹲完了,你说久不久啊?”范阳没心没肺地笑道,对上蒋寒衣沉沉的眼神,一摆手躲开,“我们普通人,到了适婚年纪、碰到了喜欢的人,就是要结婚的,懂?” “更何况,我老婆还那么漂亮!”范阳言之凿凿,忠诚守护着自己老婆的颜值荣誉,“这年头,漂亮、有钱、贴心,有一个就不错了,可以结啦!活得太挑是不行的兄弟!” 第83节 范阳一副“已婚人士”的模样给他上了一课,末了又煞有介事地摇头道:“哦不对,你这个情况另当别论,毕竟你这是个连热汤都能自己躲开的奇葩。” 蒋寒衣见他又把话题引回他和弋戈身上,于是继续默默吸烟,不搭理。 可范阳还在喋喋不休—— “一哥这身手真是不减当年啊,我还没看清呢,她就毫发无损地在旁边站着了,你当时真的像个傻逼!” “不过她怎么瘦了那么多?瘦得我都害怕。” “听说她现在可牛逼了,年薪一百多万,这才毕业多久啊……天才就是天才,跟我们凡人不一样。” “我看她看你那眼神,好像也没啥特别的,你说你俩还有戏么……” 蒋寒衣被他叨叨得心烦,一支烟抽完,掐灭了丢进垃圾桶里就要走,迎面却看见弋戈从酒店里走出来,径直对着他说—— “能单独跟你说几句话么。” 第90章 .“可是我喜欢你。” 酒店门口人来人往,蒋寒衣想到刚刚餐桌上那一出,还有那些同学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眼神,点头后又说:“去后面院子吧。” 说着,径直迈开步子往后院走。 弋戈见他避嫌的态度,微怔了一下,但也没准自己多想,跟了上去。 经过范阳身边的时候,听见他用熟悉的贱兮兮的语气说:“一哥,好久不见啊。” 弋戈跟紧了蒋寒衣,没空同他寒暄,匆匆应了句“好久不见,新婚快乐”。 范阳点头应下这祝福,下巴又往蒋寒衣疾步而去的方向一扬,“啧”了一声道:“哄哄他,可委屈了。” 他的语气太熟稔,听上去,他自己不是历经沧桑的老同学,蒋寒衣也不是分别七年的旧友。 倒像是,她和蒋寒衣是一对同他相熟多年从未分开的老朋友,而他幸灾乐祸地看着两人闹别扭。 弋戈脚步微顿了一下,忽然觉得范阳这种贱兮兮的自来熟也挺好的,叫人怀念。她本想停下来再寒暄几句,可蒋寒衣连背影都携风带雨,迅疾得就快消失在拐角,她只能笑了笑,然后赶紧跟上。 这酒店在江城算是豪华的,原以为后院会是个简陋荒置的地方,没想到还别有洞天,喷泉花坛,长椅圆桌,一样不少。 蒋寒衣又是往花坛边一靠,一条腿伸长,另一条微微曲起来,在院子里不太敞亮的灯光下,看起来格外落拓。习惯性地,他找到个安稳的姿势靠着就想掏烟出来抽,刚摸到烟盒,余光瞥见弋戈在几步远之外盯着他看,手又从兜里拿出来。 这人什么毛病? 今天都盯着他看多少回了。 以前也没见对他这么感兴趣啊! 今天的婚礼是范阳他妈、叱咤文东街菜市场十余年的刘红丽女士一手操办的,热闹得就像同一间铺子里左边在杀猪右边在宰鸡中间还有个老板在跟人对骂,蒋寒衣在过去两个多小时里被十来个认识的不认识的大爷大妈啧啧盘问了好几遍户口,还有包括伴娘在内的三个眼波流转的姑娘或腼腆或大胆地问他要微信,饶是如此,他也心平气和地保持着一百分微笑完美完成了伴郎任务。 可到弋戈这,她盯着他看几眼,他就受不了了。 好烦。 没兴趣看什么看! 他略重地咳了声,又扫她一眼,暗暗地提醒她别盯了。然后换了只脚曲着,身体看起来不再是倾向她,接着才问:“找我干嘛?” 他的提示动作过于刻意,弋戈立刻就心领神会,但直白的眼神却没有丝毫要撤回的意向。她在心里忿忿——小气,长得帅就得给人看! “有几个问题想问你。”她走近了,站他面前说。 “问。” 蒋寒衣很想保持淡定,但此刻弋戈的脸就近在一步之外,他光是克制住自己不躲,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而且,他还条件反射地分了半份神去想——她为什么瘦成这样,正面都能看见下颌骨的轮廓,像话么?! “蒋寒衣,你当时为什么那么关注中秋领养的事情?”弋戈开口问。 蒋寒衣被她的旧事重提晃了一下,下意识地心虚,愣了两秒才说:“…不是说过么,韩林跟我说的,我就顺便帮他关注一下。” “真的?”弋戈淡淡问。 “我有必要说谎?”蒋寒衣心里压着一团烦躁的气,语气有些不耐。 弋戈没应,但紧接着又问:“那我们在警察局碰上之后那几天,你是不是每天晚上都在我家小区附近?” 她的问题转得太快,蒋寒衣错愕地看她一眼,而这一个眼神就立刻把真相和盘托出了。 弋戈了然,心中难免雀跃,面上却没有丝毫表露。 其实她也是前几天才反应过来的,那天在宠物医院医生说连着几天晚上看见黑色大 g,她还没放在心上。后来回想,才觉得或许没那么巧,去小区物业调监控一看,那车,怎么那么眼熟。 西装袖子上还有玉米汁的淡淡痕迹,蒋寒衣垂着眼,心中嘲弄地笑了声,你早知道她聪明,更知道她应当有能力保护自己,所以那几天守着,不仅多此一举,还早晚会被她发现——何必献丑呢? “你喜欢我吗?” 他还在心中自嘲,弋戈平静的声音却像一道惊雷。 蒋寒衣诧异地掀起眼帘,见她还是一脸的风平浪静,且脸庞因为比当年瘦削,显得更加冷静。 蒋寒衣绞了下眉毛,最终没有声响。 他不可能回答她,可也不愿意徒劳地撒这个谎。她很聪明的,他不说她也知道。她一直都知道。 弋戈等了一会儿,没见他回答,也不催,又问:“你想跟我在一起吗?” 这回蒋寒衣的反应由错愕惊诧,彻底变成了不解与恼怒,他几乎可以肯定——她说不定是被朱潇潇整蛊,输了要出来玩大冒险。 “不想。” 这个问题不必撒谎,蒋寒衣可以直截了当地问答。他又不是百毒不侵,还能被莫名其妙地拒绝第二次么? 弋戈的眼神闪烁了一瞬,可那一瞬的意外很快又变成从容不迫的理解和接受。 她点了点头,抿抿唇顿了两秒,然后看着他的眼睛说:“可是我喜欢你,我想跟你在一起。” 蒋寒衣不想把这话当真,可她的声音已经从耳朵钻进心里。像什么东西留过他全身的血液,在每一处都啃噬,留下痕迹。 “我可能也只敢问这一遍,但我很认真,所以,请你仔细想一想再回答我,我们在一起,怎么样?” 疯了。 要么是他疯了,要么是弋戈疯了,要么这就是个梦。 蒋寒衣此刻很感谢自己作为飞行员的绝佳目力,让他可以不动声色地观察朱潇潇有没有躲在哪个角落里看好戏,以判断这到底是不是个整蛊游戏。可他看完又觉得心更乱了——居然没有。 弋戈淡淡地提出这么惊天动地的想法,说完又还是淡淡的,平静如水地等他回答。 很平静,也很有压迫感。 身后的喷泉好像溅了一滴水在他后脖子上,蒋寒衣觉得冰,也被冰得醒过来。 最终他不知自己究竟算是扬眉吐气还是落荒而逃,只是他终于也深深地回看她一眼,以那种直白的眼神。终于也语气平淡、表情平淡,轻蔑地对她说:“你也知道什么是喜欢。” 然后他擦着她的肩走了。 空气里有玉米汁的味道,也有弋戈身上淡淡的酒味。 好似还有一点低迷的花香。 弋戈看着院子里的绿梅,站在原地静静思考了会儿。 原来勇气也不是用完一次就没有的,她首先确定了这一点。蒋寒衣没直接拒绝,那么她应该还敢再问几次。 另外,她也知道什么是喜欢? 她当然知道。弋戈笃定地想。 回到宴会厅的时候,弋戈没看见蒋寒衣。大多数宾客已经吃完离开,夏梨也走了,就剩她和朱潇潇两个女生。新郎官范阳和那群男生侃了几十分钟的大山,最后也拍拍屁股走人,腆着脸说:“春宵一刻值千金——” 弋戈从喜糖袋里一颗颗找出咖啡味的佳佳奶糖,放进嘴里含着,把印着那只胖猴子的包装袋拿在手里对折又对折。 朱潇潇看这情形就知道她肯定又搞砸了,说:“我当你有多虎,还不是要灌两瓶酒才敢去。” 弋戈看她一眼,认真吸取经验,点点头说:“嗯,下次应该喝三瓶。两瓶还是差点劲儿。” 本来她远远看着蒋寒衣靠在花坛边的时候,是很有些色心大发的。结果到了面前,还是只敢一板一眼地说话。 也许亲吻是三瓶啤酒的活。 朱潇潇习惯了此人的脑回路,只是摇头叹了扣孺子不可教也的气,拍拍她肩膀把人喊起来,“走吧,回去我开。” “嗯。”弋戈把桌上剩余的佳佳奶糖拣出来,揣兜里,起身跟她走了。 两人刚走到停车场,却看见夏梨坐在马路边的路缘石上,坐姿谈不上规矩和优雅,松松地盘着两腿,见她俩出来,扬起个灿烂无比的笑,伸长胳膊冲她们挥了挥。 “以为你回去了呢。”朱潇潇挽着弋戈走过去。 “做个好事而已,我在那范阳怎么跟高杨他们喝酒?”夏梨莞尔道。 “……”这话朱潇潇不好接,干笑一声问,“现在回家么?一起呗,顺道送你。” 夏梨摇摇头,仰头笑问:“喝酒去么?” 朱潇潇愣了一下没立刻答应。她和夏梨吧……实在不太熟。高中的时候她拿夏梨当女神,就只能长吁短叹羡慕同人不同命的那种;后来在北京,跟着弋戈偶尔和夏梨吃过几次饭,觉得女神果然还是女神,在神坛上的时候高贵,在面前的时候温柔又周到。虽然她很想知道夏梨和范阳的八卦,但这几年被锤打出来的处世哲学告诉她,在普通朋友情绪敏感的时候,不要贸然去当那个出口。 哪知还没犹豫一秒,弋戈爽快答应—— “喝!” 刚好她也测试一下三瓶啤酒到底能到什么程度。 夏梨雀跃地跳起来,挤到她们俩中间,一手挽一个,朗声道:“走!” 第91章 .“我知道你其实不爱我。” 跨年夜,ktv 家家爆满,三人打了辆滴滴在江城各个商圈转了一圈,愣是一间包房也没订到,最后把司机都遛烦了,只能灰溜溜回到文东街,居然瞎猫碰上死耗子,有家奶茶店楼上是 ktv,大概是因为设备差、曲库旧、房间小,所以还剩两间房,让她们仨捡了漏。 朱潇潇跟在弋戈和夏梨身后走进逼仄的包房,心情很有点奇妙——二十五岁的跨年夜,参加完范阳和陌生女孩的婚礼,见证了一些男同学隐有开端的发福之势,围观了一出狼狈且未果的英雄救美……最后,居然又和弋戈夏梨在一起唱歌,而这两个大部分时候都冷静沉稳的人现在还特别像俩傻子。 夏梨往茶几上一坐,点了第一首歌,莫文蔚的《忽然之间》。朱潇潇想起来头次听她唱歌是在高一军训的夜晚,她印象很深刻。当时夏梨应该是刚洗了头,光是披着长发静静坐在草坪上的模样,就已经引得男生们频频偷瞄。夏梨是中考状元,报到第一天就被刘国庆指定当班长,因此教官见大家都还拘谨着时,点名让她先唱一首。 当时夏梨唱的是《隐形的翅膀》,说实话,不太好听。这歌就得张韶涵那样嘹亮的嗓音才唱得好听。而且也太老套了,前几年大街小巷都放烂了,没意思。 可朱潇潇和其他人一样,情不自禁地“哇”出了声——有些人就是这样的,无论做什么事,都天生就惊艳。 朱潇潇当时因为胖,走方阵不好看,被教官藏在女生最后一排,所以听得很清楚,身后有俩人窃窃私语—— 第84节 蒋寒衣噗嗤一笑:“班长就是班长,难得老刘不在她居然唱这个,无不无聊啊。” 范阳激动地反驳:“这个怎么了?唱得多好!” 蒋寒衣:“你不客观。” 范阳:“屁。你才应该不客观。” 蒋寒衣不屑地说:“你最好真是这么想。” 那时候刚入学,朱潇潇已经听了许多八卦,说班长和蒋寒衣是一对。因此她听到蒋寒衣和范阳的对话,一点没多想,只在心里欣羡——班长真完美啊,长得又好,成绩又好,男朋友还这么帅。 军训那几天,几乎所有女生都在讨论蒋寒衣,说他那么帅,怎么不去韩国当练习生。前几天大家还暗暗猜测他有没有女朋友,大胆的甚至已经打算去主动告白。结果知道蒋寒衣和夏梨是一对,大家的热情非但没有消减,反而更激动了——郎才女貌,金童玉女,这类故事永远击中少女心。 朱潇潇也不知道这段微末的细节为什么就从浩瀚的回忆里跑了出来,没细想,回过神时忽然发觉伴奏已经响了很久,但没人唱歌。 刚要看过去,话筒里传来一声破碎的哭腔,然后夏梨就抽抽噎噎唱起来—— “忽然之间,天昏地暗……” 朱潇潇被她的情绪吓了一跳,赶忙同弋戈交换眼神,却见弋戈瘫在皮沙发上,两眼放空,目光所对的方向确实是夏梨的背影,但她好像完全没听见夏梨哭一样。 一首歌唱完,没人点了第二首,狭小的包房里弥漫着一丝尴尬——当然,也可能只有朱潇潇觉得尴尬。因此她最终还是开了口,问:“…你还好吧?” 夏梨看着她,十分诚实地摇头,泪眼盈盈。 “那……”朱潇潇硬着头皮推进这尴尬且不知有没有必要的安慰。 “看到范阳结婚……”夏梨兀自说了下去。 朱潇潇心里咯噔一跳——果然,还是范阳的事儿,她就知道。唉,这话虽说不厚道,但她真是恨不得摇着夏梨的肩膀问,你怎么就看上范阳了呢?别说他以前就配不上你,这才两年他就毫不留恋地结婚了,这么渣的人,你还为他黯然神伤?图啥啊?! 哪知夏梨下一句是:“我也想我男朋友了……” 等等。 朱潇潇没反应过来。 所以整句话是——“看到范阳结婚,我也想我男朋友了。” 这剧情转变会不会太突然了一点?! “那……” 夏梨又自顾自把话说完:“可他在法国,半年多没见面了我们……” 夏梨一边说,一边哭得梨花带雨,瘪着嘴委屈巴巴,我见犹怜。 “……” 朱潇潇彻底没招了,她压根都不知道夏梨还有个男朋友在法国,她还以为夏梨是因为范阳结婚才这么反常的呢!求助的眼神再次投向弋戈,还好,这次弋大小姐终于放下啤酒瓶,回了魂。 刚刚的对话弋戈全听见了,随口接话问:“那个学医的?” 夏梨头点得像小鸡啄米,“嗯。” 弋戈也是去年暑期实习招聘时压力大,找夏梨闲聊,才知道她交了个法国男朋友,是个心理医生。夏梨说他长得帅,很绅士,努力学中文但有点笨学得不好。当时弋戈还看过照片,觉得这人确实挺帅,笨不笨的看不出来。后来没见夏梨再提这人,以为是分了,没想到还在一起,还突然蹦出来承载了夏梨这么汹涌的思念。 弋戈看着夏梨盈盈的泪眼,犹豫了几秒,轻笑一声道:“之前不见你提,怎么看到范阳就想他了。” 夏梨的眼角凝滞了一下。 弋戈敛去笑意,轻声问:“要聊聊吗。” * 夏梨和 maunier 认识,是在和范阳分手之前半个月。和 maunier 在一起,是在同范阳分手两个月后。 暧昧的时间线,暧昧到大部分人知道后应该都会露出微妙的表情,所以范阳的反应不足为奇——尽管他自己从来没承认过。 范阳对夏梨提出分手的时候是很平静的,甚至还带着标志性的吊儿郎当的微笑,统共只有三句话—— “梨儿,我知道你其实不爱我。” “我也不想再耽误你。” “分开吧,以后如果你有任何事情我能帮到忙,我一定会尽力。” 在他提分手的前两周,夏梨收到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彩信,两张照片。第一张是当年范阳持刀捅伤叶怀棠的现场照片,没有打码,她能清楚地看见范阳爆出红血丝的眼睛和满手的鲜血,像一头失控的猛兽。 那年夏天出事之后,夏梨一直没敢看关于那件事的任何报道或照片。 但她应该是唯一一个知道范阳为什么会捅伤叶怀棠的人。她始终记得,高考结束后是她替范阳估的分。成绩出来之前她就知道,范阳大概考得很好,前所未有的那种好,志愿填报得当的话,说不定能上北京很不错的大学。 那天范阳约她去图书馆,请她给志愿填报提点建议。图书馆离她家近,夏梨提前到了,等了十几分钟后范阳发消息来,说午睡起晚了,请她等一会儿。 夏梨很善解人意地让他别着急——事实上她早猜到范阳会迟到了。高考前范阳太拼命,每天点灯熬油,所以那几天范阳像半辈子没睡过觉的人一样,报复性地在家补眠。 可就是范阳晚到那十分钟里,夏梨遇见了叶怀棠。 一个她以为一定会被定罪、被惩罚的人,居然毫发无损地出现在她面前。甚至和初次见面时一样,文质彬彬、衣冠楚楚,走到她面前柔声说:“夏梨,好久不见。” 等一步步把她逼到书架后面,叶怀棠的声音更温柔,脸上笑容却变得阴森,俯下身说:“这么久没见,老师很想你,我猜——你也很想老师吧?” 隔着书架,有人来人往的脚步声,有电脑键盘的敲击声,还有男生女生愉快地猜测《东方快车谋杀案》里的凶手是谁。 熟悉的丧失感瞬间侵袭夏梨的身体,她再次失去了声音、听觉和视觉,唯独身体的触觉,在叶怀棠的手伸进她短裙里那一刻被无数倍地放大。 好在,范阳只是迟到了十分钟。 好在,他一直知道夏梨习惯坐在图书馆的哪个位置。 他来的时候,叶怀棠的手穿过短裙摸到夏梨的上身。 那天范阳在夏梨的阻拦下放走了叶怀棠。叶怀棠整理自己被扯皱的白衬衫,平静自若地走出被书架围住的角落。连围观的人都很少,那几个被争吵声吸引过来的学生只以为是有人因为抢位置发生口角。 叶怀棠走后夏梨才发现被范阳扔在地上的一束粉色百合,花束中间夹着一个粉色信封,封口处贴着一枚爱心。 那天之后夏梨又进了医院,再次克服恐惧和自我厌弃比第一次更难,花的时间也比第一次更久,久到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范阳已经失联多日,而再次听到他的消息,就是那桩震惊全江城的新闻。 夏梨也快忘了自己是怎么和范阳在一起的,只记得她在大学前两年里拒绝了所有的追求者,理由是她已经有男朋友了。范阳出狱那天天气很好,他的脑袋上冒短短的青茬。而她看见他的那一刻什么也没想,埋进他怀里的时候闻到他粗糙衬衫上的味道很干净。 两年前夏梨收到的另一张照片不堪入目,是男人的生殖器,耸立的状态,底部毛发蜷曲杂乱。握着柱体的那只手她很熟悉。十六岁的时候,她觉得这只手握着钢笔批改她作文时是那样赏心悦目。 夏梨没有第一时间把这件事告诉范阳,而是约了熟悉的心理医生,那几年她偶尔还会陷入莫名的情绪低落或亢奋中,因此对于找心理医生寻求专业帮助这方面,她已经很熟练。maunier 就是在她做心理咨询时认识的,那时他还只是实习生,在医院混证明,没有执业资格,整天抄完报告就在办公室外边无所事事地坐着。在她从咨询室出来的时候,递给她一杯刚泡好的咖啡。 一周后她终于平静下来,结束一次心理咨询后,在医生的鼓励下,把收到照片的事告诉了范阳。范阳急忙忙地赶到医院来接她,正好看见 maunier 给她递咖啡。 可就那么不巧,那天除了咖啡,maunier 还送给她一束花。 郁金香,开得正好。 20 岁的法国男人,浪漫又直接,也不问她是否单身就已经送上花束。 回家后范阳沉默无言,在夏梨说了句“我没事”又不放心,还补充叮嘱一句“你不要冲动”后,他提出了分手。 夏梨知道他三句话里两句都是谎言,可她没有戳穿,只是淡淡地反驳—— “我不想分手。” “我也不觉得你在耽误我。” “如果分手了,我不会再跟你有联系,也没有事情会找你帮忙。你好好想清楚再告诉我,是不是真的想分?” 范阳又沉默了很久,然后点头。 夏梨没多说,当天就从江城飞回了北京。 直到和 maunier 在一起很久,久到他们俩已经一起横穿过北美大陆、看过冰岛的极光、在非洲认养了一头大象之后,夏梨才终于承认,当年她那三句话,大概也并不全是实话。 * 夏梨语气永远是温温柔柔的,哪怕是这样一个故事讲完,听者也不会觉得有压力,就算心里充满惋惜、愤怒、同情,也不会有憋得慌的感觉——夏梨这样淡淡地笑着,就已经自己把所有的情绪都消化完了。 三人对坐,沉默了一会儿,弋戈笑说:“他送你郁金香欸!” 朱潇潇忙点头跟上,问夏梨:“就是就是,这品味比一般直男不知道高多少了!我能看看你男朋友照片嘛?” 夏梨破涕为笑,“当然,真的很帅!” 从 ktv 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多。弋戈和夏梨因“maunier 和蒋寒衣谁更帅”的问题莫名其妙地拼起酒来,俩人都喝了不少,朱潇潇只得左右手各挽着一个,踉踉跄跄地走着。 深夜街道无人,因为参加婚礼,三人都穿了高跟鞋,脚步声滴滴答答,特别热闹。 “我要去法国找我男朋友!”夏梨忽然抬头喊了一句。 朱潇潇左边耳膜受了一惊还没回过神来,右边又来一击——“我喝了三瓶啤酒,我要亲蒋寒衣!” “……” …你喝的可不止三瓶。 朱潇潇烦得直接拧了弋戈手腕一把,可惜她腕子上实在没肉,只拧起一层皮,“你想得美——” 抬头的一刹,话音就顿住了。 朱潇潇看这前方的男人步履匆匆,手机贴在耳边,眉眼紧皱好似满蓄风雷,莫名有点怵。怔了两秒回过神来,把弋戈往前一推—— “人来了,亲吧。” 第92章 .“蒋寒衣,我知道什么是喜欢了。” 弋戈和夏梨似乎并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弋戈被推得踉跄,站稳了回头瞪朱潇潇一眼,夏梨忽然又说:“好想吃烤红薯。” “你俩想不想吃烤红薯?” “走!” “……” 朱潇潇一个头两个大,悻悻瞄了蒋寒衣一眼,见他仍是板着脸,但没刚刚那么严肃了。她想了想,索性把问题抛给他,指了指弋戈说—— “她想吃烤红薯。” 蒋寒衣:“……” 关他什么事! 再说了,哪有人跨年夜凌晨四点想吃烤红薯! 蒋寒衣心里发了一通牢骚,面对朱潇潇看破一切的眼神,却莫名有点心虚。 几小时前在酒店他没露面,实在是因为弋戈的提议,或姑且称为表白,太让他心绪不宁。他又不能指着弋戈鼻子骂她神经病,于是只能自己躲吸烟区冷静冷静。 第85节 其实他是不怎么吸烟的,大学时被室友撺掇吸过两口,一整天都觉得自己身上臭。最近因为停飞的事情,有时候无聊起来实在痛苦,倒觉得吸烟也有用处,至少让人有事做。 等他冷静完出来,酒席已经散了,听见徐嘉树他们说:“一哥和班长她们好像喝酒去了,这大晚上的,是不是不太安全啊。” 有人应:“应该不会吧,现在治安这么好。” 也有人不太放心:“难说,前几天不还有新闻说有个变态半夜尾随落单女孩子吗。” 高杨说:“放心吧,她们又不算落单,不是还有朱潇潇么,那吨位,你还不放心?” 众人默契地啧啧笑了几声,不再讨论女生的安全问题。长了几岁的男生不再明目张胆地嘴贱,但背着女生,还是狗改不了吃屎。 蒋寒衣坐在车里,手机界面停在弋戈的微信上,纠结了好一会儿,最后把自己纠结出一肚子气来,手机往后座一丢,一脚油门,还是回家了。 盛世华庭的房子蒋胜男没卖,他偶尔回江城,还是住在自己家。 结果到家后翻来覆去睡不着,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搜了一下刚刚他们说的那个女生被尾随的新闻,越看越后怕。新闻 app 这时候智能得讨人厌,他只不过搜了一条,就不断给他推送类似的新闻。最后他实在坐不住了,从夏梨的朋友圈看到一条文东街的定位,披上大衣就找了出去。 原本他还不算太慌张,但一边找一边给人打电话,弋戈却一直不接,他心里咚咚咚地打鼓,越来越没底。 结果,现在,这人前一秒大放厥词说要亲他,下一秒说自己想吃烤红薯。 蒋寒衣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直接扇回被窝里去最好。 可两个多小时后,弋戈坐在文东街的马路牙子上,还是吃上了热腾腾的烤红薯。 蒋寒衣真不知是该佩服自己人缘太好办法太多,还是该佩服当年小黑屋的爷爷奶奶勤劳勇敢,新年第一天照样五点出摊。 四人排排坐着,好似又回到了八年前,不过少了个范阳。 三个女生在户外待久了,觉得冷,亲亲热热地挤在一块。蒋寒衣坐在弋戈边上,有意无意地隔着一拳距离。 新年熹微的天光一点点地露出来,街道上也渐渐热闹起来,卷闸门哗啦啦拉开,小推车车轮吱呀吱呀黏过石板路,油饼店第一桶油倒进炸锅刺啦一声响,此起彼伏的声音撕开新一年的日历。 弋戈早清醒过来,知道蒋寒衣就在身边。虽然几小时前告白刚被他拒绝,她倒不觉得尴尬,只是想同他说话时,见他放空地盯着渐渐复苏过来的街道,很是专注的样子。 江城隔几年就变个样,已经和他们毕业那年大不相同,连盛世华庭都神通广大的在寸土寸金的滨江地带多抠了一块地建二期。可文东街却不知是被哪路神仙贴了道符咒,老破小的街占着全江城最贵的地皮,愣是绕过了所有的拆迁改造,几年来岿然不动,仍和弋戈走进老蒋修车铺买自行车那年一模一样。 “红薯挺好吃的。”静了一会儿,弋戈找话说。 蒋寒衣其实没在发呆,弋戈离他太近了,任何一点响动他都听得清清楚楚。他顿了一秒,干巴巴地应声:“嗯,老手艺。” “蒋寒衣。” 弋戈又叫他,轻轻地、愣愣地叫一遍他的名字。叫得蒋寒衣心里又烦又怕,很想骂她,让她闭嘴。 可他骂不出口,沉默了好几秒,在她又要叫一遍他名字之前,没好气地从喉咙里闷出一句,“嗯。” “我还想吃油饼包烧麦。” “……”蒋寒衣觉得他马上就能突破阻碍飚出脏话了。 “就那家。”可弋戈恍若没事人,往身后的铺子里指了指,“你说报你名字能要三个烧麦的那家。” “……” 五分钟后,蒋寒衣拿着包了三个烧麦的油饼走出铺子——为此他多付了一个烧麦的钱。好几年没在江城待了,他那刷脸技能也早失效了。 朱潇潇和夏梨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弋戈孤零零地坐在路缘石上,像是觉得冷,整个人是缩着的。原本很高挑的身材,这么看只有小小一个。 看背影,蒋寒衣能猜到她现在是两手环抱小腿的姿势,不用低头,下巴刚好磕在膝盖上。她小小的脑袋跟着路上偶尔驶过的自行车从左晃到右,又从右摇回左。 短发的末梢随着动作扫过她的后颈,她像是觉得痒,抬手挠了挠。略一侧头,然后像有什么感应似的,猛地回头,和他沉沉的目光撞在一块。 目光相接那一刻,蒋寒衣确定他看到,她的表情不一样了。 具体哪里不一样,他又说不上来。弋戈没有笑,她本来就不是爱笑的人。她也没有热情洋溢地对他说什么或做什么表情。 只是那一刻,他看见晨光熹微,她锐利的眉眼舒展,冲他摆了摆手,“快点,好冷。” 好冷你不多穿点。蒋寒衣没忍住在心里腹诽,然后走过去她身边坐下,把热乎乎的油饼包烧麦塞进她手里。 “还真的是三个。”弋戈低头看了眼,笑道,“你这张脸真好刷。” “……”冷就快点吃,废话那么多。 “这个给你吧,跑腿费。”弋戈却忽然从兜里掏出什么,递到蒋寒衣眼前。 …一颗奶糖。 一颗棕色包装的、包装袋上印着一直头很大脚也很大的丑猴子的、咖啡味奶糖。 他们这代人对这个牌子都很熟悉,小时候过年、参加酒席,除了大白兔和玉米软糖,就是这个。 而蒋寒衣对这个牌子比同龄人还更加熟悉一点,这与他小时候在桃舟的一桩糗事有关。当年,蒋小爷在桃舟的短暂几个月里,隔三差五就要闹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出来。给弋戈送狗算是一件,酒席上为了一颗奶糖把一五岁小孩揍了一顿算是另外一件。 具体是什么酒席蒋寒衣已记不清了,反正桃舟隔三差五就有个全村人都能去蹭两口的酒席摆上。他被蒋连胜拽着去了,坐在桌上看着一桌油腻腻脏兮兮的食物,少爷病发作,下不了嘴,就只能不停地吃奶糖。 奶糖是每桌撒一把的,就放在桌上。他们那桌只有他一个小孩,蒋连胜口水四溅,不断地给人炫耀自己儿子儿媳如何如何、大孙子如何如何。大人们喜欢他长得俊俏,都惯着他,所以把奶糖拢成一小堆,全放他面前,说:“都是你的” 反正一桌都是大人,蒋寒衣也没人可以分享,于是经得蒋连胜同意之后,把那堆奶糖里印猴子的、咖啡味的一个一个拣了出来,揣进了自己兜里。 不一会儿有个大伯抱着个小男孩坐下了,蒋寒衣规矩地叫了人,又听蒋连胜的话,把桌上的糖分给那男孩吃。 可那男孩扒拉了半天,居然甩脸子说:“这些破糖,我才不吃!” 蒋寒衣当即觉得这小胖子挺缺心眼,但没发作。 蒋连胜又笑着说:“哥哥兜里还有,让哥哥分给你吃。”说完,属意蒋寒衣把刚刚收进去的糖拿出来分享。 如果换个人,蒋寒衣肯定二话不说就拿了,但那男孩长得一副欠揍样,他才不会给他糖吃。 谁知还没等他摆脸色拒绝呢,那小混蛋先来了一句:“他的也是破烂糖!” 蒋寒衣的少爷脾气在那一刻瞬间就被引爆了,“噌”的起身就是一推,又动作迅速地坐在那小王八蛋身上,没客气地往下砸了好几拳。 最后他被蒋连胜抱开,那小王八蛋哭得惊天动地,蒋寒衣梗着脖子死也不跟他道歉,趾高气扬地走了。 蒋寒衣盯着那颗奶糖发呆,心想这到底是个巧合,还是弋戈故意的——可她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奶糖轶事”? “不要?你不是特别喜欢这种糖么。”弋戈见他发呆,故意说,“我把酒桌上所有的都拣出来了,特地给你留着的呢。” 蒋寒衣闻言,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你怎么知道?” 这人高二转学才想起桃舟小学当年还有一个他,又怎么会知道他在桃舟发生的这些事? “我记性很好的。”弋戈说。 蒋寒衣冷笑一声,接了糖,不置可否。 “真的。”弋戈眨眨眼,认真地解释道,“我能想起来很多以前的事。就是那种……如果某个人我不认识,或者某件事我不放在心上,那我就不记得。但如果放在心上了,我就能想起很多事情。” 记忆与遗忘的关系像岛屿和海洋,被遗忘的是大部分,记忆不过是遗忘的海洋中偶尔浮起的岛屿。 这些年,弋戈总是冷不丁地就想起某件小事,比如她想起来蒋寒衣在桃舟时请全班吃过小浣熊,她的那份抽中了再来一包;比如她又想起来,当年蒋寒衣揍的那个小王八蛋,就是几年之后因为给银河下老鼠药又被她也揍了一顿的小胖子。 她的海洋里浮起越来越多的岛屿,有的渐渐相连,成为除她自己脚下的路之外的,另一片可以栖息的陆地。 “蒋寒衣,我知道什么是喜欢了。”弋戈把那颗奶糖放进他手心,轻轻地说。 第93章 .她摒弃所有的拉锯、交手、思量、反复 蒋寒衣知道弋戈是在回答前一晚他那句轻蔑的奚落,可他此刻目光震动,却是因为她一席话里,“放在心上”四个字。 放在心上。 她终于知道要把人放在心上了么。 弋戈看他沉默地剥开了那颗奶糖,心中的勇气又多了一些,索性把最关键的那个问题问了:“蒋寒衣,你昨天拒绝我的提议,是因为有女朋友了么?” 重逢以来她没有刻意打探过蒋寒衣的私人消息,但无论是出于感性的猜测还是理性的判断,她都认为蒋寒衣现在应该是单身状态,但是——凡事都怕个万一。 弋戈也是刚刚一个人坐这看街景的时候才猛地想起这一茬——万一,哪怕只是万一,蒋寒衣是有女朋友的呢?她当即懊恼自己鲁莽,所以干脆直接问了。要解题,总得先把题干看清楚。 蒋寒衣剥奶糖的动作顿了一下,显然没想到她铺垫这么久后问的居然是这个。下意识地,本想借机嘲讽她现在问会不会太晚,可最后也只是不知滋味地嚼了两口奶糖,摇了下头。 弋戈心落了地,又开始问一些不那么关键、但也有必要问的信息。 “那你是谈过女朋友,现在还喜欢人家?”她又问。 蒋寒衣绞眉看了她一眼,不知她为什么对自己的感情状态那么兴致勃勃。她的问题对他来说堪称不着边际,和他们俩的事半点关系也没有,因此他也渐渐从烦躁、防备变为消极抵抗、问什么答什么。 “不是。”他说。 “那有人在追你,而你对人家也有意思?” “没有。” “那你有喜欢的人,并打算追求人家?” “不是。” 弋戈在心里一条一条地给这些可能性都划上杠,问到最后一个,卡了一下壳,清清嗓子道:“咳……我问这个你别生气啊,单纯是出于假设的穷尽性原则问的。那……你是取向变了,喜欢男的了吗?” 蒋寒衣不知是气是惊,一颗奶糖差点卡喉咙里。回过神来,瞪了弋戈一眼,见她居然不是玩笑,而是认认真真在问! 他有一瞬间觉得浪费时间,想走,但犹豫了一下,心想不如快刀斩乱麻,于是表情又严肃起来,想了想,开口道:“你喜欢假设,那我告诉你另一种假设。” “?” “假设,我只是因为不甘心答应你了呢?只是因为我不甘心当年被你不明不白地甩了,而且不甘心了这么多年,所以想和你谈个恋爱玩玩看呢?你能接受吗?” 弋戈被他忽然多起来的话量晃了一下,但见他表情严肃甚至有些焦急,也认真地思索起来,几秒后严谨地确认:“你说的‘玩玩看’,是指我们最终可能会分手,还是你会中途出轨或者 pua 冷暴力我或者骗我钱骗我房之类的啊?” “……”蒋寒衣被她一连串的扯淡噎得说不出话来,压着火,阴沉沉回了一句,“谈恋爱不等于不做人。” 弋戈松了一口气,那就是最终可能会分手的意思。 她认真思量了几番,真诚地回答:“…那我应该,能接受。” “……” 奶糖吃完的,甜腻腻的咖啡味还留在嘴里。蒋寒衣克制地沉默了一会儿,沉沉地道:“但我不能。” “我的确有答应你的冲动,但也许只是冲动。我不能确定我是不是因为不甘心才想答应你,你也不能确定。”蒋寒衣试图对她说一些真心话,“同样,你能确定你不是因为冲动才突然觉得喜欢我吗?我们重新遇见才不到两个月,而且只是因为一个巧合。如果不是我那天去警局找韩林,你甚至不知道我在哪个城市、做什么工作,你也永远不会想找我,对吧?” 眼前这个蒋寒衣无疑是陌生的。弋戈从没见过他这样长篇大论,这样沉稳而又黯然。 可她又很难找到有力的证据反驳他。他说的所有问题里,她唯一能笃定反驳的是,她当然不是因为冲动才喜欢他。 哪怕七年前她最懦弱的时候,她也没有否认过喜欢他。 可弋戈并不认为其他问题必然成为一个问题。她本想认真地同他说说理,却忽然从蒋寒衣分条缕析的长篇大论中咂摸出了另外的意思。 第86节 ——“你也永远不会想找我,对吧?” 弋戈心里忽然想到昨天范阳那句——“哄哄他,可委屈了”。 是啊,可委屈了,是该哄哄。 于是她弯弯眉,放弃了心里的弯弯绕绕长篇大论,笑道:“那我追追看吧,你考虑一下,要不要和我谈恋爱。” 弋戈是什么时候学会犯规和耍赖的? 她的笑容不似常见的那般甜美温和,而是舒展的、大气的、仍然不失锋利的,扬在渐渐大亮的阳光中。她摒弃所有的拉锯、交手、思量、反复,单刀直入地说,她要追追看,让他考虑考虑。 蒋寒衣无法克制内心的诧异与受宠若惊,他还没有想好该用什么语气、什么表情去应对这样的弋戈,就已经又好气又好笑地,下意识地说:“你知道恋爱怎么谈?” “我边追边学。”弋戈毫不犹豫地回答。 蒋寒衣怔了怔,垂下眼,默了一会儿扯开话题:“天亮了,赶紧回家吧,外面很冷。” 弋戈有些意外他这么快要走,“你有事?” “嗯。”蒋寒衣这时候变得不善撒谎,此地无银地从口袋里拿出车钥匙伪装了一下,又把手往对面小区门口一指,“就在对面,我就不送了。” 说着,已经转身离开。 弋戈手上还剩最后一个烧麦,已经有点凉了。 她看了看蒋寒衣匆匆而去的背影,又看了看他刚刚指的对面,想到待会儿得自己开车跨越半个城回到王鹤玲的别墅,不合时宜地生出一点心酸来—— 哪个地方算是她家,还真是一直都说不好呢。 * 追人这方面,弋戈确实没有什么经验。一来,她还没进阶到能自如地邀请蒋寒衣约会的程度;二来,王鹤玲和弋维山这场别扭似乎进入到了白热化阶段,她回家就听见王鹤玲拿着手机发了好大一通火。 弋戈怕王鹤玲独自在家心情更不好,于是也就在家里待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唯一的“追人”招数是同蒋寒衣说晚安、早安,给他发中秋的视频,以及她珍藏的表情包和小笑话。 收集表情包和小笑话是弋戈高中毕业后渐渐养成的爱好,最先是从和朱潇潇的聊天里保存,慢慢地在各种班级群、同学群、实习群、工作群里,见识了五花八门的搞笑表情包,每回她都一个人看着手机傻乐,笑到失声,然后偷偷保存下来,赶 due 或者加班的时候都靠这个解压。 身边的同事和朋友基本都知道她有如此幼稚的癖好,朱潇潇也数次表示不理解——“你的人设是高冷精英,为什么仅有的爱好这么肤浅?” 弋戈回给她一张表情包:[我佛不渡哈批.jpg] 弋戈每天给蒋寒衣发的东西不多,细数下来,也就是定时定点说句早安和晚安,上午发几个中秋的视频说中秋太能跑了她跟不上云云,中午犯困的时候给他发一个笑话,然后一长串的“哈哈哈哈”。 看起来,她像封内容丰富、布局合理、定期推送的新闻简报,反正不太像个追求者。 朱潇潇知道她给蒋寒衣发了两天的狗和笑话,当即露出一副“没得治了,埋了吧”的绝望表情,摇头长叹三声:“你怎么想的给他发狗和你那些破笑话呢?你真是要追他?” “是啊!”弋戈肯定地点点头,还十分有理地分析起来,“你看啊,我现在出不去,没法跟他见面,所以必须每天给他发微信,刷刷存在感;而中秋呢,是我跟他目前来看唯一的强关联;笑话和表情包……是我的爱好嘛,给他分享一下我喜欢的东西。” 朱潇潇向来是不太听弋戈说理的,以这人的逻辑能力,她能把一切事物分条缕析说出个一二三四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来。 “追人,应该找到双方兴趣的共同点,且以对方的爱好为主,才能吸引对方的注意……”朱潇潇语重心长,“你觉得蒋寒衣会喜欢那些笑话和表情包?” “会吧,他以前就很二百五的。” “……” “而且我也提他的爱好啊,我昨天找了个飞机机型科普的视频,专门请教他,可他好像不是很感兴趣的样子。” “……” 朱潇潇欲言又止了半天,最后无奈预言:“如果这都能被你追到,那只能说明一件事……” “什么?” “蒋寒衣确实很爱你。” 弋戈一时语塞,“那就……借你吉言?” “……” 第三天早晨,弋戈遛狗回来,靠在玄关处撑着鞋柜气喘吁吁,还没将呼吸捋平,主卧房门被打开,王鹤玲竟破天荒还穿着睡衣,一脸倦容。她保持着抱臂的姿势,肩膀微微缩着,一只手拿着手机贴在耳边。 看见弋戈回家,她愣了一下,然后似乎没等电话那头的人说完,平静地打断:“离吧。” “不用来见我,财产分割的事情我会委托律师去办,该怎么分就怎么分,你不用想着补偿我,我也不会少拿一分该拿的。” 弋戈一听这话,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大半,把中秋的狗绳往门把上一带,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王鹤玲面前。 王鹤玲挂了电话,冲弋戈一笑:“你爸做了选择。” 弋戈愣愣的不敢相信,呆了几秒才出声:“不可能,你们之间是不是还有什么误会?” 弋维山怎么可能会和王鹤玲离婚呢?只是一个养子而已!弋戈自诩清醒,她一直知道弋维山完全有可能为了名义上的儿子而放弃她这个女儿,可她无论如何难以相信,弋维山会选择和王鹤玲离婚! 不过几天的事,直到十分钟前她还笃定弋维山早晚会来请王鹤玲回家的。更要命的是,看王鹤玲这几天的状态,她恐怕也是如此笃定的。 王鹤玲表面上做好了分家的准备,行事说话也都狠,微信拉黑、电话不接、说搬走就搬走,可她大概从没真的想过要和丈夫离婚,因为她从不觉得弋维山会在这个二选一的问题里,选择那个刚认两年多的养子。 怎么会呢? 她和弋维山,不仅是夫妻,更是伙伴、老友、爱人,怎么可能敌不过一个养子的分量? 可刚刚弋维山在电话里说得也很清楚了—— “我不想和你离婚,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阻止我认个干儿子。你要是不喜欢他,逢年过节见一见就好了,又没人要求你真的也拿他当儿子看,你为什么非要较这个劲呢?明明可以两全其美皆大欢喜的事,你为什么就是要和我犟呢?” “公司这么大,总要交给男人……小戈当然好,太好了,但可惜就可惜在这里,她就不是个男孩子!女孩子,总归是要嫁人生孩子的,到时候公司难道送给外人?子凡是我考察很久、精挑细选的,是最合适的人选,没有亲生父母,他会拿你我当亲爸亲妈,这有什么不好呢?连小戈都未必会比他更亲我们!” “我自认这些年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我没有违背结婚时候任何一个字的承诺,连你不想再生我都……我没有自己的儿子,只能找一个连血缘关系都没有的继承人,这你都不能理解吗?” 弋维山说道这里便顿住了,以叹声代替一切。他没跟她发火,连最后的协商都是一如既往的轻言细语,像无奈的劝哄和安抚,像一个甘居下风哄霸道妻子开心的温和丈夫。 可王鹤玲在他说出“两全其美皆大欢喜”的时候,就知道,这婚,必须离了。 她只是觉得自己迟钝,早该反应过来的。——她搬来这里住已经快一周了,弋维山再怎么诸事缠身,再怎么繁忙纠结,如果真的想来向她道歉,怎么会不来呢?如果是以前的弋维山,或者说是她以为的弋维山,怎么会不来呢? 王鹤玲看着眼前愕然的女儿,自嘲地笑了笑:“我都没惊讶,你这么惊讶干什么?” 她说着把手机轻轻放在桌上,拢了拢身上的真丝睡袍,仍旧优雅镇定地走进厨房,取出柠檬和小刀,缓慢地切片、泡茶,像每一个普通的早晨一样。 第94章 .两天前刚大放厥词说要追他的这人,这是在干什么? 这天早上,弋戈的微信来得比前两天晚一点。蒋寒衣不想承认自己在等,可他确实在手机提示音响起的那一刻立马从沙发上蹦起来了。 早安、表情包、一个中秋的视频。视频里她和中秋一起跑步,但她不露脸。 蒋寒衣拇指往上一刷,这几天都是这样的消息。他不禁觉得好笑,弋戈说的“追追看”,原来是这么个路子。 说实话,很笨。 再说一句实话,他很受用——至少现在,他要克制自己装模作样地只回复一句“中秋毛色亮了很多”,就挺难的。 放下手机他去了厨房,中午打算做个粉蒸排骨,需要把排骨处理好、提前腌上。早上刚做的葱油拌面,锅和碗都还没刷,堆在水池子里。冰箱里有昨天刚腌的糖醋小萝卜,蒋寒衣拈了颗扔嘴里,津津有味地边嚼边刷碗。 大部分人看到这画面大概都会觉得违和——一个二十几的男生,独居在家,变着法儿地给自己做菜,且做的都还不赖,品相味道俱佳。但凡思维刻板点儿的,大概当即就雷达作响,怀疑他是 gay. 蒋寒衣也说不清是自己怎么成为一个“大厨”的,高中的时候,他还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是切个土豆片都能导电的大少爷。 论时间,大概是大三那年开始。那时候他自己在校外租了个房子住,外卖点两个月就腻了,更别提他还屡次在餐盒里吃到过头发。五脏庙受了好长一段时间委屈,蒋寒衣越来越想念杜阿姨的江城老手艺和高中时在文东街从头吃到尾的那些味道,索性开始自己摸索着做。结果这一摸索,倒发现自己特别是块料,什么菜只要大致扫一眼菜谱,都能做得像模像样。 不过工作后因为飞来飞去的太忙,他又疏于厨艺了。直到出了飞行事故,他被迫休起年假,无聊得又重新拿起了锅铲。本来只是随便做做消磨时间,但那次在拳馆遇见弋戈之后,也不知道怎么,忽然又燃起了熊熊野心,隔三差五去黄粱梦找舅妈学艺,琢磨那老江城味道该怎么做。 排骨腌料准备好,手机忽然响了。 蒋寒衣瞥眼看过去,原本的好心情瞬间消散了大半。 是公司的人事总监。 刚出元旦假期,人事的电话就迫不及待地打进来,蒋寒衣盯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知道是事故处理结果出来了。 八成不是什么好结果。 他洁癖,是绝不肯在围裙上擦手的,抽了张厨房纸把手擦干净,一颗心已经被持续响起的手机铃声吵得直发毛。 可人事总监一开口居然满声笑意,颇为讨好地道:“事故调查结果出来啦,是你们机长的失误,你不负主要责任。小蒋啊,你不用停飞啦!” 蒋寒衣愣了——调查组神通广大到了这个地步?还是机组里有人良心发现替他说了实话? 他问:“…调查结果是?” 人事总监主动解惑:“你们机长自己承认的,他前一天晚上一夜没睡,第二天精神恍惚按错了组件。我们后来也跟机组其他同事交叉验证过,确认了这个事实。小蒋啊,你放心,公司肯定是会实事求是、秉公处理的!” 蒋寒衣一时回不过神来。事故发生两个多月了,无论是故意为之还是被逼无奈,机长都显然打定了主意让他背这个黑锅,怎么会忽然就自首了? 电话那头人事总监语气依旧热情:“咱们公司绝对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员工的,尤其是你这样技术精湛、大有可为的飞行员!小蒋啊,你看几号方便,直接回来复工吧,现在疫情隔离措施严,公司调飞行员不容易啊!” 不知怎的,蒋寒衣心中并没有觉得松快,他简略回了句:“我目前在老家,过几天回去后联系您。” 人事总监又说了句年轻人受委屈有情绪可以理解,但不能意气用事,才不太放心地挂了电话——蒋寒衣的飞行成绩、身体素质还有同事和乘客的评价是他这一批飞行员里最好的,要是因为这么一个风波,让人被其他航司挖走了,那可真是得不偿失。 蒋寒衣挂了电话后默默把锅碗瓢盆洗完,对着厨房窗口发了会儿呆,觉得胸口一团气还是没排解掉,又拿起清洁剂和厨房纸,弯腰对着灶台一顿猛擦。 直到那灶台黑得锃亮,他直起腰来,吐了口气,心里仍然不痛快。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打电话问个清楚——机长不太可能平白无故地良心发现,而他要是不搞清楚,哪怕这件事原本就该这样,他心里还是会有个疙瘩。 谁知电话还没拨出去,微信里跳出来一则退款通知。 蒋寒衣看着某众筹平台退回来的两万人民币,迷茫了好一会儿,忽然,心里一凉。 他想起来了,去年机长在朋友圈发布了一则筹款消息,大约是已经花光了积蓄,走投无路,不然,以机长飞了二十多年的薪资水平,怎么也不至于要到处借钱。当时蒋寒衣替他转发了求助消息,匿名捐了两万块。 现在机长把这钱退回来,那说明…… 蒋寒衣身体僵硬,拇指悬在通讯录上,这通电话却是不知要怎么打出去了。 他僵直在厨房里沉默了很久,微信跳出新的消息,来自机长—— “寒衣、我已向公司说明事情真相,并将引咎辞职。很抱歉当时为了一己私利、将你拖下了水,希望我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那两万块是我和儿子去年收到的最大一笔捐款,除此之外、最多的不过两千。当时我就猜到是你、说实话、我一直不愿意用到你的这笔钱,现在真的用不到了,不知道是不是对我狭窄心胸的报应!” “另外、我想啰嗦一句,你还年轻、要知道在职场上锋芒毕露和太过善良都不是什么好事,以后不要在别人都捐几百一千的时候捐两万块钱了,否则以后还会有源源不断的人占你的便宜、推你背黑锅!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说这个话、你可能也不认同,但我还是想善意地提醒你,肺腑之言,权当我向你赔罪!” 机长一向爱用顿号和感叹号,之前就老被同事笑,说看机长一条消息,眼睛要被戳瞎好几次。 可现在,蒋寒衣看着对话框中大片的文字,只觉得心中压抑,他僵直在厨房里,望着窗外渐渐消沉下去的天色,沉默了很久。 冬天天黑的早,五点便暮色沉沉。 蒋寒衣没了做饭的兴致,在卧室里睡了一觉醒来,套上羽绒服想出门透透气。 第87节 他有意无意地往独栋区走,想看看能不能碰见弋戈。这几天他总在想,大学四年的寒暑假里,两人明明有很多时间都住在一个小区里,却从来没有遇见过,到底是因为那几年他太怂总懒得出门,还是因为他和弋戈就是这么没缘分? 他希望是前者,可为什么他这几天早晚都出门溜达,也还是碰不见她的人? 正这么想着,忽然觉得前方岔路上一道身影闪过,带风的步子很让他感到熟悉。 抬头一看,疾步走过的不正是弋戈? 蒋寒衣心中一喜,长腿往前迈两步正要追上她,却看见她走向一个西装革履、身材挺拔的年轻男人。 下意识地,蒋寒衣往回一躲,把自己隐在了草坪树后。反应过来后,还没来得及谴责自己行为猥琐,又看见弋戈扬起嘴角,冲那年轻男人笑得十分灿烂。 一瞬间,蒋寒衣心里什么自我嫌弃自我谴责都没了——呵,他倒要看看两天前刚大放厥词说要追他的这人,这是在干什么? 第95章 .世界不是丛林,生活也不是饥饿游戏,不需要所有人都是猛士。 弋戈一脚油门开回盛世华庭,其实还没想好要跟弋维山说些什么,但情绪作祟,总觉得至少该跟他理论一番,把两边的理由和事情真正的来龙去脉都问个清楚才对。 谁知一来先看见的是整件事情的导火索、她那位从天而降的便宜“哥哥”、弋维山不惜跟妻子离婚也要认在膝下的养子,弋子凡。 其实他当然不姓弋,听说是姓党的,那几年福利院的小孩都姓党。 其实弋戈此前并不知道弋子凡长什么样,但远远的看到自己家门口站着这么个人,心中便有直觉了——这副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样儿,这张所谓沉默睿智、不失城府的笑脸,就像和弋维山报了同一个班学的似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弋子凡笑,只是走向他那几秒钟内,弋戈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装腔拿调。她敛起一身怒气,也笑得装模作样、从容不迫——笑得非常恶心人。 可一走近还是差点被弋子凡恶心到,他笑着说:“弋戈?没听爸说你今天要来,吃晚饭了吗?” 这茶香四溢的。 弋戈差点就装不下去了,对面这人的茶艺显然比她高出了千重山都不止。她勉强笑回去,故意问:“回我自己家还要提前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 没等弋子凡说完,她又问道:“我们家没人会做饭的,晚上吃什么?叫了阿姨来?” 弋子凡的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僵硬。 弋戈作恍然大悟状:“哦,叫了你来啊!你会做什么菜?” 她当然知道自己的挖苦并不高明,而且很刻薄——至少对无辜的做饭阿姨们很刻薄,但看弋子凡脸上挂不住,她还确实挺爽的。 家里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弋维山走出来勉强笑着喊了她一声“小戈”,脸色不太好。 倒没等弋戈发话,他自觉地支走了弋子凡,把弋戈叫到中心花园里坐下。 弋维山这两年年纪大了,身体明显不如从前,此刻裹着厚重的棉睡衣坐在石凳上,倒叫弋戈觉得有些陌生。她虽然一向不大喜欢亲爹,但平心而论,弋维山从前确实是个高大挺拔、气质不俗的中年人。 这么一看,倒像突然就老了似的。 弋戈忍不住想——是因为老了才急着找儿子?怕自己驾鹤西去了公司落在她这个“可惜不是男孩”的女孩身上? “你妈妈现在怎么样?”一开口,弋维山倒还是声音低沉,中气较足。 弋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问题——如果回答“不好”,那王鹤玲肯定不会同意;但如果回答“很好”,那……与现实相悖。 弋戈很难解释自己是如何看出王鹤玲不好的,或许这时候唯有诉诸那玄之又玄的、母女间的心理感应。哪怕王鹤玲接了电话后一如既往地泡柠檬水、吃简单而精致的早餐、做瑜伽后出门去看新年画展。可弋戈就是能感觉到,她的一向优雅而傲慢的母亲的身躯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了,使她虽然仍旧脖颈笔直身姿美丽,却从那纤瘦美丽的背影里流露出畏缩与脆弱来。 她抿了抿唇,索性绕开这个问题,径直问:“你要和我妈离婚,除了弋子凡的问题,还有没有别的原因?” 弋维山拧眉看她一眼,似乎对她的提问很不满,又觉得疲惫,不耐地叹了口气道:“你没有搞清楚问题的本质,不是我要和你妈妈离婚,是她要逼我做出一个选择……” “所以真的就只是因为弋子凡。”弋戈打断他,带着失望和厌烦。她最终不得不相信了这个原因,在来这之前,她还很怀疑这场离婚闹剧是否另有隐情。她心中生出一股恶寒,语气也更加冷漠,“就为了领养一个儿子,你要跟我妈离婚?” “你还是没听明白……”弋维山痛心疾首地沉叹了一口气,似乎对于自己需要反复强调的本意感到痛苦,“离婚不是我选的,是你妈妈逼我这样选的!” “你是聪明讲理的孩子,你来说,这二十多年我对你妈妈怎么样?我作为丈夫做得还不够好吗?你前年就知道你子凡哥哥的事了吧,你都没有意见,你妈妈的反应这么激烈,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 “是吗,你真的想不通为什么吗?”弋戈敏锐而迅速地反问他,“如果你不清楚我妈为什么会是这个反应,那你这两年怎么会刻意瞒着我妈呢?爸爸,你可别告诉我,我妈两年来都不知道弋子凡的存在,纯属是个巧合。” 弋维山被一语说中心思,十分不耐地皱了皱眉,目光偏移了一点儿,不再那样恳切地、痛心疾首地看着弋戈。 他不回答弋戈的问题,很快又恢复了语重心长的姿态,继续道:“你也工作了,也知道这个社会大环境是怎么样的,像爸爸到了这个年纪这个社会地位的,有多少还能对家里的妻子保持忠诚?你可能没有这个概念,但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除了我,一个都没有!换了别人,如果想要个儿子,绝不只是收养而已!爸爸为了你们的心愿和幸福努力了这么多年,爸爸也有爸爸的辛苦和心愿,为什么你和妈妈就不能理解一下呢?” 他说得如此真诚,如此恳切,好像他只是提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请求,以一个顶天立地、独一无二的丈夫的身份。 可弋戈惟有回以微笑。她知道自己这样冷淡的微笑也是一种武器。 果然,弋维山也被这个微笑消磨掉了最后的耐心。他把交叉的手从桌子上拿下去,靠在椅背上,手指搭在椅子扶手上叩了两下,最终结束了这场对话—— “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再转告你妈妈,我和她的婚姻,选择权仍旧在她手上。我并不想离婚的,可如果她始终不能理解,那我也不能永远无条件地包容她。二十多年了,我也希望她能理解我一次。” “你也放心,你始终是爸爸的女儿。女孩子工作几年,体验一下就可以了,以后回江城,爸爸会给你找份清闲的工作、物色个不错的年轻人,舒舒服服过日子就好了。” 深冬的暮色沉得像要吃人。弋戈看着自己的父亲,他傲慢地靠在藤椅上,眼神外是密密麻麻但永远不会成为他的苦恼的深刻皱纹,眼神里是在社会生活和商场沉浮的三十余年中磨炼出来的威严与冷淡。 像是一部典型的男人电影的结尾,镜头将从眼神的特写慢慢拉远,从脸,到身影,到这对峙的场面,到整个冬天。 弋戈最不喜欢的那种电影。 “我不会给你传话,你可能不信,你们俩之间的问题我其实真的不想插手,就像你的公司我也是真的没有兴趣。”弋戈微笑,缓缓道,“但我现在觉得我刚刚说错了,你大概真的永远无法理解我妈的反对。也许是因为,你和她从来都不是一类人,你也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她。可能就是因为你这二十几年的丈夫做得太好了吧,你们俩才都没有发现这一点。” “我知道你很希望有个儿子,现在有了,那我也就顺带说声恭喜。不过既然你和我妈离婚,我选择和我妈站在一起。过去你给我提供了很优渥的成长条件,现在我也成年了,以后跟着我妈过,就不劳你再操心了。” 天色太暗,院子里的灯也太暗,弋戈看不清弋维山的表情。 但她自己却还是没忍住,轻轻摇了摇头,垂眸苦笑道:“不过确实挺可惜的,这几年,我真的觉得我们很像一家人了……原来,还是不行啊。” 天太冷,她差点被冬风吹出鼻涕,险险说完最后一句,闭了嘴。——这才像她喜欢的电影结尾。 * 蒋寒衣看着路边一动不动的汽车,弋戈坐进车里已经十多分钟了,始终没有任何动静。 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上前去,他甚至有点害怕。不仅因为他刚刚的偷听,更因为,这七年来他始终在想,当年他要是没有那么急迫地去逼弋戈,没有那么着急地要她走出来、原谅他、表态度,事情是不是会不一样? 蒋寒衣也是这几年才缓慢地明白过来,不是所有人都应该把残忍的事情剖开来、鲜血淋漓地直面的。面对固然是一种方法,可等待也是,消磨也是,逃避也是。鲁迅先生说,“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然而世界不是丛林,生活也不是饥饿游戏,不需要所有人都是猛士。 他不知道现在的弋戈想选择哪一种方法,也不敢再贸然行动。 几分钟后,他看到车子开走,望着渐渐远去的车影,心中到底十分怅然。 弋戈回家后被中气十足的王鹤玲女士训斥了一顿,因为中秋趁她不在家时跑她卧室撒野去了。 弋戈笑着赔罪,把房间收拾干净,拎着中秋的耳朵进屋教育。 抱着个狗头有的没的说了一大堆,弋戈最终只能说服自己——弋维山这个老顽固不会改变想法,王鹤玲更没可能回头,所以这事已成定局。而她作为一个跟两方都不太熟的亲女儿,既然出于个人立场选择了站在母亲这边,那以后要做的事就是尽量陪着亲妈、哄亲妈开心,别的,一律不归她管。更何况,实际上她的亲爹和亲妈没有一个需要她去操心或赡养,她最多也就起一丁点儿的陪伴作用,负担反而轻些。 想通了这点,她心里好受了不少。 搓了搓中秋的狗头,忽然想起一茬——晚上给蒋寒衣的微信还没发! 在这方面弋戈有点强迫症,如果下定决心要做一件事,那么无论是中途放弃,或是拖延不做,都让她觉得不舒服。 更何况,她刚跟人家信誓旦旦地说要追他,这才三天就懈怠了,这多不像话?! 弋戈心头一紧,忙从手机相册和备忘录里扒拉,选了个冷笑话打算发过去。 “叮!今夜冷笑话之——” 她噼里啪啦地编辑着。 另一边,蒋寒衣也拿着手机坐立难安。 说实话,他很害怕七年前的事情重演——万一呢?万一弋戈仍然面对不了这样的事情,仍然选择把身边人一并推开呢? 尤其当两个小时过后,弋戈仍然没有任何消息时,他就更慌张了。 他并不期待弋戈每天都给他发那些搞笑的表情包和冷笑话,但现在,如果能听到她的消息,该有多好。 所以,当对话框顶部忽然闪烁起“对方正在输入中……”的字样,蒋寒衣忽然心脏一停,下一秒全身血液都往头顶冲,前所未有的急迫起来,迅速开始打字。 这边弋戈还在编辑自己的冷笑话,对话框里却忽然出现几条新消息,她只扫一眼,便怔愣起来。 蒋寒衣说—— “在一起吧。” “不用追了。” “我想和你在一起,就今天开始。” 第96章 .“我这么挑,可你只有一个,我还能怎么办?” 平常这个点,外头会很热闹。隔壁邻居家的小孩放学回来,篮球拍得楼道里咚咚响;物业的阿姨拿着扩音器在小区里走一圈,提醒大家非必要不聚集、疫情还未结束不可放松警惕;楼上新搬来的年轻夫妻经常在这个点吵架,吵得锅碗瓢盆也叮叮咣咣。 可今天,这些动静都没了。 屋子里安静得出奇,像配合蒋寒衣的手机一起演默剧。 他热血上头发出去的那三句话早过了撤回时间,二十分钟前还“正在输入中……”的弋戈彻底没了消息。 这一刻蒋寒衣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七年时间里他身上发生的变化——搁在以前,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直截了当地拨一通电话过去,问弋戈,不用你追我了,我喜欢你,我想跟你在一起,行不行给个准话。 可他现在不敢了。 他一会儿觉得弋戈说不定是没看到,一会儿又觉得怎么可能没看到,肯定是看到了不想回。一会儿想无论如何该问个清楚,一会儿又害怕,是不是再发条消息过去,看到的就会是添加好友的提示。 他很讨厌这种感觉,每一分钟里他都有五十九秒在酝酿一个直接拨出去的电话,可每个最后一秒,他又都退缩回来。 忽然,茶几上的手机震动起来。 蒋寒衣抓起手机的那瞬间,简直像抓紧了自己的心脏。 弋戈的声音传来,微微喘着气,带着疾风刮过的声音。她好像在户外很安静的地方,背景中唯有呼呼风声与她渐渐平复下来的急促呼吸。她说—— “蒋寒衣,我在你家楼下。” 她的声音像是来自某个遥远空旷的地方。 那一刻,蒋寒衣仿佛终于听见当年那只遥远的收音机里的回声。 蒋寒衣一口气跑下楼,看见弋戈坐在中心花园的石凳上。看见他来,她怔了一下,而后有些得意地扬起嘴角,笑道—— “九公里,十五分钟就开到了,厉害吧?” 她放松地伸直了长腿,说话时两只脚尖得意地碰了碰,一手在身侧懒懒地撑着长椅,一手还搁在中秋毛茸茸的脑袋上。 这画面对于蒋寒衣来说太熟悉了,哪怕弋戈穿着成熟的羊毛大衣、高跟皮靴也叩在地上发出声响;哪怕在她身边坐着的从银河变成中秋;哪怕她现在笑得其实有点过于灿烂了,以前她不会这样笑……可蒋寒衣还是觉得有些东西正回到他的身体里,好像下一秒,弋戈就会不耐烦地嫌弃他“你刷题怎么这么慢”,或者也笑着跟他说,“蒋寒衣,我好想吃肯德基啊。” 第88节 他走过去,短短几步,几乎觉得恍惚,问:“…你怎么来了?” 弋戈闻言,顿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把聊天界面举到他面前,“来确定一下,说这话的是不是本人。” “是。”蒋寒衣没犹豫,盯着她的眼睛,“然后呢,答应么?” 他的爽快反而让弋戈有点意外,眼前人目光灼灼,弋戈微微撇开眼神,小声说:“其实我还有点事情想问清楚……” 蒋寒衣心上仿佛被泼了一盆冰水,攥紧了拳头,极力克制地冷笑一声。 “不过还是先答应了再说吧,万一你反悔了呢。” 弋戈却忽然把后半句话说完,在蒋寒衣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衣领被人轻轻抓住,下一秒,淡淡的香气铺天盖地而来,弋戈抓着他站起了身,微微抬头,覆上他的嘴唇。 蒋寒衣没有吻过别人,可在这个不知道持续了多长时间的吻中,他渐渐沉迷,并且感觉——弋戈好像还挺会亲的。 结束时他有点恍惚,垂眼看弋戈,她的口红微微晕开,两颊也出现朦胧的红晕,眼睛却亮得惊人,无比璀璨。 蒋寒衣下意识地咕哝了一句:“…这个你也学过么。”这人说恋爱要边追边学,难道亲吻也在这个“边追边学”的过程里吗? “嗯?”弋戈没听清楚。 蒋寒衣忽然觉得有点羞耻,轻咳了声,支吾道:“…你,挺会亲的。” 弋戈愣了两秒,恍然大悟,挑了挑眉,“你也不赖啊。”说着,目光下移,看向他紧紧扣在她腰间的手。 这人也就刚亲上去的时候僵了两秒,不过很快就自动进入状态,抚摸、摩挲、喘息,哪样他不会?她还在瞎啃呢,差点招架不住,简直想给他颁个无师自通奖。 蒋寒衣低头一看,差点被吓一跳,他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上手了?!他像做了什么坏事被抓包了似的,猛地挪开手,又不知道往哪放,踌躇了半天,还是自然下垂,僵硬地贴在了衣缝边。 弋戈见他这一通肢体表演,轻笑了声,抓着他衣领的手上移,圈住他的脖子,问:“反悔了?” “没有。”蒋寒衣很想表现得正人君子一点,可尴尬地发现,他现在的目光很难从弋戈的嘴唇上挪开。 他很想再吻她一次,可她似乎有话要说,而他也不太确定自己再来一次会是什么表现——像刚刚那样,第一次表现得太熟练了似乎也不太好…… 所以,他现在只能像个贼似的把目光四处乱瞟,就是不敢看她的眼睛。 “汪!” 一旁的中秋看了半天的打情骂俏,终于忍无可忍,仰着狗头叫了声。 蒋寒衣一激灵,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被中秋恶犬扑食了。他把弋戈的手从自己脖子上抓下来,牵在手里,缓了缓神,认真道:“你刚刚说有些事情想问清楚,是什么?” 弋戈也不含糊,径直问:“你为什么忽然就答应了?” 蒋寒衣想了想,这问题恐怕不太好回答……于是四两拨千斤地笑道:“讲道理,其实是你答应了我。我没答应你什么。” 弋戈一看就知道他想混过去,于是更确定了心里的猜测,扬了扬眉,摊牌道:“你是不是听见我和我爸说话了?今天下午,就在这。” 蒋寒衣心下直叹气,女朋友太聪明了是种什么体验? “你怎么知道的?”他牵着弋戈坐下来。 “瞎猜的。我跟我爸聊完,走的时候在车上的时候看见你了。”弋戈无所谓地耸耸肩,“本来没想到你是听到了我跟他说话,我以为你只是刚好路过小区门口而已。但你突然给我发消息,那肯定是发生了什么,加上刚刚你看到我问的第一句是‘你怎么来了’,如果你认为我一直住在这小区里,那应该不会这么问。你这么问,说明你知道我不住在这里了,所以我猜,你应该是听到了。” 蒋寒衣垂下眼,低声说:“是偷听的,对不起。” 弋戈没接茬,反问:“那你答应跟我在一起,是因为这个么?觉得我特别可怜吗?” “有被这件事触动,但不是因为这件事。”蒋寒衣认真地说,“也不是答应要跟你在一起,我是想跟你在一起,一直都是。” “哦……那还是觉得我可怜咯?爹不疼妈不爱,可怜得触动了你,然后就想跟我在一起了?”弋戈阴阳怪气地问。 蒋寒衣急了,“你挺聪明的怎么听不懂人话了?我说的是,我想跟你在一起,一直都想!谁觉得你可怜了?” 弋戈被他的反应逗笑,张开手圈住他,“干嘛生气呀,可怜就可怜嘛,你多可怜我一点我也没意见啊。” 蒋寒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她捉弄了,想发火,可这人拿脑袋在他颈窝里蹭来蹭去,再大的火都消了。他没好气地咬牙强调道:“我不因为可怜谁就跟谁在一起。跟你在一起就是因为喜欢你,没别的。你最好也是,只因为喜欢我才跟我在一起,别是因为可怜我。” 弋戈闷在他怀里噗嗤一笑,扬起脸问:“那你有什么值得我可怜的吗?” 蒋寒衣听她语气轻松戏谑,表情却认真,一张笑脸上两只眼睛眨巴眨巴——分明是要他自己招供的意思。 蒋寒衣苦笑:“你又猜到了?” “那倒不是,我问了蒋阿姨。” 重逢以来弋戈一直觉得蒋寒衣不太对劲,因为心里有怨对她冷淡也就算了,可他对韩林范阳的态度也不太对劲,太颓了点。再加上他那“年假”长得离谱,还有那天给他发飞机相关的视频他也兴致缺缺,弋戈索性直接去问了蒋胜男。 当然,大部分时候蒋胜男女士是个相当有原则的人,不会把儿子工作上的事告诉别人,可是——弋戈都在追了她怎能不说?她多年来的把弋戈骗进门当女儿的梦想终于看见曙光了,还管儿子的隐私干什么?!所以蒋胜男女士不光说了,还说得添油加醋、凄风苦雨,整个把蒋寒衣说成了一个受坑害前途未卜的失足青年。 “……”真是他亲妈。蒋寒衣无奈地叹了口气,又问:“所以你呢,觉得我可怜吗?我工作都没了,还要跟我在一起?” “要听实话?”弋戈问。 “…嗯。”蒋寒衣紧张地咽了口口水,点点头。 “那我觉得……你真挺可怜的。”弋戈伸手捧住蒋寒衣的脸,将自己的额头与他的抵在一块,用一种哄小孩似的语气说,“啧啧,可怜死了哟。” 蒋寒衣忽然觉得自己被打脸了,啪啪响的那种。 在弋戈回答之前,他以为自己想听到的答案是义正言辞、泾渭分明的——“不可怜,我干嘛要觉得你可怜?我喜欢你才跟你在一起,不是因为可怜你。” 他以为可怜不会是什么好事,他并不喜欢弋戈可怜他。 可现在,弋戈抵着他的额头,轻轻的呼吸喷在他的脸上,用哄小孩子一样的语气说他“可怜死了”。没有鼓励,没有告白,没有同仇敌忾,没有义正言辞,他却觉得自己得到了莫大的安慰。 他不禁在心里想,如果是弋戈的话……那么多可怜可怜我也关系,挺好的。 “不过没关系,没工作了我也喜欢你。”弋戈啧啧叹了好几句,又说,“嗯……蒋阿姨要是实在不让你啃老的话我勉强养你也行,中秋一个月大概花我两千块,你吃得稍微比她少点就行。”弋戈捧着他的脸,十分大方地说。 “…那我谢谢你啊。”蒋寒衣微笑。 弋戈莞尔:“客气!” “除了这个呢,还有什么事情想问清楚?”被她这么“可怜”一通,蒋寒衣心里竟无比熨帖,再接再厉地又问。 “没什么,其实都差不多。”弋戈却忽然有点躲闪,“就还想问你为什么还是喜欢我。七年其实真的挺长的,对吧?” “而且我必须坦白,你说得对,如果那天不是碰巧在警察局看见了你,我大概永远不会主动去找你的。”弋戈抱歉地说了实话,“就算是这样,你也还会喜欢我吗?” 不得不说,这话虽然不意外,但她亲口说出来,还是挺让人伤心的。可蒋寒衣也知道,她现在敢这样坦白,也恰恰说明,她没打算再离开。 其实这问题蒋寒衣问过自己很多遍——七年来,在大学的公众号上看到弋戈的时候,听说弋戈去美国交换的时候,听说弋戈和姚子奇进了一家公司的时候,他都问过自己,为什么仍然把她放在心上呢?如果还喜欢她,又为什么不直接去找她呢? 甚至在重逢后,他无比清楚自己面对弋戈时有多紧张、多心动,却也要谨慎地退一步,问自己一句——会不会只是因为不甘心? 或许是在弋戈坦坦荡荡地说“我追追看”的时候,或许是这三天每次看到她发的那些表情包都笑出声的时候,又或许是在刚刚热血上头发那三条微信的时候,蒋寒衣才发现,即使他们都已经是成年人,都面对着操蛋的家长里短、工作同事,碰到弋戈的事,他还是那么冲动,还是充满怜惜、不舍与傻气。 蒋寒衣确信,他不会在任何情况下再对一个刚追了他三天的人说“不用追了,在一起吧”,也确信弋戈不会再捧着第二个人的脑袋说他“可怜死了”。 有些东西,只在两个人之间发生。 蒋寒衣苦笑了声:“大概因为我一直是个很挑剔的人。” 范阳说这年头不论是谈恋爱还是结婚,都不能太挑,长相、财力、性格、感觉,有一样就足够。 可他确实就是个少爷脾气,矜贵得很,什么都要挑。 他不仅要漂亮的,还要个高的、聪明的、性格爽快的、脾气不好的。 没有比她更好的。 蒋寒衣在弋戈灼灼的目光中,终于也放下这些年的愤懑、纠结和质疑,坦然地笑着说—— “我这么挑,可你只有一个,我还能怎么办?” 第97章 .现实世界的狗血和荒诞上不封顶。 两人坐在中心花园里聊天,蒋寒衣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弋戈许多事,譬如她去美国交流那一年都做了什么,譬如中秋被领养回家后是不是还爱看月亮,譬如黄粱梦里她最喜欢的是哪一道菜。其实他自己都不知道下一句想问什么,没头没尾的,但就是这么一直说下去了,谁也没觉得尴尬。 只是问着问着,他忽然发现弋戈一直在玩他的手腕,一会儿用拇指和中指把他的手腕圈起来,一会儿拿食指轻轻叩在他的脉搏处,乐此不疲。 蒋寒衣失笑:“干嘛呢?” 弋戈回神来,抬头看他一眼,又低头,很新奇地说:“是你手腕太细还是我手大?我能整个圈住你的手腕欸。” “…应该是因为你手大吧。”蒋寒衣无奈道,他一米八六的个,骨量摆在那里,手腕怎么也说不上细。见弋戈还一直圈着他的手腕,笑道:“这么好玩?” “不知道,反正重逢之后我就一直觉得你的手腕很好看来着,很想摸。”弋戈很坦诚地说,话末似乎又觉得不对,顿了顿自言自语似的问:“蒋寒衣,我是不是有点色啊?” “……”蒋寒衣轻咳一声,绕过她直白的问题,换了种说法道,“以前没见你对我这么感兴趣。” “那说明我在正常地成长啊!以前我十六七岁,自己都还没长大呢,为什么要对男的感兴趣?现在我都快二十五了,无论生理心理都成熟了,当然就有看男人的需求了。”弋戈很自然地解释道。 “……”蒋寒衣被她辩得哑口无言,仔细一想,又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 其实重逢以来,他一度觉得弋戈变了很多。无论是待人方式,还是行事风格,25 岁的弋戈都比从前开放和柔和。就像他很难想象以前的弋戈会说“我追追看,你考虑考虑”,或者直接地承认“蒋寒衣,我是不是有点色”。 可他现在忽然明白,她从来没有变,她始终是直接而锐利的。以前不做的事情,大概真的只是因为那些事情没有出现在十七岁的人生清单里。 七年来,所有人都变了,有的主动改变成外界认可的样子,有的被动地被搓圆揉扁,可弋戈没有。她在自己的壳里,按照自己的节奏接受变化——从前蒋寒衣一直觉得那层壳是弋戈的阻碍,现在他才明白,或许所有人都需要这样一层壳,像皮肤一样,让他们游刃有余、自由飞行。 想到这,蒋寒衣不自觉笑了笑——他越来越觉得,七年前的那场拒绝,其实并没有那么难以释怀。 只是时间不对而已。 十七岁的弋戈没有办法接受接连到来的离别,十七岁的他不也没有办法接受莫名其妙的拒绝么?七年来他每每不忿时,想的都是弋戈始终不肯敞开心扉的懦弱与不真诚,可如果他真的比她更勇敢,那这七年,他有很多机会可以主动去找她的,只是他没有,他连同学聚会都不敢去。 十七岁时,没有谁比谁做得更好,他们都有点虚张声势、不堪一击。 “笑什么?”弋戈挠了挠他的手心。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刚刚说的也不太对。” “什么?” “你说,如果没有那次在警察局碰巧遇见的话,你永远也不会主动来找我……”蒋寒衣缓缓道,“我现在觉得不一定,你应该会来的。” “为什么?”弋戈乍一听这话,觉得疑惑,却不是疑惑于他话里的内容,反而更好奇他为什么这么肯定。 “不为什么,就是感觉。”蒋寒衣云淡风轻地说,“你不来,我也会去找你的,不过可能会慢一点,要劳驾你等一等。” 弋戈有点新奇地看着他,看着看着,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她不清楚蒋寒衣为什么忽然抛出这么一个玄乎却又笃定的论断,也懒得去分析事实是否真会如他所说,只是听他这样说,心里觉得熨帖和信服。 “那可惜了,已经遇上了,也没办法验证对错了。”她笑说。 蒋寒衣失笑:“那倒是用不着可惜!” 两人说着说着笑开来,忽然听见不远处车库门拉开的声音,向七号院望过去,看见弋子凡立在门边,弯着腰对门里的弋维山说了些什么,告过别之后,看见弋维山往屋里走了,才转身走进车库坐上车,慢慢驶离。 第89节 “…怎么走了,我还以为他已经住进去给弋维山当儿子了呢,这大晚上的不得给他端盆洗脚水啊,大孝子。” 弋戈原本以为自己完全不在意弋维山认几个儿子,更不关心他和王鹤玲离婚分家产的事,可或许是弋子凡扬长而去的车尾气太欠扁,或许是身边这人的存在让她太放松,她看着那渐渐变小的车尾灯,竟十分自然地脱口刻薄起来。 蒋寒衣倒一点不意外,接话接得十分顺口:“说不定是端完了走的呢。” “……”居然很有道理。弋戈剜了蒋寒衣一眼,撇撇嘴不说话。 蒋寒衣不再开玩笑,把她的手从自己的手腕上牵下来,攥进手心里,轻声问:“介意?” 弋戈沉了口气,决定先做个铺垫,“你知道我现在在 x 厂做算法吧?我大学的时候还自己做了个答疑 app,很挣钱的。而且我当时秋招入职,拿的是 ssp 的 offer,有股份,能套现能分红。所以我自己真的挺有钱的,我真不是介意他把那公司留给谁、财产分给谁,你知道吧?” 蒋寒衣头次见弋戈这么把自己的成就当回事儿,听她这么细数,一面觉得可爱,一面又为她这样较真的原因而感到心酸,于是静静地听着,捏了捏她的手作为回应。 “我爸干这种事,我其实一点都不意外,他和我奶奶在这方面其实没差,顶多就是……小时候如果只有一个鸡蛋,我奶奶肯定会留给弋子辰吃,但我爸会说他很公平,所以一人分一半——但一个鸡蛋并不能说明公不公平,因为我爸不缺这个鸡蛋,你懂我意思么?” “本质上他和我奶奶的观念是一样的,没儿子这事真能要他老命。从这个角度来说,他能忍这么多年、不逼着我妈再生一个,还真说得上体贴包容,让了步的。”弋戈嘲讽地笑了笑,“我就是没想到,他能为了领养这么一个儿子直接跟我妈离婚,这么干脆。我不是觉得他最后会为了我妈放弃弋子凡啊,我只是以为,按他一贯的套路,他会一边哄我妈一边让弋子凡继续在公司待着,等到我妈不怄气了、习惯了,这事儿也就这么顺水推舟地做成了,他一向是这样的。” “真的,直到今天上午我都还坚信这事儿一定会以我爸把我妈哄回家的方式结束。我一直以为相对来说我妈会是坚决无情的那个人,没想到,最后是我爸说离婚就离婚。所以,我也不是介意吧……我就是有点儿,意外。” 从十七八到二十五六,从学生步入职场,经历过些许波折的年轻人很容易产生幻觉,以为自己了解了现实的狗血,看惯了家长里短、社会世情。 弋戈也曾这么以为,故作老成地盖棺定论——不就这些花样么,一些人无缘无故地离开,一些人有缘有故地告别,在一些人眼里她聪明漂亮年轻有为,在另一些人眼里她的身高体型性别年龄每一样都能成为原罪。 可总有新的事情挑战他们的认知,嘲笑他们没见过世面——这才哪到哪啊,现实世界的狗血和荒诞上不封顶。 “而且……我这两年还真的挺努力的,我觉得我们家虽然不算特别亲,但至少爸妈感情好,只要我不跟他们吵架了、我再努力努力,我们这一家就也很像模像样了。” 所以她大学放寒暑假,哪怕很想一直待在桃舟陪陈思友,也总会分些时间出来,陪王鹤玲做瑜伽、给弋维山的厨艺捧场。所以她去美国交换时,为了记得给父母打电话,每周都提前定闹铃,按着课表把时间定在不同的教学楼和实验室里,就为了让弋维山和王鹤玲看到她更多的生活。所以她毕业后还是回到了南方工作,即使在北京有更让她心动的 offer 和更熟悉的同学,她还是选择了离江城更近的杭州。 弋戈知道,自己做的这些说不上多努力,或者有多费尽心思,但是,她真的为此努力过。她也曾充满自信地认为,她和父母,终于还是成为了真正的家人。互相支撑、互相照顾的那种,真正的家人。 可弋维山用她始料未及的方式推翻了她的自信,并最终完成了他当年教给她的那一句——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尽管这一次的离别,并不像当年弋维山说的那样,是因为“你长大了”,而只是因为那个最简单也最无法改变的事实——她是个女孩。 中秋趴在地上睡着了,脑袋垫在蒋寒衣的脚背上。蒋寒衣牵着弋戈的手,想了想,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 下午听到弋戈和弋维山的对话,现在又听弋戈讲了这么多,哪怕作为旁观者,他也清楚这件事最根本的症结是什么,而这症结根本是无法改变的。更何况,蒋寒衣自己就是个男人,他总觉得,无论怎么说,他也感受不到弋戈痛楚的十分之一。 就像高中的时候,他可以把范阳和那些说闲话的男生揍得脑袋开花,可他们围着弋戈和朱潇潇说的话不会被收回;就像他那年明明听到姚子奇对弋戈狂热表白被拒后的嘲讽与奚落,最终却还是什么都没说,只能带她去看一场桑葚雨。 蒋寒衣很努力地想她所想、痛她所痛,可他也无比清楚,他永远无法与弋戈感同身受。如果他宣称自己能理解,能安慰,那实在太站着说话不腰疼。 弋戈心里堵着一团气,这么说了一会儿,虽远未释然,但已经好过了很多。一抬眼见蒋寒衣忧心忡忡地紧紧牵着她的手,不觉好笑,故作不满地问:“你都不安慰我?” 蒋寒衣愣了一下,看她笑颜,想了想,学她刚刚的样子,扶着她的脑袋,把她的额头抵向自己的。 两额相抵,蹭了蹭,然后轻轻地说:“可怜死了。” 弋戈本想笑,可他的气息一出来,喷在她脸颊上,她忽然安静了。 她闭着眼,感受到蒋寒衣抬了头,他的呼吸由下到上,拂过她的下巴、鼻梁、眼睛、眉骨,最后停留在她额上,印了一枚轻轻的吻。 “辛苦了。”蒋寒衣又喃喃地道。 “那你说一句爱我吧。”弋戈仍旧闭着眼,说。 “我很爱你。”话音落下,蒋寒衣自己都没想到他能把这三个字说得这样顺畅自然,毫不犹豫和忸怩。 弋戈倏然睁开眼,笑盈盈地看他:“蒋寒衣,说好了我追你,结果这才三天,问我答不答应的是你,先说我爱你的还是你,你怎么什么便宜都让我占呀?” 蒋寒衣被她明亮的眼神一晃,愣了愣,笑道:“你数学好,便宜都是凭本事占的,不用谢我。” 第98章 .她的身体正在慢慢变回她熟悉且信任的样子 出了元旦假期,弋戈计划着回杭州。这本来是件小事,她一向来去自由,跟王鹤玲打声招呼就能走了,可现在出了弋子凡这档子事,她就有些拿不准,把王鹤玲单独留在江城是不是不太好? 可她亲妈这几天一如往常,仿佛离婚这事在她心里还比不如往水里丢个石头的动静大,因此弋戈更不敢贸然把这问题捅破。 纠结了好几天,最终还是慧眼如炬的王鹤玲女士发了话:“该忙什么忙什么去,我过两天去海南,你不用操心。” 弋戈欲言又止,但见王鹤玲女士铜墙铁壁,还是点了点头,和蒋寒衣约好时间,打算一起开车回杭州。 第二天一早,弋戈收拾好东西,把早餐做好放在桌上,先带着中秋出去跑了两公里。 哪知王鹤玲一起来,看见一只孤零零的行李箱搁在门口,屋里一个人也没有,餐桌上静静搁着一叠烤吐司、一只半面熟的煎蛋——这几天一直是弋戈做早饭,她起得早,做的也都是王鹤玲习惯的西式早餐,吐司煎蛋松饼酸奶碗换着来。 王鹤玲却还记得很分明,弋戈高二那年在海南对她说的,西式早餐她既吃不惯也吃不饱。 偌大的餐厅里弥漫着淡淡的黄油香味,云淡风轻了好几天的王鹤玲忽然就绷不住了,掩面大哭起来。 弋戈回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红着眼睛的王鹤玲女士穿戴齐整,扶着一只老花小皮箱淡淡地通知她:“改主意了,我跟你一起走,去安山待两天。” “……”半分钟前刚收到蒋寒衣微信说他到楼下了的弋戈实在有点措手不及。 蒋寒衣等在楼下,先是迎接了摇着尾巴飞扑而来的中秋,正要上前去接女朋友,却看见一个气质雍容、打扮优雅的中年女人施施然先走下台阶来。 在她身后,弋戈一手拖着自己 24 寸的行李箱,一手拎着一只设计考究的小皮箱,略显艰难地跟着。 蒋寒衣忙上前接过两只箱子,一脸茫然地看着弋戈。 弋戈实在也有些无措,朝着王鹤玲的背影冲蒋寒衣挤了挤眼,示意他见机行事。 “这是?”王鹤玲看了眼蒋寒衣,问道。 弋戈还没搞清楚王鹤玲为什么一大早哭了一回又为什么忽然改主意跟她同路了呢,眼下全然是懵的,更别提处理“男朋友初次见家长”这档子事了。 蒋寒衣见她犹豫,定了定神,打算遮掩过去,于是主动上前道:“阿姨好,我是弋戈的高中同学,刚好也要回杭州,就一起了,也好换着开车。“ 可弋戈听他这么说,心里却觉得抱歉——为什么要让蒋寒衣替自己遮掩?他俩又不是见不得人。 于是没等王鹤玲点头,她插了句:“您不是让我心里有数么。”说着,她眼神指了指蒋寒衣,对王鹤玲道:“这就是我的数。” 这话一出,蒋寒衣被吓得不轻,王鹤玲倒是并不意外的样子。 蒋寒衣原本还不紧张,现在被王鹤玲这么上上下下地打量,反而紧张起来,不自觉地挺胸抬头,就怕自己在丈母娘眼里显猥琐。 也不知王鹤玲是自来豁达,还是此刻并没有挑女婿的心情,她只淡淡扫了蒋寒衣两眼,笑了笑,点头对弋戈说了句“眼光不错”,便上车了。 弋戈嗯了声,看她的眼神中多了些担忧,她亲妈今天实在是有些精神恍惚的样子。 到上车后,王鹤玲像是才想起来礼数,问了蒋寒衣的名字,又说他是不是高中的时候老来找弋戈的那个男同学,最后又道了谢,说麻烦他开车。 蒋寒衣被她轻飘飘又一句跟着一句的问候吊得心里直发憷,笑得脸颊发僵,恨不得把自己户口本成绩单房产证飞行员驾驶证乃至四六级证书全掏出来任君查阅,见王鹤玲到最后还是不咸不淡的模样,也不知是该失落还是该放心,只得默默地开车。 一路上三人都无话,弋戈见王鹤玲闭目养神,不忍打扰她休息,终究还是没有主动打开话题。 临近安山,王鹤玲才醒过来,神色凝重地刷了会儿手机,像在处理什么事情。 几分钟后,她叮嘱弋戈道:“我这几天不想开手机,你找不着我别担心。我自己休息几天,之后会联系你。” “家里的事情我全都交给律师了,你不用操心,也不用想着跟你爸打感情牌再劝他回头。这婚既然要离,肯定是要伤筋动骨,但无论如何也得一分一厘算清楚,妈不会让你吃亏。你爸或者那个弋子凡找你,能不理就不理,他们现在找你不会为别的,我之前用你的名字买过房子和铺子,他们上心着呢。” 王鹤玲一口气说完,又扬起一抹明艳大气的笑,对驾驶座的蒋寒衣道:“小蒋,你跟弋戈在杭州,两个人互相照顾。年轻人不要太紧张工作,好年华,多出去走走看看。” 蒋寒衣握着方向盘,点头道:“好的。”他回答得简单而恳切,没有对王鹤玲刚才那一番关于家事的长篇大论表现出任何情绪。 汽车停在安城服务站,王鹤玲的司机早早等在那。 弋戈看着王鹤玲下车,拎着小皮箱矮身坐进那辆 taycan 里。她冲弋戈微微一笑,又摆了摆手,潇洒地拉上车门,扬长而去。 “不放心?”蒋寒衣问。 “有点儿。”弋戈垂下眼,“但其实我也不能为她做什么,担心也没用。” 王鹤玲有专业的律师,有相交多年的好友,有想散心就能直接去的度假区,说句不好听的,王女士养尊处优了一辈子,也在商场沉浮了十多年,无论在找消遣哄自己开心方面,还是在找律师打官司争财产方面,大概十个弋戈加起来也不比她一个。就算弋戈在她身边一天二十四小时地陪着,其实也只会说几句不痛不痒的安慰,恐怕连句“您还有我呢”的都说不出口。 母女俩前十几年的生疏注定了她们无法成为那种能“相依为命”的母女,算来算去,弋戈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这桩未来可能会撕扯得极不体面的离婚案件中,在法律和经济层面上,给王鹤玲增加一点筹码。 “算了,走吧。他们俩离婚和神仙打架差不多,轮不到我这个小兵操心。”弋戈看了眼车窗外灰蒙蒙的天色,疲惫地靠回座椅上。 * 回到杭州后,离过年也没剩几天了。组里已经忙得不可开交,弋戈请了那么多天假,回来更是被工作追着跑。哪怕她已经打定主意年后就辞职,这几天还是没机会懈怠,常常加班到深夜。 蒋寒衣那边似乎也忙,那次事故的调查结果正式公布,他不仅没受罚,还因祸得福般更受器重,开始飞更重要的航线。 两人刚确定关系没多久,就连面都见不上几次了。 不过弋戈每天中午都能收到黄粱梦送来的外卖,很多菜式是菜单上没有的,这次是真的享受家属级别的待遇了。有一回甚至是老蒋亲自来送餐,玩了一辈子摩托的老蒋如今骑着一辆小巧玲珑的电动车,车头的 hello kitty 保温盒里装着三菜一汤。老蒋将一双粗糙的手从车头的粉色手套里伸出来,拿保温盒给她,笑眯眯地叮嘱她先喝碗汤再吃饭。神情语气,自然得仿佛这七年里她还是和高中时一样,隔三差五就去修车铺找他补车胎修链条,在他面前和蒋寒衣吵架聊天。 弋戈看着电动车上慢悠悠远去的身影,掏出手机给蒋寒衣发微信说:“老蒋好像秃了。” 五个小时后蒋寒衣才回复:“刚落地。” 紧接着又道:“放心,我们家没有秃头基因,他秃是个人原因。” 直到大年二十六那天,公司办年会,弋戈才终于从暗无天日的加班中喘了口气。下午全组开完大会,她回家换了趟衣服,v 领吊带的黑色礼服裙外边套了件加厚的羽绒服,光着一大截小腿哆嗦着出门去酒店。 前几年互联网公司无限风光,每年年会都办得比巨星演唱会还声势浩大。不过这两年行业遇冷,加上疫情影响,年会也就只是每个事业群的同事一起在酒店宴会厅吃个饭看看节目,最后等抽奖。 弋戈到场后寒暄了一圈,便安静落座。看了眼时间,算着蒋寒衣的落地时间大概是两小时后,再算上工作收尾,正好可以来接她。 两人快两周没见,想到这,弋戈不禁抿嘴笑了起来。 这一抹笑却被早关注着她的女同事看去,对方打趣道:“我就说吧,弋戈有情况哦!” 弋戈愣了下,倒没忸怩,笑着默认了。 同事得意地捅了捅隔壁设计妹子的手,“快快,我赢了,红包!” 原来是在打赌。组里的 ui 设计师不太服气地拿出手机转了钱,纳闷地问:“你这怎么看出来的?弋戈以前也经常盯着手机笑啊,她不是爱看段子和表情包嘛!” “我可不是看她表情看出来的。”“慧眼识珠”的女生在她们组里人称小神婆,副业是在网上给人算塔罗牌,她神秘地压低声音道,“恋爱状态,得看身材、看气色。” “?” “你不觉得,弋戈最近胖……哦不是,丰腴了很多吗?气色也很好,浑身散发着恋爱的气息~” 设计妹子认真听了一耳朵,没想到是这种玄学,当即不屑道:“扯吧你就!”不过眼神一瞥,忽又“嘶”一声,上上下下打量弋戈好几眼,羡慕道:“不过弋戈,你真的身材变好了很多欸!”同桌没男生,她还是微微压低了声音才给她比了个大拇指,“有胸!” 神婆同学迅速接话:“所以啊,成年人长胸,除非哺乳期,还能是因为什么?” 设计妹子有些被说服,充满内涵地看向弋戈,直点头道:“噢……” 弋戈扶额:“…你们就不考虑一下伙食原因么。”老蒋送来的那些汤,每天两大碗下肚,别说胸了,哪儿的肉都得野蛮生长。 不过被她们这样一说,她也不自觉地低头瞥了一眼。 昏天黑地地打了三周的工,她既没去找韩森练拳,也没空给自己称称重。乍一看,倒确实觉得自己结实了不少——或者也可以用神婆同学的词,“丰腴”。 她看见自己胸脯上的线条,也知道胸脯下的肚子上也终于长出了了一层宝贵的脂肪。她轻轻地握拳,看见小臂内侧也隐隐蔓延出肌肉的线条。 第90节 她的身体正在慢慢变回她熟悉且信任的样子,这很珍贵——至少,就算今晚没有蒋寒衣来接她,它们能让她放心地多喝几杯酒。 同事们还在讨论着“长胸是不是得靠爱的抚摸”之类的话题,趁着宴会厅越来越嘈杂,几个女生的话题也就越来越 18 禁。 弋戈脑筋一转,忽然觉得她也是时候去了解一些真实经验,于是靠过去正打算加入,却见设计妹子眼睛一亮,望向台上——“姚哥有节目?!” 整组人的目光迅速被吸引过去,大家看着台上抱着一把小尤克里里的姚子奇,纷纷露出惊叹的表情:“姚哥居然上台啦。” “这么一看姚哥挺帅啊。” “我之前就觉得姚哥声音好温柔,果然唱歌好听!” “这歌也太适合他了吧,valder fields 就是温柔大杀器啊……” “……” 弋戈跟着众人的目光,也遥遥地看向了台上的人。 身边人窃窃私语,一口一个“姚哥”,倒让她想起高中时候,那群嘴贱的男生对姚子奇的称呼是“奇妹儿”。 现在这里没有人再这样叫他了,他如今是许多人遇到 bug 的时候下意识去求助的大佬“姚哥”。也没有人再因为他声音细软骂就他“娘娘腔”,在这一声声“温柔”的夸赞里,或许还藏着一些人的爱慕。他没有放伴奏,尤克里里似乎也是现学的,只简单地换了几个和弦,可他温和地笑着,不紧不慢地唱着,看起来游刃有余,再不窘迫。 唱到最朗朗上口的几句时,全场不禁跟着轻轻哼起来,弋戈能感觉到姚子奇的目光看向了自己,背景灯光掩饰他目光灼灼。 弋戈没有回看,她放下酒杯,轻轻地拍掌为他打起节奏来。 第99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弋戈静静地听完姚子奇的歌,鼓过掌后,垂下眼慢慢地喝酒,没再看台上的人。 原本以为这台年会就能这样中规中矩地结束,只等最后领个奖。谁也没想到,到颁奖环节,弋戈云淡风轻地等着报自己的名字,十个名字一一听过,却没有她。 等姚子奇最后一个上台,从纪工手里接过那水晶奖章,不光弋戈错愕,周围几桌,几乎所有的人都偷偷将不解的眼神往她身上瞥。 每年“最佳员工”这个奖,说重要也重要,说不重要吧,也确实没有明面上的作用。一方面,它不能带来直接的升职加薪,明面上的奖励也就是大几千的奖金而已;但另一方面,它又有相当的含金量,每年两次的职级升降、公司里大家对你态度几何、老板对你是否看好,它都是重要的风向标。 但对已经打定主意要辞职的弋戈来说,这个奖的确没有实质性的作用。不过她一直以为,但凡纪工和其他老板还要点脸,这个奖就该非她莫属。她们事业群近年来最重要的项目就是她这两年做的产品,公司的人只要长了眼睛,谁也不能否认弋戈这两年在团队里的核心地位。 可现在看,纪工还就是个不太要脸的人。 奖颁完了,纪工在台上总结陈词、展望新年,似有若无地说了几句听在弋戈耳朵里刺耳的话,诸如“感谢部分同学在过去与我们并肩作战”、“xx 的企业文化就是开放包容,我们随时欢迎新的人才,也永远理解每一位的个人抉择”此类。 邻座设计妹子都听不下去,小声暗骂了句死秃驴。 弋戈倒是不生气,相比纪工的阴阳怪气、铲除异己,反倒是台上泰然自若捧着奖章的姚子奇更给她添堵一些。 纵观台上十个人,除了姚子奇,另外九个都是进公司不足三年、还在项目里干活儿的新员工。“最佳员工”这个奖历来如此,虽然面上说是激励公司所有在过去一年里有突出贡献的员工,但习惯上,都会颁给毕业三年内的校招生。而像姚子奇这种,已经工作近五年并且步入管理层的员工来说,这类表面功夫的奖励其实没有意义,他们自然有更实在的东西握在手里。 九加一,最后这位子,显然是纪工不愿意给弋戈,便拉个无人敢置喙的姚子奇出来站桩而已。如果要细论起来,姚子奇拿这个奖,也完全担得起“实至名归”四个字——谁敢说他实力不精、工作不行? 弋戈知道这事多半是纪工专门为了恶心她的,也怪不到姚子奇头上去,可看着姚子奇木然的样子,她心里还是堵得慌,免不了要骂一句——脸都不要了的,原来不止一个。 这小小风波的厄运一直持续到了年会结束,最后抽奖,一桌十来个人,有抽到顶级大奖当场清空购物车的,有抽到手机 ipad 的,再不济也有抽到个空气炸锅的,唯有弋戈,和手里捏着的 200 元购物卡大眼瞪小眼。 周边同事叹声表示同情,弋戈强击微笑融入了最后的寒暄,一波又一波的新年快乐讲完,有人要去 ktv 续摊,有人订了轰趴打算通宵,弋戈揣了一兜坏心情准备回家——蒋寒衣现在还没回消息,航旅纵横上一查,飞行延误,刚刚落地,肯定赶不回来接她了。 今晚要喝酒,弋戈没开车来,只能裹着羽绒服、露一截光溜溜的小腿在大厅里等车。一波又一波的人进进出出,酒店大厅的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直往里灌风,弋戈不自觉地缩着腿紧贴沙发,以攫取一点暖意。 身前忽然笼上阴影,一抬头,姚子奇坐在沙发另一边。 弋戈原本不想搭理他,眼神收回的瞬间却又顿住了——他脖子上这条围巾,怎么这么眼熟…… 是她当年送的那条? 弋戈心里顿时起了一大片鸡皮疙瘩,不免腹诽,“这人到底什么毛病?占了我的位子还敢戴条古董到我面前晃悠?” 姚子奇原本个子不算高,与弋戈差不多,不到一米八。但现在穿着长款的黑色羽绒服,倒衬得整个人十分修长。围巾遮住他小半张脸,但弋戈还是能看到他冲她笑了笑,似有话要讲。 她心里本就不爽,再加上以后她跟姚子奇连同事都不用做,就更半点关系都没有了,于是抢先开口,极不客气地冷嘲道:“你是买不起围巾吗?” 姚子奇怔了一下,低头摸了摸脖子上的围巾,淡淡地道:“是有点旧了,但很暖和。” 弋戈不作声,懒得与他打这样的太极。 “…你是因为颁奖的事心里不舒服吗?”姚子奇默了一会儿,轻声问。 弋戈看了眼叫车软件,司机遥遥无期,想了想,也没吝啬开口,直白地道:“是。” 姚子奇表情霎时慌了,怔愣一会儿后才找回神来,诚恳道:“我很抱歉……我,我提前不知道纪工会颁奖给我,刚刚我唱完歌下台他才跟我说的……” 弋戈拧拧眉,她知道姚子奇为什么会这么紧张地向自己解释。可也很奇怪,她和姚子奇之间好像始终缺乏一点基本默契,比如现在,哪怕姚子奇这样的急迫和慌张恰恰说明他的好意,可她就是,更加不爽了。 事情已成定局,这样的示弱、道歉和安抚有什么用?在人来人往的大厅,除了让同事们以为她斤斤计较、跋扈嚣张、得理不饶人,让姓纪的再看一次热闹,还有其他意义么? 弋戈打断他:“你不用抱歉,这事和你没什么关系。拿得起的奖为什么不拿?如果我是你,我也会上台领奖,我不会为了你的感受而放弃好几千块钱的。” 姚子奇满肚子的话就这么被堵了回去,怔怔地看着她。 弋戈咧出个标准的微笑:“同理,你也不用为了我的感受来解释什么,或者感到愧疚。我的确心里不爽,所以可能会迁怒到你身上,连带着看你也不爽,但这只是我的情绪,不是你的错误,对吧?” 姚子奇直愣愣地与她对视了一会儿,看着她眼睛里锋芒熠熠,最终还是败下阵来一般,黯然地垂下眼,低声苦笑,点头认可道:“你说得对。” 弋戈扬扬嘴角,佯装看了眼手机,自然地下逐客令:“挺晚了,你不回家?还是和他们一块儿去续摊?” 姚子奇点点头,“要回家了。”起身时又看了弋戈一眼,玩笑似的语气问:“我没喝酒,不过你也不会让我送你回家的对吧?” 弋戈捕捉到他眼里的酸楚与遗憾,被问得一愣,没回答。 姚子奇摆摆手,笑道:“走了,新年快乐。” “姚子奇。”弋戈叫住他。 姚子奇回过头来,目光里燃起一点希冀般看着她。 “你当年奥赛保送的时候,我是不是没有祝贺你?现在补上吧,恭喜你升职。”弋戈真诚地说,“以后应该就不是同事了,但你们团队要是研发出了什么好玩的东西,我肯定会第一时间成为你的忠实用户。” 姚子奇听到“恭喜”的时候,似乎有点失望,待她说完,却又犹豫了一下,最终三步并作两步走回来,走到弋戈面前。 弋戈仍坐在沙发上,仰头疑惑地看着他。 “我能,抱你一下么?”踟蹰两秒,姚子奇嗫嚅着问。 弋戈有些意外,不自觉地露出戒备的表情。回过神来,她笑着摇了摇头,摊手道:“我这德行,说不定条件反射给你来个过肩摔,还是算了。” 姚子奇笑着点了点头,他看着弋戈写满笑意的眼睛,知道这难得的笑容其实是在催促。可他还是多余地问了一句注定不讨她喜欢的话:“这条围巾,我还能戴么?” 他看见弋戈果然皱了皱眉,心中居然产生一股自虐般的快感——他从来都不招她喜欢,他以前的懦弱、卑怯,现在的温和、沉稳,好像不管怎样都踩在她的雷区上。前几年姚子奇一度以为自己有近水楼台的优势,毕竟那个招人烦的蒋寒衣好像消失了,毕竟弋戈对他还是很友好,毕竟弋戈甚至和他进了同一家公司。可时间越长,姚子奇越发现,他就像是一个拿着钥匙却想打开指纹锁的人,在弋戈那,他似乎从一开始就被排除在可能性之外。 很久之后姚子奇才想起来弋戈和他初次见面原来是在高二的第一次月考,他被舅舅打成重伤,考试前一晚还在发高烧。所以弋戈第一次看见的,是擤着鼻涕、瘦弱邋遢的他。 可他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以为,他第一次见弋戈,就是那一次在医院,有个特别勇敢的姑娘冲出来,挡在他面前,和凶神恶煞的债主争吵。 人生若只如初见。 可他这初见,倒不如不见。 弋戈最终还是温和而耐心地回答他:“我送出去了,就是你的了,不嫌它起球你就戴着吧。但都这么旧的东西了,也不是什么奢侈品,该扔还是扔吧,也没见多保暖。” 弋戈冲他微微弯了弯嘴角。 姚子奇还没应声,她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他清楚地看见她低头那一瞬间,她嘴角的笑容绽开,那样灿烂。 “喂?”弋戈边说边站起来,她今晚穿了高跟鞋,目光越过姚子奇的肩膀,眼睛瞬间便亮起来,扬起胳膊挥了挥手,“我在这!” 姚子奇循着她生动的神情回头看去,多年不见的蒋寒衣似乎一点儿也没变,还是那么挺拔俊朗。零下的天气,他穿着单薄的飞行员夹克,迈着大步而来。 第100章 .“蒋寒衣个人选择奖,终身制的。” “你不冷?” 蒋寒衣把车停在地库,本来是让弋戈在酒店里等着,可弋戈坚持跟着他出来。弋戈的手被他牵着,简直像裹着一层冰,便问。 蒋寒衣略放慢脚步,瞥她一眼,“这话不该我问你?” 弋戈的羽绒服罩不住小腿,脚上更蹬一双尖头亮片鞋,露着大片脚背,冻得早没了知觉,却缩缩脖子嘴硬道:“我还好,在户外的时间就一会儿。” 蒋寒衣说:“我也就一会儿,机场和车上都有空调。” 弋戈腹诽,就算只有半分钟,也没人会在零下五度的天气里穿夹克,嘴硬…… 从酒店回弋戈家路程不长,起先弋戈还主动说几句话,问他为什么这么快赶回来了之类的,见蒋寒衣语气僵硬,别扭得要命,便也故意不说话了。 男朋友初次吃醋是什么体验? 要弋戈来说,那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到家后,弋戈正要开车门,蒋寒衣长臂往后座一伸,弋戈兜头便被罩了件羽绒服。 “腿上裹着,我看你这样早晚得截肢。” 弋戈奇怪道:“你有羽绒服刚刚干嘛不穿?” 蒋寒衣没说话。 打死他也不会承认他刚刚急着接人连外套都忘了拿。 “裹上了下车。”蒋寒衣把车子熄了火,拔出车钥匙道。 弋戈眼睛一眯,猜了个大概。她觉得眼前这个蒋寒衣既熟悉又陌生,这傻愣愣的模样,像极了高中时候常常热血上头的蒋小爷;但这吃醋了还憋着不说的风格,又和当年的蒋寒衣南辕北辙。 当年,他可是能追着她半个月,反反复复就问一句“姚子奇到底找你干嘛?”的人。 弋戈不下车,“蒋寒衣,你怎么连吃醋都不敢说了?” 蒋寒衣不响声,装傻道:“…什么吃醋。” “刚刚那是姚子奇,真没认出来?”弋戈侧坐着,把脑袋抵在座椅靠背上,目光幽幽地追着蒋寒衣看。 弋戈想起刚刚的场景便想发笑,这人分明开口第一句就认出姚子奇来了,还非要装模作样地问一句“您是?” 倒是把姚子奇唬得一愣一愣的,以为他不记得自己,掐头去尾地自我介绍道:“你好,我是弋戈的同事。” “你好,我是她男朋友。”蒋寒衣是这么回答的。 两个明明都认出了对方的老同学,非要装作陌生人,极虚伪地社交起来,干巴巴地硬聊了半天,听到飞机夜间着陆的安全事项的时候,弋戈终于忍不下去,拉着蒋寒衣先走了。 “…后来认出来了。”蒋寒衣勉强承认。 “没吃醋?”弋戈直来直去。 第91节 “你俩就聊个天而已,又没干什么我吃什么醋……”蒋寒衣眼神飘忽地嘴硬着。 “那你不想知道我跟他在聊什么?”弋戈问,“你现在问,我就告诉你,以后问我可不说了啊,你就自己难受去吧。” 弋戈看着他,只觉得这人侧脸轮廓好看极了,一边说,一边忍不住伸手挠了挠他的下巴。 “……”蒋寒衣微微偏头,也没躲过,默了会儿,闷闷地道,“那你们在聊什么。” 刚到酒店的时候,他看见大厅里人来人往,大家都三五成群、有说有笑地往外走,就那两人单独坐那儿聊天。蒋寒衣知道自己这醋吃得不太讲道理,可他看着那画面,心里确实是吃味的。 更何况,那人还是姚子奇。 在他与弋戈失去联系的七年里,姚子奇和她从同学变成同事,做同学时是老乡,做同事时是校友,有无数的理由变亲近。 弋戈的手还搁在蒋寒衣下巴上,很不安分,被蒋寒衣忍无可忍地抓住之后,她笑了笑,轻轻叹道:“还好你问了。” 她是很希望蒋寒衣能问的。倒不是想看他吃醋的恶趣味,而是为了最佳员工奖的事。这事不大,可她心里难过是真的,生气是真的,觉得不公平也是真的。哪怕这些情绪其实都不算太强烈,从前她也许自己睡一觉就好了,可现在这个人在她身边了,她就很希望他来问问她,听她倾诉。 “什么?”蒋寒衣察觉到她有别的话要说,终于不再别扭,抓着她的手攥进手心里,认真地看着她。 “我要辞职了,所以我老板没把最佳员工奖颁给我,颁给姚子奇了。”弋戈本来没觉得多委屈,可这么一说,竟有点鼻酸,“他就是个特别傻逼的 leader,要不是我原来的老板生孩子去了,我才不给这样的人打工呢!” “这奖其实没多稀罕的,但我就是觉得……不公平,该我拿的东西,凭什么不给我呢?还有以前,凭什么看我打扮自己就说我工作不饱和?他丑他有理了么?!”弋戈说着说着,忽然意识到,或许她需要的不是安慰,这件事的严重程度并没有到要安慰的程度;又或许,蒋寒衣这样认真地看着她,静静地听她把情绪发泄完,就已经是她想要的安慰。 痛快骂过几句之后,弋戈心里舒服多了,手在蒋寒衣手心里不安分地挠了挠,玩笑着问他:“看,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我损失惨重,怎么办?” 蒋寒衣一副凭君差遣的样子,说:“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哪天趁夜黑风高替你揍他一顿都行。” “文明社会,兼爱非攻。”弋戈撇撇嘴,故意说,“不如你给我发个红包,一万二吧!最佳员工奖就给一万二。” 其实不到一万,不过弋戈随口瞎诌,便往大了说。 哪知蒋寒衣倒还认真地点点头,从兜里掏出手机,在键盘上操作了几下。 弋戈手机响一声,她一看,还真是不多不少 12000 元。她笑着把脑袋靠回座椅上,余光忽的瞥见,转账备注里还有一行字—— “蒋寒衣个人选择奖” 弋戈忽的愣住了,抬头问:“这是什么?” “我知道,工作中的荣耀你不缺,不管是钱还是奖,你都能自己赢回来。”蒋寒衣缓缓道,“所以我好像只能给你这个了。” “蒋寒衣个人选择奖,终身制的。” 弋戈心中一片柔软,低头又看了看,笑道:“终身制?” “嗯,一辈子不撤回。” “获奖名额呢?”弋戈狡黠地问。 “就这一个。”蒋寒衣被她的“严谨”逗笑,“不过颁奖礼可以无限次举行,一年一度,一月一度,一周一度,你想怎样都行。” “那奖品呢,除了钱没别的?”弋戈的目光流连在他英气的眉眼上,“我可不缺钱的哦蒋机长。” 车外冬风呼啸,一盏路灯打在窗外,微微照亮车里的两个人。 弋戈的短发长长了点,垂在锁骨上。她的眉目一向是锋利的,冷静的时候它们是刀,可现在,笑起来的时候它们又变成了钩子。蒋寒衣情不自禁地伸手捧住她的脸,倾身吻住最终的饵。 车里的气温渐渐升高,弋戈温凉的手也终于在蒋寒衣如火般的后颈上被彻底融化。 * 两人相拥着撞进家门的时候都还有些气息不稳,门一关弋戈几乎立刻就缠在蒋寒衣身上。 理智早已燃烧殆尽,蒋寒衣的手都已摸进弋戈裙摆里,却忽然听见一阵滴滴答答的脚步声,昏暗中,感觉到两只炯炯的大眼睛正盯着自己。 “中秋?” 玄关顶部的灯应声而亮,弋戈还挂在蒋寒衣身上,中秋坐在玄关外,歪着脑袋目不转睛地打量这两个缠缠绵绵的人类。 弋戈被狗盯得发毛,慌忙从蒋寒衣身上跳下来。 “差点忘了,今晚还没遛!”弋戈抱歉地俯身揉了揉中秋的脑袋,向她道歉,“对不起啊,今天公司开年会,忘记给你带好吃的了。” 弋戈没功夫招待蒋寒衣,麻利地走到客厅壁柜前把中秋的小毛衣拿出来给它穿上,又套上胸背,急匆匆要带她下去活动。 “我去吧。”蒋寒衣一直等在门口,径直接过了她手里的牵引绳。 “不用……”弋戈下意识拒绝,开口却又顿住,因为看见蒋寒衣嘴唇上被她亲出来的口红。 “你别出去了,冷。”蒋寒衣坚持道,“把地暖打开,衣服换了,洗个澡,我很快上来。” 他连鞋都没换,牵着中秋就下了楼。 弋戈还没来得及跟他说他嘴唇上的“风景”,门就已经关上了,想着这大晚上的也没人能看见,便乐得轻松,回屋换衣服去了,全然没觉得蒋寒衣那话有什么不对劲。 倒是蒋寒衣,出门两步,脚步忽然一僵—— “洗个澡,我很快上来”? 这话在脑子里一回响,他差点把自己脑袋往电梯门上磕。 天地良心,他发誓他没有任何不纯洁的意思,他真的只是想提醒弋戈洗个热水澡以免感冒而已!但这话听起来……也太色情了吧?!弋戈会不会多想?会不会觉得他饥渴难耐老不正经? 蒋寒衣心里瞬间涌出一万种猜测,就差把自己浸猪笼了,羞愤难当地杵在原地,还被中秋不满地凶了一声。 蒋大少爷可怜兮兮地看了中秋一眼,诚恳地对狗澄清道—— “中秋,你相信我,我对你妈没有非分之想。” “不对,也不是没有非分之想,是没有龌龊或者不尊重的非分之想……” “也不对,非分之想好像也不分龌不龌龊……” “……” 蒋寒衣絮絮叨叨,又是自我谴责又是自我辩护地遛了半小时狗上楼,弋戈已经换上毛茸茸的棉睡衣。 澡一洗,情欲褪去,她其实也有点后知后觉的尴尬——该让蒋寒衣留下来吗? 诚实来说她一点儿也不反对蒋寒衣留宿,甚至还有点期待。但他们俩毕竟在一起没多久,是不是也需要考虑一下节奏问题? 谁知她还没开口试探,蒋寒衣连门都不进,仿佛她家是什么不可逾越的雷池。 他越过门框把牵引绳递回弋戈手里,“晚上锁好门,关好窗,我就先回去了。” 话毕,十分有礼地替她把门拴好,脚步匆匆地走了。 “?” 弋戈摸不着头脑,只得狐疑地看中秋一眼—— “你咬他了?” 第101章 .“你煞费苦心地被隔离在我家,是因为对我的沙发特别有感情吗?” 蒋寒衣前一天晚上羞愤难当落荒而逃,第二天早上却又有了新的忧虑——他前后态度大变,弋戈会不会多想?会不会以为他是对她有什么不满? 蒋公子在床上抖着脚左思右想,愁得简直要内分泌失调的时候,弋戈正躺在床上睡得极香——不用打工、不用早起、前一天晚上还有一个人把自己亲得意乱情迷,三管齐下,睡眠质量噌噌往上涨。 起床后蒋寒衣发了条微信问弋戈早餐想吃什么,没得到回复,干脆下楼在早市上逛了一大圈,豆浆油条粉面包子茶叶蛋葱油饼拎满了两只手,直奔弋戈家。 是中秋给他开的门。 蒋寒衣进门见屋里静悄悄,中秋还一个劲地摇尾巴,皱起眉怀疑道:“你不会谁来都给开门吧?” 中秋倨傲地撇了下狗头,表示自己虽然最终考编失败,但毕竟是在体制内待过的狗,比普通宠物狗还是优秀很多的。 知道弋戈还在睡,蒋寒衣也没进去打扰,坐在餐厅里陪中秋玩到快中午,弋戈的声音才从卧室里传来——“我洗个脸,很快!” 蒋寒衣应声:“不急。” 房间里传来流水声,蒋寒衣把买来的早餐一一铺开,忽觉这场景很令人安心。 手机这时响了声,韩林一连发来三个“卧槽”。 蒋寒衣没来得及回,那边又发来一条——“你那同学,是不是住滨江花园?” 他说的正是弋戈,蒋寒衣拧眉,快速打字,“怎么了?” “我刚看我们群里说,那小区有一家五口全确诊了,还有两个重症,估计要封。” 蒋寒衣:“?真的假的?”杭州这两个月一直有零星的病例,但已经很久没出现过整个小区都被封禁的情况了。 韩林语音回复过来:“八成是真的,已经在调志愿者了。重症的是对老夫妻,老头老太太平时也不去哪,就在小区里散步,估计那小区要全员核酸了。” 弋戈出来的时候,韩林的语音刚好播完。她没听见声音,先被一桌子早餐吸引了,震惊道:“你改行送外卖了?” “……”见她精神充沛、心情大好,蒋寒衣就知道自己又多余瞎想了一通,苦笑道:“问你想吃什么,你没回。” 弋戈毫不愧疚,笑着坐下来,直接拿手拈了一只小笼包丢进嘴里,“我昨天睡得太好了。” 蒋寒衣把豆浆推到她面前,鬼使神差地,没提小区要封的事。 弋戈吃完早饭打算出门遛狗,纠结了一会儿,问蒋寒衣道:“你说,我是在小区里遛狗然后去拳馆打拳呢,还是直接带中秋去宠物公园玩啊?时间应该都差不多。” 蒋寒衣立马帮她做选择:“就在小区里遛吧。” 弋戈还是有些犹豫,“可中秋很久没出去撒过欢了。” 蒋寒衣面不改色地说:“今天天气也不太好,改天吧。待会儿我陪你去拳馆。” 弋戈终于被说服,笑道:“我前前后后长了十斤,韩森肯定要夸我!待会儿去拳馆切磋切磋啊蒋机长?” 蒋寒衣少有灭她志气的时候,这会儿却忍不住嗤声:“你再长十斤再来跟我切磋吧。我一直想问你来着,这才几年,你为什么掉这么多肉?对得起我刷脸给你买的烧麦么。” 弋戈拍拍自己的胸脯,斗志昂扬:“十斤,不成问题!” 弋戈万万没想到,遛了一小时狗回来,还没卸下中秋的牵引绳,物业的工作人员就径直上门,通知她小区被封、只进不出。 弋戈愕然地看了蒋寒衣一眼,交换了个意外的表情,很快又冷静下来,询问工作人员隔离期间的生活物资如何解决、核酸检测多久做一次以及是否还能在小区内遛狗等问题。 等工作人员离开,她大致在脑子里理出了个框架,封闭生活的条理有了计划,才猛然想起来——家里还有个人! “你,好像也回不去了喔……” 蒋寒衣微微一笑,作尴尬状:“好像……是吧。” 整个下午,弋戈先是翻出了自己买过的男款 t 恤和工装裤,勉强给蒋寒衣凑了两套换洗衣服;又把家里的食材全部清点了一遍,大致预估了用量和需要志愿者帮忙购买的资源;最后把去年买的酒精喷雾和棉片归拢,交给蒋寒衣,指挥他完成了一套全屋消毒,美其名曰——以劳抵债,付住宿费。 蒋公子勤劳的身影在客厅里来回穿梭,弋戈搂着中秋靠在沙发上看综艺。 夕阳的余晖从阳台照进来,整片金灿灿的,铺满客厅。弋戈十分惬意,仰着脸接了会儿日光,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第92节 蒋寒衣是不是说,今天天气不好来着? 弋戈细细回想,这一整天都阳光明媚、万里无云,哪有半点“天气不好”的样子? “蒋寒衣。”弋戈咳了声,叫人。 “嗯?”蒋寒衣个高,拿着酒精喷雾连厨房顶柜里都没放过,一通扫射,头也没回。 弋戈看见他抬起手臂时露出半截劲瘦的腰,忽然笑了笑。 “没什么。” * 晚饭两人简单煮了个面,蒋寒衣下的厨。吃完弋戈主动请缨要洗碗,推蒋寒衣先去洗澡,别占用她的黄金时间。 蒋寒衣见她拿手试水温,指尖被还未热起来的水流冲着,很快变得通红。他看不下去,抽了张纸,把她的手抓过来擦干净了,把人往外推,“我洗,你去待着。” 弋戈抱臂,倚坐在流理台上,“你这样不行,合理分配劳动才能实现恋情的可持续发展。” 蒋寒衣笑道:“你放心,以后肯定有你劳动的机会。我这不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么,当然得多干点活。” 弋戈还要争辩什么,蒋寒衣却没耐心,举起两只湿漉漉的手来,威胁她:“走不走?不走我滋你水了啊。” “……” “玩儿去。”蒋寒衣温声道,“或者抓紧你的黄金时间洗澡,我怕我先用浴室把东西放乱了你不习惯。” 弋戈最终还是磨不过他,乖乖地离开厨房。 弋戈家只有一个卧室,客房的位置被她改造成了书房。洗完澡出来,弋戈听见客厅里蒋寒衣和中秋玩闹的声音,斟酌了一下,没露面,在过道里喊了句“我睡啦”,便径直回了房间。 蒋寒衣的声音迟了几秒,才回一句:“…好。” 弋戈不着急,吹完头发靠在床边悠闲地看了好一会儿书,直到听见隔壁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才竖起耳朵来。 十几分钟后水声停止,浴室门被打开,弋戈听见蒋寒衣犹疑的步伐踱到门口,又静了一会儿,门口才传来敲门声。 “进。”弋戈漫不经心地道。 蒋寒衣手里抓着她新拆的粉色毛巾,不太自然地开口问:“…我,睡哪?” 弋戈故作苦恼地想了想,安静的半分钟里,简直将蒋寒衣的心都吊到了嗓子口。 等她开口,话说得却十分直白:“你煞费苦心地被隔离在我家,是因为对我的沙发特别有感情吗?” 弋戈笑眯眯的,蒋寒衣却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住。 …原来早就看出来了。 蒋寒衣没说话,默默地擦着头发,默默地走到另一侧床边,再默默地掀起被子坐进去。 “…我睡觉应该不打呼也不乱动,但要是我吵到你,你记得直接叫醒我。”蒋寒衣特别认真地交代自己的睡眠习惯。 哪怕他的语气和他的身体一样,僵得快成标本了。 “好巧哦,我也不打呼、不磨牙、不乱动。”弋戈掰着指头数,“那你说我俩睡觉,是不是到第二天早上被子都没条褶,铺都不用铺了?” “…不至于。” 弋戈手头的小说还有十几页就能揭晓凶手是谁,她心里有个猜测,便忍不住要看下去,也没再逗蒋寒衣。 等小说看完,弋戈完美猜中结局,心情大好,把书搁在床头柜上,原以为会一晚上扮木乃伊的蒋寒衣却忽然支起脑袋看她,出声问:“…看完了么?” 弋戈也躺下来,“嗯。” “我想抱着你睡。”蒋寒衣说。 这倒让弋戈意外,还以为他要“正人君子”到什么时候呢。她笑了笑,一边揶揄着“这算乱动吗”,一边顺着蒋寒衣伸来的手臂贴近他怀里。 年轻的身体好像就这么不经挑逗,只是这么轻轻地贴在一起,弋戈就明显地感觉到,不论是她自己还是蒋寒衣的体温都在迅速升高。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蒋寒衣原本自然搭在她腰上的手换到肩上,又从肩上搁到枕头上,哪儿也不敢碰了。 可那股热气还是在身体里流窜。 “…你是不是热?”蒋寒衣此地无银地问,艰难地把自己的手又放到离她身体更远的地方。 “蒋寒衣。”弋戈叫他。 “…嗯?” “你有没有看过片?” 屋子里静悄悄的,弋戈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仿佛她问的是明天早餐吃什么。可事实上她心里也打鼓,问完就觉得错了——这不是废话么? 蒋寒衣要是敢答没看过,她就一脚把他踹下去。 蒋寒衣被她突如其来的问题一震,咳了声才答:“…看过。” “看过哪种的?” “就……普通的那种吧,都是外国人,跟室友一起看的。”其实蒋寒衣觉得这场景十分诡异,弋戈问他这种问题的语气实在是太自然又正经的,仿佛在讨论什么社会问题似的。不过他还是硬着头皮回想了一下,以“普通”二字概括了自己的看片类型。 其实他看片不算多,第一次看是在高一那年暑假,范阳不知从哪弄了盘光碟,两人兴致勃勃地想涨见识,结果看到一半被突然进房间的夏梨撞个正着,范阳一慌就把耳机给拔出来了,销魂的叫声立时回荡在房间里。夏梨尴尬得整个暑假没跟他俩说话,他俩也被吓出了阴影。 再后来就是大学,寝室里有个“博览群片”的室友,他们另外三个兄弟看什么,完全取决于该室友的喜好和推荐。室友爱看的都是欧美那边的,蒋寒衣也就只记得那些片子里大片大片的麦色皮肤和过分响亮的亲吻声。 后来他成了飞行员,每天要做的各种体能训练基本可以消耗他过剩的体力和热情,加上他自我判断和那位室友的品味不太相似,于是看得就越来越少了。 弋戈听见他说“普通”,叹了口气,说:“那还是我来吧。” “男性向的 porn 镜头大多很猥琐,而且缺乏正确两性意识的样子,我看的比较有科学和美感一点。” “什么……” 蒋寒衣还没反应过来,原本窝在他怀里的弋戈忽然抬手勾住他的脖子,仰头重重地吻住了他。 第102章 .啧啧,原来我好色至此 火被彻底点燃,似乎只是那一瞬间的事情。 弋戈的嘴唇找到他的,那一瞬间。 其实满打满算这才是他们第三次接吻。第一次两人都是新手,再怎么野火燎原,也只是把对方都憋得喘不过气来。第二次在昨天,蒋寒衣捏着她的下巴撬开她的唇,弋戈尝到他的舌头上有薄荷的味道。 这一次,她给他分享玫瑰的香气。 绵长的、缱绻的玫瑰香,从牙关到口腔一路长驱直下,是她渡给他温柔的氧。 弋戈的吻落到他下巴上的时候被扎了一下,微微有点恼火,虽然知道原因其实是自己家没剃须刀,但还是报复地在他下巴上咬了一口。 带了力度的,不算轻,一圈小小的牙印很快出现在他下巴上。 蒋寒衣“嘶”了一声,竟不需她提点,就知道她是被扎疼了,在泄愤。床头的灯没关,但被调到最柔和的一档,蒋寒衣眯着眼看她,哑声说:“喂,讲讲道理。” “你这么费心机留在我家,都不知道带把剃须刀?”弋戈反唇相讥。 “…我倒也没有那么未卜先知。”蒋寒衣失笑。 弋戈不满他的辩驳,故意盯着他,趁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自己的眼睛里,忽的又往前一凑,在他凸起的喉结上也咬一口。 “你……” 没给他再控诉的机会,弋戈又吻住他的嘴唇,同时翻身跨坐在他身上。 她趴在他身上吻他,短发的末梢一直蹭在他颈窝上,很痒。 蒋寒衣被撩得全身着火,本来打算耐着性子等“她来”,最终还是没忍住,没由着她继续野,她的手不断往下摸的时候,他猛地伸手抓住,单手将她两只手腕扣在一起,然后翻身一扳,将她整个人压在身下。 他把她的手腕扣住,往上一摁,扣在头顶。 弋戈挣扎了两下,两人的腕骨撞在一起,有微弱的痛感。她的力气不小,可和蒋寒衣这个长期进行专业体能训练的飞行员比起来,还是有点小巫见大巫了。她也累,索性不动了,眼神往上瞟了一眼两人纠缠的手腕,又悠闲又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好像知道重逢以来自己为什么那么爱看他的手腕了。 大概是因为,看到他挽起的袖口,就在期待现在这个时刻,这个他们互相钳制、彼此纠缠的时刻。 啧啧,原来我好色至此,弋戈心里喟叹。 “唉……” 蒋寒衣的动作停下来,皱着眉看弋戈一眼,这人在床上居然叹气?他还没开始呢,她就叹气?! “蒋寒衣,我对你的感情可能不太纯粹……”弋戈上下关键处都被他两手掌握,说话倒还气定神闲,除了两颊微红,全然看不出来她正是“我为鱼肉”的处境,“我有可能不是真的爱你,单纯是因为沉迷美色,唉……” 蒋寒衣被她这一句气笑了,没说话,但手下动作兀自加重。 他眸色沉沉,目不转睛地低头注视着弋戈的身体。 很美,美而奇妙,他想。 弋戈很白,身上会比脸上更白一些,但却丝毫没有羸弱之感,看起来是结实坚硬的,充满生命力。可当他的手覆上去,触觉却又是与视觉完全不同的柔软。 弋戈终于忍不住哼出声,在蒋寒衣埋头至她胸间,渐渐向下的时候,她的呼吸也渐渐重起来,修长结实的身体不自觉地扭动,被钳住的双手又开始挣扎。趁蒋寒衣一路向下无暇他顾,她挣开一只手,摸到床头柜上,反手拉开抽屉。 “先…先做扩张。”潮热的红终于从她两颊漫至全身,弋戈的身体似乎被一种全新的感观支配着,她不能自控地微微张开嘴,发出自己也从未听过的妩媚语气,轻而急促地提醒他。 “知道。”蒋寒衣听见盒子的声音,抬头看了眼,眸色有一瞬间变暗。 但他没做停留,大手从臀上往下,渐渐深入。 彻底没入的那一刻,他看见弋戈英丽的眉峰一拧,脑袋抵在床板上,下巴后仰划出利落的弧线,脖子上露出青筋,修长的手指还紧紧地钳住他的手腕。 她细长而锋利的眼睛这时候不是刀剑,也不是钩子,蒙上了一层雾气,便像戏台上花旦的水袖,柔而有力,软而藏势,拨扬挑打地向他袭来,他便心甘情愿地俯身,跪在她腿间吻她。 弋戈的手完全挣开了,便在他的身上肆意游走。随着他深深浅浅的动作,她手上的力度也不一样,有时抓得蒋寒衣忍不住哼出声来,有时又似有若无细细柔柔地只拿一枚指腹在他腰眼上转圈打磨。 蒋寒衣被她刺激得不行,动作越来越快,弋戈还没习惯叫出太大声,但呼吸也不受控制地变急,一声一声轻轻喊他名字。 “蒋寒衣……蒋寒衣……蒋寒衣!” 余韵未歇,蒋寒衣还在打结,弋戈又坐起身,脸贴在他的背上。握着他的手腕,轻轻地摩挲。 蒋寒衣要起身把套子丢进垃圾桶,她仍然扒在他身上,不肯下。蒋寒衣扭头轻轻吻在她汗涔涔的额上,索性直接把她抱起来,带她一起去扔。 回来要把她放回床上,弋戈却像树袋熊似的,还是不下。 她抱着他脖子,亲在他颈窝里,却并不是认真的亲,而是故意撩拨,若有若无地伸舌头去碰。潮热的呼吸一喷,蒋寒衣浑身僵硬,低头看了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 “…不疼?”蒋寒衣一手托着她的臀,一手轻轻捏她的后颈。刚刚他其实没太能控制得主,到最后尤其凶猛,他知道这会疼的,他都看见她手上的红痕。 哪知弋戈趴在他肩上摇摇头,诚实地道:“还好,挺爽的。” 第93节 语气中似乎还带着一种隐秘的兴奋。 “……” 弋戈直起身来,看见床头柜上刚拆的盒子,想到刚刚那一瞬间蒋寒衣的神色有异,轻笑了声,问:“你是不是想知道我家里为什么会有那个?” 蒋寒衣垂眸:“没有。” 他之前没有想过这七年里弋戈的感情状况,也没有猜测,左不过就是谈过,或者没谈过。都很正常,都不是他该介意的。 “也不想知道我有没有用过?这盒是新的,以前呢?”弋戈却故意挑起他心里那点龌龊的占有欲。 见他不作声,弋戈又说:“这样吧,你让我摸一下,我就告诉你。” “?”蒋寒衣没反应过来。 弋戈目光向下,眼里露出好奇与兴奋的光,“它硌我好久了,我想摸一下。” 蒋寒衣坐在床边,手掌向后撑在床上,弋戈仍旧坐在他大腿中部,手向下,轻轻地覆上。 本来屏住呼吸的蒋寒衣重重地哼了一声,抓着她的腿绕在自己腰间,猛地把她颠了起来。 弋戈一声惊呼,人被抵在墙上,这次无需准备,她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潮热淹没。 弋戈在强烈快感的颠簸中,话说得断断续续,但也还是说话算话,抱着蒋寒衣的脑袋告诉他东西是门口超市做活动送的。 可蒋寒衣埋在她的颈侧深深地吮吸着,专注无比,也不知究竟听没听到。 去浴室清洗过后,他们又回到床上,可还是没忍住,肌肤相贴,又来了一回。最终云消雨歇的时候,是双双侧卧的姿势。蒋寒衣从背后拥着她,手掌贴在她小腹上,轻轻地揉。 “…我不疼。”弋戈说。都说第一次多少会疼,也不知道是因为蒋寒衣做得好还是她本身骨骼清奇,弋戈真没觉得痛,顶多只是有点腰酸。 “也没坏处。”蒋寒衣声音沉沉的,仿佛快要睡着了。 弋戈却特别清醒,大概是因为兴奋——美丽新世界的头一遭体验很不错,让她觉得神清气爽,好像连脑子都比平时灵活清明一些。她当下就决定这种活动以后可以多搞。 “我问你啊,你以前想过我吗?就,你一个人的时候。”弋戈好奇地问。 “……”蒋寒衣低笑一声,她对这事真是有非常全面的好奇心。他诚实回答:“这两年有,以前没有。” “为什么没有?”弋戈追问。 “…以前读高中,思想行为都挺幼稚,没往这方面想。而且我那时候总觉得你什么都知道,我要是乱想你也知道,怕被你打。” 弋戈噗嗤一笑,点头表示认同,“你高中的时候是挺中二的,二百五一个。” “……” 这么说着,弋戈忽然又想到一茬,问:“你高中的时候为什么会喜欢我呢?” 蒋寒衣手上的动作听了,也不说话,连呼吸都好像慢了一点。 “…为什么这么问。” “你忘了么?高中的时候范阳他们都喊我大哥,我那时候确实……不太有吸引你们高中男生的理由吧,你们一个个还没我强壮呢。” 蒋寒衣不响声。 弋戈觉得不对,问:“这个问题这么难回答么?” “没有。”蒋寒衣顿了顿,苦笑道,“以前范阳也问过我这个问题,问好多遍,最后我还跟他打了一架。” “?”这就是弋戈不知道的故事了。 其实也不完全是为了这事,那时候范阳刚出狱,整个人颓得像已经放弃生命了,每天都找蒋寒衣喝酒,蒋寒衣不喝他就自个儿喝。 颓的时候说话也混,不光要贬低自己,看见蒋寒衣的变化,也要来那么一两句“看破红尘”的总结——“我早说了,你就是自讨苦吃,喜欢谁不好喜欢那样的,你看她转来时候那个德行,她是有心的人么?” “我就想不通了,那模样、那脾气,你怎么就能看得上的?” 起先他说一两句,蒋寒衣知道他心里难受,也就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后来范阳越说越多、越说越过分,简直把他喜欢弋戈说得像违反牛顿第一定律一样不合理,蒋寒衣实在听不下去,也不想再看他一天天扮颓废演深沉,一拳头便招呼上去了。 结果,这架一打,两人都进了医院,范阳倒还渐渐好起来了。毕竟是发小,谁也不会追究,这事便再也没人提。 “所以呢,你到底为什么那么生气?这个问题不是挺正常。”弋戈问。 “不正常。”蒋寒衣默了一会儿,两手收拢,拥紧她,语带质问:“范阳喜欢夏梨就不需要理由,我喜欢你,就非要列出一二三四五条举例论证才可信么?别人就算了,你不知道我多喜欢你么?” 弋戈内心震动,久久没有说话。 蒋寒衣继续给她揉着肚子,弋戈把自己的手覆上去,解释般地说:“我没怀疑,我就是问着玩的。” 蒋寒衣很少见她这么小心翼翼哄自己,心中立刻就舒坦了,语气雀跃地说:“现在不怀疑,以前是怀疑过的吧?觉得我就是图好玩,觉得我肯定心无常性吧?” 弋戈语塞,差点忘了他在这方面是个人精。 “…有点儿。”她只能承认。 蒋寒衣沉叹了一口气,道:“唉,算了,以后不准这么想就行。” “好。” 弋戈翻个身,窝回他怀里,额头抵在他心口,轻轻地说了晚安。 第103章 .她幸运么? 蒋寒衣很快便睡着了,牢牢地将弋戈抱在怀里。弋戈却很清醒,有点想再逗他,却被他扣得很紧,没有发挥空间。最终只能百无聊赖地亲亲他的鼻子、摸摸他的眉毛,自己和自己玩了好一会儿,才渐渐睡去。 结果就是,第二天起床,天光早已大亮。弋戈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疲惫,揉了揉微微发酸的腰,勉强从床上坐起来。 蒋寒衣已不在身边,弋戈喊了一声,中秋好像也不在,大概是被蒋寒衣牵出去活动了。 她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然后起身洗漱。 等洗完脸,弋戈便神清气爽,只觉得睡了人生中最好的一觉,浑身都是力气。 她站在客厅里伸懒腰,听见开门的声音,回头看,中秋叼着个小袋子,蒋寒衣拎着个大袋子,一人一狗进了门,画面特别和谐。 见她站着,蒋寒衣似乎有点意外,“就醒了?” 弋戈点点头,闻见香味,自觉地小跑着坐到餐桌边,扬眉问:“早饭吃什么?” 蒋寒衣看她一眼,把中秋叼着的袋子拿下来放桌上,说:“先擦药。” “擦什么药?”弋戈不解。 “我看你身上有些地方青了,还有那里,应该要擦一下药。”蒋寒衣说着把药膏包装拆了,挤出一点沾棉签上,“我给你涂还是你自己涂?” 弋戈看他一派自然、毫不忸怩地提议要给自己擦药,心中啧啧感叹,男人果然是善变的动物。蒋寒衣昨天晚上还别别扭扭地给她装深沉玩正人君子那一套呢,一夜之间脸皮厚度就已经有赶超当年之势了。 可她闻见药味儿便反感,再加上自我感觉良好,身上的痕迹其实也是因为她皮肤白而已,过半天就消了,实在没到要上药的程度。 “不用吧,我又不疼,好着呢。” “……”蒋寒衣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她大概真挺好的,他早晨起来看见她手臂上的红痕,想着给她把别的地方也检查一下,结果被睡得正香的这人一脚踹在肩上。 那一脚,可谓力道十足,和虚弱或疲倦半点不沾边。 但蒋寒衣回想,总觉得昨晚自己有点不受控制,尤其是前两回到最后,撞得又凶又急。他怕弋戈身上疼,上网查了一下该用什么药膏,点了外卖让骑手送到小区门口。为此,还颇牺牲了一番色相才让志愿者通融呢。 “擦一下好得快,你待会儿可别给我叫疼。”蒋寒衣说着又抓住她右手腕,在小臂上仔细检查起来。 她还真是骨骼清奇,早上看还很明显的红痕青痕,这才两个小时,便淡下去了。 弋戈只剩一只左手,勉强夹起了一根白灼芥蓝丢进嘴里。 进食受阻,她有点不耐烦,上下打量他一眼,想到自己昨晚简直是在他背上“攻城略地”、“无恶不作”,笑道:“我看你身上青的紫的也不少,你涂吧。” 蒋寒衣:“我没你明显。” 弋戈:“那是因为你黑。” “……” 弋戈再接再厉,“你这么黑都显出印子了,说明你负伤更严重,我给你涂。” “……” 结果最后,倒是蒋寒衣被弋戈摁在了沙发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地接受她的上药。 他身上虽然被她抓得不轻,可毕竟皮糙肉厚,不痛不痒的。比起来,倒是她现在这样小心翼翼地在他背上碰来碰去,还时不时轻轻呼气,对他来说更加折磨。 忍到她终于上完药,最后还故意在他后颈上亲了一口,蒋寒衣觉得自己都能和唐僧比比打坐了。 “行了!”弋戈扬手将面前一丢,似乎对自己的“作品”很满意,“自己买的药自己用,也不浪费你出卖的色相。” 蒋寒衣浑身一抖,这她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怪不得这么积极地给他上药呢,原来是趁机打击报复! 弋戈对上他不解的眼神,哼声道:“我昨天那么详细地问隔离规定,可不是白问的。”她在这住了快两年了,还不知道这家物业的风格么?上头的隔离政策下来,工作人员只会加码,绝无放宽的可能。既然官方文件说的都是“非必要不点外卖不拿快递”,蒋寒衣要是不刷刷脸,怎么能让志愿者放他的外卖进来? 蒋寒衣蓦地有点心虚,解释道:“严格来说也不算出卖色相,志愿者都说了,紧急情况是可以接外卖的,仔细消毒就行。我们买的是药,算是紧急情况。” 弋戈看向桌上的点心,“这些也算紧急情况?” “…这不是你喜欢吃的么,那就算紧急情况。”辩论是辩不过她的,蒋寒衣干脆破罐子破摔,摆出一副特别灿烂又特别无赖的笑脸。 “……” 弋戈不说话了,勉强撑住,翻了个白眼,甩手回到餐厅吃饭。 心里却暗道完蛋,她这么讲道理讲逻辑的人,居然很吃蒋寒衣耍无赖这套! * 原以为隔离期间会无聊,结果两人很快就找到了融洽而充实的生活节奏。蒋寒衣以“吃人嘴软,住人手短”的理由,包揽了一日三餐和其他家务,其余时间便自己做体能训练,或者拼拼模型玩。弋戈起先还觉得自己也该分担一点,结果尝着蒋寒衣的手艺确实有点好吃,索性就每天当甩手掌柜,连碗也不洗了。 弋戈自己也不闲着,她向来是擅长独处的。每次晚上做完她总是很兴奋,因此睡得晚,起床的时候蒋寒衣都把狗遛完、早饭也做好了。她慢悠悠吃完早饭,一般会听一上午的网课,再自己敲敲代码,以免手生。 这几天蒋寒衣还发现,下午阳光好的时候,她会坐在客厅里开直播,但也不做什么,就开着录屏写数学题。她直播的时候话也少,偶尔解释几句步骤,最后总结一两句,大部分时间都只是慢慢地写着。 蒋寒衣有回瞄到她直播间里,解的题似乎都是初高中的数学题,观众一般也只有个位数。 “你这个直播,都是谁在看?”他忍不住好奇问。 “不知道具体是谁,但应该是几个念中学的小妹妹吧。”弋戈抬起头,冲她笑了笑。 “你是在给她们讲题?” “差不多,直播完给你解释。”弋戈见直播间里有人发弹幕问这个男声是谁,冲蒋寒衣比了个“嘘”的手势,然后轻轻地回应了一句“男朋友,我继续解”,便又专注地埋下头去。 第94节 直播不到一个小时,弋戈放下 ipad,蒋寒衣给她递了杯蜂蜜柠檬水。 “我本科的时候学院组织过点对点援助,捐款给云南那边中学的女生,每个人捐了钱之后都会收到一张小姑娘手绘的明信片,上面有地址。刚好那时候我参加机器人大赛拿了笔奖金,也没地方花,就买了三个 ipad 寄过去,留了我的邮箱地址,结果还真的收到了一个小姑娘发来的邮件。”弋戈说着说着笑起来,“她还挺有意思的,除了感谢我之外,还拍了道题发给我,说她们老师也不会写,问我会不会写。” 弋戈顿了顿,补充道:“我没署名,她不知道我叫什么,所以问的是——‘北大的姐姐,你会写这道题吗?’虽然她没那意思,但听起来有点像挑衅呢,就好像在问,你是北大的,你肯定得会写吧?然后我就写了几种解题方法拍过去,后来我几乎每周都会收到几封不同学生发的邮件,有时候邮件太多了我回不及,就开了个直播间每周末解题给她们看,她们学校现在都有网的,直接进来看就行了。” 蒋寒衣听了,有些震惊,之前她工作忙得连觉都没得睡,居然愿意花时间给零星几个素未谋面的小姑娘讲题? 他问:“每次都只有这几个人么?” “有时候一个人都没有呢。”弋戈笑道,“虽然我尽量是在周末的中午直播,但时间毕竟不固定,所以有时候我直播间里一个人都没有。不过也没关系,都有录屏,她们后面有时间也可以看。” “你很有耐心。”蒋寒衣由衷地赞道。 “我跟你说,最早给我发邮件的那个小姑娘,最后都考上上海的大学了!”弋戈很骄傲地说,“可惜我这两年太忙,不然还可以去上海请她吃饭。” “等出了隔离,就有时间了。”蒋寒衣温声说。 “对呀,我之前就在想辞职后要干什么,除了我在美国的时候跟同学一起做的那个问答社区,我还有大把时间可以干点别的。”弋戈神采奕奕地说。 “不打算继续工作了?”蒋寒衣有些意外地问,他还以为弋戈会跳槽到更大的公司呢。 “像前两年那样的工作么?应该不做了吧。”弋戈嘲弄地笑道,“其实最开始选择去那里,也只是为了一个体验,看看业内跑得最快的公司是什么样的。现在体验完了,没觉得多有意义。” “我这两个月其实一直在想,我应该算是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一类人了吧。爹妈都挺有本事的,所以我也不用为了赚钱发愁。既然沾了点好运气,那就承担一点更有意义的事情吧。这种直播只是个人化的小尝试,我想应该有更普惠和更有影响力的事情可以做。” 这些事情到底是什么、要怎么做,弋戈心里其实仍没有清晰的想法,可她的眼神和语气却都无比笃定,充满昂扬的斗志。 蒋寒衣又在她眼里看见那股熟悉的、从第一眼就深深吸引他的焰火,燃烧着熊熊的野心与澎湃的意志。 但他心里其实更多的是淡淡的苦涩。弋戈说,她觉得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人了。 可他却总是想到高中的教师办公室里,弋戈冷冷地请求刘国庆直接让她退学;想到那个夏夜,忽然嚎啕大哭问他“为什么我总是没人要”的姑娘;想到那年连他都离开了的午后,弋戈一个人在会老蒋空荡荡的破厂房里坐了多久;想到前两年他独自回桃州看望蒋连胜,在那个空无一人的院子里看见埋葬着银河的小小土坡;想到几天之前,弋戈分明是憋着眼泪在痛骂那个不给她颁奖的领导。 她幸运么? 蒋寒衣想,她应该更幸运一点才够的。 “我愿意跟你一起。”他默了一会儿,淡淡地说,“无论你打算做什么,如果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我都跟你一起。” “当然!我不会忘了剥削你的。”弋戈眨眨眼,“万一我要做个 app 或者开个公司什么的,你可得第一个打钱。” 蒋寒衣伸手揉了揉她发顶,笑道:“没问题,全副身家都可以给你。” 第104章 .年年有余,周周复始。 弋戈和蒋寒衣在突如其来的隔离中度过了这一年的除夕夜。 蒋寒衣从中午就开始做饭,弋戈给他帮手。起先蒋寒衣还很怀疑她的能力,在弋戈凭网络食谱做出了一道像模像样的葱油拌面给两人做午餐之后,他才信服,有些人的学习能力确实是足够融会贯通的。 隔离期间食材有限,蒋寒衣居然还是变着法儿地做了五道菜出来,剁椒鱼头、油焖大虾、糖醋排骨、翡翠蒸蛋,还有一道海带汤。 弋戈叹为观止,刚想送上一枚奖励的吻,嘴唇在三厘米处紧急刹车,她眉一皱,审视地问:“你是不是又出卖色相点外卖了?” 蒋寒衣拧拧眉,似乎也很不满,“想什么呢?这大过年的,物业有人文关怀,帮业主多买点菜还不行?” 话毕,他忽然伸手扣住她后脑勺,重重地吻上去,末了还惩罚似的咬了一下她的嘴唇。 弋戈嘴上吃了亏,便在另一个嘴上讨回来,故意说:“我又没怪你,我的意思是,你应该出卖一下色相的,这点才哪够啊,我还想吃清蒸鲈鱼。” “……”蒋寒衣怨念地给她倒了杯酒,“你什么时候能不气我?” 弋戈笑眯眯,剥了只虾往他嘴里送。 饭后两人各自应付拜年问候,弋戈有一堆邮件要回,蒋寒衣也将键盘敲得噼里啪啦。 蒋胜男的视频打过来的时候,弋戈刚好回完邮件,长舒了一口气,顺势往后一倒,靠在蒋寒衣身上。 蒋胜男刚笑眯眯地问出第一句“弋戈呢”,屏幕上就出现懒洋洋一张脸,露出些微平和的倦色,看起来很放松。 她也不出声,心情愉悦地打量着屏幕里的小孩。 真奇怪,脸庞没变,五官也没变,眼睛里能兼容淡漠与锐利的那股子气势也没变,这么多年弋戈都还和高中时候一样,是套件校服走在校园里就让人觉得“这女孩子肯定成绩好,不好惹”的模样。可现在这么看着,蒋胜男就是觉得她比之前更招人疼一些。 蒋胜男记得上一次见她还是去年暑假。有个老同学住在科技园那边,蒋胜男这两年都习惯找她买些农家土产。一筐子土鸡蛋和两罐茶叶给她安安稳稳地放在后备箱,老同学眉开眼笑地接了她只多不少的红包就走了,说家里还有两个外孙女等着吃中饭。蒋胜男想着弋戈在这附近上班,便发微信喊她吃饭,顺便把刚买的鸡蛋也拎过去了。 弋戈到的比她还早,戴着耳机敲着键盘,和科技园每个行色匆匆的年轻人一样忙碌。不过她一落座,弋戈便把电脑合上,见她拎着鸡蛋,苦笑着说给她也是浪费上次的还没吃完呢。 蒋胜男和弋戈是天生合得来,这几年,弋戈没拿她当蒋寒衣的妈妈,蒋胜男也从没觉得这是那个甩了我儿子的小姑娘。一顿饭,两个人从弋戈那几支绿得发慌的基金聊到蒋胜男年轻时听过伍佰的演唱会,轻松又融洽。 除了弋戈的手机每半分钟就“叮”一次,蒋胜男看着既钦佩又心疼。 这个小姑娘从十七八岁到二十五六,成长得太好了,好到她的父母应该要骄傲到做梦都会笑醒,谁看了都要羡慕。 可蒋胜男却恰巧知道,她那对父母恐怕不会真正为她骄傲,她也从没有得到过足够的欣羡与赞扬。 算来算去,居然只有她这个非亲非故还动机不纯的“蒋阿姨”真心实意地在心里喟叹—— 多好的女孩子。 可就连她的后面背后也要加上私心用甚的一句,蒋寒衣真是个不分轻重不知好歹的小混蛋。 那顿饭到最后,蒋胜男还是强行把那筐土鸡蛋塞给弋戈,也还是忍不住数落她越长大越挑食,怎么瘦成这个样子。 弋戈甩锅给杭州,说这里的东西不好吃,满足不了她的江城胃。 蒋胜男差点就要说自己儿子现在厨艺很好,做江城菜更是一绝了,可还是话到嘴边又烟回来。 两个小孩都没有开过这个口,甚至在她面前连对方的名字提都不提,她也不想“不请自来”地插手年轻人的生活。 蒋胜男对自己的退休生活是有很高要求的,尽量跟上时代、不做“婆婆妈妈”,是其中首要一条。 不过现在看着屏幕里依偎的年轻人,她到底还是产生了一点俗气的欣慰,想着自己终于人生圆满。 蒋寒衣实在看不下去去自己亲妈盯着自己女朋友那个略显“贪婪”的眼神,咳了一声,闭目养神的弋戈才睁开眼,发现他接着视频通话,而蒋胜男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两人很快聊起来,甚至没有蒋寒衣说话的份。 也就在最后,弋戈提了一嘴“蒋寒衣做饭好好吃哦”,蒋胜男勉为其难地表示认同,说了句:“不然他怎么讨媳妇,我都发愁。” 蒋寒衣:“……” 蒋胜男带着星星在海南度假,酒店的烟花秀马上开场,她便先挂了电话。 电话挂断,蒋寒衣问她要不要吃元宵。 除夕吃元宵是桃舟那边的旧俗,元宵必须得是自己拿芝麻芯滚出来的,不能是包出来的那种小汤圆。 弋戈小时候在桃舟每年都会吃,去了江城之后,就再没吃过了。 她惊喜地扬起眉:“你会做?!” “嗯,我爷爷寄的芝麻芯。”蒋寒衣顿了一下,故意说,“收这个快递确实出卖了一点色相。” 弋戈沉吟:“如果是为了元宵的话,嗯……可以接受。” “……”蒋寒衣不说话。 好的,明白了,我还不如个元宵。 蒋寒衣站在餐桌边,端着个大盆,把他的情敌芝麻芯放在面粉里,念念有词地滚了一圈又一圈。 弋戈盘腿坐在沙发上,添油加醋地说:“好好滚哦,不要糟蹋我的宝贝元宵哦。” 蒋寒衣怨念地瞪她一眼,手上动作没停,颠了一会儿又不甘不愿地征求意见:“…你要吃厚一点的还是薄一点的。” 弋戈纠结,厚的薄的都挺好吃,于是把选择权交给中秋,摸摸狗头说:“厚的还是薄的?叫一声吃厚的,叫两声吃薄的。” 中秋也不知是不是被年味感染,太兴奋,汪汪汪汪汪叫了好几声,弋戈都没数清,最后还是撂了一句—— “随便!” 蒋寒衣满脸黑线地走进厨房去了。 弋戈开怀大笑起来,瞥见茶几上那副字,是她下午打算写的,可没写完就被蒋寒衣做饭的香味吸引了。 “年年有余”,第二个年字只写到第一笔。 厨房里“嗒”的一声,蒋寒衣拧开了灶台的火。 明明只有两人一狗,明明被困在家里隔离哪也去不了,弋戈却觉得这个年过得热闹极了,比她童年时在桃舟度过的那些年还要热闹。 她忽然想到高三的那个除夕,弋维山和王鹤玲头次一起下厨。当时她的惊喜感和幸福感,大概勉强可以比得上今天。 弋戈提起毛笔,蘸了点墨,将“年年有余”四个字补完。 年年有余,周周复始,那年除夕她感受到的温暖最终是一场叫她撕心裂肺的错觉,可八年之后,上天还是把那些温暖还给了她。 * 弋戈吃了整整三个大元宵,撑得走不动道,瘫在沙发上摸自己圆滚滚的肚皮。 夜里降温,有点冷,弋戈忽的想起什么,喊蒋寒衣帮她拿柜子里那件黄色的羽绒服,套上后,拿出手机给王鹤玲打电话。 她亲妈品味太好,当年给她挑的这件羽绒服既暖和又好看,质量还特别好,这么多年也不显旧。亮丽温暖的黄色尤其适合年节,所以她每年过年都穿。 视频拨通,弋戈喜气洋洋的一句“新年快乐”还没说出去,王鹤玲先扯出个疲惫的笑, “刚要给你打电话。” “…怎么了?”弋戈敏锐地发觉气氛不对,紧张起来。 视频那头王鹤玲似乎一个人坐在阳台上,背景是幽暗的远山。 “没什么,就是有些事情跟你交代。”王鹤玲揉了揉眼角,像在梳理思绪,“离婚的案子在推进了,那些铺子都是我的名字,三家公司也都在我名下,都会判给咱们。但主要的员工都是和你爸名下那家公司签的合同,机器和专利也都登记下你爸那里。” 这话弋戈听明白了,意思就是——王鹤玲能拿到的钱不少,但能继续生钱的人才、资本、技术,都在弋维山那里。 这个结果,估计远在王鹤玲意料之外,所以她才情绪低落。 弋戈心中也顿时生出一股恶心,不禁要为她亲爹的好算计鼓掌。可她没表露出来,笑了笑刚想安慰王鹤玲,亲妈先开口了—— “你放心,我会把大头都留给你,保障你以后的生活。” 弋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了。 她没法跟王鹤玲说她真的不在乎这些钱,也不在乎这桩离婚官司结果怎么样——她知道她得在乎,她得和王鹤玲同仇敌忾。 僵了几秒,她笑道:“那我真的能靠啃老衣食无忧一辈子了吧,这就是当富二代的快乐吗。” 王鹤玲也扯嘴一笑,没接茬,默了一会儿后又抛出另一枚炸弹,淡淡地说—— “对了,年后我打算去法国了。” 弋戈心中一惊,终于意识到事情可能比她想象得更严重。 第95节 王鹤玲说着:“我念大学的时候在高商留学过一年,有很多朋友在那边。我打算去南法休息几年,短期内不会回来,你不用担心。” 弋戈蹙眉,严肃地问:“妈,你真没事吗?” 母女两个隔着屏幕对视了一会儿,王鹤玲垂下眸,自嘲地笑了一下,说:“我找人做了弋子凡和你爸的 dna 对比。” 弋戈诧异,下意识要为“为什么”。弋子凡比她还大,连她都相信弋维山再混蛋也不至于有个比她还大的私生子,那王鹤玲为什么要查?只可能是因为,她还是不甘心,也不肯相信。 恩爱二十多年的丈夫,会为了一个养子,跟她对簿公堂,还步步为营了这么多年,老早就算计好万一离婚她除了死钱,什么都拿不到。 质疑声到嘴边又被咽回去,弋戈费劲装出寻常神色,问:“什么结果?” 王鹤玲说:“不是。” 说完,又摇了摇头,竟有点失望似的笑了笑,喃喃重复了一遍:“不是。” 第105章 .“我希望这个世界上多一个自由勇敢的女人。” 检测报告发到邮箱,王鹤玲在点开的前一刻猛然发觉,自己居然在期待一个肯定的结果——如果是亲生的话,那就能解释弋维山的绝情了吧。毕竟,是亲生的儿子;毕竟,弋子凡比弋戈还大了三岁多,弋维山要生也是在和她在一起之前生的。那个时候她还在法国,他还不认识她,她还能说一句“情有可原”。 王鹤玲发现她在潜意识里为自己寻找向弋维山求和的理由。 她在自己的女儿面前那么信誓旦旦地说“我会和你爸离婚”,说“打官司我们不会吃亏”,说“妈妈会护着属于你的东西”,可到最后,不仅被算计得干干净净,连她自己,都在下意识地为自己找与弋维山和好的理由。 多可笑啊。 “妈?”手机里弋戈有些担忧地叫她。 “嗯。” “没事的,查就查了,我其实也怀疑过。都在打官司了,这也是保护自己的正常手段,您不用觉得不光彩。我知道,您也是为了我。”她在宽慰她,尽管语气还是这么平淡如水,可她的女儿始终站在她这边,她的女儿才是始终言行如一、说到做到的那个人。 王鹤玲忽然没办法再同她说什么了,眼泪下一秒就要夺眶而出,她笑了笑:“没什么事就先这样,挂了。” 除夕夜的安山很热闹,隔壁院子里昨天新入住了一家三口,那小姑娘个子小小的,讲话很甜,总是坐在爸爸身上,两只小胖腿晃来晃去地撒娇。 这会儿王鹤玲站在露台上能看到,一家人正在客厅里吃年夜饭,小姑娘老想着往外跑看山中夜景,被爸爸抱回来裹了厚厚一件羽绒服,才骑在爸爸脖子上出来。 王鹤玲忽然想到自己怀孕时,也想过很多次这样的场面——她的女儿无论是像她还是像弋维山,一定都会很漂亮的。她也会给她买最好看的裙子,扎最好看的辫子,教她读诗经做算术,告诉她树怎样生长、花怎样开放、河流怎样奔腾入海。她也会骑在弋维山的脖子上,小小的手掌握住她伸出去的一根指头,咯咯笑地同她撒娇。 原来她那时候是期待有一个女儿的。 王鹤玲好像恍然才想起,她原来期待过一个女儿。 那当年她为什么会把弋戈丢到桃舟去呢?哦,是因为那个坏心眼的农村婆婆。她刚生完,她就欺负她、羞辱她、虐待她,她那时候得了很严重的产后抑郁,她也没有办法。 那后来她为什么没有把弋戈接回来呢?哦,因为那个没文化的三嫂,把她的女儿养得又胖又粗鲁,像个男孩。她记得那年回桃舟,看见那个穿得一身黑、眼神冷漠、无论如何不肯叫她一句妈妈的小女孩,她没有说要带她回家。 可弋维山呢? 王鹤玲这时候才想起来,怀孕时她和弋维山说想要一个女儿,她已经在计划要买哪个牌子的小床、什么颜色的小鞋子。 弋维山是怎么说的呢? 弋维山当然是顺着她了,他把她搂在怀里,声音温柔而有磁性,说:“也好,你生的怎样都好。” 她居然现在才听清楚,他的“也好”之后,那短短的停顿里,有怎样一声微弱而不甘的叹息。 二十多年了,到现在才想起来,到现在才看明白。 如同大梦一场。 眼泪布满双颊,山间的风一吹,冰凉彻骨。 良久,王鹤玲低头看一眼手机,才发现弋戈发来了一句“新年快乐”,还跟了一个表情包,是她养的那只叫中秋的警犬,抬起前爪的动作像在作揖,又被 p 上了一顶红帽子,看起来像在给人拜年。 王鹤玲心中大恸,捂着嘴抽噎了许久,才克制下来,勉强控制自己的嗓音,用语音条给弋戈回复:“你也新年快乐,还有小蒋,替我跟他说一声,妈妈祝你俩新年快乐、平安开心。” 弋戈那边很快回复过来,居然也是语音条。王鹤玲点开,是男生的声音,听起来开朗阳光。蒋寒衣说谢谢阿姨,祝阿姨新年快乐永远年轻,弋戈在旁边小声吐槽了一句油嘴滑舌,还没说完便被掐断了。 语音戛然而止,王鹤玲攥着手机苦笑。 至少,至少到今年,她终于对自己的女儿说了一句新年快乐。 * 三月,王鹤玲和弋维山终于正式达成了离婚协议。弋戈得到王鹤玲转来的很多现金、几分理财产品和三家商铺,以及弋子凡发来的微信—— 一句算公事:“爸说你永远是他的女儿,如果你愿意的话,回江城随时可以进公司工作,他也希望你多来看他。” 另一句是他个人的感叹:“你真的很幸运,不管怎么样,你生来就拥有怎么多。” 弋戈把号码拉黑,一个字也没回。 四月,她在机场送王鹤玲去法国。 她的母亲一扫除夕那夜的落魄与疲态,仍旧和她多年记忆中的一样,穿雍容大方的连衣裙,搭着件简约精致的白色西装,拎一只大象灰的 lindy,坐在 vip 候机厅里,如雪皓腕上松松戴了根梵克雅宝的红五花,端起咖啡尝了一口便皱眉,说就算是疫情也没这么敷衍客户的道理。 弋戈笑说,忍忍,过十几个小时就有您喝得惯的了。 她这时候变得十分啰嗦,翻来覆去地提醒王鹤玲到了法国要注意防护,那边的疫情比国内还是严重太多。 王鹤玲笑她,“我就不用你操心了,倒是你自己,那个工作不做了也好,不用急着找新工作奔好前程。年华最难得,多出去走走看看,好好谈恋爱。” 弋戈耸耸肩,“您给我留了那么多钱,我当然不急着找工作了,世界上还有谁比我更享受啊?” 王鹤玲轻轻一笑,淡淡地说:“我也就只能给你这个了。” 弋戈闻言怔了怔,看见王鹤玲眼底一抹黯淡自嘲,犹豫了一下,轻轻牵住了她的手。 妈妈的手仍然纤细,因保养得当并不见苍老,摸上去光滑柔软。但始终是太瘦了,瘦得有些枯槁。 “妈,我知道这有点遗憾……我可能永远不能将你作为母亲去依赖了。”她看着王鹤玲眼里的讶异,轻声说,“但我一直视你为值得欣赏的个人,王鹤玲女士,我欣赏你的美丽、果敢和自我,所以请你永远不必对我感到愧疚,请你一直自我、一直美丽下去。” “如果在一个无私奉献的弋戈妈妈和一个自由勇敢的女人之间选的话,我希望这个世界上多一个自由勇敢的女人。” 眼泪在王鹤玲眼眶里打了好几转,最终还是滚落下来。 她又哭又笑地嗔她一句:“这一哭待会儿十几个小时的飞机,眼睛都要肿。” 弋戈替她和自己各接了一杯新的咖啡,然后与她碰杯,瓷杯轻轻叮当一声中,她笑道:“妈妈,加油哦。” 王鹤玲的飞机在正午时分起飞,弋戈迎着有些刺眼的阳光,看着那架波音 777 逐渐飞远。 她在机场吃了个中饭,逛了一会儿,两个多小时后,去接蒋寒衣下班。 蒋机长穿着制服,和同事有说有笑地走来,没看见她。弋戈绕了个弯,从他侧边跑过去,扑在他身上。 蒋寒衣条件反射地想制服她,还好她拳没白练,抱得也紧,蒋寒衣闻到熟悉的味道反应过来,无奈地笑:“阿姨走了?” 弋戈点点头,没头没尾地说:“我觉得我真的很幸运。” “?” 弋戈:“我妈长得太漂亮了,我好像遗传到了一点,真幸运。” 蒋寒衣低低笑出声来,安慰地抚着她的背:“嗯,我觉得你说得很对。” * 弋戈辞职在家几个月,给她那个问答网站做了个 app 版,客户量激增,赚了一小笔;跟着蒋胜男学炒股,她擅长计算,蒋女士长于眼界,两人各有所长,风生水起。七七八八算下来,弋戈的收入竟然比打工时还高了不少。 直播之外,她每天在中秋身上花的时间也多。她准备给中秋做髋关节置换手术,仔细做了很多调查,和宠物医院的人一来二去接触多了,又给自己揽了流浪动物救助的活,除了捐款帮忙救助之外,她又琢磨着能不能做个宠物社区 app。 app 做到一半,也就是图个好玩,就算做出来了凭她一个人也拉不了多少用户。不过她做着做着,倒发现了国外几个有意思的新玩法,读了几篇相关论文,又萌生出回学校念博士的想法。 日子叮叮咣咣过到夏天,弋戈一点不比工作时清闲,但身体确实强了不少。乐道拳馆“猛女”之名再起,有时候韩森或蒋寒衣稍微让着她,她还真能从这两人手底下占到不少便宜。 这天蒋寒衣休假,又被她拉着去拳馆。 却没想到,一进门,听到一阵极其大声但略显业余的“哼哼哈嘿”,心里不禁发笑,想着是谁叫得这么虚张声势,扭头一看,拳台上那个张牙舞爪却连韩森半根汗毛也没碰到的暴怒女子,不正是上午还在跟她发微信说要去上海参加什么美食 party 的朱潇潇? 第106章 .生活还是要继续 韩森由着朱潇潇发泄了会儿才喊停,朱潇潇瘫在栏杆边,大喇喇伸开两条腿喘粗气。 围观的人不少,有个精瘦的男人看见朱潇潇手上的粉色拳套,嘿嘿嘿地笑起来,说:“小朱,你知道你为啥打不好不?得换个手套!都来拳馆了,不能带这么娘唧唧的东西。”说着,举起拳头展示了一下自己的黑金手套。 弋戈原本正意外朱潇潇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且看起来居然像是常客,要知道当年她可是练了两回就坚持不下去才把卡转给弋戈的。 可一听这话,她也没功夫多想了,暗骂了句傻 x,转身从蒋寒衣手腕上把自己的发圈扒下来,头发扎了个揪,抬腿就要找人算账。 可韩森比她动作更快。她不声不响,蹲下来把朱潇潇的拳套摘了戴在自己手上,牙咬着带子绑紧了,看着那男人下巴一抬,道:“来,你跟我打。” 那男人愣了一下继续嘿嘿笑,摆手说不了不了,不敢造次。 弋戈走上拳台拍了拍朱潇潇的肩,“你怎么在这?” 朱潇潇气儿还没喘匀,没说上话。 韩森解释了句:“两周了,一直在这练呢。上周你不是没来,不然你俩应该能碰到。” 朱潇潇这才扭头白了弋戈一眼,“哼,有些人呐,谈起恋爱人就消失了。” 弋戈冤枉,“哪消失了,上午不还跟你聊微信呢?”又看出来这会儿朱潇潇不对劲,服软哄道:“上周是带中秋去上海做手术了嘛,不是和你说过。” 朱潇潇笑了笑没接茬,喘匀了气起身,摆摆手说要去换衣服。 弋戈不放心,询问地看向韩森,韩森却也只是无奈地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没办法,弋戈只得把蒋寒衣先支回家,自己去找朱潇潇。 最后,两个人还是像刚来杭州时那样,无所事事地绕着江转悠了半天,又猫进江边的酒吧喝酒,喝到量了,再难过的事也都能说出来了。 不过这回朱潇潇只喝了两杯,眼神和意识都清明,慢悠悠地就把事情讲了。理由是——“也不算什么大事”。 也就一个月前的事。 如今吃播早成红海,最火的那几个全是又美又瘦的美女大胃王,脸蛋堪比明星,直播起来却能连吞五碗火鸡面不带嚼的。 朱潇潇做吃播快四年了,从前因为“吃饭香”、“吃得实诚”、“让人有食欲”而吸引了一波粉丝,可四年来都这样,竞争对手又从韩国的胖头鱼欧巴变成了如今国产明艳大美女,流量断崖式下跌。 她们公司想让她换个路子,搞点花样,刚好碰上新签了一个探店小网红,两人之前还在评论区有过不少互动,便想着把他俩做成情侣博主。 公司是小公司,手下博主不多,就只能这么强拉硬凑,朱潇潇原本当然是不同意的。 可那天一见,那男生竟然长得真的很不错,清清爽爽穿白色 t 恤,往树人学生堆里一丢,是一半女生都会暗暗心动的温柔学长型。 朱潇潇当场就有点动摇了。 第96节 她也是想谈恋爱的,甭管真谈假谈,总之是想体验一下和帅哥牵手拥抱亲吻、生活里有个人同你腻腻歪歪的感觉——弋戈恋爱后,这想法就更强烈了。 一方面觉得真好,看着蒋寒衣和弋戈那么好,连带着对恋爱这回事产生了无差别期待;另一方面又觉得,蒋寒衣和弋戈的感情难得,人俩是高中时候就互相欣赏的年少情深,所以绕这么一大圈也能找回来。可高中时那群男生除了爱关注她早饭在食堂吃几个包子,谁会认真看她一眼?这么一想,自己好像更没戏了,不如抓紧这个机会公费享用一下大帅哥,反正她又不亏。 老板看出苗头,故意也没立刻拍板,非常鸡贼地说让他们先接触接触,真看对眼当然最好,没感觉也可以演,实在不行他再换人。 那男生也特别礼貌,礼貌得过分。两人那一整周都一起待在公司培养感情,朱潇潇就等着他开口呢,可他又是说喜欢看她的视频,又是说觉得她说话很幽默很可爱,又是夸她大学就开始拍视频很有想法,就是不拍板来一句“我想和你组 cp”,到最后也只是特别绅士地表示“全看你的想法,我都行”。 没办法,朱潇潇只能自己拍这个板。 合约签下,第一个视频的策划立刻提上日程,主要是怎么清新不做作地“官宣”,告诉粉丝吃播博主和探店博主在一起了,顺便编一个感人感情故事。 可就是那么不巧,合同刚签第三天,上午朱潇潇还举着手机亲亲密密地和那男的自拍,中午她去买个奶茶的功夫,回来就听见该男和她老板在会议室聊她—— “这刚吃完饭又来杯奶茶……欸老板,她还真的全是真吃啊?不剪?不催吐?” “是啊,她说不想骗粉丝。” 那男生嗤一声,朱潇潇听得清清楚楚,“那还真是够能吃的……老板你也不拦着点?这以后万一要拍点公主抱什么的,别把我累死,现在情侣主题最火的不就是那些肢体挑战。” 老板哈哈大笑,语重心长:“年轻人,社会难混的很嘞。不过我跟你讲,她粉丝多,而且好感度高,你好好秀,肯定能火。” 男生又长叹一口气,认命地道:“我晓得,钱难挣屎难吃啊……” 朱潇潇从小到大,听得最多的就是这种话,明面上的背地里的都有。毫不夸张地说,她是被这类侮辱喂大的。要说新鲜?绝不新鲜。要说难过?也没多难过。 可朱潇潇还是当场就毁了约,做了二十五年以来最冲动也最解气的一个决定,把原本请大家喝的奶茶往老板和贱男人脸上砸完,她不仅要赔一大笔违约金,还被收回了账号,勤勤恳恳四五年白干,账户存款直接掉了一位数。 还算幸运的是,她老板没使业内惯用手段,分家后联动各大营销号黑她一把——当然,主要可能还是因为没钱。 短短几周猝不及防跌进了人生低谷,朱潇潇也没想清楚接下来怎么办,但憋着一肚子委屈郁闷要发泄,又不想这么快跟弋戈讲,于是去了拳馆,想着什么时候遇到弋戈了就什么时候坦白,听天由命。 结果,才来第二周,这就遇到了。 这 drama 的故事弋戈听得直皱眉,要素过多,一时不知该从何骂起。 “你说我转型当减肥博主怎么样?”朱潇潇忽然问她。 “减肥博主?” “生活还是要继续嘛,我想过了,我原来的号被公司拿走了,只能再开一个新的,再做吃播肯定更没竞争力,不如搞个唬人点的噱头,大胃王回归,立 flag 一个月瘦十斤之类,说不定能救一救。这也算我们这行常见操作了,先吃,吃胖了再减,一个人打两种工,多少能延长点寿命,多挣一会儿钱。” 弋戈认真想了想,“听起来还不错,不过一个月瘦十斤好像有点不健康。” “……”朱潇潇白她,“我现在比较需要流量啊姐姐,要什么健康。” “现在做减肥的太多了,你一个月十斤就有人一个月二十斤,你怎么也卷不赢。”弋戈有理有据,“不如研究点科学减肥,说不定还更吸引人。这方面韩森懂很多,你可以问问她。” 朱潇潇一想,挺有道理,叹口气道:“行吧,我再想想,也不急,先歇俩月。” 两人继续喝酒,直到九点多蒋寒衣发微信来问用不用人接。 朱潇潇看着弋戈回微信,心里多少有点酸楚,等她回复完,特别认真地看着她问:“你男人有没有点野路子?” “?” “挑哪天夜黑风高,给我揍那个贱男人一顿。打爆他的狗头,鼻梁给他锤断,最好让他毁容!”朱潇潇恶狠狠地说。 “……”弋戈默默给她倒酒,“再喝点儿,再喝点儿。” * 蒋寒衣当然没有趁夜黑风高雇人去打爆那男人的狗头——虽然他经过一番纠结后表示这手段虽不太合法,但如果弋戈想替朱潇潇解气的话,也不是不行。 不过弋戈还是用自己的办法替朱潇潇出了这口气。 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她如今不用工作嘛,所以清闲;一清闲嘛,就爱上网到处瞎逛;一上网嘛,就少不得要用上老本行,这里瞧瞧那里看看,随便抓取点什么,就足够精彩。 朱潇潇这几天吃瓜吃得应接不暇,还一直有熟一点的同行来问她—— “你老东家新签的那个 xxx,脚踏三条船啊???” “他真的高考作弊被抓到过啊?这是不是算违法啊?那他有高中毕业证不啦?” “…又一个出来锤他了,得,脚踏四条船,属蜈蚣的。” “……” 朱潇潇和弋戈视频表演国骂,痛快道——“恶人自有天收!” 痛快完,看见自家闺蜜被一人一狗挤在中间,三张脸都表情莫测,反应过来——“你干的啊?!” 两个人类没说话,中秋嘹亮地“汪”了一声,替她主人敲锣打鼓。 弋戈咳一声,往下压压手掌,“低调低调,也没费什么力。主要还是那男的不太行,顺着贴吧什么都能找出来,一点觉悟都没有,命里不是当网红这块料。” 要知道,朱潇潇当年微博粉丝刚破千,就立刻把自己的个人社交账号,从 qq 空间到百度贴吧全打理得干干净净,理由是:“万一我红了这些还在的话,我早上红的下午就得凉。” 不过朱潇潇就算有“黑料”,最多也就是飙飙国粹骂物理老师发羊癫疯一晚上布置三张试卷这种,和该男未满二十二便五毒俱全的丰富人生阅历相比,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朱潇潇惊喜连连,隔着屏幕夸弋戈好闺蜜不愧是清华毕业的。 弋戈:“…你这么夸我,清华的可能也不会太高兴。” 朱潇潇兴高采烈,哪管那么多,又怼近了脸问:“我是不是瘦了?” 弋戈诚实点头,确实瘦了。 “我跟韩森聊了几次,感觉这计划可行,已经在准备视频预热了!” 朱潇潇与她聊久了,她心情大好,看着屏幕里两人一狗,夸人也夸得“口不择言”,笑眯眯道:“你们一家三口好像哦,真好。” 弋戈:“……” 蒋寒衣:“……” 并没有很高兴是怎么回事。 唯有中秋好像听懂了这真心实意的褒扬,高兴得又“汪汪汪”叫两声,尾巴摇成了花,张灯结彩。 第107章 .“三妈。” 临近中秋,蒋寒衣陪着弋戈回了趟桃舟。 这事不是临时起意,也算不上突发奇想。 那天弋戈把顺利度过手术恢复期的中秋接回家,路上接到一个电话。 人至中年,容貌和嗓音的变化越来越快。几年不曾联系的人,哪怕曾经再熟悉,第一句话也没认出声音来。 弋戈听着电话那头的人叫了她好几声,才反应过来,应声道:“嗯,三妈。” 陈春杏在电话那头似乎也尴尬,笑呵呵支吾了半天,最后干巴巴问候她:“小戈啊,你最近好吧?” 成年后弋戈听过很多这样的问候,桃舟哪个亲戚的小孩去了北京念大学,谁的姑娘也想上杭州工作,甚至还有想通过她托弋维山办事的,打电话来都会说上这样一句——“小戈呀,你最近好吧?” 如果弋戈不记得对方是谁,他们也不尴尬,继续笑呵呵地自报家门,或者说起她小时候摘过他们家的桃啦,或者说起你丁点儿大的时候就天天牵着狗从我家门口过啦,弋戈想起来后,通常都会客客气气地应声。 现在陈春杏也变成这样问候她的人了。 弋戈愣了会儿神,应声:“嗯,挺好的,您怎么样?” “蛮好蛮好,我蛮好的。”陈春杏迭声说道,“那个,我打电话来就是想跟你说一声……我回桃舟了,开了个小卖部。我自己也种菜养鸡的,听你小外公说你现在一个人在杭州工作,你要是不嫌弃,我挑好的寄给你。一个人在外面,要多注意自己的身体。” 前几年,家里每年过年的时候都能收到陈春杏寄来的水果。从品类和包装上都能看出来不便宜,是花了心思的。可弋维山对陈春杏印象不好,所以也不喜欢她每年送的这些东西,每回都嗤声说“我们家想吃什么水果,还用得着她送?” 倒是王鹤玲每年会礼貌地回个短信过去,偶尔也吃一块弋戈现剥出来的菠萝蜜,赞一句“海南的水果确实甜”。 近两年水果不送了,陈春杏也彻底和弋家人断了联系。现在突然打了电话来,水果变成了土特产,弋戈略一思忖,大约猜得到原因。 她回答:“不用了,都买得到。” 电话那头陈春杏的声音明显更慌了点,赔着笑说:“也是也是,现在什么都方便,什么都买得到的。自家的东西也没什么特别,就是不打农药,干净些,你要是什么时候想尝尝了,随时跟我打电话,我给你寄过去的。” 弋戈“嗯”了声。 陈春杏那边不敢说话了,默了会儿笑说你工作忙,不打扰你了。 弋戈在她挂断前忍不住叫了句:“三妈。” 其实她不该再叫陈春杏三妈的,她早和弋维金离了婚,弋维金也已在三年前病逝了。可叫了十多年的称呼,难改。 陈春杏颤巍巍应了声。 “你开了小卖部?”弋戈问。 小时候她很羡慕村里开小卖部那家人的,住在小卖部里意味着随时有吃不完的零食。有一年过生日她还跟陈春杏说,生日愿望是想在家里开一个小卖部。当时陈春杏笑着说她爸爸有本事想开什么都可以,弋戈没听懂。 不知陈春杏还记不记得这事,听她这么问,她话里添了喜色,说:“还没呢,在准备了,过些日子开张。我想着挑个好日子,过中秋节的时候,图个吉利。” 弋戈想,中秋,确实是个好日子。 院子里的柚子又要成熟了。 于是她轻轻笑说:“挺好的,中秋的时候我要是没事,回去看看。” 陈春杏那头明显雀跃起来,激动道:“好好好,你来,三妈给你做饭吃!” 弋戈“嗯”了声,没多说什么,挂了电话。 * 开了八个多小时的车,到桃舟已经是夜里。村里人歇得早,九点多,家家户户便已经熄了灯,万籁俱寂。 蒋寒衣这时候特别有一些“迂腐”的自觉,义正言辞地表示他是个很有礼数的青年才俊,不能跟弋戈睡一屋。替弋戈把东西都整理好,又上上下下检查过这许久没人住的老屋,确定没有什么安全隐患后,背上包就走了。 弋戈站在院子门口目送青年才俊的背影,坏心大发,大声说了句:“这回不方便,下次一起睡觉啊蒋机长!” 蒋姓青年才俊浑身一抖,回头看弋戈特潇洒地倚在门边,两条长腿一直一曲,两手抱臂,冲他挑了挑眉。 蒋寒衣拿她没办法,摆摆手赶她,“赶紧回去睡觉,门拴好。” 弋戈耸耸肩,还真毫不留恋地转身进屋了,连句明天见也不跟他说。 蒋寒衣望着那院门里漏出的一束灯光,无奈地笑了笑,慢悠悠往爷爷家走。 夏夜晚风拂过,池塘里仍有蛙鸣,但已经不显聒噪。 当是好时节。 * 桃舟这地方神奇,总是能自动纠正弋戈的生物钟。第二天没到七点,弋戈就自然地睁开了眼睛。 第97节 厨房里传来洗洗涮涮的声音,弋戈原本以为是蒋大公子扮五好青年扮上了瘾,这一大早就来给她当田螺姑娘。仔细听了来几秒,却觉得不对劲—— 打蛋的声音、煮水的声音、洗锅的声音,这些叮里当啷洗洗涮涮的动静,她太熟悉了。 曾经有十几年,她每天早上都在这样的声音中醒来,带着银河去山上野一圈,回来刚好吃上热乎乎的早餐,洗把脸就去上学。 弋戈在床上发了会儿呆,终于还是被中秋磨着起了床。 套上拖鞋走出卧室,经过堂厅,有点不知该如何往厨房去的时候,外头院子里传来清脆的一声—— “妈,有个哥哥来了!” 扭头望去,是个短发的小姑娘,约莫七八岁吧,穿一条嫩黄色的五分裤,松松垮垮掐在腰上,露出两截细得像杆子似的小腿,左边一块创可贴,右边一道结了痂的长长伤口。 蒋寒衣拎着早餐跟在她身后,也是一脸疑惑。 陈春杏系着围裙,还没从厨房里走出来,先听见她压低声音道:“小点声,姐姐还在睡觉!” 话音刚落,才看见杵在堂厅里的弋戈,表情和脚步同时一顿,怔了会儿才笑道:“醒啦?我听你小外公说你昨天晚上到的,想着你早上没东西吃,就来帮你做点儿……” 话说得局促,又瞥见门外的蒋寒衣,觉得眼熟,“这…这是……” “阿姨好,我是蒋寒衣。”蒋寒衣上前先打了声招呼,又把买来的早餐放在堂厅桌上,边拆边说,“买了小笼包和汤粉,你想吃哪个?” 陈春杏手里还拿着锅铲,听他这么说,自然尴尬。 弋戈也没想好该作何反应,说实话,她当然不喜欢陈春杏这大早上的突然出现在她家里给她做早饭——虽然这里八年前也算是她的家。可她也不想一上来就闹得那么僵,毕竟,她的确是想见见她才回来这一趟的。 近八年没见,陈春杏胖了许多,但因此也不见老,看起来反倒比从前气色好些。原本总盘在脑后的长发剪短了,贴在耳后,显得利落。 双方僵持,倒是那小姑娘不满地说了句:“我妈妈做了饭啊!” 嗓门大,声音脆,像初生的百灵鸟,有用不完的力气。 陈春杏把小姑娘把身边一拽,正要教训,弋戈开口道:“一起吃吧,他不知道你会来做饭才买的。” “好…好。” 陈春杏做好了早餐端上来,干拌面、卤鸡蛋、炸油饼,还有一盅肉饼汤,另外还炒了个菜心,用丰盛形容简直是委屈了这一桌早餐。 老房子许久没人住,堂屋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潮味,使席间的氛围更尴尬了。弋戈没想好要说什么,蒋寒衣不愿意开口,小姑娘似乎对他们这两个连谢谢都不会说的家伙很不满,总是拿眼睛斜过来,陈春杏倒一直是欲言又止的样子。 弋戈第四次感受到她投来的目光,放下筷子,平静道:“你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 陈春杏一愣,忙摇头,又夹了块肉饼放进她碗里,“也没什么,就是看你瘦了好多,多吃点。” 肉饼是有嚼劲但不柴的口感,能吃出来是没放淀粉的,但仍然很嫩,这是陈春杏多年来的独家秘笈,弋戈从小就很喜欢。 弋戈看着旁边的小姑娘,她吃饭很乖,大口大口地啃蔬菜,像只小兔子。弋戈这会儿才发觉小姑娘脸型五官都像极了陈春杏,鹅蛋脸,也是杏眼,鼻头小巧圆润,分明和陈春杏一模一样,是敦厚乖巧的长相,可气质却似乎是泼辣爽利的,与陈春杏截然不同。 她笑了笑,问:“这是你女儿?” “是,快,跟姐姐介绍自己!” 小姑娘看起来不太乐意,看了眼被弋戈搁在碗里没吃的那块肉饼,娇蛮地翻了个白眼,不耐烦地说:“我叫陈知知,三年级!” 陈春杏拿胳膊肘搡她一下,“那什么表情,有礼貌点!” 陈知知不服气地皱了皱鼻子,牙尖嘴利地反驳:“吃了别人做了饭还不说谢谢的人才没礼貌呢。” 第108章 .一如少年时。 陈春杏一脸尴尬,弋戈笑了笑,正要说什么,一直默默不语的蒋寒衣咳了声,率先说:“嗯……谢谢阿姨。” 陈春杏忙摆手说不用,弋戈见小姑娘颜色稍霁,笑了笑又问:“哪个 zhi?” 陈知知这才认真道:“知识的知和知道的知。” 这不是同一个知?弋戈觉得小姑娘有趣,点点头笑道:“很好听的名字。” 陈知知有点害羞,梗着脑袋愣了一秒,低头迅速扒完剩下的两口面,把地上的书包往肩膀上一挂,飞也似的出门了,“我上学去了!” 她像一只小鸟似的,飞奔的背影中,短发乱糟糟炸开在脑袋上,在耀眼的阳光下像笼着一圈金光,蒋寒衣看着不禁笑起来。 陈春杏有些头疼地叹道:“一天天疯疯癫癫的,不像女孩子……” 弋戈顿了顿,淡淡说:“挺好的。” 陈春杏似乎也觉得自己失言,又笑说:“不过成绩好,转来没多久,开学考试考了第一名呢。”似乎是不想把女儿夸得太好,说完又皱眉补一句:“但是也让人头疼,天天在学校里跟人家打架,这才不到一个多月,班上男生都快被她揍了一遍。” 弋戈笑了笑,想到她只带着女儿回到桃舟,犹豫了一下问:“…她爸爸?” 陈春杏倒也不避讳,扯嘴角笑了一下说:“离了。” 弋戈对陈进的印象仅仅停留在当年饭店里那一面,但很清晰地记得陈进似乎是个敦厚温和的中年人,不过仅仅一面之缘也难看出人究竟怎么样,更何况人都会变。她对陈春杏的离婚原因没什么好奇心,也没觉得有安慰的必要,便只是点了点头。 陈春杏却似乎很有倾诉欲,叹了口气又说:“本来两个小孩我都想带走,但她爸爸不肯把小的给我,他也不要这个大的,没办法……” 弋戈和蒋寒衣交换了个眼神,问:“小的是个男孩?” 陈春杏点点头,说:“我想着也好,小的在她爸爸那里也不会受委屈。知知就不一定了,要是跟着她爸爸,肯定要被欺负的……” 两人都明白她话里的意思,然而即便觉得不忿也没什么可说的,这样的事情哪里新鲜呢?弋戈默然地点了点头。 陈春杏又道:“所以我就跟知知讲,她自己要努力,要好好读书。如果她能像你一样聪明,以后也能拿个状元回来,就能跟你一样上谱。她爸爸那边是不肯给她上家谱的,我们自己总要争气。” 弋戈当年高考是市状元,在桃舟的那个暑假,被弋维山和村里一众叔叔伯伯捧着上了族谱——据说这是天大的荣耀,因为按规矩,女孩子是不上家谱的。 弋戈当时不明就里,只知道小外公为这事很开心,那她就也开心。 听陈春杏这么讲,却皱了皱眉,冷冷地直言道:“上不上谱也没什么重要的,小姑娘自己开心就好。那个族谱是户口还是身份证,是不上就算黑户了还是怎么?” 陈春杏被她斥得一愣,想了想,又以为她只是一向与弋维山不合所以连带着也看不惯整个弋家,便叹声道:“但上了谱,总是被承认的……现在她跟着我在这里,虽然也姓陈,但人家总觉得是别人家的女儿咯……” 蒋寒衣愈听愈皱眉,这都是什么乌七八糟的道理?姓什么不都是她女儿,上不上那个所谓的族谱不都是这么活泼可爱的一个小姑娘? 弋戈默了会儿,没再同她争辩,只道:“你回来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如果有的话可以直接跟我说,能办的我会尽力。” 陈春杏一愣,忙摇头,“没有没有,不是……三妈就是,就是想看看你。好多年没见了,你都这么大了,有男朋友了,真好。” 弋戈舀汤的动作一顿,点了点头。 她这几年见了许多求弋维山办事的亲戚,有些八竿子打不着,但因为是一个地方的,所以七拐八拐也要攀上关系。她自己也结果不少套近乎的电话,于是总觉得,走了八年的陈春杏忽然这么殷勤,总是有事相求的。 现在一看,倒像是自己小人之心。 陈春杏局促着,又给她夹了一筷子蔬菜。 弋戈乖乖吃了,说:“三妈,以后不用到这来给我做饭,我要是想吃你做的菜,自己会去小外公家蹭饭,会提前跟你说。” 陈春杏有些受宠若惊,忙笑着点头:“好,好!你要是想吃什么,提前跟三妈说,三妈给你做!” 早饭吃完,弋戈送着陈春杏走了。回来的时候见中秋趴在柚子树下,靠着埋银河的那个小小土坡打盹。 蒋寒衣洗完了碗走出来,问:“正好不是饭点,跟我去见见爷爷?” 弋戈疑惑:“为什么要不是饭点的时候去?” 蒋寒衣撇了撇嘴,“我爷爷那儿实在有点埋汰,他做饭我都下不去嘴,你还是别去尝试了。” 弋戈噗嗤一笑,点点头道:“先跟我去趟祠堂?” 蒋寒衣:“去祠堂干什么?” 弋戈凑近了,贴在他的耳边小声道:“我想把那族谱偷出来,把我的名字划了,你觉得可行么?” * 偷族谱的行动没成功,弋戈拉着蒋寒衣在偌大的祠堂里翻来找去,也没见着一本像族谱的东西。 蒋寒衣挠挠头,说:“我感觉族谱是不是不会放在这地方……应该是交给一个年纪大的或者德高望重之类的人保管吧?” 弋戈一愣,想起来,“好像是哦,貌似只有过年那几天才会放到祠堂来供着。” “……” 弋戈撇撇嘴,“破规矩真多。” 蒋寒衣问:“那现在怎么办?” 弋戈叉着腰,望着祠堂正中那点香火,摆摆手,“算了,过年有空再来偷!” “…你小外公是不是辈分挺高的,说不定在他家呢?” 弋戈幽幽道:“我小外公姓陈,他就算是太祖那辈的也不可能有弋家的族谱好吧……大哥你有没有常识啊。” 蒋寒衣惊觉自己脑袋短路,被损后又不服气,回嘴道:“你连族谱不放在祠堂都不知道,你才没常识。” 弋戈气得往他身上一蹦,挠他下巴,“你敢说我!” 蒋寒衣顺势背着她往外跑,两个人打打闹闹地走到院子里,不期然撞见个晦气的家伙—— 弋子凡和一个中年男人有说有笑地走过,那个中年男人弋戈很眼熟,大概是桃舟镇上的某个领导。 看见弋戈,弋子凡也是一愣。但他很快又笑着同弋戈打招呼:“好巧,你也回来看看?” 弋戈皮笑肉不笑地回:“是挺巧,你这是第几次来?” 弋子凡脸色不变,继续道:“有空的话回家看看爸,他最近身体不好,总提到你。” 弋子凡这人说话,还真是和弋维山一模一样的腔调,不管他说的是什么,光这腔调,就叫人疑其真伪。 这几个月弋戈也听说了不少事,一是弋维山身体的确出了些问题,跑了好几次医院;二是弋总五十风流,不论是病床前还是公司里,都出现了好几个红颜知己,有和他年纪相仿的中年熟女,也有比他小个二三十岁的年轻姑娘,几人争奇斗艳,闹了好几出戏,似乎是抢着要给弋子凡当妈。 许多人都觉得奇怪,当了多年三好丈夫、洁身自好的弋总离婚后忽然就转了性子,仿佛要把这二十多年错过的灯红酒绿一次性补回来。 事不关己的弋戈看了,也免不了要想,弋维山之前二十多年对王鹤玲的忠诚与珍爱,到底是真心实意,还是他演得太真、瞒得太好?她当然想不出个肯定的答案,也就只能在心里祝亲爹悠着点,毕竟年过半百的人了。 弋戈回答:“有空就去,再说吧。” 弋子凡看她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装模作样的脸上竟浮现一丝真实的不忿,冷笑了一声说:“你还真是任性,是因为知道不管怎样爸都不会怪你吗?这就是他们常说的,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吧。” 弋戈觉得稀奇极了,恐怕也只有在弋子凡眼里,她才会是“被偏爱的”那个。 她故意没接茬,吊儿郎当地拍了拍弋子凡的肩,回头往祠堂里看了眼,“没事,你也可以的,争取早日上谱。” 说完抬脚便走,走了两步却又倒回去,像是忘了什么似的,“哦对了,到时候顺便帮我把名字划了,谢啦。” 她笑得一脸灿烂,再没等弋子凡回话,拉着蒋寒衣走了。 蒋寒衣搭着她的肩膀,叹为观止:“你这个气死人不偿命的本事真是年年渐长。” 弋戈牵住他搭在自己肩头的手,扬眉一笑,“过奖过奖。” 第98节 * 在桃舟,日子总是待不腻,蒋寒衣的假延了又延,弋戈笑他是“自此君王不早朝”。 夏日悠长,弋戈这天中午吃完饭又犯困,睡了个把小时醒来,蒋寒衣不知又去哪了,连带着中秋也不见狗影。 弋戈也没管,想起昨天小外公拿来的两个大西瓜还镇在井里,便兴冲冲地想去吃西瓜。 走到院子里,听见一阵滴滴答答的脚步声,竟是中秋单独跑回来了。 弋戈奇怪,问:“人呢?” 问完,忽然发现中秋脖子上多了个东西,仔细一看,居然是块金牌。弋戈忽然想到什么,低头一看,果然见金牌上写着—— 树人中学第二十六届田径运动会 男子 4x200 米接力赛 金牌 …大概只有蒋寒衣会把高二运动会的金牌完完整整保留到现在吧。 弋戈见中秋戴着金牌特别臭屁的样子,蹲下来摸摸狗头,好笑道:“你哥当年也有一个呢,你俩怎么都这么没出息呀,一块金牌就被收买了,我也有的好不好!” 话音刚落,中秋好像听懂了似的,咬着她的裤腿把她往外拉。 到院门口,远远地看见蒋寒衣骑着自行车来,风将他的衣摆吹得鼓起。 他贱兮兮地将车堪堪停在弋戈面前,带来一阵风,车轮与地面擦出尖锐的声音。 弋戈一点儿也不躲,扫了眼觉得他这车也很眼熟,大概是当年他总骑着上学的那一辆,好笑地问:“这又是哪出?” “收买了你家狗,想问问弋戈同学,肯不肯赏光一起去兜个风?” 弋戈不答,想了会儿,忽然眼睛一亮,道:“你翻个墙吧!” “?” “翻墙邀请才有诚意。” 弋戈说完跑回院子里。 头顶这棵柚子树结出来的柚子仍然很酸,中秋趴在桌边想要偷吃她刚从井里捞出来的西瓜,她抬头看见院子里四方天那么蓝,蒋寒衣坐在墙头上冲她笑,“弋戈,你怎么还是这么难邀啊?” 一如少年时。 (正文完) 第109章 .夏梨番外·翩翩 夏梨小时候,爸妈带她去算过命。步行街天桥上那几个半仙,神神叨叨得各有特色,有的看八字,有的解易经,有的声称自己有称骨算命的绝技,有的甚至说是祖传秘法,打眼看个手相就能卜命中吉凶。 不过他们口径倒挺一致,回回都提两点——第一,说她天资聪颖,前途不可限量;第二,说她天生是旺夫的命,以后肯定招老公疼,幸福美满。 二十年来夏父夏母十分舒心看着这两句吉祥话一一成真——十八岁之前,不论是同事同学还是亲戚之间的饭桌上,夏梨永远是脱颖而出的那一个;十八岁之后,饭桌上夏梨又成了各方亲朋好友争着相看的“准儿媳”。 可惜,这第二点,在夏梨大学毕业后,渐渐破灭了。 说来很奇怪,一毕业,夏梨的学历、相貌和性格就从“知书达礼温柔纯良,得此贤妻夫复何求”的优点,变成了“女孩子不好太优秀”的缺点。 仿佛毕业是什么一键换装的特效,拿到毕业证、接下 ngo 工作 offer 的那一刻,夏梨就换了一个人生副本。 夏母从众星捧月的亲家母选拔赛冠军变成了给女儿说个相亲对象都得左求右告的替补选手,心理落差实在有些大。然而她一向是非常温和的脾气,人到中年后又十分警惕自己更年期情绪失控变泼妇,因此从未就此对夏梨说过一句重话。 她的应对方式是——不断在夏梨面前长吁短叹,亲朋好友中一有谁家女儿恋爱了、订婚了、结婚了甚至生娃了,她都要反反复复念叨上一个月。 以前不住在一块,她最多只能在视频里同夏梨唠叨个把小时,可这疫情把夏梨困在江城快两年,哪怕她自己租了房子住,可和父母还是隔三差五就要见,这就实在是折磨人了。 这不,临近清明,夏梨被妈妈叫回来吃青团。夏妈妈从饭前念叨到饭后,从隔壁小艺带回来个外企高管小艺妈得意得眉毛都要飞起来,说到她有个同事的侄子的同学和她年纪相当,那反反复复絮絮叨叨的话音,比嗓子里咽不下去的糯米还叫人难受,甩又甩不掉。 等着时间到两点,夏梨如蒙大赦地从沙发上弹起来,拎上包就走,“爸妈,我约了人,先走了哈!” 夏母见她那翘着二郎腿的姿势,眉毛绞成麻花,心中百思不得其解,她从小到大照着书里养出来的分明是个大家闺秀,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没形了来着? 只牢骚这么一句,见夏梨拎着包扶在柜子边换鞋,身姿挺拔优美,心里又舒坦了一点——嗯,总体来说气质还是在的。比小艺强了几条街去了。 夏父也嘀咕了一句:“过清明节的,哪有正经人约这时候……” 夏梨把妈妈装在食盒里妥帖包装好的青团拎上,柔声说了句“这个好吃,我回去蒸了做早餐”,便轻轻带上门离开了。 * 季翩翩到得早,坐在书店靠窗的一只高脚凳上,隔着窗看见夏梨穿过马路,冲她挥了挥手。 “不知道你喝什么,没给你点。”季翩翩说话一贯的直来直去。 她还是很喜欢蓝色,染灰蓝色的头发,涂蓝色亮片的指甲,v 领针织衫下,依稀可见她锁骨下似乎新添了个纹身,是只蓝色的蝴蝶。 每回见面,夏梨都会想起第一次在随城见到她,那会儿她也是蓝头发,可她当时觉得并不好看。现在看,爱蓝色的翩翩却是别有一番风情。 夏梨笑道:“谢谢,刚好我什么也喝不下。”她拿出妈妈给的青团,推到季翩翩面前,“我妈妈做的,味道还行,可以尝尝,不过吃多了糊嗓子。” 季翩翩看着那米黄色碎花的风吕敷将食盒包得严实妥帖,正中打的蝴蝶结都精致,垂眼笑道:“你果然是讲究。” 夏梨摇摇头:“这是我妈妈的习惯。和她比,我可说不上讲究。” 季翩翩没接茬,冷不丁问:“你介意我把这个拿到墓园去给小季吗?正好是清明,我每年都只给他花,好像有点敷衍。” 夏梨愣了一瞬,很快便展颜道:“当然。你去看过他了吗?” “嗯,上午去的。” “小孩子一般都爱吃这些糯叽叽的东西,他应该会喜欢。”夏梨轻声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能和你一起去看看他么?” 季翩翩扫她一眼,扯扯嘴角笑道:“有什么好看的,其实就埋了几团棉花,又不是他真的在那。” 夏梨知道,当年叶怀棠带着季翩翩来江城堕胎时,她怀孕还没到三个月。用的药流,季翩翩疼晕在洗手间里,醒来除了血什么都没看见。 那个公墓里,埋着的是她当时攥在手心里的、浸满血的几团棉花。 话说到这,夏梨又陷入沉默。 她总是这样,每每说到这个,她都不敢再问再想。 两人默了一会儿,季翩翩忽的说:“叶怀棠要回随城教书了,你知道吗?” “听说了。” 范阳将叶怀棠刺伤后,叶怀棠在医院躺了很长一段时间,康复后也没有执教,推说是身体不佳,想在家养伤。据说近两年他有重回树人的意思,可前年升任副校长的刘国庆一直不太同意。这次大概是叶怀棠自己也觉得无望了,索性回随城。 “现在,你还是不会跟我一起去举报他吗?”季翩翩又问。 夏梨无意识地抠了抠手指。 高三那年,季翩翩实名举报叶怀棠之前曾来找过她,那时候她已经拿到保送资格,但仍然在接受每月一次的心理治疗。光是听季翩翩讲那个满地是血的洗手间,她就已经吓得浑身发抖,连着做了一周的噩梦。 那时候夏梨拒绝了季翩翩。 她已经快好了,她不能再把自己拖回去。 那现在呢? 季翩翩耐心地等了很久。 可夏梨仍旧摇了摇头,“不会。” 季翩翩似乎很意外,一瞬间放大的瞳孔中,闪过一丝愤怒。 “为什么?” “我没有证据,我去举报他,除了把我自己暴露在危险之外,没有任何作用。”夏梨平淡地陈述事实。 叶怀棠当年对她,只能算是诱奸未遂。他们之间最激烈的冲突就是那个被她抓起来的烟灰缸,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季翩翩被叶怀棠骗了快两年,连堕胎都发生了,叶怀棠当年,不也还是毫发无伤地出现在她面前说“老师很想你”么? “翩翩,我做了非常多的努力才摆脱那个阴影,我不能牺牲我自己的人生就为了让他身败名裂,这不值得。”夏梨淡淡地说,“你也不要。翩翩,我们还有很长的人生,不要浪费在这件事上。” 季翩翩冷笑一声:“是,你走出来了,你的人生当然不该被浪费。可你难道不知道,叶怀棠要是继续教书,他会做什么?你该不会这么天真,以为你是最后一个?” 这次她没了耐心,盯了夏梨几秒,见她沉默,再不废话,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 入夏后,夏梨接到弋戈的电话,请她和朱潇潇去桃舟玩。 弋戈辞职后,颇有些不务正业的样子,不过,她的“不务正业”有些特殊——她是副业太多,以至于找不着一个“正业”。她养狗,也做流浪狗救助,为此还专门买了辆面包车,满省跑遍救被遗弃的流浪狗;她还是热爱写码,前阵子听说她套磁美西某校大牛成功,打算去读个博士;她还有空炒股,虽说大部分时间都是跟着蒋胜男女士躺赢。 这回,桃舟开发度假项目,闲不下来的弋老板一方面响应家乡号召,另一方面也有点膈应她亲爹的意思,投了个最不被看好的果园项目 这回叫她俩,主要也就是请她们来吃吃桃。 弋戈骑个三轮摩托车来高铁站接她俩,后框里一头威武雄壮的中秋,一筐结实如山的大桃子。 弋戈戴着顶草帽冲她们勾勾下巴一笑,竟神奇地稀释了这幅画面中本该浓烈的乡土气息,反倒有点像武侠小说里那种隐世的高手。 高手弋戈边骑车边宣布,她已经决定去读博,八月就走。 朱潇潇习惯性地问:“那蒋寒衣呢?” “继续开飞机啊。” “那你俩异国啊?” “也不完全是异国吧,我们蒋机长多多努力,争取调去飞中美航线,我俩见面的机会就多了。”弋戈大方地道。 “你听着,一点儿也不担心啊?”朱潇潇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我担心什么?”弋戈纳闷地反问。 夏梨噗嗤笑出来,首肯道:“也是,蒋寒衣才应该担心吧。” 朱潇潇配合地叹气:“唉,给你当男朋友也不容易啊。你说读博就读博,把人家撂国内,就没有那么一丢丢愧疚?” “我很爱他啊,我又没出轨又没变心的,而且还会为了他努力读书争取早日毕业,我干嘛要愧疚?”弋戈坦率地说。 夏梨看她连后脑勺都写着“坦坦荡荡、理直气壮”,不禁抿了抿嘴角,露出一个淡淡的自嘲的笑。 这人还是这么招她嫉妒。 招人烦。 这么想着,她伸手戳了一下她的背。 她刚做了长指甲,这一下多少有点疼。 “干嘛戳我!”弋戈朗声质问。 第99节 “看你不爽。”夏梨坦率直言。 “……” 度假村还没开放,弋戈带着她俩上山摘桃,边吃边摘,边摘边吃,纯属玩票性质。弋戈还带了把唢呐,兴起之时吹《百鸟朝凤》,被两人异口同声地嫌弃好难听。 玩累了,三人靠着山坡休息。 朱潇潇环顾一圈,还是直言:“说实话,我也觉得这个果林项目有点凉……就摘桃子这一项活动,又不是什么很好玩的,还累,到时候估计没多少人愿意来。” 夏梨点头表示同意,又问:“你为什么要投这个?” 弋戈不至于为了跟弋维山唱反调就瞎投钱,她可没有那么在乎她亲爹。 弋戈兀自笑了笑,说:“这山不搞果园,就要把树砍光了去做那些滑草滑沙的项目。我小时候在这儿跑大的,不想看这山被削秃。” 朱潇潇和夏梨都没做声。 弋戈又道:“而且我大致算过了,这儿也不用搞什么摘桃项目,每年卖桃子也能回本,只是不太挣钱。没关系嘛,我是个富二代,不搞一两个亏钱的项目怎么对得起我的身份?” 夏梨:“……” 朱潇潇白眼一翻:“…你今天讲话尤其欠打。” 夏梨笑了声,忽的说:“我最近也干了件有点亏的事。” 弋戈和朱潇潇立刻竖起耳朵。 夏梨浅笑着道:“我找人,把叶怀棠的聘用流程搅黄了,估计他以后也很难找到教职了。” 弋戈和朱潇潇皆是一愣,半分钟后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好事么?干得漂亮啊!怎么说亏了?” 夏梨笑了笑,没有说话。 她工作几年了,社会上这些人脉打点、求人办事、报恩报仇的事她不是没见过,可到自己要做的时候,才知道这事的艰难。当然她不是没有人脉,父母都是老师、工作这几年也接触了不少人,还有表姐吴桐的丈夫,正好就在随城工作。可她要一个一个地去找人,请人吃饭、陪人笑脸、上下打点,撒很多半真半假的谎,被许多人盘问“你跟你老师到底有什么过节”,听很多句“和气生财”,来来回回折腾了来快两个月,才将这事落定。 为什么亏了? 她不愿意为叶怀棠再付出一丝一毫的金钱、精力、情绪和社会资本,可在这件事中,她不仅付出了,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还违背了自己的原则。 做了这么多,也只是让叶怀棠没了工作而已。夏梨当然觉得亏了,亏得要死。 可她也确实阻止了季翩翩再一次飞蛾扑火,也保护了未来的受害者。 夏梨看着弋戈和朱潇潇炯炯有神的眼睛,摇头笑起来,“有道理,没亏,我做得好!” “就是!”朱潇潇拿着个桃子,往她俩的桃子上碰了个杯,“我跟你们说,叶怀棠这种人肯定活不长。” 夏梨微笑:“当然,我们要活得比坏人都长。” 暮色渐起,山坡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夏梨回头一看,一个顶着鸡窝头的小女孩急急跑上来,气也不带喘地大声喊她们:“我妈让我喊你们吃饭!” 弋戈应了句“来了”,又嘲笑那小女孩:“陈知知,你上一天学,顺便给蝴蝶蜕了层皮?” 陈知知穿了件淡黄色的外套,后背是一只大蝴蝶。不过这会儿看,已经是黄不黄灰不灰,看不出本尊是什么模样了。 造型活像赛亚人的小女孩满不在乎地摇摇头,“我的蝴蝶就这个色!”说完又转身,撒丫子就要跑下山,还嫌弃她们,“你们能不能快点啊!这么慢!我妈做的菜都要凉了!” 弋戈“哼”了声:“你欺负我们老年人算什么,有本事跟狗比啊。”说着目光往中秋身上一扫,发号施令,“中秋,上!超过她!” 陈知知还真是个不禁逗的姑娘,一点就着,果真抡起双臂,迈开细长的腿,飞也似的跑起来。可中秋是马犬,天生以速度见长,很快将她甩在身后,她也并不气急败坏,只是坚持地、始终向前地追着跑去。 弋戈笑得十分幸灾乐祸。 朱潇潇看得叹为观止,“你真的跟蒋寒衣越来越像了……” “…啊?”弋戈没反应过来。 “都挺不做人的。”朱潇潇说。 “……” 夏梨没有参与她们的对话。她看着山坡下越跑越远的那个背影,她背上的蝴蝶随着她的跃动,好像也扑起了翅膀,自由地穿梭在山野之中。 她忽然想起,什么时候,她也有一件这样的蝴蝶外套。那时她还真的很烦弋戈,而一向惜字如金的弋戈却主动夸她的衣服好看。 记忆渐渐清晰,夏梨的眼眶有一瞬间的温热。她看向还在和朱潇潇互损的弋戈,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山坡下,那只蝴蝶渐渐消失在她视野中,那样欢快而充满力量。 还好,当年她的蝴蝶也已振翅翩翩。 第110章 .弋戈番外·蒋娇娇 蒋胜男接到韩林电话的时候,正在和她新认识的几个驴友一起爬六峰山。 这是她中年生活里的最新乐趣。去年她经滑雪认识的朋友介绍,加入了本地的一个户外运动群,群友多是四五十岁、闲时较多的中年人,由几个资深驴友带领,每周都组织新活动,或是去江边野泳,或者徒步看日出,或是爬山。 像今天,她们就计划登顶六峰山看过日落之后在山顶搭帐篷过夜的。 正是晌午,蒋胜男撸起速干衣的袖子,拧开保温杯喝了几口水,山上信号不好,没听清韩林前几句说了什么。 “…没听清,再来一遍。” “……”电话那头韩林一个头两个大,但被她那自然而威严的语气唬着,不敢不耐烦,只好又说,“您现在有空么?来局里捞个人呗。” “什么?”蒋胜男声调一扬,一细想,不对呀,蒋寒衣去江城吃范阳儿子的满月酒去了,没机会惹事啊。 “您闺女,在我们局里呢。”韩林好脾气地道,“没什么大事,就是得家属来签字领人。蒋姨,您现在方便不?” 一听是弋戈,蒋胜男哪还管方不方便,更不管这辛辛苦苦爬到半山腰是不是半途而废了,挂了电话就噌噌噌地下山。 “男姐这身板真是好。”驴友姐妹看着她矫健的背影一阵欣羡。 “是哟,下山都这么快,我半月板积水都好几次了。”另一人附和。 挂了电话,韩林扭头,左看一眼,弋戈悬着血淋淋的半边手臂坐在板凳上,坐姿和神情却都十分淡然,就差给她手臂下垫个枕头让她演垂帘听政了。右看一眼,那一胖一瘦俩男人沿墙蹲着,一个脑袋缠纱布,一个捂着手腕咿咿呀呀地叫疼。 “老实点,蹲好!”韩林斥了句。 那俩人一哆嗦,不敢反抗韩林,但颇有怨念地瞥了弋戈一眼,嘟囔道:“凭什么她坐着我们蹲着……” “你俩大男人在这嚎半天,还给包扎了,人家包扎了没?!”韩林更加严肃地训斥道,“还好意思说,做生意不老实,还跟人家小姑娘动手?!” 俩男的憋屈地瞪大了眼,瘦的那个指着自个儿兄弟的脑袋喊冤:“警察同志,她哪儿点像小姑娘了,您看看我兄弟这脑袋都给她开了瓢了!那是根这么粗的木头棍子啊!”瘦个子越说越激愤,“再说了,这做买卖不就是你情我愿!她既然要买我们的狗,那不就得接受我们的价么,出不起拉倒呀!说好的五千,她都答应了,突然反悔,还照着我兄弟脑袋上来一棍子,我们也就是正当防卫,怎么也怪不到我们头上吧!” 弋戈冷笑:“那是你们的狗?” 两人支吾了一秒,瘦个子道:“怎么不是?!就养在我们厂院子里的,怎么不是?!” “我三天前接到求助电话和视频的时候,它还在街上差点被车轧死、在垃圾桶里翻吃的,我今天一来,你把它往你们门口一锁,就是你们的狗了?” “那……那怎么了,我们养了这么多年了,平时就不拴着,它认得家!” “这么多年?几年?”弋戈反问。 “怎、怎么也得五六年了!” “行,那我们待会儿就去宠物医院。”弋戈冷冷地道,“那狗要是超过三岁,别说五千,五万我立马转你。” 瘦个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憋了好一会儿大声道:“不行!万一你去了乱开单子,最后又不要,那个钱谁出?说不定你就是跟宠物医院串通好了拿回扣的!” 弋戈笑了笑,不再与他废话,拿眼神示意韩林——你看清楚了?该你处理了。 韩林摸摸鼻子,先厉色训了那两人几句,又对弋戈道:“流浪狗这个事……没有很明确的法规,我们不太好管。但你这个确实是先动手,还把人开瓢了,可能,得负担医药费。” 弋戈心里不爽,但知道这事韩林也没办法,于是不太耐烦点点头,“知道,我赔。”又问:“狗呢?” “放心,在队里训导员那,正做检查呢。”韩林见她没跟他据理力争,松了一口气,他是见识过蒋寒衣这女朋友的,她要是想争辩什么,谁都得被她说得哑口无言还默默倒戈“有道理啊”。于是他赶紧转移话题,“那什么,蒋姨在来的路上了。” “嗯。”弋戈没什么反应,情绪有些低落。 “你也是真有意思,进了警局要喊婆婆来捞人。”韩林想跟她说点轻松的,“这事为什么不敢让蒋寒衣知道?你总不会是怕他吧?” 弋戈笑笑,“不知道,可能有点吧。” 韩林不信,蒋寒衣二十四孝好男友的名声都快传遍全杭州,谁不知道他一颗红心向弋戈,进化论都得排在绝对弋戈主义后面? 他没多问,只是看着弋戈那半条手臂瘆得慌,又问了一遍:“真不用先去医院包扎?” 那俩男的包扎是在队里随手做的,弋戈拒绝了队医的包扎,就简单地用双氧水清理了一下伤口然后自己拿了瓶碘伏。 弋戈摇头,然后又拿起棉签,三根并一排,往自己伤口上划拉。 韩林看得龇牙咧嘴,弋戈自己面无表情。 快两个小时后,蒋胜男才拿着登山棒匆匆赶来。 进门看见弋戈那手臂,擦伤面积本就大,加上碘伏的痕迹,看起来特别吓人。蒋胜男登时大火,差点拿登山棒往那瘦个子脑袋上也开一瓢。 “诶诶诶,蒋姨!”韩林忙将人拦住,好一通说,才把事情来龙去脉解释清楚,将蒋胜男的情绪安抚下来。 蒋胜男听了,登山棒指着那俩男的鼻子,大骂道:“活该!这么年轻有胳膊有腿的干点什么不好,偷狗、坑人,还跟小姑娘动手?!” 大概是这位以冲锋之姿冲进警局的中年女人看起来太过彪悍,那俩男的竟一句话也不敢多说,老老实实听训,只默默反驳了一句:“流浪狗,我们牵到家里来,不算偷吧……” 弋戈闻言,站起身,“好,你们承认了是流浪狗。那买狗的钱,不管是五百还是五千,我一分都不会出。你们俩如果打算去医院仔细检查,医药费我负责,但我要明明确确的收据,医院收了你们多少我给你们多少;如果不去,签字滚蛋吧。” 到手的五千没了,脑袋上还白挨一闷棍,那俩男的当然不乐意。可抬头正要争辩,看着蒋胜男怒目圆睁的模样,就仿佛血脉受到压制似的,屁都不敢放一个了。 最后,那两个人留了弋戈的电话,说到医院检查完了之后发消息给她。蒋胜男也在文件上签了字,把弋戈领走了。 “对不起阿姨,让您担心了。”一上车,弋戈认错态度良好。 “你还答应给他们五千?”蒋胜男开口却问。 弋戈知道她的意思,淡淡道:“我知道这钱不该给,给了不仅我自己是冤大头,也是开了坏头,不利于之后的救助工作。但那狗看起来情况太不好了,我急着送它去医院,就答应了。可那两个人说好了五千又反悔,是要加价的意思,还拧那狗狗的耳朵威胁我,我实在生气,就动手了。” 实际上动手也没捞着什么好,除了一开始先发制人往那胖子头上敲了一棍,之后弋戈立刻就被他们推倒在地上,不仅擦伤手臂,后背也摔得生疼,肚子上还挨了好几脚。 一直到现在弋戈其实都有些恍惚,或者说灰心。她发现大部分时候,她还是一个随随便便就能被男人推倒和压制的弱者。哪怕她已经练了好几年的拳,哪怕那两个男的甚至都算不上强壮。 今天要不是那两个男的还算老实怕事,要不是有人看见报了警,还会发生什么呢? 她敢想,却不能接受那个后果。 “下回碰到这事,他说五千的时候就该直接上棍子。”蒋胜男心疼她,又忿忿地说。 “…知道了。” “寒衣知道这事了么?” “还没。”弋戈又强调,“您也别跟他说。”语气弱下来,少见的怯懦。 第100节 “怎么,你还怕他生气?”蒋胜男好奇地问。 “嗯,他有时候严肃起来还挺吓人的。”弋戈诚实地说。 蒋胜男笑起来,“我都不知道,我儿子还有能吓到你的时候?” “有的。”弋戈小声道。之前她去邻市救助一条被遗弃在废旧林场的边牧,心里着急,所以瞒着蒋寒衣雨天开山路,结果车子陷进泥沼里,她被困了半个晚上才叫到救援队,又淋了两个多小时的雨,最后光荣感冒。回到家蒋寒衣就生她气,她亲亲抱抱贴贴地求和好,撒娇撒得自己都羞耻,蒋寒衣愣是岿然不动。最后和好那天,还非常阴险地在床上吊着她三回,要她长记性。 * 五月份,春夏之交,在家里穿长袖虽然有点奇怪,但也能遮掩过去。弋戈算着蒋寒衣回家的日期,想着坚持瞒几天,应该就没问题了。 结果蒋寒衣当天晚上就见鬼似的到了家,一回家三步并两步走到她面前,径直拉开她袖子,眉一皱,整张脸都黑了。 弋戈另一只手还拿着水壶在倒水,他突然出现,她都没反应过来。 半分钟后,她叹气:“蒋阿姨告诉你了?” 她早该想到的。她之前去问蒋胜男蒋寒衣飞行事故那事,蒋胜男毫不犹豫就说了,还添油加醋的。这事她肯定也会告诉蒋寒衣的。 弋戈心中懊恼,失策啊。 “你还挺遗憾?觉得自己失策了不该让我妈知道?”蒋寒衣冷冷道。 “你可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弋戈咧嘴笑着卖乖。 蒋寒衣不吭声,拉着她要去医院。 “蒋阿姨带我去过了!”弋戈忙说。 蒋寒衣这才作罢,拉着她手将那瘆人的胳膊上下左右看了个仔细,才放下。给她倒了杯水递嘴边,等她喝完,把水杯一撂,进浴室洗澡,留给她一个冷漠的背影。 “……” 弋戈心累,这次又要哄几天? 她这几年越来越发现蒋寒衣身上的少爷脾气其实很重。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只觉得他是非常随和、潇洒和旷达的人,现在她发现,这和少爷脾气一点都不冲突。蒋寒衣只是不纨绔和有很好的人际交往能力而已,但他同时也有非常金贵的一面。 比如,洁癖。比如,他时常很“清高”,那种能叫每个人都如沐春风的交际天赋从来不用在讨好领导上,对于技术不行、没有管理能力、混资历占坑位的那些个领导他一句好话都不多说。又比如,他轻易不生气,但如果真生气了,那就非常非常难哄,难哄到了娇气的地步。 弋戈腹诽过几次,偷偷给他起外号,蒋娇娇。 蒋寒衣生气的时候,她确实挺不好过的。尤其是上次被他吊着三回太难受了,弋戈有阴影,于是这次她决定快速解决问题。 蒋寒衣洗完澡,站在镜子前刷牙。弋戈凑过去,从背后抱住他,脸颊贴在他的背上。 “别来这套。”蒋寒衣拿胳膊肘轻轻往后搡了搡。 “我不是故意要瞒你,也不是怕你担心才不告诉你。”弋戈轻声说。 “哦,所以你都不怕我担心了。”蒋寒衣阴阳怪气,“无牵无挂啊你。” “不是。”弋戈摇摇头,又深深地吸了口气,像做了什么心理准备,“我只是觉得,很羞耻。” 蒋寒衣刷牙的动作停下来。他听出弋戈语气中的不对劲,把牙刷往台面上一放,嘴里还有泡沫,转过身来面对着弋戈,认真地问:“怎么了?跟我说。” “太狼狈了。被人打,被人推倒在地上,被人踢得毫无还手之力,被很多人围观,我想起来就觉得很狼狈。”弋戈说着说着,有点委屈,“我知道这不是我的错,这是男女天生的力量差异,可我就是觉得不公平,就是觉得羞耻,我打不过他们。所以我不想别人知道这件事,要不是韩林非要我找人来签字,潇潇又不在江城,我只好找蒋阿姨。其实我谁也不想告诉的。” 蒋寒衣听完,握着她的肩膀将人揽进怀里,“不羞耻,打架嘛,有输有赢很正常。” 他的话不是避重就轻,而是他这几年已经渐渐能理解弋戈的一些想法。她偶尔会在一些旁人觉得自然的事情上有情绪,比如去做体检,她会觉得躺在病床上被命令“腿岔开”的时候好没有尊严;比如之前楼上那对老人家电视坏了下来找他们帮忙,明明是她开的门那个老太太开口却只问“你男朋友在吧能不能让他来帮我们看看电视怎么了”,她会觉得很憋屈,并因此连续三次在电梯里碰见了也绝不跟那对老夫妻打招呼;比如现在,她和两个男人打架输了,她说她很羞耻。 蒋寒衣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渐渐感受到,这些情绪绝不是“矫情”,它们的出现,是因为弋戈在日常生活中,的的确确会经历很多细小的、他永远也体会不到的轻视和不公平。 他知道自己永远无法与她感同身受,却也慢慢地学会了用这种“避重就轻”的方式安慰她。 他的手掌在弋戈背上摩挲,他贴在她耳边说:“明天陪你去练拳?” 弋戈点头,“好。” 又仰起脸问他:“你不生气了?” 蒋寒衣松开她,回去继续刷牙,“我哪敢。” 弋戈哼一声,在他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戳来戳去,嘟囔:“你之前不就气性挺大,还故意……” 话没说完,蒋寒衣刷完牙转过身来掐着她的腰将她猛地抱起来。 “这次不故意了。”他捞住她的大腿,抱稳她往卧室走。 弋戈沉了一整天的心情终于松快了点,捧着他的脸细细地看,看着看着觉得男朋友真帅啊,便乐了。 “这就开心了?你怎么这么受欲望支配呢弋戈。”蒋寒衣贱兮兮地说。 “有点吧,没办法,食色性也。”弋戈大大方方地承认。 “那我很荣幸。”蒋寒衣说。 弋戈笑笑,圈着他的脖子把脑袋埋在他颈间,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想撒娇,于是小小声说:“你要轻一点,我胳膊其实很疼的。” “好。”蒋寒衣应得温柔。 然后,他把她抱到床边,轻轻地放下,轻轻地拉开被子,又轻轻地把她受伤的那只手臂从被子里拿出来,免得被压着。 “睡吧。”他还轻轻地说。 弋戈满脸黑线地盯着他,见他真的没有进一步动作的意思,不禁问出一句:“就这?” “你不是胳膊疼么,胳膊疼就别折腾了,乖。”蒋寒衣很认真地说,又柔声问她,“明天早上想吃什么?” 弋戈微笑:“蒋寒衣。” “嗯?” “我的风格是,胳膊疼,那就要做一些事情来转移注意力让它没那么疼。” 话音一落,她坐起来伸出很疼的胳膊圈住他的脖子,倾身吻他。 蒋寒衣被撩得起火,但还是分出神来留意她的手臂,生怕她蹭到撞到弄疼了。 弋戈在呼吸的空隙中咬牙切齿地警告他:“再给我叽叽歪歪你这一个月都睡沙发好了。” “……”蒋寒衣努力一心两用,一手托着她的后颈,一手轻轻扣住她手上的右臂,将她整个人缓缓地压下去。 第111章 .朱潇潇番外·白糖麻辣烫 朱潇潇头回谈恋爱是在大三那年,谁也没告诉。 那时候她们寝室都很喜欢吃学校西门外的一家麻辣烫,一周七天,至少有四天中午下了课约着一起去吃。 去得多了,她们发现每天中午都会有个外卖小哥准时准点地等在那家店门口,一人拎十几袋外卖,而且送货速度特别快,她们吃一顿饭的功夫,他能往返一趟,再拎十几袋外卖继续送。 麻辣烫店老板说他送货快、不洒餐,而且态度还好,所以星级特别高,平台给他派的单也就多。 寝室长很懂行地纠正老板道:“因为长得帅嘛!” 朱潇潇从火辣的汤碗中抬起头,看见了外卖小哥匆匆掠过的侧影。他戴着头盔,但仍然能看出来鼻梁高挺、轮廓优越,可惜皮肤有点黑。个子很高,但有点驼背,应该是常年骑电动车的缘故。 寝室长看上了该外卖小哥,打算追人。 可整整一个多月,她连句话都没搭上。那男生眼里只有外卖,每回停车、下车、进店取货、出门上车,全程不过三十秒。 最后一回,寝室长在四月份初的天里穿了件热辣的小吊带,不惧阴风地坐在门口,尽展风情。他还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又拎着十几袋麻辣烫经过寝室长的时候,连个眼都没斜。 寝室长遂决定放弃,她说本来想趁着最后一年刺激一把的,想想还是算了。这人看着挺没劲,真撩到了万一他到时候认死理不肯分,多麻烦。 她的预设是她一定能撩到他,寝室里没人反对。 朱潇潇也完全认同。寝室长长得漂亮,性格大方,是喜欢她的女生比男生还多的类型。 麻辣烫店暂时成了寝室长的伤心地,不去了。另外两个姑娘一直喜欢跟着她,因此也不去了。 只有朱潇潇在美丽的寝室长和美味的汤头之间选择了后者。室友们同样表示很理解——“在潇潇心里美食永远排第一嘛,我们不会不自量力的。” 朱潇潇头回单独去吃麻辣烫,那个外卖小哥照例匆匆地进门,匆匆地把十几个袋子往自己指头上挂,又匆匆地出门。 可那天他的脚步却在擦过她的时候顿住了。 “今天你一个人?” 朱潇潇懵了好久才确定他在和自己说话,红着嘴唇答:“是啊。” 他忽然咧嘴一笑,指着她问:“你是不是那个‘小朱爱吃’?!” 那会儿朱潇潇刚做吃播没多久,平台上只有两位数的粉丝。她不定时地开直播吃东西,都是趁室友都不在的时候。那时候,连弋戈都还不知道她在做吃播。 居然有人认出她,她愣了好一会儿支吾着承认:“…是。” 说不清为什么,那一刻她只觉得很难堪。 她直播里吃的东西都很随意,不精致,吃相也不克制。她以为现实生活中永远不会有人认出那些直播里她那张贪婪的肿胀的脸。 但他看起来很惊喜:“真的是你啊!我看过你的直播!” 嗓门太大,店里所有人都看过来,估计以为她是什么有名的网红。 朱潇潇僵着脸笑。 那人似乎真的很高兴,上前两步想要和她聊。朱潇潇如临大敌。 还好,他刚要坐下来,忽然想起自己手里拎的东西,又“噌”地一下从凳子上弹起来,“哦我还有外卖要送!下回我接少点单,咱们再聊!” 那天朱潇潇头一次没吃完,剩了一大半的麻辣烫,赶在所有食客都来打量她之前走了。 再聊个屁。 朱潇潇希望他立刻发财,再也不用送外卖,再也不会往这家店来。 她特意隔了一个多月再去,为此忍了好久的馋虫。 可惜,那人没发财。 看见她,特别惊喜,还真取消了订单、关了系统,叫了碗麻辣烫坐下来同她唠家常似的:“你上个礼拜直播吃的那个锅包肉是不是不大好吃?” 朱潇潇想,没啊,挺好吃的。然而过两秒又想,也可能是她太不挑食,但她并不想留下一个“什么都吃”的印象。 于是她点头,“嗯”了一声。 那人“嘿”的一笑:“我就知道!你那玩意儿一看就不行,皮看着太厚了,而且一看就放了番茄酱。我们东北的锅包肉从来不放番茄酱!” “那放什么?”朱潇潇不由自主地被他带进话题里,那人误打误撞,特别精准地踩到了她话匣子的开关。 第101节 “白糖白醋啊!葱丝儿胡萝卜丝儿啊!”他嗦了一大口红薯粉,又说,“对了,还有这麻辣烫,你没吃过东北的麻辣烫吧?放白糖的!” “白糖?!”朱潇潇震惊,并在震惊中自然流露出了一些向往。 那人很得意,“对啊,没吃过吧?” 朱潇潇默默咽了咽口水。 那天他们一直聊到朱潇潇上课前。 朱潇潇知道了他叫柏杨,东北人,22 岁,没念大学,那是他在北京打工的第三年。他外卖送得很好,也很俭省,所以一个月能攒下来一万多块钱,打算攒够了钱回老家买房开店。 他说他还没想好要开什么店,火锅或者羊蝎子都行。但如果是卖麻辣烫的话,那他应该已经攒够钱了。 “以后我要是真开店了,请你来我店里直播成吗?” “我特喜欢看你直播,特别自然,舒服。” 还好那天吃的是特辣麻辣烫,朱潇潇有充分的理由脸红到最后。 她心想,东北人都这样么?真能聊啊。 * 恋爱是从夏天开始谈的,在柏杨第六次取消订单坐下来同她一起吃麻辣烫之后。 朱潇潇有点难受,抬头问:“你老这么不接单,不会影响评价吗?” 柏杨笑:“不影响。” “不耽误你攒钱吗?” “不耽误。”柏杨摇头,停了两秒,又说,“其实也有点儿耽误……所以,要不我下回换个时间请你吃饭吧?” “啊?”朱潇潇错愕。 “换个不用接单的时间,成吗?” 后来他们约会常在早上,点外卖的人不多的时间。朱潇潇因此吃遍了全世界各种风格的早餐。柏杨好似对全北京城都了如指掌,朱潇潇在许多个早晨悄悄起床,偷摸摸地溜出寝室,坐在柏杨的电动车后面,穿梭在血管一样的胡同里,见过什刹海宿醉出来的年轻人,也见过北海公园白衣晨练的老太太。 那些时刻她觉得她和所有这些人共同拥有北京。 朱潇潇还去过柏杨家里,直播。地下室特别小,但对她的手机屏幕来说足够。柏杨就坐在镜头后面,看她吃白糖麻辣烫,时不时递筷子过来给她多加一个丸子。 那段时间她的弹幕比之前多了一些,最多的是问:“那时小姐姐的男朋友吗?手好好看!” 朱潇潇从来都不回答。 但柏杨也很快发现,朱潇潇在极力避免把他们的恋爱关系曝光给任何一个人。 去学校接她,永远是大早上,她舍友都没起床的时候她偷偷跑下来;送她回学校,永远停在侧门的夜市边上;他们再也不去那家容易遇到同学的麻辣烫店吃饭;节假日,只要她宿舍有集体安排,她就立刻回绝他,理由也十分充分——这个时间,你肯定有很多单要接吧?别浪费。 柏杨也很快就为朱潇潇的这种行为找到了答案——“跟送外卖的谈恋爱,确实挺没面子的,是不?” “当然不是!”朱潇潇斩钉截铁地否认,很意外他会这么想。但她又迅速反应过来,是了,她这种举动,他还能怎么想? 可她要怎么和他解释呢? 她要怎么向他说明,她不希望任何人知道这段关系,原因并不在他,而在于她自己。 似乎,“朱潇潇有男朋友了”,这件事本身带给她的快乐,就是一种小偷偷到东西之后的快乐,带着随时要被揭发和收回的焦虑与忐忑。 她怎么会谈恋爱呢? 她怎么会跟他谈恋爱呢? 连寝室长都没追上的人,怎么会跟她在一起呢? 21 岁的朱潇潇无法解释这些问题,也还不知道,这些问题本就不需要解释。 可柏杨最后也没有生她的气,他很理解地点头,伸手捏捏她的脸,就这样将他们这段恋爱中唯一一次争吵结束在了还没爆发的时候。 真正分手是毕业的时候。 那时候朱潇潇的吃播账号已经大有气色,签了杭州的公司,打算去那边发展。柏杨也攒够了钱,按照计划回老家。 十分平静的好聚好散。分手还是在早晨,不过那次柏杨没骑车,他的电动车已经卖了。他打了车来接她去护国寺吃小吃,吃完后朱潇潇送他去了火车站。 火车站人很多,相拥的恋人也很多。 于是朱潇潇头次没有顾忌地抱着柏杨,听见他告别的话是:“我还会看你直播的,等我有钱了,给你送豪华游轮。” 在那之前他送的最多的是鲜花和爱心。 朱潇潇哭了一路回寝室,又花了两个多小时敷冰块消肿,下午笑着去拍了毕业照。晚上同弋戈去爬山,在小月河西路的天桥上喝了啤酒、发了酒疯。 第二天醒来她就去了杭州。在如此紧凑和充满仪式感的一天里,她真正作别了自己的学生时代。 其实离开之前她很想告诉弋戈她谈恋爱又分了,也很想告诉寝室长那个外卖帅哥昨天之前就是我的男朋友。 可她最终还是没有。 自卑同时是扩音器与消音器,贯穿在她整个青春时代,让她总是想解释自己的一切行为与表现,却又常常发现自己窘迫得无从开口。 * 朱潇潇又一次在拳击暴汗之后的休息中想到了毕业那天的分离。很奇怪,自从她转型减肥博主之后,她就经常想起柏杨。 她想到柏杨说要送她豪华游轮。可她已经收到过很多豪华游轮了,不知道哪个是他;她也已经不做吃播了,不知道他还看不看。 她的健身直播反馈很不错,这时候她好像终于吃到了一些身材带来的红利。她身高一米六出头,比大部分对手都矮至少十公分,所以她可以灵活地躲闪、侧步,可以省力地攻击到对手的大腿内侧,可以快速地躲开进攻…… 就在刚刚,她才撂下一个一米七五的男人。 她坐靠在栏杆边休息,韩森递手机过来,“有电话。” 她“喂”了好几声,对面才支支吾吾,“那个什么,我柏杨啊。” 朱潇潇愣了。 电话那头的人东北口音更重,而且似乎在扯犊子方面已经得道归宗,东拉西扯话了十几分钟家常才不好意思地问她:“我,我又开了个麻辣烫店,你…你有兴趣来做个吃播吗?我、我给你报机票,付佣金,什么都包,你人来就行。” * 去东北之前,朱潇潇先和蒋寒衣一起去酒店遥遥看望了一下回国隔离的弋戈女士。 两人站在酒店楼下,望着一个个方格似的窗口发晕,找不到哪个才是弋戈的房间。 蒋寒衣通着电话和弋戈一个一个地对着参照物,才终于看到了某层楼探出一颗小脑袋,然后立刻把自己岔开成个“大”字形,激动地挥舞起双臂。 朱潇潇无言地看着自己身边这个仿佛大型 led 一样疯狂闪烁着的活人,实在很难将他与前几天某航空公司刚刚大肆宣传的“门面机长”联系在一起。 朱潇潇抢过电话,“你男人疯了。” 弋戈在电话那头语气很欠扁,“没办法,男人谈起恋爱来,很没脑子的。” 电话又被抢回去,蒋寒衣有一肚子的问题:“几号结束隔离?时差倒过来了吗?吃得怎么样?能点外卖吗?能点外卖的话我是不是能让舅舅给你送点好菜来?” 朱潇潇:“……” 最后费了好大力气把蒋寒衣强行塞进出租车里送走,朱潇潇一边翻白眼一边泼冷水,“你这样弋戈会烦你的。” “怎么会。”蒋公子非常自信地说。 “真的,你要给我我们女人一些空间,不能逼得太紧。”朱潇潇语重心长地说。 “…你别给我瞎讲。”蒋寒衣教训她。 朱潇潇耸耸肩,孺子不可教也。 默了一会儿,她忽然问:“欸,你们男的,一般都喜欢什么礼物?” 蒋寒衣想了想,非常实诚地说:“鞋、表、模型、积木。” 朱潇潇吐出俩字:“…他没你这么肤浅。” 蒋寒衣白她,“他?谁啊?你问这个干什么?要送礼给谁么?” “…送男人。” “蛤?” 朱潇潇云淡风轻地说:“我明天去哈尔滨谈个恋爱。哦对了,你刚好可以帮我转告你老婆,免得我又说一遍。” 蒋寒衣什么都没听清,只听到了“老婆”二字,嘴角立刻咧到太阳穴,二话不说应下来:“没问题,包在我身上!”